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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炎:沉睡谷的无头骑士

2017-08-04 王炎 读书杂志

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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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严肃的文化研究,到日常的小资文青,文学与电影,始终是令人着迷的话题。被誉为“古典浪漫派影迷”的王炎,上世纪90年代末观看了恐怖片《沉睡谷》,发现其中颇有深意,由此展开了他对电影本身和华盛顿·欧文小说的追索,并结合北美地区的行走,呈现对“美国往事”历史与记忆的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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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谷的无头骑士


   

文 | 王炎

(原载《读书》2007年第5期)




查阅美国东部地图时,“沉睡谷”(Sleepy Hollow)这个名字总有某种神秘感,让我遐想、神往。这个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笔下的新英格兰古镇,有秀丽的哈德逊河风光、清馨古朴的地域风情,还有神秘的黑森无头骑士(headless Hessian horseman)……其实,它不是个遥远的地方,从手边的旅游小册子上看,如在离我住处不远的新泽西Edgewater上游船,只需两小时就可到达。但我宁愿保留这个向往,不让现实破坏幻想,所以一直没能成行。
    

记得在一九九九年十月,人们像往年一样眼巴巴等待好莱坞推出万圣节电影,因为万圣节前看恐怖片,已经成了美国大众文化的传统。好莱坞从不会错失良机,每年十月都要热炒一番恐怖片系列,多年来也积累下来一套万圣节经典:如《吸血僵尸》(Nosferatu)、《猎人的夜晚》、《闪灵》、《科学怪人》、《惊声尖叫》等,家喻户晓。这一年早在九月份,电影、电视就铺天盖地推出本年度恐怖大片——蒂姆·波顿(Tim   Burton)执导的《沉睡谷》。波顿那年早已是成名的大导演了,他的作品如《剪刀手爱德华》、《阿拉丁神灯》以及后来的《蝙蝠侠》等,为他赢得好莱坞黑色喜剧大师的美誉。这次他操刀翻拍美国家喻户晓的经典故事《沉睡谷的传说》(The Legend of Sleepy Hollow),声称完全忠实欧文的原著,确实吊人胃口。经典万圣节恐怖片已经相当程式化了,有个固定的套路:往往是邪恶势力急于复仇,只要碰见谁碍他的事,就大开杀戒,滥杀无辜;它刀枪不入,无法抵挡;只是到了结尾,过失一方被邪恶势力惩罚后,正义力量才会战胜邪恶势力,最终实现大团圆的结局。这类片子一般依赖特技制作恐怖、诡异的场面。而欧文的原著与这个套路根本不相关,它是个怀旧的、充满地域特色的、诗情画意的美丽传说。所以我很想知道波顿这个著名鬼才如何把一部文学经典套入恐怖片的类型叙事里。我在第一时间就奔到影院,分享波顿送给大家的“万圣节糖果袋”(美国风俗:万圣节晚上邻居孩子们会上门讨要糖果,因此家家都准备糖果袋)。
    

电影《Sleepy Hollow》海报(1999)


工作日的下午,电影院一般空空荡荡的。我特意选这个时间去看电影,本想环境会舒适些。不料,放映《沉睡谷》的大厅早已人头攒动、坐得满满当当了。电影一开始,我就发现波顿没有跳出恐怖片的老套,用最拿手的特技营造阴森、惨淡的乡村旷野:摄影棚里搭建的恐怖树林中,摄影升降机连续跟拍着狂奔的马车;人工大雾弥漫着沉睡谷,迷雾中影影绰绰、鬼火重重;麦田里的稻草人头插万圣节南瓜,在红色灯光的聚焦下,血腥恐怖、杀气腾腾;马车夫在利刃下身首两处,特写镜头跟拍砍下的头颅,一路滚到稻草人脚下。这就是波顿特色的哥特式影像世界,所有画面透过灰滤色镜和雾镜拍摄,陪衬以醒目的橙色和血红色,让细节格外鲜明,刻意凸显了阴霾、暧昧和诡异的基调,这迎合了万圣节观众的预期。而欧文的故事里虽也有诸多哥特小说的元素,但的确不是哥特式小说。
    

