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中:苦痛或甜蜜——关于文学里的故乡
半亩方塘,一半是方,一半是圆,一处诗意栖居之所。就这个“半”字,却强烈地意寓着,由苦痛和甜蜜组成的两爿人生。人生,这一亩土地,或许就是半亩正经,半亩荒唐。
在苗疆边墙重镇乾州这座古城里,读文学,读故乡,我触景生情。这里掩藏着一半历史,一半现在。一半风尘,一半烟雨。一半污泥,一半荷花。一半热爱,一半憎恶。一半清醒,一半迷醉。一半苦痛,一半甜蜜。我的情绪时常被这么多的“两个一半”缠绞着。这“两个一半”,像一幅太极图,盘在那里,或澄静得黑白分明,或动脱得一片混沌。
我以这种情绪,凝眸故乡,一次次地逃离或回归,苦痛或甜蜜。
从小就学会了凝望痴想。我从寨子后盘山坳打柴回来,通常会在屋后山包上的黄连木树下小憩一会儿,看着炊烟冉冉的村寨,我忘记了饿的感觉,也不觉得疲倦,我是安定的,我沉浸在一幅素静的画面里。仿佛是另一个国度,别人的地方。此时此刻,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山那么高,水那么长,路那么远。我成了他者,我是外客。就这样想着,直到归棚入圈的牛羊从身边蹭过。天色瓦蓝,远山苍茫,近山黛青,岚气迷蒙。从此,这乡村暮色中的一切成了我终身的背负凝结。
水款款地碰着河岸,一进一退,像舔舐,如呼吸。船,也就这么摇摇着动起来。
沅陵乌宿码头,爷爷把我和母亲安顿好,向船上师傅交代了几句什么,就走下装满柴炭的木船。我意识到,一路用背篓背着我的爷爷,不再与我们同行了,就爆发式地大叫起来,“阿公—阿公—我要阿公,我不要去常德看爸爸……”
船师傅已把搭板收起,爷爷头也没回,背着一个空空的背篓,一双穿草鞋的脚踩着河滩上的卵石,朝着岸上,和岸上后面的大青山消失了。
“我不要去常德吃‘嘎嘎’(肉),我不要到城里看‘嘟嘟’(汽车),我要跟着阿公回去吃酸菜!……”
我的声音被船拉到越来越宽的江面上融掉了。
那年,我4岁。我第一次离开深山里的家。
我家在哪里?在沅江的支流酉水支流—酉溪源头的深山里。寨名叫亮坨。离酉溪,酉水,二酉汇流的二酉山下,乌宿三十里。
那次出来,只住了一暑假,母亲是民办教师,要上课,很快就又回来了。不久,父亲在物资局常德转运站的工作也很快结束。母亲是在酉水边的罗依溪镇生下我不久,就迁到深山里的婆家当农民的,然后在乡里生了弟弟的。
接下来,就是时间和我们在时间里的成长。直到16岁那年秋日,我接到大学入学通知书,转了粮食户口,我在家乡生活了十六年。
这十六年,是我现在散文里写的十六年吗?是,又不是。是的,是那点诗意。不是的,是那么多的困难和痛苦,被我掩藏了,小小的散文体裁已载不动它。十六年前,我找不到命运,找不到方向。根本不知道命运是什么?方向在哪里?只是一程一程的山,把我阻着,我不知道山外有什么,着力地想也想不出来。但我有自己的快乐,比如到屋下溪河里捞到了虾,捉到了鱼,捡到了螃蟹。到山上摘茶萢,刺莓,掏鸟蛋。在山腰间喝泉水,山坳大树下吹山风。或遇上一场大雪。在汪汪月光下玩游戏,或走山路。赶上公社放映队来放一场露天电影。我们在穷着快活,在无望中等着日出日落过日子。儿伴们,谁都一样,没有攀比,没有羡慕,只有一色的均等的穷,饿。
穷,饿,让我们的眼界和欲望都一样的浅而薄。浅而薄的容器,就容易满足,就没得与失的落差,没有落差,就没有失望。幸福,也如那浅浅溪流的样子,山谷里,自唱自怜,汩汩不歇。
