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长风万里:李白的人生地理(下)|草地·春节特刊

聂作平 新华每日电讯 2021-03-02

多少年来,人类总是追寻生命的意义。所谓生命的意义,按我的理解,就是人类用来抵抗虚无的力量。于李白,他所设想过的生命的意义也许是出将入相,建功立业;最终,命运女神赐予他的却是诗歌,是那些闪烁性灵之光的文字。借助不朽的文字,李白抵抗了虚无,他的生命有了掷地有声的重量

首发:2月5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作者:特约撰稿聂作平


江山

黄河捧土尚可塞

北风雨雪恨难裁

 

石门别后,李白大病一场。有人认为是服食仙丹和饮酒所致。他剧烈咳嗽,精神委顿,并陷入对刚刚离开的杜甫的思念中。兖州城外,夕阳西垂,秋风劲吹,古木摇落,北方的深秋令李白更加愁绪满怀。几十天前出则连舆,止则同席的杜二应该到长安了。为了镜花水月般的前途,知音也必须天各一方,唯有“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这一年,李白46岁了,即便是人均寿命远超唐朝的今天,这个年龄也标志着进入了人生下半场。李白12岁那年,唐玄宗即位,李白56岁那年,唐玄宗被唐肃宗尊为太上皇。也就是说,李白的一生,大多数时间生活在唐玄宗统治时期。唐玄宗作为中国历史上最知名的君王之一,既缔造了开元盛世,也导致了安史之乱。李白和他同时代的人,既有幸生盛世,也不幸遭遇离乱。他们见证了一个伟大帝国如何在风雨中转向。当李白的人生进入下半场时,大唐帝国的命运也进入了下半场。只是,李白没有察觉,唐玄宗也没有察觉。

 

病中,李白梦见了远在浙东的天姥山——很有可能,浙江绍兴人贺知章曾向他说起过这座缥缈的仙山。大病初愈,李白上路了。他又作了一次江南之游,足迹所到之处,江山固然使人流连,但令人伤感之事也一桩接一桩。


这是位于天姥山脚下的班竹村(无人机拍摄)。新华社记者韩传号摄 


贺秘监祠坐落于绍兴市区的一条小街上,它本是祭祀贺知章的祠堂,后来成了绍兴贺家的宗祠。于绍兴贺家而言,贺知章肯定是一个足以令他们永远自豪的杰出祖先。青年即有文名,应试就金榜题名,尔后仕途顺畅,一直做到部长级;致仕时,皇帝赠诗,太子宴别,朝廷还赐“镜湖剡溪一曲,以给渔樵”;并且,得享天年,活到了86岁。可以说,贺知章这种顺风顺水的人生好境,历代诗人中并不多见。对贺知章这位忘年交,李白既敬重又感激。因此,当他来到绍兴时,一定要做的就是到贺知章故居去拜祭。贺知章与李白既是诗友也是酒友,同入“饮中八仙”——对一个嗜酒者的最好怀念方式,莫过于摆上一瓮好酒、一只酒杯。所以,李白忆贺知章,乃是“对酒忆贺监”


绍兴镜湖湿地。

 

从绍兴来到金陵,又一个朋友的不幸消息传来:王昌龄被贬往边远的龙标作县尉。王昌龄长李白三岁,诗名早著,在当时就有诗家夫子、七绝圣手之誉,其名声甚至在李白之上,李白向以兄事之。李白闻讯,为王昌龄的命运担忧: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命运难预,此时李白为王昌龄贬夜郎而伤感,不承想,十余年后,他自己也将在垂暮之年流放夜郎。(编者注:虽同名,王昌龄所贬的“夜郎”在当时湖南新晃县附近,李白所贬的“夜郎”则在今贵州境内)


王昌龄曾中进士,正途出身,但仅做到了校书郎。“不护细行”,就是小事不检点,得罪权贵,贬往龙标。安史之乱起,他逃回老家,途经濠州,为刺史闾丘晓忌而杀之。后来,中书侍郎兼河南节度使张镐率军平叛,闾丘晓畏敌不前,导致宋州失守,张镐下令将其杖杀。刑前,闾丘晓求饶说家里有老人要赡养。张镐回道,那当年王昌龄的老人,你又交给谁在赡养?


张镐不仅为王昌龄复仇,还先后搭救过杜甫和李白——算起来,他虽然不以诗著名,却是这些顶级诗人的守护神:杜甫为房琯说话,得罪唐肃宗,肃宗要治他的罪。张镐站出来劝谏——如果治了杜甫的罪,今后再也没人敢讲话了。李白因入永王幕下狱,经他斡旋,重罪轻治,流放夜郎。途中,张镐还给他送去两套衣服。李白的诗记下了此事:“惭君锦绣段,赠我慰相思。”


很快,李白50岁了,到了知天命之年。少年时起就埋藏于胸的政治理想依然没有着落,李白不再去干谒,他大概习惯了诗酒漫游的林泉生活。就像之前写下的诗句那样,他希望“且放白鹿青岩间,须行即骑访名山”,而不愿再像供奉翰林时那样摧眉折腰,“使我不得开心颜”。这一年,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再婚。他娶了第二任夫人:宗氏。

