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新刊 | 王斯秧:特普费尔的漫游与漫画
现代漫画之父,是十八至十九世纪的一位有眼疾的教师——瑞士的罗多尔夫·特普费尔,他为这一“第九艺术”创造了规则,其作品具有远超时代的创新性。这位伟大的漫游者,以轻灵的线条来对抗工业化飞速发展的庸俗时代。
特普费尔的漫游与漫画
文 | 王斯秧
(《读书》2019年10期新刊)
在动漫风行的今天,很少有人知道漫画的创始人是一位终身在瑞士偏居一隅的画家,也是一位作家和教育家。漫画本是他壮志未酬的遣怀之举,却开创了一种新的艺术形式。他的作品具有远超时代的创新性,他采用的多种手法直到一个世纪之后才得到人们的广泛认同,成为“第九艺术”的普遍规则。
罗多尔夫·特普费(Rodolphe T.pffer, 1799-1846)出生于日内瓦,父亲是当地有名的画家。小特普费尔热爱艺术,跟随父亲在画室作画,在乡野和山间闲适地漫步,与艺术圈交往,并希望像父亲一样成为画家。谁知十九岁时一场眼疾打破了他的画家梦。他因为视力低下而无法继续作画,只得前往巴黎学习文学,一八二〇年回到日内瓦教授希腊语和拉丁语,三年之后成婚。靠着妻子带来的丰厚嫁妆,他于一八二四年开办了一家寄宿学校。彼时,瑞士私立学校享有很高声誉,加之卢梭的《新爱洛漪丝》在欧洲风行,小说背景地——日内瓦湖畔——成为度假疗养的圣地,以英国为主的贵族家庭纷纷把孩子送到瑞士上学,因此寄宿学校收入颇丰。
年轻的特普费尔在日记中写道:“一想到浪费了多少时间,一想到我即将二十一岁,我又陷入忧郁。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好画家,受人敬重,和我亲爱的父亲一起画画,却只能当一个碌碌无为的教师。”他没有想到,自己将在这个平凡的教职上做出影响深远的创新之举。
他秉承他的日内瓦同胞卢梭在《爱弥儿》中的教育理念,主张在宽松自由的环境中培养学生。从一八二五到一八四二年间,他每年暑假带领学生外出游历一两次,在瑞士、法国、意大利的阿尔卑斯山间徒步旅行,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个多月,领略山河之美,认识自然万物和历史古迹,锻炼学生的体能、勇气和毅力。特普费尔并不是学校登山运动的开创者。据史料记载,瑞士学校自一七〇五年就有组织学生登山的传统。可是欧洲的学校登山运动把他视为鼻祖,一八七四年成立的法国登山协会的章程中大量引用他的教育理念,不仅仅因为他十几年如一日组织远游,更是因为他把登山变成了一种全面提升身心的教育方式,以此激发学生对宇宙万物的好奇心,培养一种审美和生存的态度。正如特普特普费尔自画像费尔在自传小说《我叔叔的书房》(La bibliothèque de mon oncle)中所说:“漫游是一生中至少要做一次的事情,特别是在十八岁、中学毕业的时候。因读书而干枯的灵魂重新焕发生机,小憩之后开始认识自我;灵魂不再依赖从书本借来的生命,开始了自己的生命。因此在我看来,在周全的教育之中,用一整个夏天来漫游并不多余。甚至一整个夏天都不足以造就一个伟人:苏格拉底漫游多年,卢梭一直漫游到四十岁,拉封丹一生都在漫游。不过我从没见过哪本教育书上写过这种教导。”
特普费尔老师在夏天带领学生跋山涉水,一路记笔记、画速写。等到漫漫冬夜,他就把师生在山间的见闻逐天记录下来,配上生动的插图,例如描绘山间景象,旁边就以数笔画出山川巍峨、冰川壮阔,描写途中遇见一个头发蓬乱的旅店老板,就配上首如飞蓬的画像,做成图文并茂、绘声绘色的游记,一共制作了二十三本画册。翻开书页,就仿佛阿尔卑斯山间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风光旖旎,妙趣横生。游记创作于浪漫主义盛期,特普费尔却不像浪漫派作家那样极力渲染山川的高峻孤寂之境。他以轻松幽默的笔调,描绘阿尔卑斯山的千姿百态、世态众生:师生在旅途中看到的高山、湖泊、冰川、树林,遭遇的暴风骤雨、酷热、饥渴,遇见的形形色色的山民、客栈老板、各国游客,都被他妙笔勾勒,神态活现。这些作品本来只是作为纪念,在学校内部传阅,后来在朋友鼓励下,先后以《之字形旅行》(Voyages en zigzag)、《新之字形旅行》(Nouveaux voyages en zigzag)为题合辑出版,造就了特普费尔的文学声名。
