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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房破8亿!沉淀5年的《刺杀小说家》,为中国电影带来了什么?|草地·观影

张漫子 新华每日电讯 2021-05-31

在中国电影屡创票房纪录的同时,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受制于想象力、工业化等因素,东方的奇幻探索步履蹒跚。如何为中国奇幻大片锚定坐标,如何找到中国奇幻题材的文化基因,都是一条少有人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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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张漫子


从上世纪70年代乔治·卢卡斯以《星球大战》为支点打开一个关于想象力的新世界的大门,再到本世纪以来《指环王》《纳尼亚传奇》《霍比特人》等美国奇幻大片不断刷新我们的视觉体验。新一代的年轻人呼唤电影这门跨越3个世纪的艺术,带给他们奇幻的故事、超验的感受、形而上的表达,以满足他们在物质世界之外的文化想象。


然而在中国电影屡创票房纪录的同时,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受制于想象力、工业化等因素,东方的奇幻探索步履蹒跚。如何为中国奇幻大片锚定坐标,如何找到中国奇幻题材的文化基因,都是一条少有人走过的路。


《刺杀小说家》5年投入熬白路阳头发。


今天,这一局面就要被改变。在2021年春节档再次刷新中国影史纪录之时,《刺杀小说家》在想象力的开掘、工业化道路的探索等诸多方面,以拓荒之姿为中国奇幻电影提供了新的价值标尺。

 

中国的想象力


《刺杀小说家》讲述的是一个“凡人弑神”的奇幻故事。“说到底,是关于一个人能否秉持一种信仰。当全世界都不认同你的信仰时,你要不要坚持下去,以及你是否会坚定地认为,如果坚持下去,终究会发生某种改变。”该片导演路阳说。


“故事的核虽不算新鲜,但如何将这个核放置在两个彼此纠缠的平行世界,并以奇幻电影的壳托起这个核,是一次没有参照系的实验性探索。”该片的出品方华策影视副总裁傅斌星说。


“未知,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第一个难题。”路阳说,没有样本可以参考,没有现成模式或风格可依照,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也不知道能做成什么样子。


奇幻,是地道的舶来品。纵观西方文学发展史,奇幻文学属于更为古老的文学传统——幻想文学。英国作家托尔金这样定义“奇幻”:必须创造一个与现实世界独立的另一世界,一个幻想的世界,却是一个完整、丰富而又真实的世界。


在奇幻迷徐塔斯看来,奇幻小说的一个魅力在于其不可预测的世界结构,与现实世界的物质和理性相悖的另一面,那个寄托着精神、梦境的无边无垠的虚幻世界。


电影《刺杀小说家》场景设计概念图:白翰坊坊门。


就如同双雪涛发表于《收获》的同名小说《刺杀小说家》。路阳说,原著用一个小说家和一个失孤的父亲互为镜像,传递了信念的力量。“这是会出现在漫画里的情节:面对无比强大的对立,为了某种坚持,你就要相信自己能够战斗。这一点特别打动我,是我想把它变成奇幻电影的原因。”


另一方面,在我国经济、工业、军事、科技、文化实力齐头并进的同时,“我们的观众已对许多影片的类型和题材并不陌生。每一部电影都应当有冒险精神和探索性,展现给观众新鲜的东西。这是中国电影应该做的”,路阳说。


然而将一部严肃的文学作品变成充满想象力的影像,远比想象中难。正常的电影剧本创作时间是1年左右,而脱胎于严肃文学的电影《刺杀小说家》仅剧本改编就花了21个月。


“从文学到电影,那条沟壑特别巨大。”路阳说,小说里很风格化的东西,那些奇幻的描写,“小径分岔的花园”式的写法,移植到电影里,就要重新勾勒。文学作品无须在意那么多逻辑细节,但在电影里,哪怕一个细节没打磨好,建构的世界就不足以让人信服。


雷佳音拍摄被酒瓶砸头的场面。


不论是带给观众前所未有的新鲜感,还是构筑一个可信的异世界,都需要喷薄的想象力。事实上,想象力的匮乏正是中国电影长期被人诟病的一个突出问题。


“这个创造的过程无比艰难。我们反复解决逻辑的问题,不论是漫画式的梦境,还是真实与虚幻之间的冒险,前提都要让人物与现实建立强关联,提供情感代入的可能性。”编剧之一的禹扬说。


尽管意识到了,还是远远不够。2016年3月开始动笔做剧本,到2017年9月份第一稿出来,路阳拿着本子找到他的老师、监制王红卫帮忙把关。王红卫看完之后对路阳说:“重写吧,剧本过多受到小说的影响。这电影投资不小,如果拍出来太文艺,你想想会怎样?”