 

与宗氏的婚姻却暴露了李白的秘密:一方面,他在诗里倾诉隐居林泉、山水自娱的生活旨趣;另一方面,对仕途与远大政治理想的渴望并没随年岁渐长而熄灭。只不过,更隐蔽了。


如同许氏的祖父曾是宰相级高官一样,宗氏的祖父宗楚客三度拜相,地位更显赫。不过,由于依附唐中宗李显皇后韦氏,后来李隆基发动政变,将韦氏及宗楚客处死。而李白与宗氏结婚时,唐玄宗尚在位上——今上亲自处死的乱臣,其声名显然不会太好,只是,唐人宽厚,未牵涉家人而已。李白似乎并不在意宗楚客的家族声誉,甚至作诗以宗氏的口吻不无炫耀:“妾家三作相,失势去西秦。犹有旧歌管,凄清闻四邻。”

此外,就像与许氏的婚姻一样,与宗氏的婚姻,同样是李白入赘——李白既不以宗楚客狼藉的声名为意,也不因赘婿的低贱为难,可能不仅在于他想借宗家的余荫,更在于他一生中对贵族身份的强烈认同与艳羡。这一点,陈寅恪先生曾有论断:“盖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

以李白而言,他的宦途晦暗不明,如果再不娶名家女,其社会评价与自我定位更加乏善可陈——尽管他是天下闻名的诗人。但再好的诗人,在皇帝那里,也不过娼优蓄之而已。
  

与宗氏结婚不久,李白又一次远行——哪怕年过五旬,他仍然好动如青年。他总是离开,总是告别,在他眼中,诗和远方才是人生第一要义。尽管他也曾写过一些怀念妻儿、思念家乡的诗,但他的整个表现却像日本学者笕久美子批评的那样:“李白身为一家户主,或作为一位丈夫,是指望不上、靠不住的;他是一个对家庭不负责任、与家庭不相称的人。”


濮存昕出演话剧《李白》。新华社记者唐师曾摄

  

这一次远行,李白抵达了平生去过的最北之地:幽州(今北京)
  

去幽州的目的,其说有二,都与一个叫何昌浩的人有关。何昌浩曾是一个不第秀才,李白给予过他不少照顾。这一年,何昌浩忽然从幽州捎来一封信。信中,他告诉李白,他不久前到范阳,现在已出任范阳节度使判官。何昌浩认为,李白文武全才,如果愿到边塞,肯定大有用武之地。即便无意入幕,也可边塞一游。
  

何昌浩的信让李白怦然心动,他不顾宗氏强烈反对,坚持要去幽州。目的之一,李白真的希望如何昌浩所云,建功边塞,曲线达成政治理想。这有他后来写给何昌浩的诗为证:“……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目的之二,幽州等地节度使为安禄山,其时,不少人都意识到这个深受唐玄宗宠信的胡人很可能叛乱,李白想深入他的老巢一探究竟。这,也有他写的诗为证:“……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耻作易水别,临岐泪滂沱。”
  

到底哪一个目的才是李白内心的真实想法,除非起李白于地下,恐怕很难判断。我以为,很可能前一个目的是他最初的想法,而后一个目的是到了幽州的所见所闻触动了他,由是产生了新想法。
  

作为唐朝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的始作俑者,粟特人安禄山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封东平郡王,手握重兵。尤其令人惊叹的是唐玄宗对他的绝对信任:曾有不少人提醒唐玄宗安禄山要谋反,唐玄宗要么斥之,要么将其发与安禄山处分。
  

初到范阳节度使治所幽州,李白受到了何昌浩热情款待。不过,何告诉他,安禄山到首都去了,还要一些日子才回来。接下来一段时间,在何昌浩的安排下,李白要么寻幽,要么打猎。边防军队给他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他甚至开始想象自己的未来:
  

画角悲海月,征衣卷天霜。

挥刃斩楼兰,弯弓射贤王。

单于一平荡,种落自奔亡。

收功报天子,行歌归咸阳。


总而言之,军营的行伍生活让李白变得更加浪漫,更加富于想象力。想象的核心,和后世词人辛弃疾差不多:“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不过,辛弃疾是真正带过兵打过仗的,李白却只是诗人悠远而又漫无边际的想象罢了。


