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夜宴”里有哪些茶饮？故事要从一个千年前的神秘地宫说起 | 草地·说人解史

春节期间，“深挖民族瑰宝”的舞蹈《唐宫夜宴》惊艳全网，一路火到了海外！茶兴于唐。唐朝是中国茶史上的第一个高峰，奠定了茶为国饮的基石。唐朝人如何喝茶，唐宫茶宴又发生过哪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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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新华每日电讯孙正好

“一幅有灵魂的画卷。”

“文化底蕴的极致展现。”

“简直挪不开眼！”

“一个字：中！”

……

春节期间，“深挖民族瑰宝”的舞蹈《唐宫夜宴》惊艳全网，一路火到了海外！

唐宫夜宴中，饮品有哪些？喝起来有什么讲究？或许令很多人意外的是，其实中晚唐时期，随着茶政的实施，《茶经》的风靡，饮茶成为“盛世之清尚”，在当时的宫廷宴会中，流行“以茶代酒”。

茶兴于唐。唐朝是中国茶史上的第一个高峰，奠定了茶为国饮的基石。唐朝人如何喝茶，唐宫茶宴又发生过哪些故事？这一切，得从一个封闭了一千多年、堆满了民族瑰宝的神秘地宫讲起。

器具之盛：封埋千年的唐宫“顶奢”

1987年4月3日，距李唐王朝在“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兵戈之声中走向覆灭，已经过去了整整1080年。

这一日，位于陕西宝鸡扶风县的唐朝皇家寺院法门寺，沐浴在万里晴空之下。几名考古人员因重建需要，正在清理寺中400年前明代真身宝塔（即法门寺塔）的塔基。

“早在3月31日，洛阳铲一打下去，我们觉得声音不对，一看，打到了石板上。”法门寺博物馆首任馆长、地宫发现亲历者之一的韩金科回忆道，“4月3日，从塔基中心部位扒开60公分厚的扰土 后，露出了一块一米见方的大理石盖，盖子的西北角开裂，成三块碎石。”

没有多想，考古人员随手一拨，将碎石移开。

“当时临近中午，太阳光刚好直射下来，我们往地下一看，不得了，全是金银器，一摞压一摞，金碧辉煌，深不见底。”韩金科不断重复着八个字，“千年一瞬，一眼千年。”

沉睡了一千多年的大唐帝国，就这样不经意间，再次映入世人眼帘。

或许，正是这突如其来，让原本庄严、神圣的历史面容，偶尔露出神秘、动人的真实细节。

公元873年，唐懿宗从法门寺地宫中请出佛骨，迎到长安供奉。沸天震地、绵延数十里的盛大礼佛仪式中，坐在权力巅峰的这位王朝统治者，不会想到自己竟成了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从法门寺礼请佛骨的封建帝王——仪式还未结束，这位唐朝第17位皇帝突然病重离世，年仅12岁的唐僖宗继位，登基后首件大事就是归送佛骨。公元874年，佛骨归位，数千件皇室奇珍异宝安放地宫以作供养，随后法门寺地宫正式封闭。

唐末战乱、京畿地带逐步转移……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法门寺地宫就此结束了30年一开启的轮回命运，进入了“不知何时才苏醒”的沉睡期，直到1113年后，它才石破天惊般地“睁开了眼睛”。 

法门寺地宫（资料照片）。受访访单位供图

4枚佛指舍利、121件（组）金银器、700多件丝（金）织物，400多件珠玉宝器及艺术品，10000余枚铜钱币……“穷天上之庄严，极人间之焕丽”的法门寺地宫的发现，被誉为继秦兵马俑之后的“世界第九大奇迹”。从此，中国历史上最鼎盛的王朝——大唐，有了更富细节的真容。这其中，作为目前世界上发现时代最早、等级最高的宫廷茶具——唐宫系列茶具的出土，也让大唐皇宫茶宴，第一次以实物的形式，出现在千年以后的历史舞台。

地宫中的《监送真身使随真身供养道具及恩赐金银宝器衣物帐》碑（简称“物帐碑”）记载，地宫出土的茶具由唐懿宗、唐僖宗供奉，包含储盐器、焙茶器、碾罗器、筛茶器、煮茶器、饮茶器等。这些宫廷茶具构思精妙，巧夺天工，色彩玄秘，质地高贵，以金银为主，还有当时比金银还贵重的琉璃、秘色瓷。