编剧团队不得不又经历了一次打破重来。重新结构戏剧的部分、人物的感受、整体的节奏,重新梳理故事,研究所有镜头可能触达的细节。


“我们要用足够的细节,扎实地支撑起人物,包括他的诉求、欲望、行动、情绪。”路阳说。


再比如,原著中提到皇城大约有13个区,但除此之外不再有描述。小说到电影的细节“缝隙”,必须用想象力和创造力填补起来。云中城的宫殿山什么样?渡口的风格怎么确定?街道弥漫着怎样的气息?都需要想象和再创造。后来,团队用《山海经》里不同的动物为每个坊做了归类。


经过21个月的设定、推演、设计、写作、推倒、重来,《刺杀小说家》踏出大胆一步——区别于那个在即定规则秩序内探险的西方奇幻世界,这一次,中国奇幻在挑战秩序、打破规则中找到了自己的独特基因。


最终,影片构建了一个离我们很近的“英雄世界”:6年前,中年男子关宁的女儿小橘子被拐,他踏上寻女之路。一家神秘的公司找到了关宁,以小橘子作为交换,要他暗杀小说《弑神》的作者路空文。而在小说编织的异世界里,少年空文在目睹姐姐被杀后决定向赤发鬼复仇。复仇路上,空文与神秘力量黑甲相生相克,在小橘子的帮助下找到了赤发鬼,与他对峙。


小说与现实中的人物命运产生了奇异的交汇,异世界与现实世界彼此纠缠、环环相扣。

 

打开中国电影想象空间的一把钥匙


如何呈现这个想象力驰骋的世界?


一百多年前,意大利电影先驱乔托·卡努杜说,电影受制于技术手段的局限,就像音乐家受到演奏者、演奏工具的制约,画家受画板、印刷手段和制版工人手中的刻刀所制约一样。那是一个技术无法抵达想象力边界的时代。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当科学进步带动了技术飞跃,电影工业就是为想象力松绑的那股力量。


对于电影《刺杀小说家》而言,为想象力开掘更高更远的呈现空间,要靠视效这把钥匙。


完成4万多字的剧本后,路阳找到该片的视效指导徐建。徐建看完剧本的第一反应是:“要做成这样,你是不是疯了?”


事实上,这也是接下来的4年零3个半月里,路阳一次次问自己的问题。在筹备前,他找来《阿凡达》的幕后纪录片看。卡梅隆单是筹备《阿凡达》就花了十年,直到技术成熟的世纪之交才将其搬上银幕。


但今天不同了。“每一帧都在烧钱”的视效巨制背后,一方面是庞大的电影市场,另一方面则是升级中的电影工业,是科学的普及,是现代化进程下,想象力所依傍的一国经济、工业、军事、科技、文化实力。


“我们热血沸腾。此前从来没有人把‘动捕’和‘面捕’技术、虚拟拍摄和虚实结合拍摄,完整地应用到一个电影的制作流程里来,而且全部是中国本土团队。”路阳说。


2000张概念设计图,2095张分镜头故事板;摄影棚搭了又拆,加起来有20多个,面积高达17万平方米;还搭建了当时中国最大的一块动作捕捉场地,足足有800平方米;片场还有100台摄像机,20台电脑,120个动作捕捉摄像头……参与视效大概七八百人,都是满负荷开工的状态,“白天不知夜的黑”似的熬了两年半。


电影《刺杀小说家》CG角色红甲武士与真人角色跨次元激战。


为了让技术精确地支撑好故事里的世界,视效团队还解决了一个世纪级难题:让赤发鬼的毛孔“动”起来。


“在导演的设定中,赤发鬼原本是人,想变成神,却由于欲望作祟而成了妖魔。”徐建说,这是一个大反派,需要呈现给观众一种“让人万念俱灰的感觉”。


为了精确表现这个数字角色,徐建和他的团队花了前后3年时间。赤发鬼有15米高,4只手臂,红发蓝面——这是观众能够看清的,而那些真正营造逼真和沉浸感的,则是看不清的40万根头发、90万个毛孔、做表情时肌肉的变形、血管的扩张等极致的细节。