并且,这种浪漫想象也很快遭到了现实的迎头一棒。
  

这天,有一个年轻人前来拜访李白。年轻人姓崔名度。崔度乃是李白故人之子——他的父亲崔国辅,曾任礼部员外郎,与李白和杜甫都有交情。崔度屡试不第,几年前从军,在安禄山手下做一名中下级军官。从李白不久后写给崔度的诗及其他几首诗可以揣测,崔度告诉李白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安禄山即将谋反——这消息天下传闻已久,现在就快坐实了。崔度应该还告诉李白,要他尽早离开是非之地。两人会面不久,崔度就以探亲为名离去。而李白正好接到宗氏家书,他便以妻子生病为名离开幽州。在这一时期写就的《北风行》《公无渡河》等诗里,李白感叹大乱将作、兵戈将起,朝廷却无人可以依托:“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离开幽州后,李白去了长安,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去长安。不过,也有学者认为他只去过两次。去长安的目的,是向朝廷报告安禄山行将谋反,提醒朝廷早做准备。到了长安,一个消息令他瞠目结舌:在这之前,曾有来自幽燕的正义之士到长安揭发安禄山,却几乎无一例外被唐玄宗下令,将其押回幽州,由安禄山处理。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处死还算有人性的,有人竟然被剥皮。


大型秦腔新编历史剧《李白长安行》西安首演。新华社记者刘潇摄

  

尽管李白常常为江山社稷担忧,一辈子渴望为君王效力,但在如此是非不分的君王面前,他也只有离开。归根到底,江山是别人的,只有生命才是自己的。
  

三次离开长安,第一次是失望,第二次是怅然,第三次是绝望。时近暮春,长安城外,李白登高远眺,但见苍榛蔽丘、绿草掩谷,他感叹,凤凰没有栖身之地,乌鸦却呼俦引类。时局如此,唯有穷途一哭:
  

倚剑登高台,悠悠送春目。 

苍榛蔽层丘,琼草隐深谷。 

凤鸟鸣西海,欲集无珍木。 

鸒斯得所居,蒿下盈万族。 

晋风日已颓,穷途方恸哭。


南方
相看两不厌

只有敬亭山


北方黑云压城,李白决定逃往南方,温暖明媚的南方。
  

老年的李白带着一身疲惫与忧伤来了。我猜测,进入老年后的李白心中的冲动一如年轻时代,年轻时他常为到底该选择儒家还是道家而矛盾,到了晚年,现实的无情与酒后的壮烈则成为另一对矛盾。它们纠结于胸,是一些用最烈的酒也无法稀释的块垒。
  

扬州,这座早年时曾在此散尽千金,留下诸多美好回忆的城市,此刻重又走进那熟悉的长街短巷,已经年过五旬的李白岂能没有一些若隐若现的感伤吗?人类都是感性的动物,而诗人犹胜于常人,感伤简直就是他们的职业病。昔年来扬州,李白风华正茂;今日再临扬州,李白垂垂老矣。昔年来扬州,远大理想像扬州城外浩荡的春风吹拂得人骨头酥麻;今日再临扬州,一切荣华富贵的梦基本全部破碎,如同草间的露珠,日头一照,无影无踪了。昔年来扬州,富家子弟李白腰缠万贯,挥金如土,不到一年的江南之行,竟然花费三十万金;今日再临扬州,贫病无告的李白常常为酒钱发愁……这就是李白的扬州,也是李白的人生。星河斗转,世事炎凉,纵有春风十里扬州路,又怎能涤尽满腔忧愁与不合时宜?



扬州瘦西湖景色。新华社记者李博摄

 

两千多年前先民的一首歌谣也曾有过这种昨是而今非的感伤,这种感伤非李白独有,也非中国人独有,它如影随形于人类——只要人类不灭,感伤就是永恒的: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幸好,烟花扬州给予李白的,也并非完全是愁苦和感伤,正如一个钱币从空中掷出,不会每次都是背面一样。在扬州,一个叫魏万的年轻人找上门来。魏万又名魏颢,曾经隐居于王屋山下,《全唐诗》收录了他硕果仅存的一首作品《金陵酬李翰林谪仙子》。这是一首长诗,诗中有“长卿慕蔺久,子猷意已深。平生风云人,暗合江海心”之类的句子,它表明魏万乃是李白的读者、崇拜者和追随者,用网络语言说,是超级粉丝。这位超级粉丝追星追得前无古人:为了一睹李白风采,他从河南一路追到山东,再追到江南,终于在扬州找到了李白。
  

李白对这位年轻的追随者表现得空前友好——与其说是李白奖掖后进,不如说他寂寞的晚年也需要一些荣誉乃至虚荣作为点缀。更何况,在与魏万交往之后,他发现这个年轻人也是一个激情四射的人。老年人容易在年轻人身上看到自己青春的影子,从而心生怜惜。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李白不仅认为魏万“尔后必著大名于天下”,还把自己的诗文交给魏万,嘱托由他来编定,这就是李白在世时第一部诗集的由来。两人从扬州一路饮酒,直到金陵分手。分手时,李白认认真真地写了一首长诗送给魏万。只是,魏万后来没有以诗而“著大名于天下”,而是以李白最忠实且最早的超级粉丝而为人所知。
  

安徽南部的泾县一带沟谷幽深,青山绿水中藏着一个个古意盎然的村镇:连绵的山峰带着青翠从天边驰过,清澈的小溪自山中叮咚游来,又叮咚游走,池塘里,几只白鹅在戏水,高大的院墙起起伏伏,古老的门厅里坐着安详的老人……这就是皖南民居构成的村镇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那是一个仿佛被时光遗忘,从而停滞不前的世界。走进爬满植物藤蔓的长长小巷,让人极其疑心,前面就会走出一个峨冠博带的古人,向我们微笑、打拱,带我们梦回唐朝。
  

