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我不能为你做到的事（2）
第441片树叶儿
1
爷爷去世以后的四五年，我们一家终于结束了四处散落的局面，像各自觅食的鸟雀，聚在了一个窝里。
姐姐从乡下石桥，弟弟从沿河乡，奶奶和母亲从老家氾水的院子，仿佛是几支疲劳作战的游击小分队，总算回到了我和父亲常住的，宝应县城里的大本营。
我们一家男女老少6口人，第一次在城南的职工宿舍里，欢欢喜喜摆下一桌饭菜，奶奶和父亲难得地给自己斟满了白酒。
父亲说，今天是我们全家7口人第一次在宝应县城里安家，值得好好庆祝庆祝！
母亲和弟弟小声地纠正：又说错了，是6口子。
奶奶一声不吭，举起筷子在碗里来回拨拉。
其实爷爷走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还是改不掉说了那么多年的习惯，人家问，你家一共几口子啊？7口子！
说完才晃过神来，赶忙改口，现在是6口子了，我爷爷前几年走了。
2
有时候单位里或者什么组织要求填写什么表格，我记得从前总是抱怨爷爷的名字笔画太多，烦死人。
现在早已经不用再写上他了，我有时还想，是谁规定的，人死了就不能再填到表格上了？
爷爷其实是个温和安静的人，可是在我的记忆里，他又总是那么坐不住站不住的。
我们姊妹背地里给他们几位家长画过像，奶奶爆烈易怒，父亲威严刻板，母亲勤勉忍耐，爷爷呢？爷爷啰里叭嗦，神经兮兮。
我有一阵子沉迷于金庸古龙梁羽生，他夜里动不动就要爬起来，轻手轻脚过来掀我的被子，看看我是不是又躲在被窝里，或者发觉我的小动作了，会坐起来假假的咳几声，然后下床过来。
我和弟弟淘气了，或者考试又考砸了，父母关起门来楸我们，他会不断地借故敲门进来，装模作样的找什么东西；
一旦我的父母对我们下手了，他就果断地挺身而出，死死拦在我们和父母之间，正色道：
我觉得小孩子还是应当以说服教育为主，打不是个事！
3
那时候我的父母和奶奶被我们气毒了，会冲到院子的西南角里，去找扫帚竹条之类的武器，而往往这时候就会发觉它们都不在原地了。
我们当然知道这是爷爷提前做了手脚。
我时常梦见武侠小说里的打斗场面，刀客神勇，侠士倜傥，女子妖媚，少年神奇，可是都敌不过那位须发飘然的世外高人，他一转身，嗨，竟然是我爷爷。
爷爷一直在练陈氏太极拳，我记得还有什么八段锦形意拳五禽戏之类的说法。
我小学的时候，他鼓动了我跟他练习，说不但可以强身，将来还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奶奶在边上听见了，就阴阳怪气地哼几声，说是啊，把你孙子教坏了，以后也去英雄救美，骗人家大姑娘。
我隐隐约约里，是听说过一些的，爷爷年轻时候有一副好身手，也真的有一次走夜路打跑过几个小流氓。
到底有没有骗过人家大姑娘，这个我可没敢多问，看他的样子，年轻时候更是帅的不行，也许是人家看上他呢，说不定是有那个可能的。
4
照我的很多亲戚长辈们的说法，爷爷就是个文武全才，可惜时运不好，加上被他的一堆兄弟妹妹们拖累，一辈子就那么糊过去了。
我记得小时候，他会跟我们讲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人之初性本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还有朱子家训上的黎明即起，洒扫庭除。
每每这个时候，我的奶奶就会笑他，又跟孩子拽文了，晓得你上过几年私塾，有什么了不起的撒。
一年四季的早早晚晚，爷爷有事没事都会挥了一把大扫帚，把院子里清扫干净。偶尔碰上死鸟死虫瘟老鼠的，他就捡起来，在小花园里挖个坑埋了。
奶奶呢，不管三七二十一，拾起来就扔到门口的河里去，爷爷为此很生气。
有时才下过雨，地面也是清爽的，他还是要再扫扫。
奶奶很不耐烦了说他，他头也不抬地继续忙他的，回一声我就是荡几下子嘛。