以秘色瓷为例，晚唐诗人陆龟蒙在《秘色越器》一诗中，用“夺得千峰翠色来”形容之，这也是明确记录秘色瓷的最早文献。茶圣陆羽更认为，唐代瓷业体系中，越窑青瓷当为瓷中之冠，而秘色瓷，乃为青瓷之绝品。

法门寺地宫出土的2件黄釉秘色瓷碗和5件青釉秘色瓷碗，系专为皇帝制作的饮茶器具，为宫廷御用极品，轻旋如薄冰，远观如明月染春水。“秘色瓷之‘秘’，与釉色、产地无关，更多关乎等级、品类，即皇家机密，民间不得仿制，亦不可僭越使用。”法门寺博物馆馆长任新来说，“法门寺出土的皇家秘色瓷碗，釉面肥厚温润，光影下如盛一碗清水，远非一般越窑薄釉青瓷可比，应是专门烧造。”

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唐代皇宫茶具——青釉秘色瓷碗（资料照片）。受访访单位供图

唐佚名《宫乐图》，描绘了一次唐代后宫茶宴的场面，其中贵妇手中端着的茶碗，形状、尺寸与法门寺出土的秘色瓷碗非常相符。“秘色瓷光洁如月，极为精美，对原料、烧制技艺要求极高。地宫出土的青釉秘色瓷碗，清新雅致，釉润无比，主格调是翠绿色，这种瓷器成品率极低，百不得一；另外2件髹漆平脱黄釉秘色瓷碗，富丽堂皇，是大唐制瓷技艺、金银细工、髹漆技艺完美结合的罕见艺术品，从考古角度看，鲜有与之能够类比的器物，产地至今仍是未解之谜。”任新来说。

如此神秘的“顶奢”茶具，在云集了奇珍异馐的“唐宫茶宴”中，与大量的金银茶具同台争艳，终究无法“一枝独秀”。

唐佚名，宋人摹本《宫乐图》，描绘了一次唐代后宫茶宴的场面，其中贵妇手中端着的茶碗，形状、尺寸与法门寺出土的秘色瓷碗非常相符。受访单位供图

刘禹锡诗云“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金银在古代是难得之物。皇家为彰显富贵气象，吃穿用度上皆以“金本位”，茶宴自不例外。再加上唐懿宗李漼在位期间，沉湎游乐，宫中每日一小宴，三日一大宴，这也导致懿宗朝，宫中金银珠宝更为繁多。

根据地宫出土的《物帐碑》记载，地宫出土的唐宫茶具中，金银器包含茶笼、茶碾、茶轴、茶罗、长柄勺等，制作于咸通年间（咸通为懿宗年号），并刻有“文思院造”字样。文思院，是皇宫金银器加工作坊。

这些茶具是谁在用呢？鎏金鸿雁流云纹银茶碾子等多个茶具上刻写的“五哥”字样，揭开了使用者身份之谜。

“五哥”乃唐僖宗继位前的昵称，因排行老五，称之“五哥”。比如鎏金鸿雁流云纹银茶碾子，长27.4厘米，宽4.4厘米，座底刻：“咸通十年文思院造银金花茶碾子一枚并盖共重廿九两。”辖板等处有刻文“五哥”“十六号”。以此推断，“五哥”李儇在8岁时，已有了专属的金银茶具，这说明在皇室，喝茶作为一种制度性安排，从娃娃就开始抓起了，侧面反映出茶在唐宫中的盛行。

“碾槽设盖当是防尘保洁，让茶宴更卫生，更干净，这在古茶碾中非常罕见，彰显了唐宫茶宴的讲究程度和精细程度。”任新来说。

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唐代皇宫茶具——鎏金鸿雁纹银茶碾子，辖板等处刻有“五哥”字样，系把茶饼碾成茶末的工具，茶槽设盖是为了防尘保洁（资料照片）。受访访单位供图

此外，唐宫茶具中，还有进口“奢侈品”——如冰似玉的琉璃器。

琉璃被誉为中国五大名器之首。经考古学家鉴定，法门寺出土的20件琉璃瓶、盘、杯，其原料成分不属于我国传统的铅钡系统，而是西方的钠钙玻璃系统，属于东罗马和古伊斯兰的琉璃器。

