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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油菜花,可曾安慰她?/ 恍惚

千叶树 千叶树 2023-08-07

第403篇树叶儿

1

胡兰老师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是老师,我们总是怀疑,她每天恐怕都是不洗脸的,更不要说是化化妆了。

有一次学校里表彰颁奖,副校长念到胡兰老师的名字。

在我们疑惑新奇的窃窃私语声中,她期期艾艾的走到主席台前,跟一起接受表彰的小章老师并排站在一起,马上却又往边上挪了挪,两只手垂下来,捏着深蓝的外套的衣角。

我们忽然笑起来,因为台上的场面忽然之间变得有点儿滑稽,我们的胡兰老师跟小章老师的反差实在是太大了。

假如我们把小章老师比喻成花枝招展的仙女的话,胡兰老师简直就是一个女包公。

我的同座吊儿郎当地笑说,台上明明就是黑白双娇嘛!

2

我们是在第二学年才听说,胡兰老师的爱人远在徐州的拾屯煤矿,这个消息让我们释然了,难怪她是这么黑不溜秋的。

这根本就没有道理的嘛,我们喜欢吃麻团或者烧饼,难不成还要变成大麻子吗?可是当时我们就是那么信以为真的啊。

其实新学期开学没几天,这位教我们代数的胡兰老师,就轻易地摧毁了她在我们心目中作为一名老师的光辉形象。

第一天来上课点名的时候,她竟然叫错了三位同学的名字,单小伟她喊成简单的单,解迎春她念成解放军的解,曹贻萍最倒霉,她脱口读成了曹台萍。

第一次我们都没敢笑,她自己显得很不好意思,眼前望着教师的天花板,仿佛我们都坐在上面,她自言自语的说:

同学们,你们的名字蛮有意思的,是吧?

后来我们发现这句话其实是她的口头禅。

3

胡兰老师站在讲台上,为我们讲解那些绕头的代数公式,细心地求证正确的答案,但是她会忽然讲不下去了,算着算着卡住了,她就说:

咦,蛮有意思的,是吧?怎么会解不下去的呢?

课堂上一片哗然,她转过身来,板着脸,缓和了一下情绪,大声地说:

同学们,我请你们保持安静!我昨天晚上备课时,是解出来的。我再看看。你们不要吵!

在我们嘲弄的嘘声和轻视的目光里,胡兰老师慌慌张张翻开了她每次都会夹来的一大摞教材和笔记本资料,紧张慌乱地查找她昨晚的演算。

中间她会把目光来来回回地往教室上空里扫了,仿佛那一片虚空中藏着她要的答案。

同学们发出嘈杂的声音,如同一群小鸟兴奋地冲出树林。

她忽然把教本重重地往三角讲台上一摔,一字一顿地说:

你们不要瞧不起我!你们这些孩子,不要跟着欺负我一个女人!

接下来她就转过身去,几乎是贴在了黑板上,呜呜地哭了。

我们就安静了下来,惘然而又有点儿幸灾乐祸地,看着抽泣中的悲伤的胡兰老师。

我们猜还有什么人在欺负她了?

4

还在欺负她的,是她的丈夫,还有学校里的一些老师。

照我们看来,老师们不是欺负她,只不过是不怎么瞧得起她吧,看得出来主动跟她说话的同事就几乎没有。

我们后来才知道,这位胡兰老师刚刚从一家村小调过来教我们初一年级。

据说是因为她的一个小叔叔在邻镇刚当上副书记,托人活动了,也是出于照顾她的家庭。

从我们镇赶到徐州拾屯煤矿要花费几乎一整天的时间,还要倒好几班车,而她之前所在的村小又藏在我们镇最偏远的小村落里。

初中三年我们只见到过两次她的丈夫,奇怪的是根本就不像是煤矿工人,白白净净的,架着副小圆框眼镜,倒更像是位老师呢。

我们要是有几天看不到胡兰老师了,就知道她是请假去徐州了。

然后回来时,常常不是鼻子肿了,就是耳朵上挂着血印。

留着短发的胡兰老师在课堂上走来走去,不时地用手指摸摸受伤了的耳朵或者鼻子,我们感觉到她在忍受着疼痛。

据说他的那个精头细爪的小男人下手很狠,胡兰老师的娘家人一再劝她要不还是离婚算了,可是她就是死脑筋,死活不肯。

她苦笑了争辩:蛮有意思的,我还怕他把我打死了啊?是吧?再过几年会好起来的。

劝的狠了她就一声不吭,一个劲地哭号,说离了我怎么办啊?人家不笑死我啊?我还怎么去当老师上讲台撒?