然而,图文相映成趣的游记还不是特普费尔最大的创新。在监督学生学习的漫长而无聊的时光中,他在纸上信笔涂画,慢慢地就形成了数量可观的漫画作品,他称之为“图画故事”:用一系列《之字形旅行》封面连续的画作,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故事人物都有现代的反英雄色彩:《花边先生小传》(Histoire de Monsieur Jabot )主人公的名字来自俗语“露出衬衫花边”,他打扮炫耀、故作高雅,一心要跻身上流社会,颇有达尔杜夫之风;《克雷潘先生小传》(Histoire de Monsieur Crépin)通过克雷潘先生给自己的十一个孩子寻找家庭教师的经历,讽刺了当时流行的各种教学方法;《老树先生的爱情故事》(Les Amours de Monsieur Vieux Bois)讲的是主人公一见女人就坠入爱河,不论老少、美丑、身份,穷追不舍,每每下场狼狈;《费斯特博士》(Le Docteur Festus)描绘一个心不在焉的学者;《铅笔先生》(Monsieur Pencil)交织了自命不凡的艺术爱好者铅笔先生、醉心于新发现的学者“博士”以及各色人等的荒诞经历,讽刺了“七月革命”之后欧洲学者与政治家的盲目状态。
在特普费尔之前,独幅漫画只出现在报纸上,主要承担政治讽刺的作用;是他使漫画进入文学作品,成为书的一部分,甚至是推动故事发展的主要动力。这是一种全新的艺术形式,连续的画作已经接近现代影视和漫画的分镜。作品中运用的很多方法成为漫画创作的规则,至少持续了半个世纪:画册的意大利版式、图像周围的线条框、置于图像下方的简单说明文字、以主人公的名字作为书名。但特普费尔最大的贡献是他从一开始就定下了连环漫画的基调:以简洁灵动的线条呈现人物的精髓;诙谐可笑、荒诞不经。漫画固然隐含对社会风俗的嘲讽,但其本质不在于辛辣的讽刺,而在于唤起欢笑。它用夸张的形式和重复的结构造成喜剧效果,将人的注意力从严肃、理性的层面转移,让人在一瞬间捕捉到人类行为与境遇的荒诞之处,爆发出欢快的笑。特普费尔的每部漫画都用同一句话作为题辞:“去吧,小书,精心挑选你的读者,因为在疯疯癫癫的故事面前,不笑的人会打呵欠,不开放的人会抵抗,喜欢思辨的人会误解,一本正经的人还是一本正经。”他的漫画首先为取乐而作,是对严肃观念的蔑视与破坏,具有一种超越意义探求的、单纯无心的疯癫与欢快。与特普费尔同时代的司汤达在一八三七年的《法国游记》(Voyage en France )中花了很大篇幅描写日内瓦,尤其抱怨民风过于严肃沉闷,他写道:“唉,这还是伏尔泰一语概括的那个城市:‘人们精于算计,从来不笑。’”如果司汤达当时有机会得知特普费尔的创作,他对日内瓦居民的印象也许会稍有改观。
“铅笔先生”这个人物是画家的写照,他把自己当成玩笑的对象,把自己的新发明当成不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甚至担心画漫画是不务正业,与他的校长身份不符。画册手稿仅在私下流传,最初只为博亲友、学生一乐,却慢慢地流传开来。一八三〇年,特普费尔的一位朋友弗雷德里克·索雷把一些手稿带给年迈的歌德看,歌德大加赞赏,要求索雷找来更多画册。得到名满欧洲的大文豪鼓励,特普费尔才有了信心,决定出版这些自娱自乐的作品。于是,当时的一项新发明在他的作品传播中起到了重要作用,那就是由塞尼菲尔德发明并改进的石版印刷术。石印术最初使用的版材是石印石,在印版上绘画需要颠倒图像;经过改进的转写制版法(autographie)是在特殊的转印纸上完成作品,然后把纸面图像转移到版材表面,制成印版。这种方法克服了石版笨重的缺点,更大的优势在于可在纸上直接绘制正像,操作方便,能够制作出笔触精细的画作。从特普费尔开始,方丹-拉图尔、马奈、梵高、雷东、毕加索、夏加尔等画家都曾依此制作石版画。一张印版可复印五百份,这使得特普费尔的作品从私下传阅的手稿变为半公开的印刷品,大大推动了作品的传播。