“其中的琉璃茶盏和茶托，通体呈淡黄色，透明，稍泛绿色，是明显的中国造型，但成分是典型的波斯萨珊玻璃和伊斯兰玻璃，推断是阿拉伯商人根据中国的需求专门设计的，通过丝绸之路再传入我国。”任新来说，“正如当时的长沙窑，也会根据阿拉伯人、波斯人的要求，贴上胡人舞乐图、狮形图、彩绘的椰林等，生产外销瓷。这是大唐王朝与其他国家文明互鉴的成果。”

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唐代皇宫茶具——琉璃茶碗、茶托（资料照片）。受访访单位供图

美其仪，毕其器，除了在材质上尽显皇家气派外，形制精美、装饰繁糅的唐宫茶具可谓品类齐全。烹煮器有风炉、火荚、茶匙，点茶器有烫瓶、调达子，碾罗器有茶碾子、茶罗，饮茶器有茶杯、茶盏，此外贮茶器、贮盐器、烘焙器等一应俱全。器具之盛，描绘出一幅尽显皇家风范，极尽人间富贵的唐宫茶宴图。

庙堂之上：极尽富贵的“国之大宴”

上与妃斗茶，顾诸王戏曰：“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斗茶今又胜我矣。”妃应声曰：“草木之戏，误胜陛下。”

上文选自《梅妃传》所载唐玄宗与梅妃在宫中的茶宴趣事。不过，此时大唐王朝正值最鼎盛的时期，四海调和，九州繁华，帝国流行的盛世佳酿，并非茶，而是酒。

“安史之乱前的大唐，是沾着美酒，崇尚痛饮狂歌的。酒风炽盛的长安城，酒肆林立，半城酒仙，大诗人李白就是最典型的代表。”法门寺博物馆第二任馆长、研究员姜捷说，“此时，酒在整个帝国占据着压倒性优势，茶更多是私人雅饮，宫廷饮茶往往带有私密性质，是点缀性的。玄宗与梅妃斗茶，诸王围观，推断只是家宴，有点不足为外人道的色彩。”

实景舞剧《长恨歌》。华清宫景区供图

玄宗末年，安史之乱爆发，唐帝国盛极而衰。动乱被平息后，曾经浓烈醇香的长安酒家们还未缓过劲，就面临着新一轮的命运转折——因为战乱导致粮食奇缺，饥馑不断，王朝统治者认为酒是奢靡之物，在肃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至代宗宝应二年（公元763年），陆续发布禁酒令，随后的榷酒政策（专卖）进一步产生叠加效应，致使酒价走高；此后的德宗、文宗又相继推出茶税、茶马互市、榷茶法（茶叶专卖）等一系列茶政、茶法，客观上导致全社会逐渐“以茶代酒”。

“历代以来，不管是朝廷还是民间，祭祀都是用酒，但安史之乱后，皇室逐步以茶祭祀，这具有很强的示范效应。”姜捷说，“此外，茶清静雅和的气质受到文人推崇，解困解乏、有利消化的功效，也博得了民间喜爱，多种因素驱动下，从中唐到晚唐，茶文化逐步由兴到盛，直至无异米盐，造就‘比屋之饮’，不管是庙堂，还是民间，饮茶‘难舍须臾’。”

此时的大唐皇宫内，唐宫茶宴已由玄宗时期的“私人设宴”逐步演变成了“国之大宴”。这其中最为隆重的，是一年一度的大唐宫廷清明茶宴。

“清明茶宴概源自长安清明三月三踏青扫墓的古俗，一方面为祭奠先贤，抚慰英烈后代，另一方面也可礼遇群臣，渲染太平气象。”姜捷说，“阳春三月，万象更新，英烈后代、文武群臣、外国使节齐聚‘万宫之宫’大明宫，礼官主持下，茶宴在焚香奏乐、庄肃威严中拉开大幕，煎茶、酌茶、分茶、献茶……”

