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似水，浪花扑面（9）
第382片树叶儿
1 报应
童语最近对成语俗语兴趣大增，看到一个新词新句，也懒得查翻词典，屁颠颠跑来问我，我有时觉烦，随嘴糊弄了他，他要是不满意我的解释，就哼一声转头慢慢瞎琢磨去了，接着就是频繁地运用，自鸣得意。
前一阵子下班回来，一眼看见我的小房间里贴了五张海报，是《疯了桂宝！》系列漫画书里的大幅画报，每张上面都是夸张的桂宝和一句努力！奋斗！加油！的爆炸风格的大字。
我说你小子干什么？他说我蛮喜欢这个的，很带劲！那干嘛不贴你自己的房间去？老妈不许耶，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贴上去。
那一段日子，只要看见我，他马上就元气十足地喊：嗨，老爸，加油！奋斗！跟着自己捂着嘴笑个不停。
我又好气又好笑，说，滚！他回嘴：偏不！我爬！
这一阵子他经常挂在嘴上的几个词语是负荆请罪，了却余生，生不如死，拉倒活该，丢脸丢大发了，雨后春笋，脑满肥肠，随他高兴胡乱地按在家里那个人身上，或者说一件什么事时，灵机一动就加进去，也不管合适不合适。害得我最近写作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用起这些词。
我说哪块你们班上的何老师，尽教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啊？
他小嘴一扬，才不是呢，很多都是你逼我看的课外书里的！老爸，你这叫作茧自缚，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对不对，应该叫报应！
我白了他一眼，板着脸说，滚！
他憨皮厚脸地做了个搞怪的表情，荷荷地笑了回嘴：我不滚，我还是爬！
2 呵呵
有微信真是好。很多人笑说，假如微信早出现十年二十年，那么很多人的人生肯定就会改写了，很多人的伴侣肯定也会换人。谁知道呢。
他被热心的老同学拉进了同学群，就那么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当年的她，原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遇见她的。
那一晚兴冲冲地加了她的微信，先是怕她不予通过，结果是多虑了。
又想不出到底跟她说些什么话才好，发过去一个打招呼的表情，就干脆等着她说什么了。
结果她回复了一个握手的表情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他就想，大概她跟他一样的心理吧，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样彼此竟然就再也没有多说过哪怕一句话，但是他知道她还在的，因为偶尔会看见她在点赞。她很少转发朋友圈，难得发的几条不是谈孩子的教育，就是什么什么拉票集攒送好礼的。
前些天，他忽然看见电视上的林忆莲，哎呀，当年她可是他们最喜欢的歌手啊。
林忆莲也老了呢。他随手拍了一张电视上的画面，发给了她。
他猜她也一定会记得，当年她约他一起去宝应县城花城路上的影剧院看《霸王别姬》，电影结束了，主题歌还在唱，几乎所有的观众都没心思听，潮水般地往外退了。
只有她坚持站在座椅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完了，他就牵着她的手，陪着她直到全场的大灯亮起来，工作人员过来撵他们赶紧出去要关门了呢。
一路上她都不说话，他越是问她怎么了，她就越是抽泣了哭。
一周以后她提出，还是分手吧。一直到现在两个人竟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感叹过不少次，不要说世界了，就是这个小小的县城，也大得仿佛没有边际哎。
嗯，就是那首《将往事留在风中》，歌词说：为何你不懂，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她没有反应，直到第二天他去开水间打水，手机忽然嘀地叫了一声，他点开微信查看了，是她的回复，就是两个字：呵呵。
3 关门
她一向没有晚起的习惯，平常赶上班自是不用说了，周末周日一般都是先生在家赖床，她带上娃回娘家小住，也是到点就起来了。
仔细琢磨了，感觉双休两天像是多睡了好几个小时呢，再一想知道原因在哪儿了。
先生有清晨如厕的习惯，每次都是把卧室的门和卫生间的门呯呯地开了关了，她睡得警觉，老是应声而醒，转而再迷迷糊糊地小睡一气。
刚结婚那时，跟先生特意提出来过，先生倒也小心起来，可还是动不动就忍不住了，抱歉了说是几十年养成的老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也难，肯定需要时间嘛。
结果娃都5岁了，他进进出出还是照旧，她也懒得再说了，怕说多了伤感情。
在娘家就不一样了，每次差不多都是睡到自然醒，除非哪天团一转有人家做红白大事。
有几次前晚喝多了水吃多了水果，或是高兴撑了几碗稀饭粥汤，第二天被尿憋醒了，爬起来去卫生间，一头撞见母亲或是父亲正蹑手蹑脚鬼鬼祟祟的，仿佛家里到处都是外国惊险大片上的防盗红外线，轻轻一碰就会警铃大作。
