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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新刊 | 李建宗:何为萨满:人类文明史的眼光

李建宗 读书杂志 2021-03-26


编者按:

萨满在今天被目为巫术、迷信,但在现代科学发展之前,它与大宗教一样,曾是人们精神生活的日常。本文从萨满的性质、传播、功能、仪式、观念等等方面,为读者展现了一个有关萨满信仰的看似荒诞不经却又极为真实的世界,虽然这个世界已与我们渐去渐远,但仍可从中窥见人类心理和思维习惯的一些共性,亦可对民间传统多一些同情式的理解。


何为萨满:人类文明史的眼光

文 | 李建宗

(《读书》2019年8期新刊)



“萨满”的英文表述“shaman”是一个国际学术界的通用概念,不同区域和族群有不同的称谓,汉语的统称是“师公”及其各种变体,阿尔泰语系中是“巴克西”(bakxi)及相关语音变体。与称谓相对应,世界各地的萨满具有多样性。当下,人们要么以猎奇的心态审视萨满,要么用怀旧的情绪追忆萨满。而如果把时间向前推移一个世纪,世界很多地方的萨满文化其实是老百姓的日常。民众对萨满爱恨交加,既欣赏着萨满的表演,感受着萨满的灵验,赞叹着萨满的“法术”,也畏惧萨满带来的灾难。



暂且把萨满作为一种宗教,由于在认识上与一些大的宗教流派之间存在分歧,未免在大宗教势力范围内遭遇打压甚至封禁的命运,有时为了逃避其他宗教的打压而暂时地转入“地下”。在特定历史时期,萨满文化有着深厚的民间基础和顽强的生命力,有些大宗教的势力范围内甚至还有萨满教的留存痕迹。就某一宗教信仰区来说,其宗教氛围的浓厚程度并非相同,比如在农耕地区的信仰浓度往往大于游牧社会,大宗教的低浓度信仰正好为萨满的活动留有一定的空间,有时候甚至与大宗教一并流行。明清以来藏传佛教在蒙古地区广泛流行,作为古老文化遗存的“博”(萨满)仍在民间活动。萨满之所以能在具有排异性的大宗教内部留存下来,一方面是基于当地民众的文化惯性,另一方面是萨满教自身的“魅力”。萨满也会不断地汲取一些大宗教的文化元素为己所用。

 

蒙古国苏赫巴托区圣母树下的火祭仪式(来源:golifehacks.info)


萨满文化在传播过程中,不断为广大民众接受和信仰,于是,世界上出现了很多萨满文化的异文和变体。萨满文化在不同地域和族群之间的传播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地方化”的过程,萨满会吸纳大量当地人的文化元素。只有经过“改造”同时适合本土性的萨满文化,在一个地域或者族群中才有一定的“市场”,广泛流行开来。萨满的传播过程,其实就是一个不断变异的过程,在变异中实现了自身的“创新”,这与一些大的世界性宗教存在一定的差异。杨庆堃(C.K.Yang)先生曾经提出了“制度性宗教”与“弥散性宗教”的概念,并对二者进行了区分。显然,萨满教具有更多“弥散性宗教”的特征,并且不需要太多高深的宗教理论,这也是从事萨满的人数相对比较多的原因。就像病人往往对医学原理不感兴趣,而更多地关注医疗效果一样,广大的受众也是怀着强烈的实用心理来接受和对待萨满的。在当地人看来相当严重的病人面前,萨满的法事活动一旦取得效力,即便是病痛稍微有了一定的缓解,萨满便会在当地立刻出名。

 

萨满在抛洒牛奶(来源:golifehacks.info)


在特定历史时期,萨满治疗就是一种地方性知识体系。尽管萨满属于个别人的职业,但对于萨满的法器、作法仪式和实践过程,很多人还是比较熟悉的,萨满活动在当地也是司空见惯的。每当举行萨满仪式的时候,当地人都知道该准备什么器物。每一次萨满活动结束之后,病人及其家属的紧张、焦虑在心理上或许得到暂时的缓解,除非是非常紧急或者严重的疾病。历史上有些地区的萨满数量有限,全民信仰萨满并不等于人人可充当萨满,这自然抬升了萨满的社会地位。对于普通家庭来说,每当疾病、厄运、灾难等境况来临时,萨满显得极为重要,而萨满的活动并非都是无偿的,有时候是一笔开支,或者以无偿劳动的形式来“冲销”活动费用。历史上中国西北汉人社会家族中,在意外事件频发的情况下,家族所有成员往往通力合作,邀请萨满进行法事活动,而后,整个家族筹措资金为萨满支付报酬。



