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心学与湘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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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陵,从自然区域和经济区域而言,都属于湘西范畴。沈从文先生把沅陵看作自己第二故乡。王阳明心学走出龙场,首次在沅陵得到了发微阐精,更是一次无比怡然的撒播和传扬,就像银河中一块晶亮的玉石,泻落在沅水与酉水汇流的溶溶澹澹的一汪澄绿中,腾起簪星曳月穿越时空的光芒,亦犹如翠霭浮空的山间长出的一株文明之花,让秦人藏书的小酉山分外馥郁多娇。
王阳明在沅陵倾心讲学,无比真诚地播下心学思想火种。从沅陵溯沅水、武水而上,心学由吴鹤传到了苗疆的重岗复陇;从沅陵沿酉水溯洄,是永顺土司又把心学带到了林莽蒙密的武陵山腹地。这不是历史的巧合,而是历史充满了惊人的相似和幽奥的玄机。
老司城春色。贺文胜 摄
永顺土司是大明王朝的倚重。永顺土司习汉学求心学并非图新奇装潢子,完全可以说是研精覃思沉浸其中,这兴许是永顺土司在大西南众多土司中独秀于林的特别之处。永顺土司那些宣慰使们是否到过沅陵面受阳明先生的教诲,实难查证,但跟阳明先生沅陵弟子群相比,他们潜精研思心学有着自己独有的风格和历程。
老司城虽处掩翳蓊郁关卡拱卫的大山深处,但高居城中的宣慰使们却携有开阔的胸襟和视野,永顺土司接触心学应该更早更全面。
彭世麒——明正德朝的永顺宣慰使,正德皇帝曾颁旨赐予他“表劳坊”,他的才学和功绩在当朝名噪一时,他与“江门心学”的开创者陈白沙、代表人物湛甘泉,“阳明心学”的首创人王阳明都结下了深厚情谊。《彭宗舜墓志铭》载其父世麒“凡中朝士大夫,若东白、白沙、东山、甘泉、阳明、大厓、闻山、高吾、云巢诸名公,皆毕礼厚币以求教。”这些士大夫都无不是当朝名流显贵,彭世麒以学交游之广,博洽淹贯,让人很难把他与地处岩阿山野的土司联系在一起。陈白沙赠诗《永顺彭宣慰世忠堂》:“宣慰之堂名世忠,灵溪水与沧溟通。如今百丈高铜柱,又见儿孙起故封。”湛甘泉赋诗《为永顺彭宣慰题四首》。正德十二年(1517),彭世麒督兵力助王阳明平定江西桶冈寇乱。陈白沙的“静养端倪”,湛甘泉的“随处体认天理”,王阳明的“致良知”和“知行合一”,都在彭世麒的心底烙下深深的印记,“江门心学”和“阳明心学”在彭世麒身上显示了一种兼蓄融通的美感。
彭世麒号思斋,这本身就蕴涵了儒家“思”的哲理,《尚书》开启“修思永”,《诗经》立旨“思无邪”,孟子悟明“心之官则思”,周敦颐参透“思曰睿,睿曰圣”。王阳明则把儒学“思”的智慧推高到新的境界,关乎良知,在《答欧阳崇》说:“思是良知之发用。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这些儒学有关“思”的种种体悟在彭世麒身上都得到了饱和溶解,明朝南京祭酒鲁铎撰写《思斋记》,对彭世麒的儒学之思称为“天祥之思”(彭世麒字天祥),随时随处随物融入思索,“身处物之间,无往不思也”,构筑世忠、筹边、怀忠、思亲、宝仁等华堂,建造思恩、永镇轩、友人、君子亭、清心、观澜、濯缨、一清窝、水雪等众多楼阁,喻示“无愧于古之所谓思者。”王阳明亲传弟子唐愈贤在彭世麒墓志铭中称许他构堂建楼“皆志其忠孝之思”。
永顺土司即温听厉于心学大师的绝非彭世麒一人,而有一个华丽的心学土司弟子群,彭世麒连同他的儿子彭明辅、孙子彭宗舜、重孙彭翼南四代宣慰使都是心学时雨春风的受益者和传道者。
老司城万马归朝。刘海 摄
嘉靖初期,彭明辅、彭宗舜父子率领土兵随王阳明讨平广西思恩、田州土司叛乱,伤亡惨重,仍不忘侍奉王阳明帐下,聆听“致良知”之学。班师回归时,王阳明带病为永顺、保靖死去的数千兵士书写《祭永顺保靖土兵文》,悲叹:“今尔等之死,乃因驱驰国事,捍患御侮而死,盖得其死所矣。”并以诗嘉慰:“宣慰彭明辅,忠勤晚益敦。归师当五月,冒暑净蛮氛。爱尔彭宗舜,少年多战功。从亲心已孝,报国意尤忠。”
彭翼南是一位在正史都占有一席之地的人物,几乎可以说他是在经典心学的洇润下长大的,精研心学,磨砥刻厉,不仅把他打磨成一个沉稳守静的文人雅士,更使他百炼成一个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的平倭英雄。他的墓志铭载述:“喜诵诗评史,延揽巨儒为师友。资如东廓、念庵、则远、宗之、道林、华峰皆及门受学。刊阳明遵诲诸集以思贤,修司志家谱诸书以传后。”邹东廓、罗念庵、蒋道林都是王阳明的嫡传弟子,彭翼南能得到这样的江右王门、楚中王门大师的训导,注定了他的一生拥有的重裀列鼎和殊功劲节。
