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城南旧事（4）

第496片树叶儿

1

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当年我是怎么认识那位姓郝的朋友的，可能是我经常去逛他开在城南的小书店，很快就熟悉起来了吧。

书店不大，就在南园路城南中学的对面，也就是麦芽厂的北院墙外，沿路的一幢商品房的底层打通了的两间房。

当时他的小书店生意并不是很好，主要是可供出售或者租借的书不多，加上他也是开了才知道，城南中学的孩子们喜欢读书的其实并不多啊。

那时候流传一个说法，要得玩到城南，要得混到城镇，很多学生和家长似乎是羞于坦言在那里念书的。

有一天小郝老板忽然主动跟我提出，要不我们合伙开吧。

在这之前的几次交谈中，他已经知道我家里其实是很有一批书的，而且主要是现当代国内外文学名著和畅销书，这样一来可以极大的丰富了书店的书种，说不定就能够挣到钱了呢。

2

那一阵我最苦恼的，还不是工作没能稳定，更不是没谈上女朋友。我最痛苦的是没有钱啊。常常想去买个什么书，翻翻口袋里除了几个硬币冰冷的，就只剩几枚邮票和一支钢笔了。

现在有时候随意抽出一两本旧书，只要是那时候买的，往往就能在扉页上看到当时随手写下的书衣札记，不是欠弟弟5元，就是姐姐又寄来15元赞助。

最夸张的一回，是弟弟毅然把家里让他去买米的10块钱，让我去买了一套新书。晚上晚饭米没了，弟弟说钱被他不小心掉了。我想想没敢撒谎，说给我买书了。父母倒也没责怪太多，弟弟怪我了，我说我是哥，不能让你替我背黑锅。

小郝老板鼓动我，把家里的书拖一部分过来，能卖的至少不会亏钱，因为一般喜欢买书的人是不怎么会还价的，遇上整头脑子死要面子穷大方的，还可以趁机涨几块的。

他看着我说，你自己也买书，你想想是不是这样的？

我想了一下，说：还真是这样的。

他还说，那些可以出租的书，只要是你的，租金肯定跟你一人一半，按月结算，分毫不欺，绝不拖欠。

他的热情和诚恳打动了我，仿佛是他那么好心要逼着我挣钱，我又怎么能不识好歹的狠心拒绝呢？

3

没几天，我从家里的三个床肚子底下，拖出装好了码严实了的十几纸箱书和文学杂志，一本一本的过了，纠结了一整天，选了两麻袋大约680本，预备晚上送过去。

姐姐和弟弟表示不能理解了，说我是发什么神经啊。

我的父亲看看我蹲在麻袋边上，想说什么的又忍住了，跑去廊檐底下抽烟了。

几天后我的奶奶和母亲从氾水上来看我们，弟弟告状了，母亲叹了气说你不要被人家骗了啊，一本一本聚起来多难啊。

我的奶奶很生气，把我拉到小厨房里，掏出口袋里手巾方子裹着的几十块钱，硬是要塞给我，说乖啊，你是不是差钱用撒？差钱你跟奶奶说撒！奶奶有老铿呢，反正将来也是把你的。

我忽然很恼火了，冲她吼了一句，你神经啊，我那是去挣钱！谁要你的钱啊？就你钱多！

我的书和杂志们摆上了小书店里的书架，我在它们面前走过来走过去看着，心情很复杂：

一会想它们好歹不用再憋屈在床肚里的纸箱里，好歹可以舒展了站在这里呼吸阳光和空气了。

一会又想它们是属于我的，可是什么人都可以拿了翻翻直至带回家了，这又算什么事呢，它们会不会恨我呢？

唉，算了算了，不想了，反正都已经这样了。

4

接下来开始的，不是欢天喜地的分红了，而且对我自己的无情的折磨。

开始一两个月，真的是按时分红了，有大几十块之多，后来小郝老板很苦恼的跟我说，生意还是不行啊，还要及时进货，多进些流行的新书，比如席绢啊岑凯伦啊卫斯理啊，金庸梁羽生的也要进些，版本太旧了人家不想借，要不聚聚再分吧。