在欧文的时代,哥特式小说曾风靡英伦三岛和北美大陆,出现了玛丽·雪莱影响深远的小说《科学怪人》(一八一八)以及爱伦·坡的惊悚短篇。欧文恰在这个文学潮流如日中天的时代踏上英国的土地,在那里一呆就是十七年。他曾是沃尔特·司各特爵士家里的座上宾,司各特带着狗和孩子,陪着这位才华横溢的美国青年,游遍苏格兰阿博茨福德(Abbotsford)的山山水水。给他背诵边区民谣,讲述苏格兰传说,指点古老的哥特式教堂,观赏中世纪古堡内的橡木雕刻。欧文的心中这时激荡着异国怀古的情绪,这里好似骑士王国的中心,中世纪的浪漫让他心驰神往。司各特从不附会当时流行的理性主义趣味,即把中世纪斥为黑暗野蛮的时代,或把中世纪的艺术和建筑贬低成不开化的俗物。相反,在这位苏格兰作家的眼里,中世纪代表最高境界的骑士精神和优雅浪漫的生活情调。年轻的美国客人显然被东道主的博学和激情感染了,司各特也因这个美国小子竟如此了解苏格兰的历史和风俗颇感吃惊。欧文告诉年长的朋友,自己是第二代美国移民,父母都是苏格兰人,从小就听保姆讲述苏格兰的山水人情。
    

  华盛顿·欧文(1783-1859)

  

寻根之旅结束后,欧文却惘然若失。父母那一代美国人曾受过良好的欧洲古典文化熏陶,与欧洲人一样有思古浪漫的情怀。但新大陆与母国的文化已然中断,英国的遗风在北美很难扎根。美国人正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崭新的文明:一种功利、拜金的商业文明,伴随着物化的时尚和鄙俗的审美。美国人一心向前看却缺乏历史意识,但又让欧洲人不能不承认,这个新生的共和国有恢弘的气象和不凡气度。在当时,英伦三岛理所当然地成为欧文父辈们记忆与文化的家园,欧洲旧世界的历史古迹,也让新大陆的开拓者们怀古伤今、羡慕不已。可是,作为年轻一代的美国文人,欧文一方面为自己在祖国边缘、尴尬的地位颇为感伤,另一方又因欧洲对美国人的偏见忿忿不平。在《见闻录》(The Sketch Book,一八二〇)里他记录自己如何带着一种朝圣的心情,来欧洲瞻仰高度文明的社会和悠久辉煌的历史,特别是想见到“伟大的欧洲人”。因为在他读到的哲学著作里,常提到美洲所有物种正在退化,美国人也不例外。他以特有的黑色幽默的笔触调侃道:
    

我想,一位欧洲伟人一定比一位美国伟人要优秀得多,这就像阿尔卑斯山峰与哈德逊河两岸的高坡之间的差距。带着这样的想法来观察那些来访美国的英国游客,虽然他们看起来很显要且膨胀得不知天高地厚,但一旦回到自己的国家,就只不过是些小人物了。我因此萌生念头,一定要去拜访这个遍地奇迹的国度,好好看看那个伟大民族,我也是从这个民族里退化出来的呀。


旅居欧洲的经历使欧文产生越来越强烈的民族自豪感,他为祖国辩护说:虽然欧洲拥有丰富的历史遗产,但美国却有充满生命力的未来;虽说欧洲的名胜古迹印刻着逝去的岁月,自己祖国的自然风光却无可比拟,美国人不需要去任何其他国度寻觅大自然的崇高与优美。正是这样一种民族情感,让欧文决心写出美国民族的骑士文学,其古老神秘绝不能逊于欧洲经典。在《沉睡谷的传说》的开头,欧文就把我们带入徜徉着他少年梦想、田园牧歌式的古老荷兰农庄:
    

离塔里镇不远,大约两英里吧,有个小溪谷,或者说是高高的山丘中间的一个山坳,那是世界上最宁静的地方。一条小溪流过山坳,潺潺声催人瞌睡。即使偶尔鹌鹑的鸣叫或啄木鸟的轻叩,也会打破这里幽深的寂静。
    

还记得年轻时,我第一次来这里猎松鼠,高大的核桃树遮住半个山谷。大约中午时分,万籁俱寂,我一声枪响打破了周围安息日般的沉寂,远处不断回荡着咆哮的回声。如果我哪天希望从喧嚣的尘世中偷得片刻安宁,或在麻烦缠身的日子里找个地方美美睡上一觉,那没有比这个山谷更好的去处了。