这么一想，好像心里面团着一捧鸭绒，轻轻的，暖暖的，痒痒的。
4 等雨
他一直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三个多，人多，盆多，吵架多。
那时候一到下雨天，特别是每年夏季的梅雨时，不用回去他就能猜到，现在家里的院子里，廊檐上窗台下到处都会摆满，各种各样的脸盆脚盆水桶澡盆，场面有点儿滑稽。
奶奶和母亲拿它们来等雨。等到的雨水会用上好些天，早几年是拿它们来淘米洗菜煮饭烧开水，后来不用在吃上了，主要就是洗洗刮刮，拖拖地浇浇花。
有很多次，他们姊妹嬉笑疯闹了，在雨中的院子里跑，踢翻撞倒脸盆小亮子是常有的事，还会惹来奶奶的一通臭骂。
有几次家里大人吵架，情绪失控的大人会冲着脚跟前的盆子，开出一记大脚，连盆带水飞起来，砸到院子里的什么东西上。
要是不幸盆也摔裂了碎了，就会招来新一轮的更加激烈的对骂。
后来有一段时间，他心血来潮对绘画感兴趣了，就试着想要画一画这个场景，却总是画不出那种味道来。
那种感觉应该是热闹的，安静的，纷乱的，有序的；很复杂又很纯粹，说不清楚哎。
再后来奶奶走了，母亲也慢慢老了，家里再也没有人会做等雨这样的事了，当然是因为生活条件改善了，自来水也早已经不紧张了。
但是一到下雨天，特别是那种连绵不绝淅淅沥沥的阴雨天，他还是会想起当年家里等雨的情形。
不知道是想念那时候的光阴，还是因为想念奶奶了。
5 旧信
年轻的时候，他有写信的习惯，家里竟然聚起了满满一大纸箱，他收到的各种各样的信件。
有时候没事了他会想起来，就翻出来看看，看着笑着，觉得真有意思。
很多的信是在畅谈人生和理想，还有很多是在抱怨生活和工作中的种种不平事。
看着这些来信，他就回想一下当时的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呢，有的事可以回忆得很清晰，有的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很可惜当时曾经那么频繁地通信的朋友同学同事，现在几乎都不怎么往来了，也不清楚他们后来各自经历过什么，现在又在哪里落脚，过得是不是开心。
又过了好些年，看着那些信纸信封和字迹，很多的寄件人他已经想不起来对方的样子了，有些话觉得很是莫名其妙，不晓得那时候为什么会那么说了。
这样的很多年里，他开始有意无意地丢了或者烧了扔了那些信，最后留下来一直带着的就没有多少封了。
最多的倒是当年的女朋友写给他的呢，其实反复看了，也没什么啊。
有一次他正在看那些旧信，爱人回来了，就一起看了，爱人看着笑着，他不觉得哪里好笑了，开口想问问的，又觉得没什么问头，就忍住了。
转年搬家的时候，这些仅存的信件不知怎么地就找不到了。
他觉得有点儿惋惜，再想想好像也没什么的。
就说那位当年的女朋友吧，其实前些年偶然遇见过她两回，彼此间连个招呼都没打过，不知道是存心的，还是真的不认得了。
那么你想啊，留着这些旧信，到底还有什么意义撒。
6 留 灯
他们一直就很惯宝贝儿独生女，真正是当做掌上明珠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女儿从小就叛逆，个性特别强，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真是为她吃了太多的苦头，爬了若干的畈子。
不过还好，这一路磕磕碰碰的孩子还是长大了，他们怎么看都怎么觉得这个小县城里，要论好那是没多少女孩子赶得上她的呢。
漂亮的没有她聪明，机灵的不如她好看，脸模子好的身材赶不上她，身材好的说话不得她好听。
就是一个叫他们头疼，不晓得她哪块来的那么多朋友，五花八门良莠不齐，七十二个啷的当，一天到晚鬼忙，简直看不到她个人影子。
孩子大了不由娘，他们能做的除去偶尔看她心情不丑，趁机跟她唠叨几句，一般也不去说她，只顾闷声把三顿饭张罗好了，帮她把换洗的衣裳洗了晾出来，把里里外外收拾清爽了，晚上还要给她留着门灯。
几年前女儿忽然就喊不舒服了，不想吃，睡的也不踏实，望着望着就瘦下来了。
去上海一查，是个他们听不懂的稀奇古怪的病，等于是癌症晚期，最后转去了苏州的专科大医院住院化疗。
处了几年的男朋友，不声不响屁都没放一个就再也看不到了，女儿闷在被窝里哭了几天，他们在边上日夜守着，紧张地看着她，见她的情绪稍微稳定些了，劝她多少还是要吃一点，又嘀咕了说不碍事，乖啊，会好的，有爸爸妈妈在呢。
家里的小院子变卖了，还东拼西凑借了不少钱，好好坏坏拖了五年不到，还是没能留住女儿。
苏州的医生说，这已经是个奇迹了，她比同样的患者至少多活了三年。
这话听起来没有什么意义，可是多少还是个小小的安慰啊。
他们现在租住在原先的地方，离以前的老屋也就二三十步远，站在石板桥头，是能够望见院子门口的那棵石榴树的。
他们托了亲戚家的电工，在门口临时拉了电线，装上了小灯，到了晚上就开着，下半夜起来上厕所顺便走到门口关了。
他们经常梦见女儿哪一天夜里就那么神气活现的跑回来了，担心留着的饭菜都凉了，一慌，就醒过来，摸摸眼角，挂着一行一行的清泪了。
2017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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