我想也是啊，生意好了分的才更多吧。

每天下班以后我几乎都要拐过来看看，希望书店里人多起来，又担心多起来了我那些书就要被借回去了。

好些次我假装是顾客站在书架边上，瞄着身边的人在翻我的一本什么书，听他轻声念出我写在扉页上的购书小记，又转头高声问吧台，老板，这些书怎么是旧的啊？便宜了卖吗？我听着心顿时就悬起来了。

还有几次我遇见年轻一些的小男生，陪女同学来借书，他们把书扔得东倒西歪的，卷角折叠了也视而不见，我就来气了，抢过来撵他们走。

小郝老板赶紧跑过来赔小心打招呼，一边冲我使眼色，意思是叫我走开。

等到店里没有外人了，他很认真的跟我提出来，以后最好不要来店里，反正都有账，我不会少你一份钱的。

5

这样又过去了几个月吧，夏天开始的，秋天都走了，眼看就是腊月底了。

我的那些书和杂志们，已经越来越不成个样子了，布老虎丛书的那一套长篇小说系列和散文系列，很多都撕坏了封面封底；

铁凝和赵玫的照片也不见了，王朔文集少了一本，陈村史铁生迟子建王安忆的中间少了很多页；

那套外国系列小说已经不全了，据说是被人偷走了好几本。

最怪异的是何立伟叶兆言苏童余华的书上，有人用圆珠笔龙飞凤舞的写着同一句话：

毛莉毛莉我爱你！

那些原本光洁舒展的书页上，慢慢有了来历不明的斑痕油迹，灰尘黑块。破损的撕开的，起毛的卷角的。这些都是我所不能承受的。

6

那一天下午下大雪，我没去单位，坐在家里的窗子前看书写字。

家里就我一个人，好像整个大院子里也没什么人，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寒风裹着大雪呼哧哧的响着，撞在门上窗子上，头一抬外面的天色白亮的晃眼，地上屋顶上水池子四周，都是蓬松的厚厚的积雪。

我在看池莉的一篇散文，她写她年轻的时候怎么被人撵出来，推着满满的沉重的两箱子书，一个人在武汉大雪纷飞的街头艰难行走的，她的长围巾一直拖在了雪地上。

这时候我就想念起我的那一批书来了，我忽然觉得我是个很可恶的狠心的人，是我一向厌恶的势利小人庸俗市侩。

我不就是冲着那些租金吗，我却能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给送出去。那些书如果是我的朋友，如果都能开口说话，它们一定会团结起来指责痛骂我的吧，我看上去就是个忘恩负义无情无义的人啊。

7

就是在那一个瞬间里，我决定了，马上就去把它们带回来，说什么也不再那么做了。马上，立刻！

我找了两个麻袋，骑上自行车就过去了。

三个小时后，我在大雪漫天飞舞的南园路上，顶着呼呼的凌冽的风，一步一步推着车往家里去了，车后的书包架上还剩了500多本我的书了。

我不住的转头看看它们，滑下来了就去挪一挪。我的双手是冰冷的，我的双脚是滚烫的。

南园路上空无一人，雪花欢喜的像一群闹腾的孩童，路灯把一束一束温暖的橘黄的光柱，温柔的打在我和我的自行车上。

我忽然想麻袋里的书不就是失散了的，被我弄丢了的小孩吗，现在，请你们跟我回家啦。

8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候回头想想自己走过的这些路，我知道我不是个喜欢后悔的人，但是这件事却一直烙在我心里，想起来就会很懊悔。

我不知道当年遗失的，还有那些被人买回去的我的书们，它们后来怎么样了？

也许在它们心里，一直深藏了对我的怨恨吧？

嗯，是的，这是我的错。

我有时候也想，人啊，真的是很可怕的动物。

那些所谓的情感，又有多少是值得信赖和托付的？

譬如像我，自以为痴迷于书那么多年，可是当时人家三言两语三花两绕，不就改变了我的想法么？

庆幸的是，此后这么多年过来过去了，对于书，我可以坦然的说一声：

我再也不曾辜负过你们。

想来有生之年，我之于书，也还是一如既往了吧。

只是啊，那些来来往往去去留留的人们，有一天当你我回想起从前的种种，但愿不要有歉疚和遗憾，停在各自的心中，挥之不散。

2017-7-11

去年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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