“我们要做到怎样的程度?如果现实中真有这样一个生物来到面前,你连逃跑的念头都没有了。”


徐建先后研究了赤发鬼的骨骼和肌肉的分布,表情、呼吸、汗毛甚至眼睫毛的弯曲度。“毛孔里面有汗毛,逆光的时候会看到一层小绒毛,否则皮肤就变成了胶皮。睫毛要修改密度、长度、弯曲度,睫毛生长的方向都会对赤发鬼的精神状态有影响。”


电影《刺杀小说家》角色赤发鬼。


但这还不够。在完成赤发鬼的动作节奏之后,徐建和团队去看效果:“刚开始觉得很好,可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琢磨了四五天后,我发现,是毛孔没有跟着皮肤和肌肉动起来。”


此时已经到了2020年。“我们全世界找解决方案,哪里都没有现成答案。”徐建几天都没睡着。“国外的回复是需要专门开发,需要大量的时间,需要世界级的图形和图像方面的高手操刀,才能实现。可我们等不及。后来,我们干脆尝试用最笨的方法,手工一个个点出来,可根本不可能,它的变化节奏太丰富……我陷入绝望,感到这个角色要功亏一篑。”


反复追问下,徐建拿到了一篇国外的学术论文。“听说做《双子杀手》的时候,weta工作室基于它完成了开发。于是我们请来算法科学家为毛孔的部分专门开发独立的算法。又过了一个周末,才算有了理想的测试结果。”当徐建拿着测试效果给国外做开发的朋友看时,他们惊呆了:没想到中国的视效公司有这么强的研发力量。


在电影上映那天,当大银幕上赤发鬼的巨大身躯破石而出,遮天蔽日,一只巨掌凌空袭来时,银幕旁的观众被深深震撼了。

 

中国电影需要更多冒险


走出影院,一些奇幻迷、动漫迷直呼要“二刷”,还有影迷在豆瓣短评中写道:“震撼!没有影片给过我这样的新鲜感。”


这份震撼背后,是一次长达5年的冒险。


路阳接这个项目的时候,还是满头黑发,现在头发已经半白。“很熬人,但很值得。”路阳说,“这次有一个我从来没有面对过的课题:如何说服观众相信我们给他们的这个奇幻世界,并且跟随主人公去冒险,看他在一路上的奇遇,深信的物理法则都崩塌了,他还在坚持——我们想表达,这个世界是存在其他可能性的,等待冒险者去印证,去创造。”


正如《刺杀小说家》传递的价值一样,主创团队踏上的也是一条充满奇遇的冒险征途,也是一条与脚下平坦的陆地相比,道阻且长的路。


“在和动作导演讨论时,我提出的要求是,别给我看我见过的东西,咱们弄点新的。”路阳说。


不仅是动作设计,不论是美术、造型、置景、服装、道具,还是虚拟拍摄、数字角色,几乎都在尝试另辟蹊径,在一个接一个“从0到1”的尝试中,带给观众新的惊喜和体验。


从想象力驰骋的设定、创作、架构,到开创性的电影工业化尝试与落地,《刺杀小说家》在续集电影、IP翻拍、合家欢喜剧的重重包围中,成为一个醒目的存在。


郭帆在拍摄《流浪地球》时曾感慨,中国幻想类电影在制作上与好莱坞之间的差距超过20年。缩短差距,需要一个接一个的冒险者迎难而上。在中国电影从“刀耕火种”向工业化进程迈进的路上,《刺杀小说家》接过《流浪地球》的火炬,以协作模式,最大程度优化动作、美术、虚拟拍摄等工业流程,再度缩短这一差距。


电影《刺杀小说家》场景设计概念图:大殿大门。


结束采访时正是2021年春节档接近尾声的时候。期间不断有app弹出消息:春节档票房再创新高。在成为“全球最大票仓”后,中国电影是否到了开掘票房之外意义的时候?


在设计界、文学界、艺术界、影视界都在呼唤想象力的当下,是在原地抱残守缺,还是去远方开垦新大陆?


《刺杀小说家》做出了先锋的选择。


“在这个电影里,我们始终要奔向艺术的远方。有时大家说电影没用,艺术只是远方的呐喊或哭声,跟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不如谋求一点实在的、眼前的东西。但我还是相信艺术塑造人的力量。”路阳说,这值得冒险,中国电影需要冒险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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