距泾县县城30公里的陈村就是其中一处,或者说是一个代表也行。这座古名南阳的镇子,保存有完整的皖南古民居群,其中明清建筑就多达七百余处。
  

陈村的光荣足以为它赢得名声和目光,但与它境内的另一个地方相比,诗书传家的陈村也稍逊风骚。那就是桃花潭。



位于安徽省宣城市泾县的桃花潭风景区晨雾缭绕,美如画卷。新华社记者 张端 摄

  

全国以桃花命名的小地方,诸如桃花源、桃花山、桃花泉、桃花溪、桃花潭……实在不可计数,但要从中选一个最深入人心的,我以为非泾县桃花潭莫属。
  

这是一个小学生们都熟知的地方。翻开小学语文课本,我们会找到那首题为《赠汪伦》的李白诗作,它是如此简单而又饱含深情——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地方史料说,汪伦是泾县的一个财主,也是饱读诗书的名士。和魏万对李白的敬仰一样,汪伦也想结识李白。为此,他给李白写了一封信,信上说:“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看来汪伦对李白的性情摸得十分清楚,天底下大概再也没有比他更爱出游、更爱喝酒的人了,其他一概不谈,只以美景和美酒来诱惑他就足够。
  

十里桃花、万家酒店果然吸引了李白,他乘兴前往泾县。等到和汪伦见了面,汪伦告诉他,“桃花者,潭水名也,并无桃花;万家者,店主人姓万也,并无万家酒店。”这种情形有点形同欺骗,只是骗得很风雅。李白很配合地没有恼怒,他已经从汪伦的“欺骗”中读出了人世间难得的一种境界,那种境界也是他毕生一以贯之的,就是真性情。
  

是的,李白是一个真性情的人,一个真性情的诗人和男人。率真洒脱,挥洒自如,在大唐那个充满阳刚与自信的时代,李白是一个代表——他代表了一种人格,一种人生和命运的进行时。
  

青弋江是长江下游的一条支流,全长不到300公里,发源于黄山北麓,一路北流,在芜湖注入长江。青弋江流经的几个县市,泾县即其一。桃花潭,就在泾县境内。
  

桃花潭风景区怀仙阁(画面左下)。新华社记者 张端 摄


泾县县城西南40公里的青弋江江段,水面平静,江水幽深,就是人们所说的桃花潭。也就是说,桃花潭并不是孤立的深潭,而是青弋江的一段。
  

桃花潭一带,多为低山和丘陵。行走潭边,远处是青黛的山峦,时常有浓重的烟岚像白色的薄纱一样缠在山腰。近处是一年四季碧翠的树林,江阔云低,静水深流。
  

无人机拍摄的桃花潭风景区。新华社记者 张端 摄


桃花潭边的万村,几条古旧的老街,保存完整的民居历经沧桑,却依然是旧时模样。村子里,书院、会馆、宗祠一应俱全。最妙的是,汪伦曾向李白夸口的万家酒馆也被复制出来——它选址在一座老房子里,粉壁斑驳,马头墙缝里挤出不少青草,在风中轻摇。
  

位于万村西面的青弋江滨,传说就是当年李白乘舟远去时汪伦踏歌相送的地方。为了给这一流传千古的文坛佳话留一个纪念实体,明朝时,修建了踏歌岸阁。阁楼几经兴废,至今犹在。登阁远眺,桃花潭在村庄和山峦的护送下缓缓北上,继续它的征程。
  

自晋朝以来,桃花潭所在的泾县便属于它东北面的宣城管辖。从桃花潭到宣城不足一百公里,沿途都是青山绿水,茂林修竹,村落人家,如一首婉约的绝句,虽无振聋发聩之音,却有耳目一新之感。
  

如果不是安史之乱,很有可能,李白会在宣城及周边停留得更久——很明显,他喜爱这个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幽的地方。自然风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里还有像汪伦这样的铁粉,以及他本人的偶像。
  

李白的偶像在宣城留下了一座楼——准确地说,是楼的遗址;然后,后人在遗址所在地,用不断地重建来抵挡时光的销蚀和兵火的摧毁。
  

楼并不高,只有上下两层,位于宣城市区一座略微突起的小山上。在李白来到宣城之前两百多年,李白的偶像做过宣城太守,世称谢宣城。他的名字叫谢朓。作为中国最优秀的山水诗人之一,他与其本家谢灵运并称大小谢,谢灵运是大谢,他是小谢。
  

