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密爱人：今夜还吹着风，想起你好轻松~~

第1760片树叶儿

搬进那个大院，每天进进出出，三个月以后，我才很意外地得知，门卫那个我们喊他谢科长或者郭富城的小伙子，是位腿脚不便的残障人士。

对于我的迟钝，我的家人一点都不奇怪的，那时候我的绰号已经从在老家时的二呆子演变为书呆子了，身边的很多事，包括眼皮底下发生的种种，似乎并不能引起我多少注意。反正那几年，除去上下班，我一门心思做着诗人的梦，就是我父亲口中的大头梦。

小谢其实我是留意到的，毕竟他是门卫，早早晚晚，有时也是夜里，从门卫室的半拉窗口望过去，晃着的一张脸，不是他的，就是另外一位跟他搭班对倒的老田的。开始几天，我也疑惑过，怎么这样的两个人做门卫的呢？

老田看上去有些邋遢又猥琐，很少主动跟进出的人打招呼，成天埋着头看摊在手里的报纸，桌上的有机玻璃茶杯缀着厚厚的茶垢，也不知道他泡的什么东西，说是滋补养生的偏方，看他一直都是精力旺盛红脸蜈蚣似的，猜想泡的东西很有疗效。

小谢跟他大不一样，一头黑发有些轻微的卷，添了几分洋气。见人总是笑的，脸型跟眉眼之间跟彼时相当流行的香港明星郭富城很像。这么白净帅气的一个人怎么就甘心做个门卫的？他也不是真的科长，只是住户们拿他开心，封他是保卫室的保卫科长，纯粹是喊了热嘈些个。

他呢，知道大家是开玩笑，也不较真，谁喊他都乐呵呵地应一声，只是老田在时听见了，会马上黑一下大脸，小谢不好意思地挠一挠卷发，小声说开玩笑开玩笑，又拿我咂味了，是跟老田解释解释的意思。

小谢的情况，我是听我的父母说起来的。他家在乡镇，念到职教毕业后，家里不愿意再供他读书，托了亲戚带他去了兰州的工地上打工。他不甘心，偷偷报了自修大，几年下来，钱没挣多少，却拿了个硬铮铮的自修大汉语言本科文凭。

不幸的是有一年年底，工地上的脚手架突然就松动了，他冒险跟工友爬上去救人，踩了一脚空，摔下来，住了小半年院，出来的时候一条腿再也站不起来了。换了几份工作以后，他一个亲戚是这家公司的老领导，介绍他过来，在行政科做文员，可惜没多久公司没了，作为留守人员，他又被安排到门卫室当了门卫。

到底是学中文的人，小谢写得一手好字，之前公司里很多的标语都是他写的。有一回县里来了领导视察，注意到会议室里的几幅字，沉吟了片刻说，好字！特意让把小谢请过来。小谢住着单拐一步一跳地到了会议室，领导跟他聊了几句，表示很赞赏，还说回头我介绍你加入书法家协会。

回头没有下文了，公司老总很可惜地告诉小谢，要不是你的情况特殊，说不定这一次就是个好机会呐。据领导透露，现在县里很多机关都缺像他这样的人才呢。可惜可惜哎。

小谢好看的脸憋得通红，跟老总说没关系没关系，进机关哪里那么容易唦。人各有命，我懂，慢慢来，好在我还年轻呢，日子长呐。老总一脸严肃，点点头，扬手叫他回办公室去。

故事说到这里，一切都属于正常。谁也没想到，接下来的走向，开始变得八卦狗血起来。关于小谢的流言传到我耳朵里时，差不多大院子里的所有人早就晓得了。我向我的父母求证时，他们说谁知道呢，反正大家都是这么传的。

有点气人的是，他们居然把话头转到我身上，意思是人家小谢老大不小的了，有点这些事也很正常，问题是你看看你自个，锅不动瓢不响，到底哪天才开窍唦！书呆子的梦，怎么还不醒的呢，把人都急死了。我没好气地翻了他们一个白眼，后悔不该多嘴，跟他们打听小谢的桃色新闻。