大明内阁首辅徐阶在彭翼南的墓志铭中对其祖孙四代修炼心学培元图强概括为“六德”:“夫学莫贵乎勤,利莫先于义,接人莫急于礼,驭众莫要于和,立身莫切于孝,报国莫大于忠”。郑若曾的《调湖兵议》饶有兴致地记录了彭翼南的一副门贴:“节欲可以延生,何必辽天寻洞府;守分便是幸福,却来平地作神仙。”静坐,节欲,已经浸入了彭翼南的骨血,足见他领会了心学修行的要害和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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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是心学的集大成者,他创立的姚江心学无疑对永顺土司的感化也最为深彻和弥久。阳明先生首次将“良知”上升到了人心本体的高度,“良知者,心之本体。”“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他在回答弟子陈九川关于“良知”如何体验时说,“良知”二字是个千古圣传之秘,是他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非是容易见得到。他还把“致良知”奉为“圣门正法眼藏”,当成一种功夫,全在于自诚其意,须由好善恶恶上升到为善去恶,“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重在体究践履,实地用功,熙熙皞皞投身于“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的道德实践。为此,阳明先生特别强调“知行合一”,认为“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功夫本不可离。”“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知先行后远远不如将知化为行,“知行合一”才更接近良知。
“致良知”悟于龙场,成型于平定宁藩之后。无论是平澜浅濑,还是颠风逆浪,王阳明独信良知,无不如意,尤其是征讨宁王叛乱中凸显了“致良知”的非凡魅力。宁王朱宸濠自起兵谋反,到全军覆灭,前后只有四十余天;王阳明从誓师讨伐叛逆,至大获全胜,总计不过十天。王阳明硬是“以万余乌合之兵,而破强寇十万之众”。宁王谋划筹备反叛十余年,竟然不及王阳明轻描淡写的平叛运筹十天。这便是王阳明“事上磨”的真功夫。
老司城。李永生摄
永顺土司不只是王阳明“致良知”“知行合一”思想诚恳的信奉者,更是坚定的践行者。永顺土司把研习心学精微的彻悟毫不含糊地用在经世务实上,这种经世务实集中体现在“世忠”二字。彭世麒开建“世忠堂”于老司城,明正德朝的内阁首辅、华盖殿大学士刘健精撰《世忠堂铭》,礼部尚书毛澄、心学家李承箕均喜作《世忠堂记》,“世忠”以一种很庄重很大气的方式凝聚成永顺土司世代恪守的司训和灵魂。
“唯忠与义,誓竭丹诚。”最能展现永顺土司世忠的莫过于随时听从朝廷征调。鲁铎《思斋记》描述彭世麒的维忠极为真切:“每奉敕谕,则感激思奋,至终夜不寝,故辄有成功。”有明一代永顺土司被征调至少有数十次,出征的足迹遍及半个多中国,民国《永顺县志》叙述凝练:“溪山师旅,夙号虓雄,聊为指臂,克奏肤功,西摧都掌,东抵苏松,南征米鲁,北遏辽东。”
只此良知无不具足。永顺土司凭藉“致良知”这个法宝,在膺命征调中操舟得舵,得心应手,战果斐然。彭世麒开启土司心学先河,以用武显世忠大业,世族先后相承,郁郁彬彬,山河可鉴,岁月可明。
马不停蹄的征战中又数嘉靖年间平倭最忠勇最壮烈,永保土兵千里奔赴浙直平倭在华夏历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页。自嘉靖三十四年至四十一年八年间,永顺、保靖土司前后应调奔袭御倭不下6次,出兵6万多人,发起大小战役十余次,取得胜墩、王江泾、陆泾壩、沈家庄、舟山等盛多大捷。同时永保土兵也拼尽血本,战殁的精兵多达数千人,殉国的土官有田葘、田丰年、彭翅、汪相、向銮等,就连《明世宗实录》都特加著录:“明嘉靖皇帝旌故蛮夷长官司副长官田菑及其子耕,建坊于所居,表曰‘忠义’。”
“吴王旧战槜李下,千年又见凯歌还。”时为抗倭总督胡宗宪幕僚的明代散文家茅坤,见证了王江泾大捷,兴奋写下铙歌鼓吹曲《王江泾》。永保土兵在民族危难之际开创了平倭“东南战功第一”,震慑敌胆,震惊朝野,重塑斗志,粉碎了倭寇不可战胜的神话,一战扭转了嘉靖年间抗倭的被动时局。
舟山之战,是彭翼南土兵与俞大猷、戚继光将军初次也是仅此一次的共同参与的会战,土兵所显示的坚韧意志和独特战法令人折服,给整个抗倭战争注入了豪迈勇气和新的启悟。魏源《圣武记》一语破的:“谭纶、戚继光之鸳鸯阵,即土兵之法。”李震一在《湖南的西北角》坦言:“彭王率湘西子弟,架成了一度成功的桥梁,戚继光将军因得而在这成功之桥上走了过去。”
万物一体。生命本是奇迹。时间创造奇迹。任何一地都可以创造历史奇迹。湘西石器文化创造了奇迹,里耶秦简创造了奇迹,心学在湘西也缔造了惊世震俗旷古罕有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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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团结报
作者|翟非
编辑|刘娜
监制|陈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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