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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 张振涛:键盘是最产生风景的地方

张振涛 读书杂志 2021-09-15

编者按

今天(12月16日)是贝多芬诞辰250年。每当我们说起贝多芬的名字,脑海里就会涌起“一丛如雷贯耳的音响”,他的音乐给每个人的感受不尽相同,各有心曲,因此,赏析评论文章无数。本文讲述的是一个少年因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而获得人生自信力的故事。通过这样一个纯私人的小故事,我们一起领略贝多芬的魅力。



键盘是最产生风景的地方

 | 张振涛

(原载《读书》2020年10期)


一、悲歌一曲入手来

 
一直觉得在纸上谈论贝多芬钢琴奏鸣曲《悲怆》是件困难的事,这种困难并非因为音乐一旦落入文字便觉浅白,而是缘于描述贝多芬时的强烈压迫感,一种弹奏多年也难以平复的痛苦感,甚至得费劲挣脱初听序奏那组带有强烈绞杀力的和弦时的头皮发麻和五雷轰顶。把贝多芬五首钢琴奏鸣曲与我们的艰难时世联系起来,才能理解中国音乐家何以了不起,甭管《悲怆》还是《月光》,无论《热情》还是《黎明》以及《暴风雨》,五部天书都被我们从自己的角度倒腾了一遍,这一倒腾,不但倒腾出了人生况味,还倒腾出了高远哲思。大概也是从贝多芬传入起,音乐对于中国人来讲,再也不是闲来无事弄弄乐器那么简单的事了。一些更加严肃的东西,逐渐在音乐艺术中加大比重,成为品鉴天光云影的池塘。贝多芬嵌入生命史的触点,或许才是破解不知如何下手的落点。
 
德国波恩贝多芬故居大门

别林斯基形容影响人类的艺术家时说:“社会已经不愿意把他看作一个娱人的角色,而要他成为它的精神和理想生活的代言人,成为能够解答最艰深的问题的预言家,成为一个能够先于别人在自己身上发现大家共有的病痛,并且以诗的复制去治疗这种病痛的医生。”
 
贝多芬故居门窗

贝多芬就是这样的艺术家。那远非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而是一丛如雷贯耳的音响。在钢琴上把乐谱里码得齐齐整整的音符变为一注注刺痛的敲击,才理解到那种非凡语汇,对封闭状态的人产生的震动与启蒙。

少年时代,总怀揣期盼,希望找到一种媒介可以直触闪电,划开迷蒙的天空。这样的触媒是从父亲留下的破损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集》(后来竟然得到两本硬皮精装的俄文版《贝多芬奏鸣曲集》)开始的。第一次弹奏贝多芬《悲怆》是一九七三年,仅仅弹出一行乐句,就像接通了天庭闪电。梁启超读龚自珍诗文“如受电击”,后人读梁启超雄文“如受电击”,傅雷二十多岁在法国第一次读罗曼·罗兰《约翰·克里斯多夫》,“嚎啕大哭,如受神光烛照”。这类触碰,均属同类。一组组和弦从乐谱上跳出来,激扬哀烈,攫人心魄,如同柏林为犹太人而建、黑色大理石构成的一道道宣示生死的壁垒丛林。


二、掀动青春的风暴

 
正当我沉迷于《悲怆》之时,一位朋友带着一位女孩来听钢琴。女孩明眸皓齿,气质高贵,打量我逼仄房间的睥睨之态,像王妃驾临,只在看到那时很少见到的钢琴时,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敬重。我那时还是少年,一方面是马尔克斯《活着为了讲述》描写的荷尔蒙胀到嗓子眼的“燃烧的少年”,一方面又是极度不自信、胆怯腼腆、土头土脸、浑身上下无任何看点的大男孩。没有燕尾服、白衬衫、领带领结,一身灰白蓝装,坐在漂亮的姑娘面前,不敢直视。
 
唯有一双经过训练的手,勉强撑起一点骄傲。于是,我把所有的不自信全部交给了有点自信的双手。一旦触键,接通贝多芬,就像通电马达,四驱跑车,什么也挡不住我攀上睥睨群小的山巅。
 
《悲怆》响起。我想她一定在听到第一组和弦时像我初听时一样窒息了吧。她停止了任何举动。那等于告诉我,她这辈子从来没面对过贝多芬。接下来的无声无息更告诉我,她这辈子更没有面对过键盘风暴。
 
沉重的引子后,第一乐章主题,犹如一道强光,从低音区推向高音区,扬起一串势不可挡的声浪。换一组和弦,飓风再次登顶。十六分音符,密密麻麻,如同千千万万颗雨滴,砸落竹叶,在键盘上噼啪作响。副部主题,暴出如风,装饰音在右手交叉翻飞中,急促闪烁。
 
我埋头演奏,忘记她的存在。待乐段停顿处,猛一抬头,她已满面涨红。这是黑压压的观众席里看不见的表情,这是羞涩姑娘褪去骄矜的素颜,这是近在咫尺才能感受到的急促喘息。不是每个人都能从你的双手中深谙酸楚,不是每个人都能与你的节律同步心跳。与贝多芬的晤谈,换成与她的沟通;我的执辔疾驰,换成她的神经兮兮。
 
