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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立功:凤凰那个旮旯

岳立功 湘西头条 2023-11-06


  凤凰古城如今已经是很有名了。

  这座用红石头堆起的小小城池已成了“世界文化名城”,被誉为世界最美的两个小城之一。是的,凤凰似乎总是那样的美丽诗意:葱茏的青山抱着红城;吊脚楼、廊桥、石板街、漾动着水草的一脉清波、棒槌声还有沈从文笔下的翠翠……

  摆脱冗杂事务,免却繁文缛节,群贤毕至,游客蜂拥沓来。只是,那些浮凸风景中的凤凰似乎远远未能满足游人对于荣光和古迹的遍寻。人们品味它的美丽,更扣问它的神秘。



  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偏远了——湘西,曾被称为“中国的盲肠”。可为什么远在六百多年前,却在这退化无用的器官中耸立起一片巍峨的城池,还有穿山越水、横亘千里的南方长城?稍稍熟悉中国近代史的人也许还知,这座小小边城,在历史洞穿二十世纪的门槛的时候,竟然出现了一次令世人震撼的“军政大爆炸”——清咸同之际的20年里这里竟然连续出了几个如今军区司令一级的显赫人物,及至二十世纪上半叶,小城又出了一个中华民国首任内阁总理,还出了22位将军。这里还出沈从文、黄永玉那样的大文豪、大画家,出许许多多鬼才般的民间艺术家。

  如今许多行色匆匆的游人,背着画板、挎着相机出入在镶嵌着古老花窗的狭仄巷子里穿行,惊讶它的古朴美丽,很想追问,在那绕城一匝的小小石板街上为什么能挤得下那么多在各个领域都影响重大的人物?有一位蜚声中外的音乐家不是凤凰人,但他固执地把这方山水视为故土,从灵动的风影,从巫师的梦呓中获得灵感,谱写出一曲又一曲神秘的天籁之音。

  这里到底曾有一方怎样灵性的山水,一片怎样辽远的历史天空?人们探寻它的历史,想打开问号。但新一代的凤凰人对这些全不了解,也不屑顾及,他们都在忙碌自己的生计:把临河的吊脚楼拾掇拾掇,挂上一个客栈的号牌;卸下沿街铺面的壁板,开起火辣辣的饭铺……对于荣光的漠视,对于逝者已逝的漠然,或许是一种平实的生活态度,然而,这更是对历史的挥霍和浪费。而老一辈的凤凰人谈起他们的祖先,却是兴致盎然、如数家珍。我有幸听过他们滔滔不绝地讲述,从而触及到了隐藏在城墙根下厚重的历史。但凤凰的历史是一团厚重的绦丝,繁复的故事、繁复的人物交叉纠缠,剪不断,理还乱。

  我大学毕业时,遵照毛主席“四个面向”的指示被分配到凤凰四中任教。学校在吉信镇一条清溪边的绝壁上。每当黄昏的时候,我总爱在绝壁前发呆,逐渐发觉对面的高高的山顶上,隔不远就耸立着一座黑黑的碉楼,连连绵绵——像一道没有连缀起来的长城。我很是纳闷:那些碉楼有什么用呢?它们建在那么高的地方,吃饭喝水怎么办?后来,又因为要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课”,还真的分配到对面山顶上的一处雕楼边的生产队劳动半年,有机会深入接触了那些神秘的古堡。其实,那些神秘的碉楼都是有石板路相连接的,以前还是正规的官路。后来,沿山涧的河沟修了马路,那山顶的官路便渐渐废弃了,仅用于山头上各村寨间的往来。我深入一个废弃的碉楼看过。它高约二丈,周围以青石加糯米石灰砌就;分两层,下层夯筑黄土,上层四壁留枪眼八个,立屋盖瓦,日夜有守兵瞭望巡守。哨楼相比接的马房、伙房、窝棚等周遭仍以青石围子界定,称之为营盘。这种黑色的东西越堆越多,到清末已达两千余座。哨楼之间曾加筑土墙,盘山绕水,像一个巨大的铁箍,环亘千里,成为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内地长城”。

  几年后,我被调进了县城,与这座城开始了零距离接触。凤凰城依山傍水,夏夜多风,纳凉人倾城而出占据着河畔山湾,棕叶大蒲扇摇曳着流萤星光,大把的陈年故事便四处流溢。凤凰城人皆善谈。话多,是因为有讲头,他们的祖先都是有声有色、活得很滋润的角色,如今还活蹦乱跳在他们的脑海里。他们以自己有绵长的历史为荣。



  湘西之迷人,一来在于它的奇山秀水、淳朴民风,更在于它的神秘。神秘不仅仅说它有赶尸、放蛊、或落花洞女等等奇风异俗,更重要的是在那方土地曾隐藏着多少惊心动魄,却神秘、鲜为人知的历史事件和著名人物!其中的筸军尤为值得一提。