大家叽叽嚓嚓兴奋莫名谈论的这一段绯闻，男主角自然是郭富城，就是小谢，女方是大院里有名的好佬董大的老婆。

董大是县城一家老牌企业的销售大王，常年不着家，说是全国各地跑业务，赚着大把大把的票子，自然免不了地有各式各样的花边新闻，光是传跟他相好的小饭馆美的丑的老板娘，有名有姓的起码就是三五个。

董大的老婆我也没见过几回，不只是我，我父母也是。大约跟她一直没上班有关系，她主要就是在家陪她闺女，接送闺女上下学，照料闺女起居，时间上跟我们不合拍。平常也看不到她去哪家串个门坐一坐，很不合群的样子。印象中她是模样清丽沉静寡言的女人。

有一年腊月里，大院里的人家都在忙着过年，有人说起董大不回来，说是在东北哈尔滨那边等一笔欠款，等不到坚决不家来。这叫什么话唦。我们都隐隐约约感到，这事没那么简单，肯定有噱头。

果不其然，正月半还没过去呢，就有人言词确凿地证实，董大居然在东北那旮沓也有了一个家，女人是当地开出租的，他们的儿子都要上幼儿园了。是董大隐藏得好呢，还是她太容易糊弄？这种言情剧里的情节，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在我们眼前上演了。

那一年的正月底，董大终于回来了，几乎半个院子的人都听到他们两口子干仗对骂的动静，几位热心人还跑过去劝架，当班的小谢也住着拐赶过去，推搡中他替女人挨了一脚，拐杖当场甩到门外，小谢一个跟头跌得不轻。

没几天大院恢复了平静，小聂，就是董大的女人还是像往常那样，悄无声息守着闺女过着日子，倒是董大回来的似乎勤快了一点，很快却又不怎么看到他的人影了。

这样过去了将近两年，董大偶尔还会回来，只是甚至连家门都不进了，拎过来一些水果或者食品，委托小谢回头转交给她们娘儿俩，说是小聂横竖不许他家去，当然了他自己也不是很想见到她，不见更好，省事省心。

让董大愤愤不平的是，他的闺女压根也不愿意见他，他喋喋不休地埋怨肯定是小聂背后挑唆离间的结果。小谢有些尴尬地陪他笑笑，安慰他风物长宜放眼量，时间可以疗愈一切伤痛，等孩子大了就会好的。

董大闻言直愣愣地望住他，皱皱眉，嘟囔了一句，你说的什么嘛，嘴上还是谢谢了他，转身几步走到大院门口马路牙上停着的桑塔纳，拉开傻亮反光的车门，一屁股坐进去。小谢抬眼望见副驾驶上盘腿坐着个女的，花枝招展的意思。

这一年的夏天，是一个午夜，董大斜过身子堵住小聂的房门，一只手扶在门框上吗，扯开嗓子喊，大家伙赶紧过来看看唦！看看这两个狗男女！

几个邻居凑过去劝架，或者说是看热闹，发现董大的脚下团着几件夏装，白的淡青的，还有一对胸罩。这个场面有些滑稽，几个人想笑又感到不合时宜，一个个都忍着，问董大怎么回事唦，要冷静，有话好好说嘛！

外面七嘴八舌地嘈杂着，里面却没什么声响，过了一会儿，门从里面拽开来，小聂衣衫整齐地站出来，小谢有些狼狈，身上的衣裳一看就很不合身，而且是一套秋装，有些空荡。董大直接骂开来，你个二狗子，玩老子的女人，还有脸穿老子的衣裳，呸，真他妈不要脸！说着就冲过去挥起了拳头。

小聂见状挺身冲到前头，一把拉过小谢，娇娇小小的身子，挡在他们两个男人之间。邻居们拦住董大，叫小谢还不快走，小谢不走，扶着拐杖，羞愧的，又是局促不安地稳稳地站着。

小聂甩开董大的手臂，正色道，你发什么神经！我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你搞搞清楚唦！小聂告诉邻居们，她跟董大去年就已经办过离婚手续了，怕闺女难过就一直瞒着的。小聂越说越气，高声质问董大，到底是哪个不要脸的唦？！