阿罗斯·塞尼菲尔德(来源:wikipedia.org)
wikipedia.org)
在普通书籍的制作过程中,作家、插画家各司其职,印刷还要靠版画雕刻师来制版,每转手一道都会导致内容的流失或变形。以特普费尔的作家兼画家身份,再加上石印术,一人就可完成从构思到印刷的全套流程。图文都出自他一人之手,印刷也由他制版,因此在他的笔下,文与画相伴相生,表达得心应手。当时漫画的配文要么采用传统的印刷体,要么沿用十八世纪的版画字体,而特普费尔采用的是一种中学生的略带稚气笨拙的手写体,与他充满童心童趣的漫画相得益彰。后来他名声日盛,作品在巴黎出版,不得不采用木版印刷,漫画家卡姆为他制作的木版就远逊于原作。巴黎、伦敦、纽约各地都出现其盗版,模仿者、剽窃者甚众,都是画皮难画骨。很多人把作品改头换面,以迎合十九世纪的审美品位,人物服装和动作在今天看来陈旧僵硬。特普费尔的诸多手法在十九世纪读者眼中是不修边幅,其实是他的美学观念过于超前,直到二十世纪中叶,他的种种创新才成为现代漫画的普遍标准。
特普费尔不仅是漫画的开创者,也是漫画理论的奠基人。在绘画元素之中,他认为线条最为重要,因为线条具有表达性和象征性,直接捕捉事物的精髓。他的文章《论相貌》(Essai de physiognomonie)用线条探索各种表情的极简呈现方式,并排列举几幅、几十幅神态各异的画像,探寻它们的性格和灵魂。他对艺术的思考收录在《一名日内瓦画家的思考与拙见》(Réflexions et menus propos d’un peintre genevois)论集当中,其中《论达盖尔照片》(De la plaque Daguerre)是文艺史上第一篇关于摄影的理论思考。摄影于一八三九年面世,不仅被视为科学奇观,也被视为艺术的进步,特普费尔在一八四一年就对这种极具现代性的事物做出反思,比波德莱尔在《一八五九年的沙龙》(Salon de 1859)中谈论摄影还早十八年。他区分两种模仿:一种是摄影所具备的“等同”,即事物的形象,只是亦步亦趋的复制品,在本身之外再无任何表达;一种是艺术所特有的模仿——“相似”,将事物视为符号,在其形象之外还追求自由的表达,无限丰富地表达事物以及可见或不可见的关系。摄影虽能精确复制事物,却将人的注意力淹没在形式之中;简略而独具表达性的素描,才能诉诸人的思想与情感。他强调艺术特有的精神性,以轻灵的线条来对抗这个工业化飞速发展的庸俗时代。
虽然特普费尔年纪轻轻就理想破灭,年仅四十七岁就因肝肿大而早亡,但他的人生经历却如同他的作品一样,生机盎然,趣味十足,给人幸福和自由之感。庸常的生活无法遏制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游记、漫画、小说、戏剧、理论思考,都是他化解局促与无聊的方式。“漫游”是他的爱好,也是他人生与创作的隐喻:他热爱行进在群山之间的漫游,也在各种艺术之间悠游自在。他和卢梭是瑞士山水间两个著名的漫步者,但卢梭是苦心孤诣的孤独漫步者,他却始终是青春做伴,对身边的万物和众生满怀热情与好奇。他的作品植根于活泼泼的现实,却有着超脱于现实之上的轻盈灵动,原因也许在于他对现实投以漫画家的敏锐和幽默的目光,以一种独特的视角使现实改观,并从中提炼出诗意与趣味。
*文中图片未注明来源者均由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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