历史上的萨满在特定地区的民众中是备受尊重的职业,阿尔泰语系部分族群语言中的“巴克西”称谓及其变体,另外一个意思就是“老师”,可见萨满在当地的社会地位。在宗教学意义上来说,萨满是主导宗教仪式的神职人员,其身上已经具备萨满教的理论知识,同时掌握了具体的实践技能,能够主持仪式活动。与一些大的宗教相比较,萨满教本身的理论体系不及前者,但萨满的实践活动却有独特性。萨满身上体现的是一种技艺,衡量萨满水平高低的标准,一方面是萨满的“法事”效果,另一方面是萨满的实践技能,这两个方面相辅相成。在萨满的宗教活动中,有起码的实践技能要求,这也是萨满传承过程中能否“出师”的基本标准。尽管在不同区域、族群当中萨满的 “出师 ”有不同的标准,但最起码的一条是能够主持仪式活动。在普通人看来,萨满的“法事”活动是一种神圣的仪式,在仪式中萨满身上经常冒出诸多由实践技能演绎而出的“神性”。

 

萨满教徒在祈福仪式中祈祷(来源:golifehacks.info)


其实,萨满仪式活动有时犹如一场表演,在场民众观看“热闹”。由于萨满仪式中有很多“非常态化”的因素,观众不乏“猎奇”心态。于是,萨满的表演会起到两方面的效果,一方面基于已经形成的评价萨满的标准,当地人开始“甄别”萨满的表演水平;另一方面萨满惊险、非同寻常的表演,肯定会在当地产生一定的效应。一般情况下,萨满的仪式实践技能主要是在师傅的指导下练就的,其中也有一些所谓的“神授”绝技。在阿尔泰语系部分族群的萨满仪式中,有脚踩烧红烙铁的环节,显然,要掌握这些高难度并有一定危险系数的仪式实践,需要花费很大的功夫。当然,有些地区的萨满活动具有魔术的性质,位于黄土高原的甘肃中部地区,个别现代萨满举行仪式活动时,曾经出现迷惑观众的行为。他们预先在法器上撒上白磷粉末,仪式活动中法器相互撞击之后,白磷开始燃烧起火,吸引在场的观众。当然,在普通民众看来,这是一种非常神奇的现象,也是萨满身上表现出来的“神性”,甚至是萨满仪式活动中的一个最大亮点。修炼“法术”也成了萨满从业过程中的一个至高追求,萨满的“法术”有外显和内隐两个层次,大部分萨满注重的是外在的、可视的“法术”,而这也对于内隐层面“法术”的塑造与建构起了一定的作用。在民间社会,人们往往通过萨满的“法术”来想象性地建构萨满内在的特征,形成了一些超现实的,甚至是虚幻的想象。

 

每当提到萨满时,人们想到的是萨满鼓,其实萨满还有一些常见的器物,诸如专用服饰、鞭子、铃铛等。萨满鼓在法事活动中既是法器又是乐器,鞭也是萨满的重要法器,特别是在萨满的驱邪仪式活动中。萨满的发饰具有一定特色,在河西走廊的裕固族地区,历史上出现过发辫上扎有很多布条的萨满,并用这些布条给患者治病。在甘肃中部地区流行着“师公轮马头”的表演,师公在“攒神”过程中,一边敲着羊皮鼓,一边摇荡着自己头上的发辫(目前只能通过摇动系在帽顶上的假发辫进行表演),意在取悦神灵。在萨满跳神表演中,有非常令人震撼的场面和骇人的镜头。过去甘肃中部地区的“迎神”环节中,师公在神轿前面遍地打滚,把小刀刺入自己胳膊的肌肉,甚至有时还会刺破自己的额头,费尽周折才能把神灵迎进庙宇。

 

一位手持法器的萨满巫师(来源:www.rferl.org)