既为茶宴，当仁不让的主角，便是特贡而来的明前茶。中晚唐皇宫茶宴的明前茶，有另外一个名字——急程茶。

中唐以后，朝廷不满足于由各地‘土贡’的被动贡茶方式，于大历至贞元年间，在浙江湖州顾渚山，设立了集管理、种采、焙制于一体的皇家贡茶院：“造寺一所……以东廊三十间为贡茶院，两行置茶碓，又焙百余所，工匠千余人……”后来名闻天下的书法大家颜真卿，就曾在担任湖州刺史期间，到贡茶院监制贡茶。

“贡茶院的设立，一方面满足了皇家追求茶中极品的口腹之欲，另一方面也避免了民贡不赶趟的问题，尤其在清明茶宴这样的大型宴会中，可集中一切力量确保皇室成员喝到最新鲜的明前茶。”姜捷说。

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唐代皇宫茶具——金银丝结条笼子,由金银丝编织而成（资料照片）。受访访单位供图

唐宫茶宴的明前茶，正是千里“快递”而来。茶宴前夕，贡茶院便组织千余工匠、数万茶农，加班加点，星夜赶制，此后，通过专门的运输组织“驿传”，换马不换人，急程递进，赶在茶宴前一天到达都城长安，故称“急程茶”。晚唐诗人李郢诗“驿骑鞭声砉流电，半夜驱夫谁复见，十日王程路四千，到时须及清明宴”所云正是此景。

“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茶宴之上，湖州紫笋、常州阳羡、巴蜀蒙顶……极品贡茶齐聚。通过投骰选茶后，宴会在茶香袅袅、“珠翠歌钟俱绕身”中渐入佳境。

根据出土的皇家茶具考证，中晚唐时期，唐宫茶宴流行煎茶法，所谓“莺歌蝶舞韶光长，红炉煮茗松花香”。具体步骤是，先将茶饼从精美考究的包装盒中取出，置于银笼中烘烤，冷却后敲碎，放在茶碾中反复碾磨，罗筛，成“细米”状。

煮茶环节中，釜中水烧至出现“鱼目”般气泡时，即为一沸，加适量盐调味；二沸时，舀出一瓢水贮放，再用竹筴 从沸水漩涡中边搅边投入碾好的茶末；烧水至三沸时，加进二沸时舀出的水暂时止沸，以“育其华”。仅煮茶过程中，使用的茶具有风炉、火箸、盐台等16种之多。此后分茶，趁热连饮，因为“重浊凝其下，精英浮其上”，茶一旦冷了，“则精英随气而竭，饮啜不消亦然矣”。

官居长安的诗人吕温在《三月三茶宴序》这样描写置身宫廷茶宴，酌茶后的微妙感觉：“……浮素杯，殷凝琥珀之色；不令人醉，微觉清思；虽五云仙浆，无复加也。”

茶宴的高潮，是皇帝在“荐宗庙”后，将极品贡茶分赐给文武百官、高寿老人、先贤后人等。作为最高礼遇，这也带动了上表申谢之风。《全唐文》中，谢赐茶文较为常见。唐代文豪白居易曾多次受恩，其在《三月三日谢恩赐曲江宴会状》一文中写道：“茶果出於中库，荣降天上，宠惊人间……素餐有愧，难胜醉饱之恩……”杜牧也在深沐皇恩后激动地写道：“杀身粉骨，难酬圣主之恩。”

唐代最有名的谢茶故事来自武元衡。为谢皇帝赐茶恩泽，武元衡写了一篇《谢赐新火及新茶表》后，见皇帝没有反应，身为高官的他忐忑不安，找刘禹锡代写再呈；后仍不踏实，又去拜托柳宗元，可谓一谢再谢。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朝廷“茶政”的引领下，中晚唐时期，除了一年一度的清明茶宴，文人茶宴、民间茶社蔚然成风，喝茶渐成“国饮”。不管南方北方，城市乡村，上自皇室权贵，下到贩夫走卒，无不饮茶，正所谓“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饮茶、咏茶、以茶会友遂成雅事，茶诗、茶画、茶书大量涌现，《茶经》问世后，更是风行一时，也让陆羽成了晚唐时期的“超级网红”。后世出土的唐代茶具中，还附有“鸿渐像”（陆羽字鸿渐），即为茶商“买十数茶具，得一鸿渐”的广告。茶风如此之盛，大唐每年人均消费2斤左右的茶叶，便不足为奇了。