  无湘不成军,无筸不成湘。湘军,是中国最著名的一支近代军队,而在这支著名军队里,更有一支神秘传奇的职业兵团,那就是出自湘西,被称为“湘军常胜威虎营”的筸军。这是一支由同乡原籍世代习武的族裔组织的职业兵团,是湘军中最骁勇的一支部队。

  筸军的第一代掌门人叫田兴恕。这位“五短身材、琵琶腿”的苗人子弟,在攻打太平军时,挥一把长刀第一个徒手攀援登上了高高的南京大城墙。这位马草客因作战勇猛,24岁便任贵州提督,诏赐钦差大臣,25岁兼任贵州巡抚。四十年后,他的儿子田应诏全盘一根假辫子从日本留学归来,在辛亥革命担任光复南京的敢死队队长,子继父业,口衔鲫鱼刀继续“爬墙”,其后又在家乡领导推翻满清的暴动,组织义军攻打盘踞在筸城的朱道台,成为国民党中将,湘西镇守使。

  筸厅子弟经历了辛亥反正、北伐讨袁、护国护法等血与火的考验,在战争中逐步成熟壮大,威名远播。1920年,经历护法南北战争后,厌倦风云的田应诏将军政大权交给了从西藏归来的年轻子弟陈渠珍。这一年,七省联军总司令唐继尧在湘西委任的五总司令、大小军阀为争夺地盘互相残杀、火拼。接手统帅筸军的陈渠珍在激战中纵横捭阖,独占鳌头。到30年代达到全盛时期,陈渠珍手下的筸军武装部队号称三万之众,成了一支割据一方的土著武装部队。但这支奇特的、骁勇善战的著名部队,自从他们某一天举着火把、吹着牛角号、高唱着苗族古代军歌浩浩荡荡地开出湘西之后,竟突然一夜间人间蒸发——神秘骁勇的筸军像绚丽的礼花,骤然迸放,骤然熄灭,给世人留下无数惊叹与悬疑。

  当其后的某一年某一天,这支骁勇部队曾经的最高统帅回到筸军诞生地时,只看见整个城市处处是刚刚堆垒起的坟茔,孤儿寡母,哀声动地。那时正是三月,满坡满岭的白色刺莓花全开了,粉嘟嘟的,像召唤亡灵的经幡。粉蝶飞舞如旋转的纸钱。广袤的湘西,恰如一座白色的大祭坛。听说是“老统领”回来了,眼睛发绿的人们全部从低矮的茅屋瓦舍间奔跑出来,大声呼号:“还我儿子啊,还我丈夫!”面对如浪涛般汹涌而来的人群,头发花白、身材枯槁的老统领没有逃避,只是全身哆嗦着一把跪下了,面对父老乡亲,跪在了黄橙橙的大太阳下。

  这是一个多么震颤人心的瞬间,它逼着人去追寻探索,湘西怎么了?这支号称天下无敌的军队后来到底怎么着了?它的消亡又有什么神秘的缘由和深刻的隐痛?

  好奇心逼着我深入到民间乡野追根溯源、皓首穷经。在采访交谈中,我发现其中的每一个故事都令人扼腕慨叹!

  一位历史学家曾经说过,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便进入了历史的“三峡”,中华民族在探索救民救国的道路上,每一场巨大的变革,每一次历史转折的关头,湘西人都积极参与,并挺立潮头。但许多人至今还一直对湘西有一种历史和现实的误读。我希望用自己的笔揭开湮没近半个世纪的湘西神秘历史面纱,还原她豪迈、惨烈、苦痛的真实的面目。



  2021年7月,长篇小说“湘西三部曲”最后一部《白祭坛》交由海天出版社出版。“湘西三部曲”包括《黑营盘》《红城垣》《白祭坛》三部长篇小说,历时三十五年完成,共计120余万字。其中《红城垣》曾改编为四十集电视连续剧《喋血边城》在各大电视台播出。“湘西三部曲”的完整推出,反响甚大,被誉为“湘西人民可歌可泣的悲壮史诗”“中国乡土的缩影与隐喻”“中华民族精神的赞歌”等等。


  我在湘西生活达40余年。从湖南师大和上海戏剧学院毕业以后,我回到湘西后又离开湘西,现在客居于南海边的深圳。客居的苦处在距离,客居的好处也在距离。因为距离,那山那水那方土地总在朦胧中散发着温情,过往的苦楚也会如栀子花般飘溢淡淡的幽香,你会更迫切地想亲近它。因为距离便有了观照,你可以从容地研判那处角隅曾经发生的种种人事,梳爬自己的思绪,你会更深刻地了解它。时间能产生积淀,距离也能产生积淀,恰如沙里淘金。为着物资的财富,人们纷纷往海边跑;欲求精神的富有,我们又逆水行舟,让灵魂重归于寂静的远山。


  远山不知名,却是最实在的故园。尽管客居在海边的大都市,我愿意照样屏蔽窗外横流欲望,继续冷静地记述故土上那些曾经和尚在延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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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团结报

作者|岳立功

编辑|杨世芳

监制|陈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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