让欧文魂牵梦绕的还不仅是沉睡谷的幽静,让他感触更深的是,在纽约州大规模移民和工业化浪潮下,新英格兰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整个美国躁动不安。而这个古老的荷兰山谷“就像急流旁边一小洼平静的水面,浮草、水泡都抛了锚,围着这个‘小港湾’慢慢地旋转,完全不理会身边涌动的急流”。欧文在尚未被现代化大潮裹胁的田园农庄里,寻找美国文化的根基。他深信有某种定力使美国文化独具魅力,凭此才可能产生灿烂的美国文学。像中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讨论文学主体性一样,十九世纪的美国作家从詹姆斯·库珀(James Fenimore Cooper)到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也曾意识到美国文学缺乏主体性。欧文试图通过创作证明,主体问题不在于本土经验的匮乏,而在于美国经验应该不断对抗美国作家依赖的欧洲文学形式。只有创造出独特的叙事形式,才有可能产生伟大的民族文学。
    

沉睡谷是早期荷兰移民在哈德逊河畔定居下来的古老村落。教堂的牧师依然用荷兰语布道,村民世代仇恨英国人,尽一切可能保持荷兰的传统习俗。妇人们擅长讲鬼怪、女巫的故事:悬岩峭壁上的疯女人和帮英国人打仗的黑森无头骑士常在夜间出没,连沉睡谷的空气里都弥漫着咒语。在虚构这样一个地域色彩浓厚的小镇时,欧文不用传统骑士文学或英国浪漫主义手法,却举重若轻,以诙谐幽默、略带乡愁的伤感笔调,书写昔日的传奇和古朴的民风。他笔下的主人公不是风流倜傥的绅士,而是位穷酸的乡村教师,但也颇有堂吉诃德式的骑士风范。欧文如此刻画自己的传奇英雄:伊卡博德·克兰又瘦又高,长腿猿臂,大手吊在袖子下一英里多,一双扇风大耳、斗鸡绿眼、小巧的脑袋插在细长的脖子上,身体各部件松松垮垮地挂在窄肩膀上,站在地上活像个风向标,让人担心在大风里会随蓬起的长袍被吹跑。但跨在坐骑上却也威风凛凛,宝马取名“枪药”,一匹独眼瘦马,剩下那只眼睛邪光炯炯。乡村教师手持长鞭,乍翅着瘦尖的双肘,像个蓄势待发的蚂蚱,扑向角斗的战场——乡绅家庭晚会。为了博取水性杨花的乡绅小姐的欢心,他与村里一泼皮无赖争风吃醋,最后被对手捉弄得丑态百出。其实那个情敌不过觊觎小姐的家产,而秀才仍一脑子骑士传奇、精灵鬼怪,相信自己的风流韵事远胜昔日骑士的丰功伟业——传奇小说里的战巨人、屠火龙、拿妖怪,哪能与对付本乡无礼难缠的混球儿相提并论。小说的叙事者一直声称以“正宗骑士传奇”的方式讲伊卡博德的故事,但反讽的基调早已颠覆了经典传奇的浪漫形式,让我们感受到了美国文学那特有的亲切感和别样的情趣。

    

如果对比一百多年后电影版《沉睡谷》,我们会发现电影里那种对美国山水草木的情感没有了,对往昔传统的眷恋也荡然无存,特别是复杂多样的人性在电影里简化成善与恶的道德判断,善意的幽默也变味成刻薄的嘲讽。历史语境改变了,美国已成为称霸世界的超级强国,它已不需要讴歌“大好河山”来增强自信,更无须以怀旧突显身份的独特。美国人现在相信自己的一切都属天下第一,美国文化既是特殊的又是普遍的。波顿的影像创作是强大帝国文化高速复制的一个具象:完全技术化的惊悚视觉、商业化的滑稽恶搞、陈词滥调的纯真爱情。作为一部古装片,好莱坞也有它的固定套路:搭建陌生化的十八世纪美国景观,人物身着奇装异服,操一口英国英语,着意营造疏离感,以此再现“真正”的古代。连美国本土的观众对故事的认同感都丧失了,他们可以像观赏科幻片那样回顾“美国往事”。
    

电影《Sleepy Hollow》剧照(1999)