53岁那年,李白第一次前往宣城,并在谢朓做太守时建的楼上与族叔李华共饮。饮宴而有诗,对诗人来说,是水到渠成的事。李白在诗里感叹光阴疾速,“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断言“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世事就是这么荒谬,就像有人说的那样:云儿想做一只鸟,鸟儿想做一朵云。历史上,不少达官显贵希望做文人,而一流的文人李白却想出将入相。站在53岁的人生高处,酒后的李白满腹怀才不遇的幽怨。不过,他仍然没有忘记表扬自己的偶像:“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游客在游览敬亭山双塔。新华社记者张曙光摄

  

从大的向度说,天下名山有名的原因,不外乎两种:一种来自其天赋的自然形态,比如特别高或特别险,或是其他地理方面的特别之处。比如珠峰,全球最高;比如梅里雪山,特别险要,难以攀登。另一种来自后天的人文加持,比如佛教之于五台山,道教之于武当山。
  

敬亭山属于后一种。不过,这座海拔只有三百多米的小山(与西部的极高山峰相比,还不如其零头),之所以跻身天下名山行列,不是因为宗教,而是因为诗歌。
  

说敬亭山是诗歌之山,一点不算夸张。除了李白的偶像谢朓外,为敬亭山写过诗的还有王维、孟浩然、白居易、杜牧、韩愈、刘禹锡、李商隐、韦应物、陆龟蒙、苏东坡和梅尧臣等。
  

当然,所有关于敬亭山的诗作中,最广为人知的无疑出自李白之手。这首只有20个字的五绝,谁都读得懂,谁都可能读出不同的滋味: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曲终
大鹏飞兮振八裔
中天摧兮力不济

  

出于对宣城的热爱,李白在初到宣城之后两年,也就是55岁时,又经金陵而来。如果不是接踵而至的安史之乱,很可能,李白会一直生活在宣城——和来往的官员、文人喝喝酒、游游山、写写诗,顺便在诗里发发牢骚,感叹襟抱未开。但是,安史之乱爆发了,唐朝也由盛转衰,由治而乱。
  

李白也蹚了毕生最令人错愕的一趟浑水。
  

安禄山的叛军自幽州南下,一路摧枯拉朽,洛阳和长安两大都城先后陷落,唐玄宗仓皇逃往李白的老家四川。李白也深知宣城不可再居,他先在杭州暂住了几个月,复觉杭州亦不安全,于是一路向西,避乱于长江之滨的庐山。
  

庐山也是李白的旧游之地。首次到庐山时他才25岁,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壮游。他为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瀑布震惊,留下了妇孺皆知的《望庐山瀑布》。人生易老,转眼之间,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已是白发萧疏的垂垂老者。


庐山属于山崖陡峭的断层山,如果从足够高的高空鸟瞰,你会发现,庐山呈椭圆形,近两百座大大小小的山峰,构成了长约25公里、宽约10公里的山体。五老峰位于庐山东南部,山的顶部被垭口所断,分成了五座相连的山峰,远远望去,像五个席地而坐的老人,人们形象地把它命名为五老峰。年轻时游庐山,李白既为瀑布写诗,也为五老峰流连。诗中,他表示希望结庐五老峰:“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可以肯定地说,一个渴望辅佐君王、志在天下的青年,在诗里表示要归隐,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只是,那时的李白恐怕万万没想到,30年后,他真的将在一事无成中隐居到庐山的云松下。——根据李白的诗可知,他的隐居之地在五老峰下的屏风叠。



庐山瀑布云。新华社资料片

  

然而,隐居才几个月,一个叫韦子春的人三次带着厚礼来到李白草堂。他代表唐玄宗的儿子永王李璘,邀请李白下山入幕。
  

如同上一次李白要去幽州一样,这一次,宗氏仍然坚决反对。这个妇道人家看时局的眼光,远远高过李白。
  

此前,唐玄宗逃往蜀中时,自知无力平叛,于是令太子李亨留下。李亨到达灵武后,即皇帝位,遥尊玄宗为太上皇。这是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七月十三的事。时过三天——玄宗应该还不知道李亨已即位,采纳房琯的建议,实行诸王分镇——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导致皇室内乱的馊主意。
  

诸王分镇的具体操作方法是,太子李亨为天下兵马元帅,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都使,南取长安、洛阳;永王李璘充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都使;盛王李琦充广陵大都督,领江南东路及淮南、河南等路节度都使;丰王李珙充武威都督,仍领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都使。四王之中,太子李亨本在北方统兵,而盛王和丰王并不出阁,只是遥领,事实上真正外放的,只有永王李璘。并且,唐玄宗授予他自行辟置官属、筹措粮草的特权,这就给了永王偷窥神器的机会。
  

《资治通鉴》称:“璘领四道节度都使,镇江陵。时江、淮租赋山积于江陵,璘召募勇士数万人,日费巨万。璘生长深宫,不更人事……以为今天下大乱,惟南方完富,璘握四道兵,封疆数千里,宜据金陵,保有江表,如东晋故事。”
  

永王欲分裂天下,划江而治,不得人心,其时大多数人都已看出来,并采取避而远之的不合作。如江陵长史李岘见永王不遵从唐肃宗要求他归觐于蜀的指令,知其早晚必有大祸,立即称疾辞职赴行在。又如与李白同为“竹溪六逸”的孔巢父,当永王拥兵东进并礼请他入幕时,婉言谢绝。
  