2018年4月5日，在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恩施市屯堡乡花枝山村，民间艺人在揉制恩施玉露茶，该茶起源于唐朝。新华社发(谢顺摄)

一骑红尘：茶宴背后的民生苦楚

“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位于江苏无锡的惠山泉，能被苏轼等历代文人公认为“人间第二泉”，得益于茶圣陆羽。

“汲水自煎茗”乃文人雅事。古人烹茶，讲究用真水。

陆羽在《茶经》中认为烹茶择水以“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他在亲自考察天下诸水后，将庐山康王谷水廉水列为天下之冠，名列第二的，便是无锡惠山寺泉水。此水以“甘味”著称，被许多文人雅士称为人间灵液。

名贯天下的泉水，自然引起了唐王朝达官贵人们的垂涎。史料记载，武宗时位居相位的李德裕 ，性嗜茶，所求“茶必精，水必名”，不惜劳民伤财，命人以坛装水，密封后从千里之外的无锡，一路快递至京师，连其友人都看不下去，问他“万里汲水无乃劳乎？”晚唐诗人皮日休作诗讥讽之：“丞相常思煮茗时，郡侯催发只嫌迟；吴关去国三千里，莫笑杨妃爱荔枝。”

在长达几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王朝统治者们为享口福而穷奢极欲，类似唐玄宗为杨贵妃 “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的“荔枝故事”，其实是宫廷日常。与此伴生的，往往是民生之艰。

庙堂之上的唐宫茶宴背后，同样如此，正所谓一口富贵汤，满杯苍生苦。

有唐一代，茶贡逐渐制度化，并日益严苛，不仅要定额纳贡，还要定点定时，违期都要科罪。为此，每逢采茶季，皇权重压之下，茶农和督办的官员们，都不敢有一丝懈怠，正如卢仝诗云“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作为朝廷命官，诗人袁高亲自在顾渚参与茶事，他用目击者的视角、怀着悲天悯人的心情写下了《茶山诗》。“氓辍耕农耒，采采实苦辛。一夫旦当役，尽室皆同臻”，说明当时茶役之苦，不仅农事被停，全家都在服役；“扪葛上欹壁，蓬头入荒榛。终朝不盈掬，手足皆鳞皴”，写采茶之累，致手和脚像鱼鳞一般开裂；“选纳无昼夜，捣声昏继晨。众工何枯栌，俯视弥伤神”，没日没夜地干，人瘦得像骷髅一般……

袁高被史书赞誉“天下仰其直”，其《茶山诗》，可谓字字辛酸，痛陈茶贡之弊，揭露了茶宴背后的民生之艰。

史料记载：“顾山，在县（长兴）西北四十二里，贞元以后，每岁以进奉顾山紫笋茶，役工三万人，累月方毕。”另一位诗人李郢直抒胸臆，将批评的笔头对准了朝廷一年一度的皇家清明茶宴，其诗作《茶山贡焙歌》写道，为了确保明前茶准时抵达皇宫，在“春风三月贡茶时”，“官家赤印连帖催”，茶农们“朝饥暮匐”，“喧阗竞纳”。诗人忍不住发问，这些事情如果“谏官不谏”，君主又怎么知道呢？

根据诗中所写，清明茶宴急程茶的供应，不仅对老百姓造成了很大的经济压力，也让督办的官员忍受着强大的精神压力。“天涯吏役长纷纷，使君忧民惨容色。就焙尝茶坐诸客，几回到口重咨嗟。”盖因第一等陆递急程茶，务必要在清明前十天制作、包装、加印，以日行400里的最快速度赶往京城，确保清明茶宴顺利举行，半点马虎不得。

“所谓的贡茶制度，是保证皇室权贵们喝到最好的茶，往往是通过层层施压强制施行的，很多时候，茶农并不愿意。”茶文化专家韩星海说，“有些地方甚至还发生过强征茶园事件，再加上茶贱伤农等各种因素，民间自然怨声载道。”

辉煌的茶宴，全靠平民供养，除了贡茶，还要贡水、贡器。《万历湖州府志》记载：“金沙泉在县城北四十五里，顾渚山侧有碧泉涌出，灿如金星，唐宋时注以银瓶，随茶并贡。” 