我在国内给学生上“美国文学选读”课时,曾特意安排过两节课分析欧文的《沉睡谷的传说》,还放了波顿的电影。发现中国学生对电影非常着迷,而对小说却反应冷淡。我在课上也与学生一起对比小说、电影两个不同文本,他们认为欧文的语言有些过时,生僻词汇比较多,影响了阅读快感。但这对于英语系大四的学生来说还不是主要问题,最让学生没耐心读下去的是,小说的节奏比电影慢、故事的戏剧性没有电影强,时代背景又与现代生活相去太远,而获奥斯卡奖的电影《沉睡谷》却给了学生喜欢的一切。首先,电影改编出一个流行的幽默侦探故事,主人公的名字虽然与小说相同,但身份却是个纽约治安警察。他对福尔摩斯式的破案推理颇有研究,还对制作侦破仪器很有热情。他被纽约法院派到沉睡谷去破无头尸连环凶杀案,那里有麻木愚蠢的村民不断提供给观众的滑稽爆料。其次,影片属经典恐怖类型,歇斯底里的乡绅夫人为了邪恶的私欲,操纵无头骑士杀人不眨眼。最后,它还是个纯真的爱情故事,主人公儿时的心灵创伤,赢得了善良美丽的乡绅女儿的同情,两人同病相怜并坠入爱河。结尾少不了一对情侣以勇气、智慧和爱情战胜邪恶,正义最终在沉睡谷得以伸张。编剧着实身手不凡,把欧文的故事组装进了这个时代最流行的侦探、喜剧、惊悚、浪漫四种电影类型里。
   

欧文:《沉睡谷的传说》(CreateSpace Independent Publishing Platform,2014)

 

尽管对课堂上的反应有些扫兴,我还是向学生们提问:波顿的电影与欧文的小说有什么关系?经典文学作品难道可以这样改编、像经营化妆品一样卖“美容套装”吗?
    

《芝加哥读者》(Chicago Reader)的著名影评人罗森鲍姆(Jonathan Rosenbaum)曾在一篇影评中写到:“虽然欧文是美国最伟大的作家,但今天已很少有人读他的作品了。我虽然大学本科和研究生都读的是英文专业,却从未读过欧文的文字。只在看完电影《沉睡谷》几天后才开始读这个一百八十年前的美丽故事……如果你以为波顿是翻拍欧文的故事,那就去读读原著吧,你会气得大哭一场。”罗森鲍姆回忆说,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伊卡博德和无头骑士曾渗透到美国主流文化中,就像今天大众文化中的偶像一样深入人心。当时人们不一定是学文学专业的或读过欧文的小说,也都知道伊卡博德深受志怪杂书的毒害,也像堂吉诃德一样滑稽可笑,被乡下泼皮装扮的无头骑士吓得魂飞魄散。所以当老师启发学生研读经典时,调皮的学生会回答说:别烦我,你这个老无头骑士伊卡博德!然而今天几乎没有人再知道这两个小说形象的来龙去脉,就连给《沉睡谷》写影评或做推广的专业人士也不知道。罗森鲍姆认为这尚可原谅,毕竟时代前进了。但让他实在无法容忍的是,导演波顿只比他小十五岁,怎么会在“忠实原作”的理解上与他有那么大的代沟。他举例说,波顿在电影推广宣传册上曾大谈创作感受,说自己是从迪斯尼的卡通片上知道的无头骑士,虽不清楚这个形象为什么深入人心,但相信它一定是个重要象征符号。罗森鲍姆感慨道,这个导演居然是从卡通片上吸收的创作灵感!而一九四九年拍摄的迪斯尼卡通《伊卡博德和托德先生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Ichabod and Mr.Toad)除了语言风格上保留了些许欧文的风格,其他与《沉睡谷的传奇》没什么关系。如此大制作的影片,导演虽不用写剧本,但至少也应该花时间看看欧文仅四十页的原作吧。至少那样就不会如此自信地宣称这部影片“忠实原著”了。更不可原谅的是,所有影评居然随声附和。
    