凡是在萨满教流行的地区,都流传着许多关于萨满的传说,一般分为在世和离世萨满两种类型。尤其对于一些已经离世的萨满,当地民众对其法力会进行大幅度渲染。通过口头传说的建构,使听众在当地人的话语中领略萨满的“神力”,其中玄妙的情节和夸张的叙述,给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些萨满传说具有很强的生命力,甚至在当地的几代人当中持续流传。通过萨满传说的讲述,历史上萨满的“英名”反复地出现于当地民众的脑海之中,甚至形成了一种集体记忆。萨满文化的维系和传承,与萨满传说圈和信仰圈之间具有密切的关系。如果萨满的技艺具有一定的“创新”,并给当地人带来感官上的震撼时,萨满便立刻声名远扬,受到本地人的“热捧”。有时候来自“异文化”的萨满可能要比本土的更受欢迎,因为前者在“法事”活动上会给当地人产生更大的感官刺激,因新奇而在当地社会产生特定的效果。就萨满的人生舞台而言,本土萨满的“台前”和“幕后”都为人们所熟知,当地人在观看萨满“前台”表演的同时,还会想到作为日常生活的“幕后”,这自然消解了本土萨满的“神圣”地位。正如“外面的和尚会念经”一样,人们总是更多地认同和信任外地萨满。当然,民众往往出于人际关系或者方便的考虑,也会经常邀请本地萨满,在萨满稀缺的年代尤其如此。



在一些制度性宗教流行之前,萨满活动及其意识在世界各地普遍流行,作为原始宗教的萨满信仰,总是融入人们的精神世界。汉族地区的萨满教经常与民间信仰混合在一起,很多人无法分清萨满和道士两种角色。作为萨满教宗教师的萨满和道教宗教师的道士,在不同的区域和族群中有不同的称谓,甘肃中部地区把萨满称为“送匠”,把道士叫作“阴阳”。在当地人的知识谱系中,“送匠”(萨满)是用胁迫的方式对待鬼神,通过“法力”或借用神灵的力量来解决村落面临的疾病、灾难等社会问题。从称谓来说,“阴阳”(道士)与道教具有密切的关联,“阴阳”以祈祷的方式,企图感动并取悦于神鬼,在诵经过程中以经文和音乐来禳解人间的灾难。由此,人们评估“送匠”(萨满)水平的是“作法”的技艺,而衡量“阴阳”(道士)标准的则是经文。在当地人看来,“送匠”(萨满)和“阴阳”(道士)的职责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清楚在重要社会场合选用哪一类宗教主持人。然而,在有些地方萨满与道士之间并非有清晰的边界。

 

图中详细描绘了1700年左右一幅道教祭祀亡灵的画,画中有一幅梅花插在金瓶梅上的景象。祭坛后面是三净牌匾,右边是各种礼器,包括香炉和礼剑(来源:wikia.nocookie.net)


萨满是神界与人间的连通中介,这一点在社会学、宗教学、人类学等学科领域达成了共识。在历史长河中,人们形成了对自然的认知惯性,导致在今天看来并非科学的认知,却在某一时段广泛流行。无论是在汉族地区还是阿尔泰语系的族群中,过去都有过对“天”的崇拜。面对宇宙的渺远与广阔,早期的人类把想象发挥到极致。不同区域和族群的人们在不断建构着宇宙体系,同时还在当地人中实现了“宇宙观”的普及。“天命观”在中国历代皇权体系中延续,尽管不同朝代在认识上存在一定的差异。天界、地界、人界的“三界”观念也在中国普遍流行开来,天界的神圣已经在民众中形成了共识。同时模拟中国的皇权系统,想象性地建构了一个天界秩序,在汉族人的观念中出现了以玉皇大帝为主导的天界秩序和宇宙权威。高于人间的天堂成了民间社会的主宰者和佑护者,对于天界的尊崇与敬仰成了一个重要的主题,从皇室子弟到平民百姓,“天”几乎成了全民信仰。而在阿尔泰语系的族群中,历史上出现了“腾格里”崇拜,与“腾格里”对应的是汉语中的“天”,历代“汗王”经常把自己与“腾格里”关联在一起,以确定地位的权威性,与历代中原王朝的“天子”如出一辙。“形而上”的“天”只是一种观念形态,而普通民众急于知道的是具体实在的“天”,而非历代思想家阐发和论争的、属于各自理论体系的“天”,于是,民间老百姓关于“天”的理论阐释就由萨满来充任了。萨满生于民间长于民间,他会用完全符合普通民众思维和观念的话语讲述关于“天”的知识。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萨满讲述的“另外一个世界”,包括天、地两界,经常与其对应的是神和鬼。神鬼到底是什么样子,普通人根本见不到,萨满的讲述也就有了一定的权威性。萨满用既有的模式进行叙述,符合当地人思维惯性,同时还会即兴发挥,迎合听众心理。通神是萨满的一个重要功能,作为沟通天界与人界,即神灵与凡人的媒介,既需要“奇特”的功能,还必须具备讲述故事的能力。在外界事物的刺激下,萨满实现了一次自身的“蜕变”,达到迷狂的状态。从人变为“非人”或“半神半人”,此时在萨满身上表现出一种“超我”状态。萨满灵感的“刺激物”经常有麻醉品、酒等,甚至自我抽打,有时萨满通过跳舞进入迷狂状态。在外界刺激的驱动下,萨满身上出现了一些不属于“自我”的特征,语言模糊不清,痛苦地扭动着躯体,甚至自我伤残,达到癫狂,然后进入昏迷状态,清醒之后显得异常疲惫,这就是萨满的整个“入神”过程。在有些情况下,萨满的法事活动就是一场“入神”的仪式表演。