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唐代皇宫茶具——鎏金飞天仙鹤纹银茶罗子，由盖、罗、屉、罗架、器座组成（资料照片）。受访访单位供图

同时，大历、贞元以后，贡茶州府和茶贡数量都增加迅速。最多时候，浙江湖州顾渚贡焙岁造达到18408斤！长庆以后，全国贡茶州府达到了17个，覆盖今天的浙江、江苏、湖北、四川等十多个省。唐元和十二年，朝廷因财政困难，出库茶三十万斤，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茶贡之巨。

重压之下，以致百姓“不惮采掇劳，只忧官未足”。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诗人卢仝在品尝友人赠送的阳羡茶后，在其诗作《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中发出了这样的时代之问：“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颠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安史之乱后，随着藩镇割据的加剧和政治动乱的增多，国库空虚，军费匮乏，而王宫贵族仍旧穷奢极欲。为缓解财政不足，唐政府开始实施茶税政策，此后进一步实施榷茶政策，即茶的采摘、焙制、运销完全由国家垄断。没过几年，茶税从刚开始的年税额四十万贯不断增加，导致茶农苦不堪言。

此时，外强中干的唐王朝，财政已经陷入了恶性循环，一方面，藩镇割据导致朝廷财政收入锐减，国家入不敷出的局面日益严重，为了维持锦衣玉食的权贵生活，统治者只能通过横征暴敛，在征税上不断加码，对地方和百姓的压榨也变本加厉，这反过来又恶化了中央与地方的矛盾，助推了政治局势的恶化。

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不管是榷茶政策导致的茶叶走私泛滥，还是茶税政策导致的“苛税猛于虎”，反映到茶农身上，都是生活的日益艰辛和窘迫。不管统治者如何血腥镇压，抑或怀柔破解，苦不堪言的大唐百姓，在“官逼民反”之下，陆续走上抗争之路——当风卷残云般的唐末农民起义爆发后，他们中的许多人，或许顺势揭竿而起，加入起义军，成为奔向京师的“黄金甲”，最终，大唐王朝在统治的第289个年头，走向了覆灭。

风从大唐来：远播四方的中国茶

公元805年3月初，在浙江产茶盛地天台山，日本学问僧最澄即将乘遣唐船归国。台州刺史陆淳召集了当地名流，与最澄话别，众人以茶代酒，“酌新茗以饯行，劝春风以送远。”

在度过了“明月共潮生”的漫长海上旅途后，回到家乡的最澄，把从天台山带回的中国茶种，播种在了位于京都比睿山麓的日吉神社，结束了日本列岛无茶的历史。此后，茶宴也逐步走进了日本皇室。

这只是大唐王朝茶文化向海外辐射的一个小片段。在长达两百多年的统治历史中，皇室宫廷的引领、垂范，缤纷多彩的大唐茶风，由兴到盛，通过陆路、海路远播塞外，走向世界。

中国是茶树原产地，2016年，陕西汉阳陵出土了世界上迄今为止最古老的茶叶，即西汉早年，茶已经出现在皇室宫廷。魏晋南北朝时期，因为战乱频繁，农业经济不稳定，茶叶谈不上商品生产和规模经营，饮茶文化只处于萌芽阶段。

唐太宗年间，24岁的文成公主肩负“和边”重任，在江夏王李道宗的护送下，前往吐蕃，皇室为其准备的嫁妆中，就有茶叶。因饮茶能止渴生津，解油腻、助消化，便很快在吐蕃上层贵族中流行。100多年后的公元743年，唐蕃会盟，建立“茶马互市”，此后，藏区逐渐形成了“可一日无盐，不可一日无茶”的饮茶习俗。

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唐代皇宫茶具——鎏金摩羯鱼三足架银盐台，顶部蕾纽内放胡椒，下面胎盘放盐花（资料照片）。受访访单位供图

随着唐朝国力的强盛，经济的富庶，茶产业迅速发展。茶文化的繁荣，外贸通道的扩展等，是中国走向海外的最有影响力的名片之一。

据苏莱曼《中国印度见闻录》记载，唐末在广州从事贸易活动的外国人，鼎盛时期超过12万人，这些带着香料、药物、珠宝的异国面孔，通过丝绸之路长途奔袭而来，就是为了换取大唐的茶叶、瓷器，还有丝织品。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作为当时国际性大都市，兼具世界商贸中心与文化交流中心的帝国首都长安，更是“四方珍奇，皆所积集”。官方的商业区东西两市，涵盖了220个商业行当，商铺鳞次栉比，大唐西市尤其繁华，来自大食、波斯的西域胡商们，在这里收集大唐的各种时尚之物，然后源源不断地运往他们的母国，这其中，自然少不了中国茶。

