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带不走，光阴的故事

第498片树叶儿

1

上个月出差，路过老家宝应的县城，在路边的小饭馆随意对付了晚饭，回到宾馆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县城的变化是明显的，每一次回来都感觉那一份亲切里，又增添了新鲜的陌生。然而这些变化似乎又跟他没有多少关系，跟他有关系的只是他的老家。

可是老家真的还跟他有很多关系么？除了那一处老屋还在。

他忽然想还是赶回去一趟吧，既然已经回来了，就跑到宾馆门口招手打了的，开往老家的镇里。

也就40分钟的路程吧，到了村里敲开了大舅家的门，他们刚刚吃过晚饭，看见是他顿时欢喜的站起来招呼了，大舅妈笑着说，真是神了呢，刚才晚饭时还说到你的呢，你耳朵有没有发热啊？

他也笑了问，说我什么的啊？

大舅说今晚有你最喜欢吃的清蒸茄子，你舅妈嘀咕了还不晓得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的。

说话间舅妈就拿了钥匙，跟他一起往东边的他的老家走了，路上轻轻抱怨了他，回来怎么不把钥匙带在身上的呀？万一我们都不在家你就进不了门了，也不先打个电话。

他歉意的说是临时路过的嘛，下次我一定记得带。

2

春节的时候，他送走了老父亲，这样一来他们在村里的老屋就再也没有人了。

爷爷是9年前走的，奶奶是7年前，然后就是母亲，最后就是父亲了。

他有时候想啊，老家真的就是个伤心的地方，一次次的在那间老旧的堂屋里，送走了他的亲人。

前些年他回来跟老俩口谈了，动员他们搬到他定居的南京去生活，可是他们说什么都不乐意，加上感觉他的爱人好像也并不是太热心，他就没再坚持了。

只是想着父母们辛辛苦苦把儿女带出来，最后又能怎么样呢？

平时有个头疼发热的，想要喝一杯热水，都喊不应个人。要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又有什么意义？

3

有一次春节他们三口回来过了，老人撑着忙了好几天，等他们返回了就倒下了，一直睡了一个多月，还不许舅舅他们跟他走漏了风声，说孩子忙呢，在大城市那么紧张，竞争激烈呢，家里就不要再让他分心了。

他是后来回来时，望见老父亲忽然瘦了一大圈，几乎就剩下一个骨架子了，问了才晓得。

他怪老父亲了，老父亲呶呶嘴什么都没说，倒是深陷下去的眼睛微微泛着光，有着高兴的也是害羞的样子。

4

说起来从小到大，他的这个父亲啊，跟他几乎没有很多的交流，但是他知道父亲一直是以他为骄傲的。

母亲和好些亲友在背后跟他说，你爸爸总是感到很对不起你呢，说是他耽误了你的前程。

他知道他父亲一直耿耿于怀了当年他上学的事，那一年他考了全镇第一，本来他是想继续读高中，然后考上他心仪的大学，去遥远而繁华的都市，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他懂事很早，姊妹四个当中他的成绩也一直特别好，将来考上北大清华，最起码也要上复旦和南大，是他写在日记本里的理想。

可是最后父亲还是执意送他去了高邮师范。

开学都两个星期了，他跑回来找他们谈判，还是想回头读高中考大学。

5

记得当时父亲刚刚从田里回来，晚饭没吃就跟他吵，撵他回校去。

他跑到村里的大河湾上的老桥上，抱着头哭。父亲跟过来了，劝了一会就不说话了，陪他坐在桥头。

他记得当时父亲拖着哭腔说，你老子没有本事，实在不能再供你念书了，上这个学很快你就能帮到家里了，将来娶媳妇也不用烦神。

他还记得最后父子俩前后脚往回走时，四周是安静的，一些不知名的初秋的小虫，和远远的荷塘里的青蛙，发出欢快的却是烦躁的鸣叫，仿佛是在奚落了他。

露水打湿了裤脚，月亮是残缺的，但是皎洁的光辉倾泻下来，倒在树上，淌在路上，月光里的父亲的身影是佝偻的摇晃的，仿佛是一段老树的枝干在他前面晃悠。

那晚走到门口说，父亲忽然站住了等他，对到了他跟前的他说，爸爸对不起你，你先睡觉，不要再闹了，明天一早回师范去啊，听话。

6

邮师两年毕业后，他又坚持去泰兴读了大专，毕业后回到老家县城的一所小学教书。

当然从上高邮师范的第二年开始，他就不再花家里的一分钱了。

三年后他考上了南京一所院校的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了南京。这期间他也恋爱了，结婚了，生孩子了。