在美国文学课上,我干脆当了回“老无头骑士”,引导学生细读欧文的故事,然后再回头分析电影文本,从艺术再现中观照美国文化在一百八十年间的嬗变。在欧文的世界里,我们发现虚构的主人公在身份和气质上与当代美国社会格格不入。伊卡博德离开康涅狄格老家,游走于新英格兰乡镇为农民家的孩子教书,靠轮流到学生家里混饭勉强度日。平时最可心的事就是碰巧学生家里有位年轻漂亮的主妇或年长的大姐姐,让他有机会尽情施展才华,卖弄学问,吟诗念赋,殷勤献媚。乡里勤劳朴实的庄稼汉看不起这个吃软饭的,认为外乡人好吃懒做。但好在学费不高,倒也乐得让他给照看孩子。而在有闲情逸致的妇人们心中,伊卡博德可是个风流雅士,村里东家长西家短,礼拜日唱圣歌,讲精灵女巫的故事,都是由这位优雅绅士在一家家“蹭饭”时启蒙的,沉睡谷开始“有文化了”。其实酸秀才的全部知识储备就是通读过科顿·马瑟(Cotton Mather)的《新英格兰巫术史》(History of   Witchcraft,a New England Almanac)获得的,这部乡村教师行囊“图书馆”中的唯一珍藏本,也是他的精神家园。每当事不遂心,情场失意,百年前(十六世纪九十年代)的女巫妖术和萨勒姆审判,就成了乡村教师的精神避难所。随着阅读的深入,现实的无奈就慢慢淡出、化解了。
    

  无头骑士

  

循着伊卡博德先生的心路历程,我们在课堂上追溯到早期殖民时期的文学,又一起阅读科顿·马瑟的作品。马瑟在美国文学史上有重要的地位,他有关萨勒姆巫术审判(The   Witchcraft Trials in Salem)的记录,是剧作家阿瑟·米勒的名剧《炼狱》(The Crucible,1953)的素材。国内曾把该剧以《萨勒姆的女巫》为名搬上话剧舞台,反响强烈。米勒把两百多年前的审判演绎成一个政治寓言,美国剧评界认为他影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麦卡锡主义对美国左翼人士的迫害。在中国上演时,观众又把这个异国异代的宗教迫害看做是“文革”的写照,所以这出戏一直被当做人性剧。但学生们阅读马瑟作品之后发现,如果把萨勒姆审判仅理解为当代政治劫难的讽喻,就抽空了十七世纪巫术在新大陆历史上的丰富意义。他们进一步收集巫术的史料,研究巫术的北美演变史,然后在课上做了精彩的报告。早在一五四二年,大英帝国议会就把巫术定为撒旦的邪恶力量,是可判死刑的重罪。可欧洲的巫术活动与美国新英格兰地区巫术之猖獗无法相提并论。仅一六四七年新英格兰就宣判了二百三十四人从事巫术活动,其中三十六人被处死,百分之九十为妇女。最经典的案例是一六九六年萨勒姆一个牧师的女儿突然精神失常,口称看到一个灵柩模样的幽灵。紧接着她的表兄也行为失常。牧师家的女黑奴在教会的威逼下,供认她受魔鬼之命,向两个孩子施了巫术。从此,邻里间互相揭发诬告,大兴迫害之风。那么到底是什么让新英格兰成了巫术的温床?又是什么使得清教社会对巫术如此不宽容?历史学家一般从新英格兰社会内部经济、社会关系或性别等角度来解释巫术迫害,认为清教社区因经济窘迫,邻里间缺乏互助,再加上男权社会对女性的监控和压制等因素,才造成萨勒姆惨案。但欧文虚构的世界却让我们看到巫术的另一面,与霍桑的《红字》里阴森、禁欲的清教掌控下的波士顿不同,沉睡谷是个远离教会和政治权力的偏邦小镇。镇上的教堂时常闹鬼,牧师却一直缺位。只有迷信巫术的乡村教师组织唱圣诗、主持礼拜仪式、教妇孺识字。也就是说,巫术主管着沉睡谷的意识形态,而基督教会被边缘化了,精灵、鬼怪和巫术成了乡下人文化娱乐的主要素材。更让人耳目一新的是,独立战争后,哈德逊两岸的革命事迹和战争传说,被乡下人的鬼怪想象力加工成神秘传奇,塑造出了无头骑士这个混杂着建国史、民间传说和巫术传统的独特形象。也许在欧文心中,民间艺术的“土特产”,比官方正史更独具魅力,是民族之魂。
    