令人纳闷的是,聪慧过人的李白却在众人避之不及的情况下,欣然接受了永王礼聘,成为唯一一位替永王站台的“全国知名”人物。这不能完全用政治上幼稚来解释——他再没有政治智慧,毕竟多年来与无数王公将相甚至皇帝打过交道,耳濡目染,所历所经,恐怕非孔巢父所能比。甚至,就连他的夫人宗氏也看出其间的风险,并力阻他下山,他却欢天喜地下了庐山投入永王幕中,并写诗歌颂永王:“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


话剧《李白》中濮存昕饰演的李白舞剑。新华社记者唐师曾摄

 

很显然,这仅仅因为渴求政治出路,一生都在下意识扮演管仲、乐毅、诸葛亮的李白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尤其是此时的他已年过半百,年华所余无几,政治抱负却完全没有施展。现在,永王派部下三顾茅庐,他自觉不可多得的机会已然来临,因之踌躇满志,进而以谢安自居:“安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后来的结果广为人知:至德元年(公元756年)腊月,永王率军顺江而下,不到两个月就兵败丹阳并身死。至于踌躇满志的李白,也因投身永王而下狱。值得一提的是,负责平定永王叛乱的唐政府主要官员,便是当年与李白和杜甫一起豪饮壮游的高适。李白下狱后,托人把一首诗送交高适,希望他出手相救。李白的妻子宗氏,也出面去找高适。但是,高适既没有回李白的诗,也没有见宗氏。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后来杜甫流落蜀中,同在蜀中的高适给予杜甫不少照顾。
  

旧友对李白的呼救不置一词,验证了杜甫在诗里道出的李白在永王兵败后面临的险境:“世人皆欲杀”——的确,刚刚承受了安史之乱痛苦的人们,对永王企图割据的反叛行为深恶痛绝,而李白作为当时最著名的诗人,竟然追随永王,并为他鼓吹,自然罪该万死——只有敦厚的杜甫才会怜其才而担心他遭遇不测。


濮存昕出演话剧《李白》。新华社记者唐师曾摄  


幸好,在宋若思和崔涣等人的帮助下,李白的性命总算保住了,最终的处理是流放夜郎。更幸运的是,因为遍及天下的诗名,他长达一年的从浔阳前往夜郎的流放之路,竟相当于边走边游的自助旅行,沿途照例有朋友或粉丝为他置酒设宴。一年后,他走到奉节,朝廷大赦令传来。于是乎,他立即买舟东下,在“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喜悦中获得自由。东下之后,李白由江夏而至岳州,浮沅湘,游零陵——与此同时,一直为李白担忧的杜甫正在经历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光:“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他由洛阳而华州,由华州而秦州,由秦州而同谷,由同谷而成都。最绝望时,全家面临冻饿之虞,不得不在风雪天里跟随一个养猴子的老人上山挖黄精糊口。


话剧《李白》中,李白落难流放途中。新华社记者唐师曾摄 


温暖的南方,山明水丽,劫后余生的李白享受着美酒与美景的安慰。三年后,像一只躲在僻静处舔好了伤口的小兽,年过六旬的李白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希望在政治上崛起:李白想去投奔李光弼——李是平定安史之乱的重要人物,以功进封临淮郡王。不想,走到半路,年事已高的李白病了。他只好悻悻而返,经金陵而至当涂。当涂是长江之滨的一个小县,今天属于马鞍山,唐代属宣城。李白的族叔李阳冰是当涂县令,他成为暮年李白的主要依靠对象。有了族叔,至少衣食无忧。
  

在当涂,李白病重时,向李阳冰交代后事,并将草稿托付给他,希望他在自己去世后编定诗集并作序。李阳冰一一应允。次年春,李白的病神奇地好转了一些——其实就是回光返照。他最后一次出游,目的地是当涂南边的宣城。在宣城起伏的山峦间,他又一次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春阳下灿烂的杜鹃花,让他想起了与它同名的鸟儿,也想起了故乡四川。
  

杜鹃花转瞬即谢,如同春天眨眼而过。63岁的李白走到了人生尽头。
  

唐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安史之乱终于画上了句号,吐蕃却侵入长安,即位不久的唐代宗只得逃往陕州。
    

这一年,高适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是有名有实的封疆大吏;杜甫则从成都移居梓州,在听到官军收复河南河北的消息后欣喜若狂,写下生平第一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无论人间值得与不值得,李白在之前一年已经辞别人间。
  

作为诗人,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首诗是《临路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到底是什么疾病终结了李白的肉体生命,历史语焉不详,大多是“以疾卒”“以病终”之类的只言片语。晚唐诗人皮日休则明白无误地说李白“竟遭腐胁疾,醉魄归八极”。什么是“腐胁疾”呢?对此,我以为郭沫若的推测比较有道理:“腐胁疾,顾名思义,当是慢性脓胸穿孔。脓胸症的病因有种种,酒精中毒也是其中之一。李白在上元二年的发病,估计是急性脓胸症。病了,没有得到适当的治疗,便成为慢性。于是,肺部与胸壁之间的蓄脓,向体外腐蚀穿孔。这可能就是所谓‘腐胁疾’了。”
  