我和弟弟慢慢长大了，就从主房里搬出来，让奶奶跟姐姐住了，我们两个公鸡猴子，跟爷爷挤在新砌的连着小锅屋的南厢房里。
我们是邋遢惯了，衣裳和杂物随手扔，爷爷跟在我们屁股后头收拾，哪怕是我们的枕头摆歪了一点，他都要把它摸正了。
他欢喜说，凡事万物都得有个样子，马虎不得呢。
我们全当了耳旁风，他忙他的，我们作我们的，反正又不是我们逼他干的。
5
爷爷和奶奶很早就成亲了，杠杠吵吵了一辈子，在我看来，他们这两个人的脾气性格爱好为人方方面面细枝末节，岂止是不一样，简直是对着干的。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起来，恩恩怨怨过了一辈子？
我们小时候最常见到的画面，就是奶奶追着他吵，隔着几间屋子朝他扯着嗓门大声喊了；
他呢，基本上都是沉默的，偶尔低低地回敬一句：太不像话，无法无天！
碰到家里忽然来了亲戚，或者我们陆陆续续放学的下班的回来了，奶奶还在气性头上，他就夹把伞，拿了他的鸭舌帽，一言不发地出门去了。
等到晚上我们在做作业，奶奶也消停了，他推门回来，自己去小厨房里下一碗面条，或是喝一碗稀饭，吃完去他的南厢房里，坐在藤椅上听收音机里的王少堂刘兰芳单田芳，他喜欢《水浒传》《说岳全传》和《杨家将》。
他跟我们说过，他最喜欢的几个人物，就是岳飞杨继业宋江和诸葛孔明，还有曹操和武松。
6
我在氾水长到16岁才离开的，那些年里除非是病倒了，要不然无论刮风下雨他都会在凌晨四点一刻起来，窸窸窣窣收拾好了，去院子里的梨树下打一套拳，出门跑步，天亮时带了烧饼油条豆浆什么的回来。
我记得他最喜欢吃那种炸的稍微老些脆些糊了的油条，拍扁了碎成几截，蘸了镇江陈醋，津津有味的细细的吃了。
他跟我说过，大孙子，将来等你上班了拿工资了，爹爹不得其他想法，你就给我买些个老油条，带一瓶镇江老陈醋，我就知足了。
我说那怎么行，起码还要送你四瓶扬州酱菜，还有招待所的蟹黄汤包和油煎蒸饺。晚茶给你买油端子糖角子，泰酥饼子鸡蛋糕子金刚脐！
他就忍不住嘿嘿地笑起来，不住地点头说，好，好，我个大孙子不丑！爹爹就等住啦！
7
到今天，爷爷走了已经20来年了，我也不能够确切地回忆起，当年我给他买过多少次早点和晚茶。
好像他后来因为身体的缘故，也不怎么愿意吃那些煎炸的东西了。
他最爱吃梅干菜和小咸菜了。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爷爷似乎只喜欢喝茶了，是那种大叶子柳的丑茶，拿大瓷缸或者他专用的紫砂杯泡了，夏天还会直接拿个大碗，泡上满满一大碗，冷透了慢慢喝。
偶尔亲戚晚辈们来看他，顺带了一盒几听西湖龙井碧螺春黄山毛峰福建铁观音给他，他要么执意给我的父亲带到厂里去，要么就藏起来（奶奶总是喜欢瞎翻他的东西），等到过年过节的时候，要给谁回礼了派上用场。
我为什么当时没有想到，给他去买一些新茶好茶呢？
哪怕就买过一次，也是好的啊。
8
关于爷爷的很多事，很多的细节，我几乎就要忘记了。
现在趁着我多少还能记得一些，赶紧写在这里，这样等将来我万一全部都遗忘了，还可以翻翻这些文字，想念一下他。
喏，爷爷啊，我是你的大孙子，我想你呢，用不了几年，我也要50岁了，要是哪一天我忘记你了，你不要生气啊，你要想办法提醒我一下，你一定要托梦给我；
你要带上奶奶，带上我，我们回到那些遥远的时光，回到那些你们正年轻，而我们还小的岁月，那些有你们在的，美好的日子。
那时候我们一家7口热热闹闹的，那时候我们守着亲爱的老屋；
然后呢，我要一件一件地，为你们做完那些我没能做到的事情。
2017-5-17
你一定不会想到
爷爷最后的几年里
最爱听的
是我和姐姐总在家
反复放的孟庭苇的歌
所以今天多放了几首
愿他还是那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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