学生们从搜集到的自十七世纪到当代的巫术演变材料里,发现当代美国许许多多的“灵鬼研究协会”、“超常现象研究”、“超自然现象研究”等组织,与巫术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们与传统巫术的区别在于,当年巫术与基督教会对抗,而今天的鬼魂研究要挑战科学无神论的权威。具讽刺意味的是,超自然研究依赖科学的进步和仪器的完善,用科学范式“验证”幽灵的存在,而最主要的手段是让超验的灵异视觉化。这与艺术再现手段的历史演变异曲同工,电影把民间想象世界的听觉形象视觉化,本来在口耳之间转述的无头骑士,在影片里却是个雕像般的无头鬼。文学载体从口述、文字到影像的演变,造成古老文学形式在历史、文化内涵上的深刻变化,一个民族独特的想象力可能被载体的工具理性抛光、削平,鲜活、生动的民间形象会被大规模复制成电影工业的副产品——无头骑士玩具直至主题公园。欧文不仅留下了文学遗产,还告诉我们美国史并不像史学家事后所描绘的那样,由几个缔造者制定一部前瞻性的宪法,美国就一路连续地发展下来。其实,现代化浪潮和移民涌入曾给美国历史带来程度不同的断裂,忽视历史断裂,也就拒绝了严肃的历史意识。波顿制造的文化产品,不是关乎逝去的记忆,而是感官的兴奋剂和自恋的陶醉品。
    

Will Carlson的画作《Washington Irving》(2013,来自fineartamerica)


二〇〇六年美国东部的秋天特别漫长,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下午,朋友来电话建议去沉睡谷一游。我心里一动,问他怎么会想起去那儿。原来他前一天在电视上看了电影《沉睡谷》,所以想“实地考察”一番。我们驱车从哈德逊高速公路出纽约市一路北上。深秋的哈德逊河岸有一种“失真”的美,远处朦胧的山林染上了颜色,从轻快的淡绿到深沉的酱紫,从刺眼的明黄到躁动的深红,如此多彩绚丽,就是十九世纪哈德逊河风景派画家,也只能空叹天公造物的不可企及。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塔里镇,欧文的小说上讲,这里离沉睡谷不过两英里了。我问朋友:你这个纽约人以前怎么会没想到来沉睡谷呢?难道没听说过无头骑士?其实,他儿时在万圣节常与小伙伴玩无头骑士的把戏,但却不知道无头骑士的来龙去脉,看了电影方知一二。他开玩笑说那里一定是个Creepy Hollow(恐怖谷)。朋友手里的旅游小册子上印着无头鬼的电影剧照,他期望着阴森恐怖的山谷。但欧文笔下的沉睡谷其实是个富庶丰裕的农庄,路边果树成荫,向日葵、郁金香簇拥着舒适的农舍,毛色油光的肥猪和羽毛雪白的鹅群在阳光下嬉戏,石燕在屋檐下欢快鸣唱,一队队白鸽掠过满满的谷仓……
    

路旁巨大的石碑赫然刻着“沉睡谷一六〇〇年”,路两旁的景致大出我们的意料。新建成的别墅小区、现代化的综合医院,镇中心时装店、杂货店、南美烤肉店林立,不时传出悠扬的拉美音乐。这里与美国任何一个小镇没有区别,甚至看不出是个三百多年的老镇。我们问一个无所事事的警察:旅游景点或博物馆在哪里?没有,只有个老古玩店。无奈之下,我只好找个酒吧消磨时光,与店员漫无目的地闲扯。冷清的店里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已醉意,凑上来接个话茬开始大发议论。我问他是本地人吗?他不无得意地说从爷爷辈起就住在沉睡谷了。这里游客多吗?我又问。他借酒发挥起来:很多,而且移进来很多外乡人,老住户搬走了,外人要改变一切——我转移话题:你听说过无头骑士吗?他一脸不屑:哪有什么无头骑士,别信它——欧文曾在小说里为这儿保留的鬼怪传说做解释:在美国各地大规模人口流动的脚步下,鬼怪传说销声匿迹了,因为还没等坟墓里的鬼魂翻个身舒坦一下,活着的老友就已经搬到别处了,鬼魂出来夜游时找不到熟人也自然不再出来了;而沉睡谷这个荷兰老镇是停滞的,所以这里仍神出鬼没。但到了今天,沉睡谷的鬼魂也不夜游了,它们已经死了,永远不会再出来了。
    

初稿二〇〇六年十二月于新泽西,定稿二〇〇七年三月于北京  


   *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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