令人叹惜的是,李白似乎对他死于酒精中毒的命运有所预感。他晚年经常到一个姓纪的老者那里买酒,纪老者几十年来都靠酿酒为生,李白为他的酒倾倒,两人成了朋友。后来,纪老者辞世,李白于761年写了题为《哭宣城善酿纪叟》的诗: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

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

 

夜台没有李白这样的酒中知音,纪老者你酿出的美酒又卖谁呢?一语成谶,很快,李白就循着那缕酒香追寻纪老者去了。
  

一辈子厌恶平庸的李白终于在平庸中死去——除了他不朽的诗文。偏偏,在他生前,他并未太把这些诗文当成一回事,至多只是叩开官场的敲门砖。偏偏,在他身后,却是这些诗文让他永垂不朽。
  

在一些民间传说里,李白的死要浪漫得多。人们说他乘着酒兴跃身到江中捞月亮,月亮没捞着,诗人骑着鲸鱼成仙而去——这个故事说明,善良的人们总是希望他们热爱的人在天地间得到永生。殊不知,正如梵高说的那样: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也活着。对于李白,我们也不妨下一定论:只要人类还存在,只要汉语还存在,他就永生。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是我们的祖先曾经困惑不已的问题,对短暂的肉体生命而言,或许精神世界可以长久,至少可以存留得更久。
  

所有的人都得死,只有在死亡面前,人类才真正平等。唯有因为死亡,生命也才变得珍贵且富于意义。
  

李白并不是一个畏惧死亡的人,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这原本是中国大儒们追求的崇高而淡泊的境界,李白亦然。唐朝是一个诗人遍地的时代,也是一个诗人非正常死亡比较多的时代——比如王勃因渡海溺水惊吓而死,卢照邻不堪疾病折磨投水而死,李贺穷青春之精力作诗呕血而死。与之相比,李白的死要平静得多。人类寿命普遍不高的古代,李白能活一个甲子以上,算得上善终了。
  

因此细细探寻李白到底病死还是醉死,抑或像民间传说的那样溺死,意义都不大。我感兴趣的是李白墓地。李白墓地竟然有三处之多。
  

第一处墓地在长江采石矶边。宋人赵令畤的《侯鲭录》载:“太白坟,在太平洲采石镇民家菜圃中,游人亦多留诗。”南宋程大昌的《演繁露》也说:“采石江之南岸田畈间有墓,世传为李白葬所。累甓围之,其坟略可高三尺许。前有小祠堂,甚草草,中绘白像,布袍,裹软脚幞头。”
  

为纪念唐代诗人李白而建的太白楼,位于安徽马鞍山市郊采石矶(1983年摄)。新华社记者张文礼摄

    

不过,采石矶边的这座墓,乃是李白衣冠冢。它呼应的正是李白在江上捉月而死的民间传说。今天,衣冠冢被圈入采石公园范围。圆形的坟前,一块汉白玉石碑上,是林散之书写的“唐诗人李白衣冠冢”
  

李白晚年流连于当涂山水,绝壁临空的采石矶是他经常前往之地。采石矶又名牛渚,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晚年李白曾有一首《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


诗中所说的谢将军,乃是东晋时镇守牛渚的名将谢尚,此人慧眼识才,举荐了“少孤贫,以运租自业”为生的袁宏而传为美谈。“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烈士暮年的李白心里仍然放不下那一份怀才不遇的苦闷。谢尚那样的伯乐江流一般远逝了,只留下这个鱼龙混杂的江湖。李白感觉到了无边的寂寞和阴冷。
  

第二处墓地在龙山。龙山位于安徽当涂东南12里,因山势蜿蜒若龙而得名。范传正的《李公新墓碑序》称,他任宣、歙、池等州观察使时曾访得李白的两个孙女,她们告诉他:“先祖志在青山,遗言宅兆,顷属多故,殡于龙山东麓,地近而非本意。”李白生前因喜欢青山的风景而希望葬在青山,但由于“顷属多故”——多半是经济原因——又不得不暂殡龙山。
  

和采石矶一样,龙山同样是一个曾经的风流雅聚之地。东晋时,名士、大司马桓温曾与手下官员们于九月九日在此宴集,在座的有参军孟嘉。孟嘉酒喝多了,帽子被吹到地上也不知道,桓温令人把帽子悄悄藏起来,然后叫孙盛作文嘲之。孟嘉即席以文作答,挥毫立就而文辞优美,四座为之嗟叹,孟嘉帽也就成了一个著名典故。
  

这些先人的风流故事,李白当然烂熟于胸。他甚至也像距他几百年前的桓温一样和朋友在龙山聚饮,并有《九日龙山饮》为证:
  