姑娘赪颜彻颈,激励了我。难以应对的技巧,席卷一切,超凡神勇。我躲进贝多芬躯体,不善外露的浪漫和有条不紊的理性,夺琴而出。贝多芬如同滚烫火炉,我则如同火炉中烧到纯青的木炭,也能通身发热,烤炙周边。贝多芬的红光,竟让稚嫩少年光焰蔽身。《悲怆》的雄浑、顿挫,赋予我一腔老成。没有机会接触西方音乐的人,不可能不在第一次面对贝多芬时失魂落魄,丢盔卸甲。姑娘拒人千里的高傲,连根拔起。十指飞舞,变为攫取芳心的厉爪,让她束手就擒。在最后和弦落下前,她无法从我的魔掌中,确切地说,是无法从贝多芬的魔掌中走出来。我绝不让她走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作家梁永生说,男人的自信来自女人的目光。作家冯骥才说,就看你有没有借助一种力量聚焦她的目光。贝多芬义气干云,拔生救苦,给我力量胆量。那双长长睫毛下的眼睛,终于变成凝睇不转,崇拜敬恐。我从未被这样盯视过,那个瞬间,好像意识到什么,像汪曾祺《受戒》所说的:“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对一个尚未自信的男孩来说,有什么能比美人顾盼更能获得默默苦练的补偿?异性的倾慕,是大男孩敢于确立自信的支点。没有想到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演奏。那天怎么弹完,已然忘却,或许根本没有弹完三个乐章。女孩走后,我走到窗前,处于过度消耗而陷入麻木的“回血”状态。慢慢有了意识,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自信方式,找到了。
 

贝多芬画像之一



三、自己的贝多芬

 
作曲家在教科书中都是干巴巴的,因为那些描述不与亲身经历和刻骨铭心的体验连接。青春萌动,获得自信,是每个处于成长烦恼期的少年渴望寻找的支点。那常是寻寻觅觅、兜来绕去的过程,而我第一次找到的支点,竟然是《悲怆》。这件事给我带来长久的影响。每当缺乏自信甚至患有社交恐惧症时,便想到把双手放到键盘上,从那片最能产生风景的地方,汲取自信。充电方式,屡试不爽,皆与此番经历有关。我对贝多芬的解读,以此定型。并非要借助少男少女从懵懵懂懂到蓦然觉悟的经历来为贝多芬增光添彩,但那次演奏,的确展示了凭借贝多芬的“暴风雨”获得了自信的速效。现场感带给我对贝多芬的全新解读,那当然与教科书不同。当时意识不到应该记述并不意味着后来意识不到应该记述、还原私人空间发生真相的接受史,才是音乐家从作品获得无与伦比附加值的自我民族志的叙事点。
 
维也纳贝多芬雕塑

演奏贝多芬的生命现场,绝非虚构,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情节、有声响。认识作品,就是认识自我。钢琴边的故事,对解读贝多芬一点不多余,这是作品在相隔千山万水的另一时空产生共鸣并产生附加值的实据。去掉诸如此类的真实,贝多芬被普通人接受的内驱力就被抽空了。无论如何,我在贝多芬身上,获得了坚强与自信。
 
贝多芬的故事讲不完,皆因背后隐藏着不尽相同的故事。我的故事发生在一九七三年的一个平凡午后,贝多芬让我获得了欢乐。那不是别人的贝多芬,是我的贝多芬,是一段由稚嫩向成熟、祛除青涩的蜕变时光。就算世界上再出现第二个《悲怆》,我却没了第二个青春。因此,它是永恒。教科书絮叨的作品和声好、复调好之类,无关我心。天底下最好的乐曲,也打动不了对它没感觉的人。藏族谚语说:“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你可能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
 
奥地利维也纳贝多芬墓

傅雷写道:“贝多芬实在不仅仅是一个音乐家,无怪罗曼·罗兰要把歌德与贝多芬作为不仅是日耳曼民族并且是全人类的两个近代的高峰。”(《傅雷家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一九八三年版,241页)我在钢琴上体验过贝多芬,在小提琴上体验过贝多芬,在交响乐中体验过贝多芬,不同声道,反复咀嚼。其中要《悲怆》有悲怆,要《热情》有热情,要《月光》有月光,要《黎明》有黎明,要《暴风雨》有暴风雨。悲剧正剧,一应俱全。

德国贝多芬故居音乐书店一角

参观贝多芬故居时,看到他的钢琴,突然忆起产生风景的地方产生的故事。黑白分明的“景区”,让少年的我认识到,掌握一种展示内心和理性表达思维的技能,是获得认可的前提。钢琴稀缺的年代,稀缺技能既能获得眷顾还能获得职业。参观那天,记忆奇异地复活,看到了自己的少年和曾经的自卑,想起十几岁时干过的事,两个不相干的时空奇怪地融合在黑黑白白的键盘上。
 
德国波恩贝多芬故居的一方小庭院与雕塑

电影《海上钢琴师》的主角1900说:“钢琴上有八十八个键,全世界都一样,我能够在这个有限的领域弹出丰富的音乐,但离开了这个有限空间,面对无限空间,就感到恐惧。无法掌控那个无限领域。”许多音乐家都是从一片可控的“风景区”,获得祛除恐惧的自信的。或许这就是过去了二百多年,还有那么多人在某个角落默默吟咏贝多芬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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