 

仪式后精疲力竭的萨满。萨满说,当进入恍惚状态时,他们对进入精神世界的旅程只有不稳定的控制。神魂颠倒的萨满被拍摄到咀嚼炽热的煤炭(图片和图说文字均来源于:rferl.org)


在萨满的“入神”过程中形成了幻觉,关于幻觉的内容在不同代际的萨满中进行传承,形成了各自的程式。在某种意义上,作为萨满“入神”前奏的各种刺激,目的就是激发幻觉。幻觉是萨满的一个重要特征,主要包括进入“另外一个世界”的飞行,以及对于普通人来说无法感知的“另外一个世界”。虽然幻觉是一种超现实,但它是一种现实的反映和萨满实践的延续。幻觉作为萨满体验的假象,就容易形成大量的虚构讲述。一方面萨满的讲述来自内部的知识传统,另一方面,萨满讲述普通民众想要了解而无法知道的事情,这就要求萨满具有故事编造技能。特定时期的民众对萨满在幻觉基础上生发而出的“谎言”总是信以为真,最典型的是作为萨满“坐骑”的“飞行器”的传闻普遍流行,历史上甘肃中部地区的部分萨满自称有驾驭“五鬼抬轿”的特异飞行功能,这其实是在中国已经延续了一段时间的“道术”。



英国古典进化论学派的代表人物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在其经典名著《金枝》(Golden Bough:A Study in Magic and Religion)中论述人类文明发展史的时候,提出了“巫术——宗教——科学”的论断,也就是在进化论的视野下划分人类认识世界的三个阶段,其实这三个阶段的界限也未必是清晰的。在不同的历史时段,人类认识世界的方式存在差异,巫术伴随人类走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与巫术相关的萨满延续至今。历史上的巫术作为一种认识方式,几乎是民间社会大部分人的选择,因为当时难以找到更为科学的路径,即便是发现了真理的捷径,最终也可能因敌不过传统而退位。如果以当代科学为参照,尽管萨满谱系引导人类走过一段认知的“歧路”,甚至远离真理,但毕竟是人类对认识世界的尝试和探索。


在现代化语境下,人类揭开了认识上的好多迷雾,开始用科学的方式审视自我及周边世界,萨满的社会作用逐步“让位”于科学,随之处于一种“失灵”和“失效”状态。世界各地的萨满正在退出历史舞台,开始走向濒危,一些地域的萨满文化进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意味着人类对于萨满文化的重视。汉族地区流行的萨满曾经被戴上了“封建迷信”的帽子,出现了“污名化”的现象,然而有意思的是,后来一些地区的“污名”反而变成了“正名”,当地人甚至包括萨满自己,直接理直气壮地称萨满活动为“迷信”。在当下部分地区的萨满还没有完全退出民众的视野,尽管有发达的科学和先进的技术,但人类还有很多自身无法解决的问题,面对一些棘手问题,如重大疾病等,有些人只好再次转向萨满世界,即便只是从中获得一点心理上的慰藉。


蒙古萨满在首都乌兰巴托郊外的草原上参加夏至仪式(来源:golifehacks.info)


对于人类历史上的萨满文化只有把它置于特定的社会文化语境之中,才能给予一个相对公允的价值判断。在大量传统民间文化濒临危亡的今天,以人类文明史的视野重新捡拾萨满文化的碎片,也算是为即将消失的“作为民间传统”的萨满文化唱上一首挽歌。

(《萨满教:古老的入迷术》,[美]米尔恰·伊利亚德著,段满福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二〇一八年版)


* 文中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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