图 / 杨璇老师

这么一闹腾，倒是把他俩的情事公开化了。有人说这一点不奇怪呢，回想起来小谢往小聂家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还有人说除了门卫室，你还看见小聂去过哪个地方的？没有哎！

甚至有人想起来了，有一回下大雨，他在城北的六号岗亭看到过他俩的，只不过当时没往这方面想哎。小聂大小谢怕的有七八岁呢，还带个丫头，标准的姐弟恋嘛，不过仔细想想这两个人凑成一对，也不是不可以的。

来年元旦，他俩真的办了喜事，大院的人都被请过去喝喜酒。老田那个家伙喝高了，跟我们透露了一个秘密，说那次就是他偷偷打的电话，喊董大赶过来抓现行的。

老田说他早就发现他俩的奸情，不对不对，也不能叫奸情，我们又不晓得她跟董大早离了哎。幸亏这么一闹，要不然他俩的地下工作，不晓得要做到哪天呐！你们看，我就是他们的大救星，要不要喊他们过来敬我一杯酒唦？！

我们都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纷纷骂他，真是不要脸，把这么龌龊的勾当，说得这么光明正大，简直就是个坏怂！

我们正说笑着，婚礼全场忽然安静下来，司仪说新娘要为大家献上一首歌，表达对各位亲朋好友的感谢。前奏一响起，我就听出来了，是我特别喜欢的梅艳芳的《亲密爱人》。

我忽然想起，有好几次去门卫室取信件和报纸杂志，我都碰到小谢坐在那张摇头晃脑的木椅子里，在桌上小半导体收音机播放的歌曲声中，翻看一本书法册页，好像是赵孟頫或者米芾的字。而当时的音乐就是梅艳芳的这首歌啊。

只是我现在搞不清楚，到底是因为小聂喜欢他才喜欢的，还是因为他喜欢小聂才喜欢的，好在这一点儿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这是一首多好听的老歌。

故事讲到这儿，再补充说明一下，那个大院，不是后来在四处兴建起来的小区，说白了原先是一大块荒废的空地，上个世纪这家公司也火红过一阵子，当时的老总意气风发，没费劲地捎带了征下来周边的地，砌一道围墙框起来。

没想到很快生意难做了，渐渐地萧条起来，有门路的员工陆续投奔了别的地方，剩下的人还挤在当初的老房子里。跟着又是出租啊转让啊改制啊破产啊重组啊，一通眼花缭乱的操作，之前的老房子要拆掉，新建几幢商品房，不想走的可以再缴些钱搬到新房子里去。

不知道什么原因，当年的绝大多数住家都陆陆续续搬走了，包括小谢小聂一家。

这个故事我知道的最后的结局是，小谢夫妇带着小聂的闺女去了扬州生活，小谢办了一个书法培训班，他坚持不让小聂出来上班，不希望她多辛苦，每年培训班开学招生的两季，她跟着忙忙就行了。

小聂的闺女毕业以后留在了扬州工作，在一家金融机构跟着一位基金经理学习帮人理财。

有一回，在扬州文昌阁南边的新华书店，我很意外地碰上了小谢，他也很高兴，把单拐顺在边上，拉着我说了半天的话。他告诉我，小霞，就是小聂的闺女早就改口喊他爸爸了。这让他特别感动，第一回这么喊他时，当天晚上他跟小聂两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哭了。

小谢感慨了说，小聂是他的爱人，更是他的贵人哎。自从跟她在一起后，什么事都顺当起来了，真的是好事喜事一桩接一桩。来扬州定居，办书法班，加入书法协会，生了小女儿，实在是想什么成什么。小谢说，上天没有亏待我，好人好报，我会加倍珍惜这些的。

那次从扬州回来，我坐的是合乘车，一路上开车的师傅一直放着港台十大流行金曲。这样我就再一次听到了《亲密爱人》。

我琢磨了对于小谢跟小聂，他们是彼此的亲密爱人；特别是对小谢来说，除了小聂，还有他自己，或者说是命运，才是自己的亲密爱人吧！正视他，善待他，热爱他，挑战他，改变他，始终跟他风雨并肩，携手同行。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2023年6月4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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