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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的一切“真诗”都是“政治诗” | 社会科学报

胡晓明 社会科学报 2019-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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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败黑色的沼泽地、芦苇丛中避捕隐藏与惊飞的群鸟、孱弱的儿童一样的人参、丈量着虚空的高度的陨星、佝偻着身子用力开花的怪异植物、装血的袋子似的葡萄、映照着尸骸的腥红的夕阳、假装着天下的格局的奇怪街道上,飘散着无方向的蒲公英,地震的断垣碎砾与裂痕中掘出的一叶叶命运残片与哀哭声、一盏盏荧荧闪动如孤魂的天灯、紧紧蒙着口罩退回的洞穴的无脸人……,陈鸿森这五十首诗歌所构成的台湾生灵画卷里,景象异常繁富,生命的衰败与濒死的存在感如黑云一般,浓重的悲剧性色调笼罩着这一生灵之地。

原文 :“我深爱的沼泽地啊”——《陈鸿森自选诗五十首》序

作者 | 华东师范大学   胡晓明

图片 | 网络


四重门·四重伤


然而,这只是第一重门。细心的访者会发现在这一幅图景中活动的却并非人物,而是一些病态、疯狂或半疯狂的动物:退化的鸡、委琐的鼠、沉重的牛、咩咩的羊、忘却了刀俎的猪、老迈的虎、执着的比目鱼、耳朵加长了的兔、失窃的鹦鹉,丧失了生的平衡的驴,以及流浪狗、狼、死鱼、蜘蛛……,如此一来,似乎是生与死相连、悲喜剧同台、黑色幽默语调与新闻笔法合力,构成了反讽与揭示、戏剧性与叙事性的张力。



诗人的语言又清楚明白又荒诞不经,又梦境般飘忽诡异、又庖丁解牛般精准自如。这就穿越了第二重门。第三重门即历史现实世界之开启,其背景渐渐浮现出来:此一台湾生灵图中,有从国共战场败战撤退来台的外省籍人士,也有战后从战场侥幸活着回来的台籍日本兵,梦见无定河边骨的新婚妻子,旦夕之间成了敌国军魂的可怜亡魂、有受到环境污染灾害而生病的无辜民众,以及心灵受到伤害而畸形成长的后代台湾青年人,有荒诞骄横而虚弱的过气将军、阴暗而欺骗性十足的政客、也有自甘生活于虚妄的幻象之中的文化人与普通人……其时间跨度包含了戒严体制下的台湾、解严之后的台湾,以及政治纷争与两党轮替下的台湾这三个时期。



终于来到诗境的第四重门,诗人心灵世界与诗艺创造之显现:政治讽刺、知性反省与故土情深旋律始终交织回旋,无数的甜蜜和辛酸灼热地交融着无数的幻影与虚妄,戏剧化的人生与自我与深重苦难无解的乡愁,强烈的愤怒、批揭,又化而为长声叹息,残酷无情的真相洞察与爱的能力的萎靡,靠得太近的现实人生谛视与貌似超然幽默的静观,历史的荒诞、存在的虚无及其宿命感融为一炉。冷的知性、热的悲情,旁观的见证、介入的批判,最后,智慧的启示——政治诗歌五个最重要的基本维度渐渐清晰起来。诗人终于抵达的“慧象”、“慧境”,创为一项政治美学与转情成慧的不朽成就。

  


二十世纪的一切真诗都是政治诗。因而,此一项成就深深扎根于独特的台湾政治人生经验。十九世纪末,台湾在日本帝国发动的扩张与侵略战争中被纳入版图而遭受殖民统治,更成为日本帝国扩张的跳板与后备兵源地,大批普通民众遭受强迫的背井离乡的远征军苦役;由于台湾卷入太平洋战争而遭至美国空袭,又带来众多平民百姓死伤的惨剧,身心倍受摧残。这个阶段的台湾,身份极为扭曲怪异,既是一个受法西斯日本伤害的受奴役者受压迫者,同时也是一个受到反法西斯的国际联盟伤害的受凌辱者,承受双重的暴力。而战后,没有喘息机会的台湾被纳入世界冷战体系,准军事独裁政权的国民党政府长期实行白色恐怖统治,台湾经历了二二八屠杀,惨绝人寰。这又是受到来自自己同胞的第三重伤害。而解严之后,台湾的族群撕裂、两党乱局、民生凋弊,像一个精神分裂的人又遭受自己内在精神的自我放逐与自我蹂躏,这是第四重伤害。其诗尤其强烈的一个意象是台湾常有的地震:

  

我听得见 土地撕裂的声音/我听得见 举台崩塌的声响/崩塌的价值和信仰/碎片纷落 压覆着我/我看不到任何的光/像在墓室/惊恐 嘶喊 无边的暗 直落

  

另一个惊心动魄的意象是:“我深爱的沼泽地啊/当我被你吞没/爱犹是/晾晒前极力扭绞的/湿衣吗?”台湾分明是一个内外俱伤、痛痕累累的苦难之域。明白了这一层关键,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生灵之地如此黑暗破败,除了魔术师之外为什么几乎全无生人活动,只有一幅夸张扭曲挣扎荒诞的动物世界图景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些或大或小的碑,有的有碑文,有的字迹已漫漶。我们凭吊着,同时我们也被他人记念着。”陈鸿森四十多年来苦心倾听地震缝隙中生灵的哀哭与诅咒、细心收集并拓印了台湾人心中的碑文,为我们描绘了此一幅图景,为二十世纪非人道非人性之人类苦难,矗立了一方值得后人忆念流连的纪念碑。


鸿森其人,本身就是历史、就是诗


然而,如此丰沛充溢的诗意书写竟然出自一个研究清代考据汉学的一流学者之手!这一现象本身就够令人惊骇了。我认识陈鸿森教授,最早从台湾史语所的集刊上知道他的名字,后来有幸邀请他到华东师范大学思勉高等研究院讲 “年谱学”,当天他竟然给了我两个惊喜:一个是他凭着精密的考证穿越古人生活现场,居然能带着听众走进十八世纪江南王引之先生的书房,轻轻掀起书桌上的稿本,窥见其正在撰写的某文某书,仿佛王引之刚刚出去散步,书窗前还残留有夏日里的墨香!另一个是他讲完了王引之与年谱学,顺便讲了他的名诗《比目鱼》,以一种巧妙的幽默配合深入的洞察,揭穿了蓝绿两党政治争斗的荒诞与可悲。我犹记得当时他那一副跌荡自喜、仿佛天真的小孩子指出了台上的大人没有穿衣服的神情。

  


后来更了解到,鸿森教授对于台湾的悲情命运,有超乎常人的深切痛感。我记得他给我讲他当伞兵的经历,最痛苦的是临跳伞时的恐惧心理:不是害怕落到地上,而是害怕大地上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野生芦苇,上面有尖尖的芒刺,不知什么时候,尖利的芒就刺穿伞兵的整个人体!那种逃无可逃之地的图景,分明就是像梦魇一样的存在感受。还有一回他不经意地说:“台湾的蚊子很厉害,咬一口,血都是浓黑浓黑的。”——这分明也是他心中苦难台湾的颜色。台湾的悲情还包含自然环境的恶劣,一年到头台风地震不计其数。那年台湾大风灾引发地震,他来信说:“台风数掠境为灾,全台无欢颜。与兄前此游历之地,竟已化而为泽国。最可怜一片江山,更能消几番风雨……”最是情深一往。因而,读鸿森的政治讽刺诗,先须有一种理解之同情,所谓“血浓于水”的“血”,不是“血气方刚”的斗气好勇之“血”,而是要有对台湾的“血雨腥风”感同身受、对台湾人追求现代化的“血路人生”有真了解,然后才有“血脉相连”的体认。

  


写至此,我的眼前不禁浮现三幅画面:一个是少年陈鸿森。“人生识字忧患始”。陈鸿森说他八岁起,即在村子边大树下,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帮乡亲们写信。长长短短,言浅意深,几十万字的家书,没有一个字是他自己的,然而成长的生命里深深融进了泥土一样厚的乡情。一个是史家陈鸿森。治了大半辈子经学,从一个凤山的少年,成为南港的傅斯年图书馆故纸堆里的皓首穷经的史家,为何却去无可往之乡?他没有说。最后一个是诗人陈鸿森。他的《读庄子》:

  

两眼迷离/校不胜校/匆匆翻过一卷〈人间世〉/不着一字

  

这三幅画面,都是“不着一字”,而背面有深沉厚重的意思与磁石般的吸力。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鸿森其人,本身就是历史、就是诗。其诗其人,最耐读的地方,“不着一字”的空白处,或许正是二十世纪台湾大地生灵的书写?一如那无声无息将人慢慢吞没的沼泽,才是无解的命运悲剧?


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609期第8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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