浮梁茶市，繁忙喧嚣，东都洛阳同样是外贸商品的集散地，云集天下商旅。三市中，仅南市就有120个行当、3000多个摊位，400多个商铺，货物如海潮一般，或进或退，这其中，茶叶依然是交易的大宗。

向西，唐茶进入突厥、回鹘，再经波斯、阿拉伯各国进入欧洲地区；往东，茶风跟随佛教，除了东渐扶桑外，还到达了朝鲜半岛；往南，饮茶时尚也飘到了东南亚地区。史载：“湖南衡山茶……自潇湘达于五岭……交趾之人，亦常食之”，交趾，即如今的越南。

中唐以后，随着陆羽《茶经》的问世，中国茶对海外的传播，不仅仅是经济意义上的茶叶贸易，更有茶文化的传播。韩星海说，“《茶经》既包含茶叶生产的历史、源流，也有制茶工艺、饮茶艺术，还涉及了茶德茶风，这在海外尤其日本产生了很重要的影响。”

陆羽跟他钟爱的茶一样，均系“草根”出身——茶原本非常普通，生长在浅山丘陵地带，跟其他植物没两样，早期主要功能停留在药用，比如解毒；而三岁就成孤儿的陆羽，也是在山林间的寺院中被禅师收养长大。

河南巩义出土的陆羽煮茶三彩器。新华社记者李博摄

安史之乱爆发后，正在长安的陆羽被迫南迁，顺道一路考察茶事后，来到江南，此后在浙江湖州一带落脚，并结识了颜真卿、皎然等大家。颜真卿在此主盟的湖州茶会及由此形成的“大历茶风”，对陆羽产生重要影响。

此后，陆羽结合十余年的考察经历和实践经验，在广泛吸收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前后历经26年，完成了《茶经》一书，一经问世后，便风行天下。中国茶文化、中国茶道也因陆羽奠基而正式形成，辐射周边，流布天下。

长于寺院的陆羽，所处的时代正是佛教禅宗流行的时代，其在湖州的“朋友圈”中，也多禅门中人，因此《茶经》中也渗有佛家思想。

《茶经》问世二十多年后，最澄和他的同伴空海一起随日本遣唐使来到中国，与最澄所不同的是，晚两年回国的空海，不仅带去了茶种，还把制茶工具和《茶经》带到了日本，并积极推广。

《茶经》中所载的24种茶具，几乎悉数应用在今天的日本茶道中。《茶经》在后世也被日本奉为圣物，其所提倡的烹茶艺术、茶功茶俗、茶文化与儒、释、道的关系及“精行俭德”“清静雅和”的茶道思想，都在日本得到传播。以陆羽《茶经》为主要代表的唐代茶道，给予日本茶道多方面的深刻影响。日本在接受中国茶道思想的同时，又继承发扬了“禅茶一味”理念，形成了日本茶道。

唐朝以后，中国茶传入印度、肯尼亚及世界各国，得到了“普世的尊敬”，与咖啡、可可成为世界三大无酒精饮料。茶的世界消费量，在饮品中位居前列。日本茶道、韩国茶礼、英国下午茶、俄罗斯茶俗，都是接受中华文明的例证，中国也被誉为“茶的故乡”。

在中国本土，王朝的更替也没有让茶文化停下向前的脚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已经有了强大生命力的茶文化，经两宋的大繁荣后，一直绵延至今。“兴于唐，繁于宋”的中国茶文化，通过文学、艺术、宗教等多种方式，深刻融进了中国传统文化，茶亦成国人最富情趣和最具全民性的生活习俗之一，与“柴、米、油、盐、酱、醋”并列为“开门七件事”之一。

（参考书目：李斌城、韩金科主编《唐代茶史》，韩生、王乐庆主编《法门寺地宫茶具与唐人饮茶艺术》《法门寺博物馆论丛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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