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九二年十月十二日的凌晨两点,在经历了两个多月的航行后,哥伦布终于到达了巴哈马群岛的“华特林岛”(Watling),开启了对“新大陆”的“发现”。虽然欧美学界一直将哥伦布抵达美洲认定为“将美洲大陆纳入人类文明的进程”,对玛雅地区的考古发现却表明,这一地区早已形成了一种人神共存、交相互惠的社会运作体系(Báez-Jorge,Félix, Entre los naguales y los santos,Xalapa:Universidad Veracruzana,1998,p.155)。这一建立在农业社会基础之上、高度发达的文明体系支配着土著社会的稳定与发展,赋予土著社会极大的韧性与自足性。张光直先生认为,包括墨西哥在内的拉丁美洲,远古时期形成了连续性的文明形态,他引用理查德·汤森(Richard Townsend)关于墨西哥文明的论述:
(美洲人)无论从体质上还是道德上都无法抵抗与欧洲人的相遇。他们与来自欧洲的,身穿铁甲,手持火药、子弹和大炮,骑在马背上并在基督的支持下的人发生碰撞,这是水罐与大锅的碰撞。水罐可能很好,也很漂亮,却是最易碎的。(Reyes, Alfonso. México en una nuez y otras nueces. Ciudad de Mexico:Fondo de Cultura Económica, 2011)
阿方索·雷耶斯的本意在于强调基督文明对拉丁美洲土著文明的征服。虽然两者力量悬殊,但这一征服的进程却并非是所谓现代的、断裂性的文明对古老的、连续性文明的并置与取代,而是一个曲折的,充满张力、博弈与互动交融的过程。如同被打碎的水罐,虽然不再以有形的边界承载着水的重量,却以碎片化的方式拥抱包括大锅在内的世界。在两种文明的碰撞与撕裂中,实现着拉丁美洲新文明的创生。陶西格(Michael Taussig)的《萨满教、殖民主义和野人——一个有关恐惧与治疗的研究》(Shamanism,Colonialism and the Wild Man:A Study in Terror and Healing。中译本即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讨论的正是这一问题。
Michael Taussig,Shamanism,Colonialism and the Wild Man:A Study in Terror and Healing,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1(图片来源:douban.com)
Hupa female shaman, c.1923, Edward Curtis(美洲原住民胡帕部落的女萨满,图片来源:thevintagenews.com)
从实质上来说,天主教对土著宗教与萨满传统的征服与改造却是建立在对土著文明“他性”认可基础之上的知识生产的过程。土著文明被纳入现代社会,却也在文明的对话、转换与重塑中,实现着土著人自身主体性的生产。这也意味着,土著人的宗教与萨满传统固然被施上了殖民主义的魔咒,也正是在殖民主义对其的翻新与改造中,原始主义的萨满重新获得了生命力。殖民者带来的不只是天主教的文明,随着货币、资本的引入,殖民者开启了土著社会商业化的潘多拉魔盒。在普图马约甚至是更为广阔的印第安农村,无数的印第安人开始贩卖魔法与巫术,魔法商品化(Commoditization of Magic)与商品化魔法(Magic of Commoditization)使土著小镇变得污秽不堪。性别、种族乃至土著人神奇魔法的宗教世界也成为资本帝国的产物。于是,资本与魔法互为对立地嵌入,却又彼此结合,并在这一过程中制造出新的恶魔,呈现出污秽的现代性。为了更大限度地攫取资源与财富,殖民者在拉美大陆建立了以欧洲为核心的交通网络,所有道路都通向沿海的城市,殖民地内部的交通状况极其恶劣。大山和泥泞的道路将文明与野蛮阻隔,直到十九世纪的下半叶,方济各会来到这一区域传教,修通了高地城市通往普图马约热带雨林的道路后才得以改善。此后,白人从丛林迁徙至低地,他们继续仇视邪恶的、拥有魔法的土著人,却也离不开土著人的魔法;丛林中的土著人也不自觉地将白人视为高等、文明的象征。依存道路形成的自然、经济景观强化着既有的种族和社会结构,却又在这一过程中推动经济、宗教与种族的不断融合,在进一步明确神秘与理智、文明与野蛮二元区隔的同时,推动着彼此之间日益滋长的“萨满力”。
墨西哥最重要的节日——瓜达卢佩圣母节(the feast of the Virgin of Guadalupe),瓜达卢佩圣母是1531年12月在墨西哥特佩亚克山连续多次显现给一位名叫胡安·迭埃戈的印第安青年而后被天主教会认为是“圣母玛利亚”者的称号(图片来源:facts-about-mexic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