饿,是压制我们最现实紧迫的威胁。我们会把很多东西想象成美味的食品,有时恨不得变成一只羊或牛,对着青绿的春天尽情地嚼食。桑葚乌了,就那么一点,鸟雀都不够。樱桃红了,在那高崖上,谁敢冒险攀它?马桑籽也红了,一嘟噜一嘟噜的,就在眼前,伸手可得。先试尝了一颗,甜的。再尝一颗,还是甜的。由一颗颗的尝,到一把一把的嚼咽。我们庆幸抢在了鸟雀们的前头。等大人们赶到,我们已瘫倒在地上,醉迷,让我看到无数没有概念的白色物象在头脑里晃动。我和阿菜最严重,在摧肝裂肺的呕吐后,才挣脱了死神。马桑树,神话里一棵意欲长齐天宫的树,终被天神压伏了,成了长不成材的小灌木,是我们童年的恶魔。饥饿,使我们具备了辨识百草能力。可以食用的,除了葛蕨,还有土茯苓等等。葛蕨,是土地开给人们的地仓,但老天爷把管着钥匙。
这样的日月,不紧不慢,磨磨蹭蹭,不知不觉中我们就长大了。亮坨寨子上姑娘大大,姐姐妹妹,一个个长大,出嫁。
阿三姑婆和(身小)姐姑婆嫁到了沅陵乡下。
我阿大(姑姑)嫁到了河蓬。
陈妹姑姑嫁到了溶田。
姐姐,嫁到了酉水河边的罗依溪,已经儿孙满堂。
阿乔妹妹和我同年,后嫁到了县城,前两年已经不在世了。还有她家阿英、阿秀、小妹都嫁往了沅陵下头。
阿华,守在家里最勤快。现在也进城帮儿子带孙子了。
阿正、二正都有自己的家业。
阿学、阿齐仍在外面打拼着。
显永公公家的阿三姑婆自从嫁去了沅陵,就没了音信,我记得她当新娘走的那一天,穿着一件红花衣。也是那天,爱喝酒的显永公公又醉了。显永公公是在乡里的养老院活过八十岁后走的。他走时,留在老屋场边的那棵梨子树还开了几年花,秋冬天里还挂着红叶,后来,没人伺候,树也歪斜枯老,死掉了。树死了,显永公公在亮坨的家就没有了。我不知道,他离开他家老屋场时会想着它吗?还有显志公公家的方宝,爱读书,会讲故事,后面去了城里的搬运社,也再没见他回过亮坨。
我们寨子小,单一个张姓,少数外姓,也是祖上结拜了兄弟,子女间不开亲的,儿伴都是同族的或兄弟姐妹相称。凡女子,全都得嫁出去。
长大的嫁出去,留下的娶进来。按辈分叫,嫁出去的,就是姐姐,姑姑,姑婆。娶进来的,就是嫂嫂,婶婶,婆婆了。这是寨子千百年的平衡代谢。
过去的日子,像是被风吹走了的那么快。记得才伏在奶奶的背上,听她在屋边大树下的月光里唱“月亮堂堂,火烧茅栏……”的催眠曲,一下子就到了我独自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远的外出上学的日子。奶奶分明不习惯一次又一次的离别。离开寨子的路有两条,如果沿边龙溪往下走,是去沅陵的方向,奶奶就会在晒谷坪上,看我们沿溪走远,直到看不见。如果上磨鹰坡往上走,是去古丈的方向,奶奶就会蹲在坳上大黄连木树下,看我们一坡一坡,一坳一坳地走远,直到看不见。
我长大了,走远了,奶奶怎么也够不着了。最终,故乡和奶奶都走入了我的记忆,变成了一种情绪。我知道,我的故乡终将老去,自己也会成为后人的故乡里的素材。
我在想,这个年纪了,回望过去,回望家乡,要一个立足点,设定出物理时空和心灵时空。这取决于我们现在的所在,对过去的情感姿态。我想把对故乡的感觉,表达出来,用一种方式,我在寻找。我知道对世界众多的表达方式,音乐、绘画、雕塑、文学写作等等,比如在座的很多画家朋友,雕塑家朋友,音乐家朋友。我选择了散文随笔。用文字去凝视故乡。
这就是我对待故乡的一种方式。
苦痛或甜蜜。此岸或彼岸。
来源|湘西网
作者|张永中
责任编辑|刘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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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审编辑|陈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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