恋爱时跟后来的爱人说起从前的种种，她表示了不理解，她说就算是砸锅卖铁也应该先让你读高中的吧？

他苦笑了说你不懂的，当时家里那么困难，我们姊妹多，除了种田实在没有什么来源了，就盼着我们早点儿出来呢。

7

当年举办婚礼的时候，亲友同学们起哄，要闹一闹爬灰公公，他吓得躲了起来。

等大家闹完舅舅了，他在饭店一楼大厅的角落里，看见他端端正正的坐着，低头摆弄着胸前别着的一束鲜花。

他走过去喊他爸，他马上很慌张的抬起头见是他，立刻又站了起来，拘谨的又是笑呵呵的问，闹完了吧？

他塞给他两包中华烟，叫他跟人家打招呼散了，他不肯要，说我不抽烟的，人家不会见怪，这烟多贵，你自己留着用！

8

孩子7岁时带他回老家玩过几天，那天在河边，不知怎么搞的，孩子把他的手机扔到河里了，他还没反应得过来，边上的父亲呼的一下站起来，几步就扑到河里去了，喊他上来呀，他就是不听，扎了猛子下去摸，最后还真让他摸上来了。

他望着浑身湿漉漉的他，说水这么深，不要命啊？一个手机也不值多少钱，捞上来也基本没用了的。

他讷讷的笑，嗫嚅了解释坏了可以修啊，总比买新的省吧？

老父亲临终的时候，他陪在身边的，等着他跟他好好聊聊，可是到最后也没说什么像样的话来。

他留下了四个存折和一千七百块现金，说存折是给几个孙辈分的，一家一个，但是现金是给你家的。

9

送老父亲下田安葬后，他睡在老屋里，睡不着，想起父亲的种种，心里像堵着一口气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爬起来拿出老父亲留下的那个小皮革包，拉开锈蚀的银色的拉链，掏出那些存折和钱，摊在面前的方凳上看了。

那一叠现金里有一张深绿色的50元的，角上缺着一个不起眼的弯弧，纸币背面糊着窄窄的一张白纸条，纸条两头已经泛黄了。

他想起这是很多年前，他回来后临时拿给他，去镇上买几斤新鲜的黑鱼带着走的，当时发现了缺角，还特意提醒了说应该好用的。

刚开始那些年，他几乎每年都会回来几次的，后来渐渐的就少了。

再后来基本上都是每年春节时一趟了。

好在这些年他的几位姐姐和一个妹妹，都陆续成家了，各自条件还行，但是奇怪的是全都嫁在了外县。

他们有时会来南京和他见见，说说老家的事情。老父亲走了以后，姊妹们商议了，最后也还是没有一致的意见。

老屋已经很旧了，又这么偏，索性转给大舅他们吧，可是大舅他们也不肯收，他们很快就要搬走了。

他说，那就先留着吧，拜托舅妈有空过来照看了。大姐说有什么好照看的撒，老早就说要么翻个新的，爸妈就是不肯，不谈了。

10

头顶上的一片月光横着铺过来了，撞在两扇老旧木门上的一只挂锁，铁锁透出寒意。

推开门一股潮湿的霉气扑过来，灯还是亮的，无力的散漫的照亮了屋子的四壁。

他看见墙根和水泥地面上冒出来的几束青草，心里咯噔了一下，眼泪就要下来了。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身后的门口，有一阵轻微的但却是笃定的脚步声传来了。

他想起那一年父亲停在门口等他走过来的情形，那时候也是这样，月华如水，夜静无声，悲伤和无助潮水一般卷裹着这个飘摇晃荡的小家。

那时候父亲说，儿子，爸对不起你。

你是我的父亲啊，父子之间还有什么对不对得起的？

年华似水，一去不回，但是那些留在光阴里的故事，依然深深的镌刻在我们心底。

2017-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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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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