5

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家长们又是怎么会了解到这些情况的。

有两次几位混得神气的家长,约好凑齐了气势汹汹地跑到校长室里抗议,怎么能让胡兰这样的老师教孩子呢?这不是误人子弟嘛!

风波平息后的第二天,胡兰老师抱着一大摞教材进了教室,一声不响地站在讲台上,望了几眼天花板,咳了两声说:

同学们,你们都知道前几天有几位家长来的,这蛮有意思的,是吧?我也不想瞒你们,我知道我有时候头脑子会短路,但是,但是我……

她说不下去了,直愣愣地盯着教本,眼眶里汩汩地淌出泪来,也不去擦,就那样安静地无声地哭着。

教室里鸦雀无声,毕竟我们这些孩子还不能适应,一个成年人毫不掩饰的巨大的悲伤。我们有些被吓着了。

这样从第二学年开始,胡兰老师不再给我们上课了,我们看着她低着头抱着一堆东西,从教师的大办公室里搬出来;

又低着头抱着一些东西,从文印室里搬出来;

最后在学校食堂后面的那一小间里,收卖饭菜票。

6

有时候我们迎着她走过去,喊她一声胡老师好,她像忽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脸上凸起生硬的笑容说,好,好,同学你好!

她的脸上和手臂上还是会出现一些新伤,有一次严重到打起了绷带。

老师们背后都说她是活该,自找苦吃,纷纷地恨其不幸怒其不争,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意思。

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她,应该是在春天,那时候食堂后面的河岸上,冒出来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

因为是放月假,校园里也没什么人,我们几个上街去玩,隔着宽阔的大河,远远地就看见胡兰老师坐在油菜花地边上,抱着膝盖出神。

直到天色暗沉,我们回去了,看见她居然还盘腿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束植物,又像是镇东破败的寺庙里,肃然空寂的塑像。

我们急匆匆绕过去,找她买些饭菜票,浓郁的油菜花香扑面而来,我们一起喊:胡老师!胡老师!

7

胡兰老师慌乱地抬起头,用双手撑了一下地面,站起来望着我们说:

同学们好!没有饭菜票了呀?

随后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油菜花还是蛮有意思的,是吧?

她这么说时,脸上的神情却是恍惚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忽然起身时,不慎滑落在油菜花丛里了。

她拿手捋了捋齐耳的短发,掩饰着自己惊慌的失落的情绪,若有所思地望着前面已经模糊不清的昏暗天色。

我们却看见星星点点的油菜花沾上了她的头发和衣裤。

然后呢?没有什么然后了。

随着我们的毕业离校,渐渐地就基本没有了胡兰老师的消息。

后来倒是听说,她还是回到了她以前的村小。

几年后并校撤校区划调整,她远道去了徐州投奔了她眉目清秀秉性残忍的男人。

好像说是有了一个儿子,又几年还是带着儿子,回到了她自己的老家,在一家村办厂里当仓库保管员兼门卫。

再后来就没有任何消息了。

8

前几年我们同学聚会,有人说她跟着儿子去了外地,也有人说她身体不好,一直都是一个人过的。

反正是个很可怜的女人。

偶尔我们会想起这个人来,想起最后一次看见她,坐在金灿灿的油菜花地边上,孤单而惆怅。

不知道那时候,孤苦落寞的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尽情开放的油菜花,是否曾带给她些许的安慰。

唉,这个恍惚的女人,过着怎样恍惚的一生?

说起来真的是叫人心疼。


201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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