九日龙山饮,黄花笑逐臣。

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


第三处墓地在青山,也就是今天我们熟知的当涂李白墓园。青山又名青林山,在当涂县东南30里。李白殡于龙山55年后,他昔年好友范伦的儿子范传正被任命为管辖宣城等地的地方官,此人和李诗爱好者、当涂县令诸葛纵一道,将李白改葬青山。新坟“西去旧坟六里,南抵驿路三百步,北倚谢公山,即青山也”。至此,李白的遗愿成为现实。


位于安徽当涂青山南麓的李白墓(1982年摄)。新华社记者李效白摄
  

青山同样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名山之一。此山左带青山河,右与龙山遥遥相对,峰峦晴翠,林壑优美。谢朓任宣城太守时,曾在青山上修建别墅,与人把盏言欢,故得名谢公山。谢朓死后,人们将其别墅改建为祠。谢朓祠与李白墓相距仅十几里。
  

多少年来,人类总是追寻生命的意义。所谓生命的意义,按我的理解,就是人类用来抵抗虚无的力量。于李白,他所设想过的生命的意义也许是出将入相,建功立业;最终,命运女神赐予他的却是诗歌,是那些闪烁性灵之光的文字。借助不朽的文字,李白抵抗了虚无,他的生命有了掷地有声的重量。
  

古人曾说,世间最令人叹息的事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其实还得加上另一条,那就是祖先声名显赫,后代却泯如常人。
  

宋朝诗人曾巩也是李白的粉丝,他拜谒了李白墓园后由衷地感叹诗人身后寂寞凄清:“曾无近属持门户,空有乡人拂几筵”——曾巩陈述了一个在古人看来非常严重的问题:李白没有后嗣。
  

如前所述,李白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正室许氏所生的伯禽,一个是同居女子鲁妇所生的颇黎。关于颇黎,除了这个奇怪的名字,再没别的记载。至于伯禽,其平淡的一生,与任何一位乡间老农没多大区别。
  

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范传正到龙山为李白扫墓,眼前一派凄凉。仅仅半个世纪的光阴,李白坟上早已杂树丛生,乡人在这里打柴割草,放牛牧羊。范传正一面派人为李白洒扫设供,一面四处寻访他的孙女,也就是伯禽的两个女儿。
  

直到四年后,才终于找到了这两个没留下名字的李白后人,此时两人皆出嫁,一个嫁给陈云,一个嫁给刘劝,都是普通农民。范传正把她们请来相见时,她们“衣服村落,形容朴野”,但“进退闲雅,应对详谛”,还隐约留有书香门第的残余。
  

李白的两个孙女为范传正讲述了她们的凄苦身世:“父伯禽,以贞元八年不禄而卒。有兄一人,出游一十二年,不知所在。父存无官,父殁为民,有兄不相保,为天下之穷人。无桑以自蚕,非不知机杼;无田以自力,非不知稼穑。况妇人不任布裙,粝食何所仰给,俪于农夫,救死而已。久不敢闻于县官,惧辱祖考,乡闾逼迫,忍耻来告。”
  

祖父一世英名,却不能给子孙一点余荫。而父亲老死乡间,兄长离家出走,这两个可怜的弱女子只得嫁给目不识丁的农民为妻,以求混得一碗饭吃,苟全性命于荒诞人间。李白泉下有知,该会是怎样的伤痛和无奈?


话剧《李白》中,李白仰天对月,抒发郁于胸臆的豪壮之气。新华社记者唐师曾摄


范传正劝李白的两个孙女改嫁,他可以出面为她们找更好的人家——没有程朱理学束缚的唐代,妇女改嫁再嫁是很普通的事。但她们婉言谢绝了:“夫妻之道,命也,亦分也。在孤穷,既失身于下俚;仗威力,乃求援于他门。生纵偷安,死何面目见大父于地下?”
  

当李白的两个孙女于840年左右相继去世后,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李白的亲人了。代表李白留在世上的,是他那几卷雄奇的诗文,它们是另一种无言的存在,提示我们:在唐代,在中国,有一个诗人,他的名字叫李白,他曾经有过这样一种难以企及的人生……



春节特刊|长风万里:李白的人生地理(上)

春节特刊|长风万里:李白的人生地理(中)

春节特刊|牛年说牛:属牛的你到底是属黄牛,还是属水牛?

春节特刊|@就地过年的你,有哪些关于饺子的回忆?

说人解史|这位沉寂多年的复旦创建人,最近为何又“火”起来了

新闻地理|总书记在贵州看过的这条河,背后有哪些故事?

百家谭|梁衡:这篇选入中学课本的散文,促成了一间书院的诞生

百家谭|陈平原:呼唤“学问”底下的“温情”“诗意”与“想象力”

草地周刊为“千千万万个一元钱”打官司

草地周刊|从《读书》杂志到茨维格、蔡志忠、金庸……为我们引介好书的老人走了


监制:姜锦铭、强晓玲 | 责编:李牧鸣、刘小草、刘梦妮 | 校对:饶小阳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