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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啊上海:那么远,这么近

七月 千叶树 2023-08-07

第129期

说故事/七月

编    辑/廿芭

千叶树/点蓝字请关注

01

人和人之间的相遇相识,离别重逢,冥冥之中,肯定有着我们说不清的因缘。

一个地方一个物件,和一个一个人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

譬如上海之于我。

上海对于我而言,很多年来一直就是那么远,却又是那么近。

02

差不多从我记事开始,上海这个陌生的词语,动不动就会出现在家人的争吵声中。

而往往这样的争吵,总是会在我的性情暴烈的奶奶,突然躺倒在地,口吐白沫,瞬间昏迷过去而宣告收场。

我们姊妹好奇地问过父母,但是他们说,你们还小,等将来长大了再说。

我们当然不敢去问奶奶和爷爷,我们已经看出来了,上海这个词如同一大块烧得滚烫的烙铁,奶奶和爷爷是万万不能碰的。

一碰,一个顿时阴沉下脸,沉默了走到一边去,另一个就会马上跳起来破口大骂。

上海这个词,让他们感到巨大的无形的疼痛。

后来是好事的邻居和亲戚,偷偷地告诉了我们这其中的隐情。

这在当时,其实是我们整个大家族里的一个公开的秘密,但是没有人敢轻易地谈论它。

03

等到我们一天一天地长大了,我的爷爷奶奶也一年一年地衰老了,上海这个词开始恢复了正常,仿佛那块从火炉里掏出来的烙铁,在风雨中搁置了好多年,早已经透心的冰凉了。

我的奶奶甚至主动跟我们谈及了上海。

她说,不错,你老子是上海来的,上海又有什么稀奇的撒。他还不是喊了我一辈子的妈!

她这么说的时候,显然已经忘记了,当年我和弟弟闹着要看《上海滩》,她火冒三丈,看贼一样地拦住暑假中的我们。

我们跟父亲告状,父亲叹了口气说,不看就不看吧,省得又要闹死个人。

我的爷爷温和地笑着打断奶奶的话,叫她不要跟我们瞎说。爷爷说,人家当初也是不得已啊。

爷爷和奶奶用了几乎是一辈子的时光,才终于换回了面对上海这个字眼时的坦然与平和。

这是因为我父亲几十年中,对他们的态度与做法,让他们总算安下心来;

还因为他们也真的老了,就像老家深秋里的蚂蚱,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蹦弹多高了。

04

我的父亲是个凡事讲究规矩的人,我印象里他笑的时候不多,话也不是很多。

等到我20岁那年,有一天晚上他忽然叫我去他的房间,神色庄重地说:二子你成人了,有必要知道家里的一些大事的。

我马上猜到他要讲什么了,嘴快地说,我早就晓得了,不就是我们其实是上海来的嘛。

我的母亲指出我的错误:你不是,你爸爸才是。

我的父亲板着一张国字脸,瞪了我一眼说:你给我老实听着!

转头又低声呵斥我的母亲:请你不要插嘴插舌的。

是的,你也已经想到了,我的父亲两岁时跟着他上海的亲人逃荒到了这里,然后就被留下来了,其他人辗转都回到了上海,我的父亲和他的被留在高邮的二姐始终没有回到上海去。

05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父亲表情凝重地从抽屉深处,捧出一摞厚厚的信纸,嘱咐我认真地看看。

是他的父亲,我的没见过面的爷爷,这些年里断断续续写给他的,每一封的抬头都是吾儿啊,落款都是罪父某某泣书。

我一张一张地翻过来,蓝色的黑色的字迹,弯弯绕绕,很多都是繁体字,连蒙带猜我看出了个大概,无非就是问我的父亲冷不冷热不热,记得要添衣要吃饱,注意适当锻炼,有难处可以跟他讲;

再就是问我们姊妹的成绩个头性格,还告诉我的父亲上海那边亲人们的近况。

最后几乎都是一句:老父于梦里等待吾儿举家来沪团聚之日!

叫我特别奇怪的是,他居然好多次提及,要我的父亲务必感恩何家夫妇,就是指我的爷爷和奶奶了。他说余已知悉吾儿个性刚强,然与何氏夫妇相处断不可莽撞,切记诸事忍字当前,感念抚育之恩。

他写道:为父生儿不养,罪孽深重,幸而贵夫妇,含辛茹苦,逐日养育,情比山坚,恩如海深,没齿难忘,无以为报。吾儿万万不能辜负啊!

06

我能够感觉得出来,其实我的父亲对他的生父是有深深的怨恨的。

他在上海的姊妹有七个,偏偏就把他和二姐抛弃了。

我也不记得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父亲慢慢地原谅接受他的生父了。

有一年我们父子闲聊,不知怎么说到了这个话题,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说其实也不能怪他,当初那么困难,一大家子怎么养啊,没有哪个做娘老子的,不到万不得已,是舍不得丢下自己的亲骨肉,这么多年了,他自己心里还是像刀剐的,也难为他了。

后来上海的亲人们生活条件改善了,我父亲的几位亲姐弟再三提出,要他带着全家去上海生活,一来弥补多年来的亏歉,二来同聚一城,彼此间也有个照应。

我的父亲说,怎么可能呢?爹爹奶奶打死也不会松口,更不要说一起过去了,他们这么大的年纪了,丢下他们,我还是个人吗?

再说我这里这么多的姊妹兄弟叔侄姑姨,我也舍不得的。

我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这里还有他带不走的童年少年青春中年的情感与记忆。

07

我的父亲兑现了他的诺言,他和我的母亲一起把爷爷奶奶养老送终,安然入土。

他最安慰的是,忙完爷爷的丧事后,我的奶奶红肿着眼睛跟他说:

我没想到你这么对你老子,好,好啊,我也放心了。

爷爷去世十年后,我的奶奶也走了,临走前她说,有假儿没假孙,我何家的儿孙都是真的,我死也闭眼了。

她断断续续说出这些话时,我的父亲和母亲就守在她的床边,我看到他们三个人都哭了。

08

奶奶去世也有十多年过去了,关于我父亲的身世,早已经不是个需要避闪的秘密了。

就连老家的亲友们也会问起,最近上海那边怎么样哎?

我也是很晚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的父亲很少看电视,但是只要看了,天气预报是他很重视的节目。

我当时以为是因为他年轻时做过供销员,而那时候我的母亲一旦听到电视上或者收音机里,隐约传来各地的天气预报,她就会很严肃很紧张地叫我们都闭嘴,她自己侧耳倾听那些枯燥呆板的预报。

09

上海那头我父亲的一个外甥,跟我的父亲很亲,两个人长得也特别像,外甥多像舅,都是大块头,阔脑门,白得很。

有时候我的父亲看到电视上预报,上海明天将有大到暴雨,就会打一个电话过去,提醒他的外甥,明早出门记住带伞。

我的母亲笑话他,外甥早就开车了。

他反驳说,开车也还是要下来走路的嘛。

我们几个在边上笑他们二老,上海那么远,你们瞎烦倒头神。

我的父亲转过脸来,很郑重地说:上海再远,都有你们的根,做人不能忘本。


2016-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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