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奥地利学派的独特之处?
文 风灵
注:本文是我在正一君书院领读柯兹纳的《市场过程的含义》第七讲文字稿(目前已讲到第十二讲),有部分修改。感兴趣的亲们可点击文末的海报二维码订阅我们的经典品读会课程。
我们都知道,奥地利学派是一个独特的学派,然而,它的独特之处究竟是什么呢?是什么让它成其为一个区别于主流经济学的学派?有人会说,奥地利学派拒绝数学和模型,但这只是现象而不是本质;有人会说,奥地利学派的经济周期理论是其特色,但显然,经济周期理论并不是一个最为基础的微观经济学理论。而且,尽管哈耶克因为这一理论获得了诺奖,尽管这一理论被牢牢地与“奥地利学派”的标签绑在一起,但它的根源并不在奥地利学派,而是源自维克塞尔的思想以及英国货币学派的早期洞见。有人会说,是米塞斯先验主义的方法论,但我们知道,并非所有的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都赞同米塞斯的先验主义。
实际上,奥地利学派从它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是以主观主义思想为其立足根本。在一个多世纪的传承和演化中,它的某些思想被纳入了现代主流经济学,但奥地利学派传统的核心部分,即对整个市场过程的主观主义理解,尚无法在主流新古典的框架中得以体现,这便是它始终坚持的独特之处。
我们将在接下来的几讲中梳理奥地利学派的历史,回顾它与主流经济学的恩怨情仇,从而深化对其独到之处的认识。
柯兹纳在讨论奥地利学派的历史时,将其发展分为四个时期:(1)1871-1914年,这是奥地利学派的创立时期;(2)1914-1932年,这一时期奥地利学派与主流经济学合流,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3)1932-1974年,这是属于米塞斯和哈耶克的时代;(4)1974年至今,是奥地利学派在当代的复兴时期。
奥地利学派的创立公认是以门格尔1871年发表《国民经济学原理》为标志,但其实那时候并没有什么奥地利学派,因为只有门格尔一个人。直到10年以后,以庞巴维克、维塞尔为代表的一批门格尔的追随者,满怀热情地发表了一系列著作,阐释并发展了门格尔理论,奥地利学派才逐渐成为了一个学派。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奥地利学派”这一名称的得来,不是奥地利经济学家自己命的名,而是与他们论战的德国历史学派给门格尔等人取的带贬义的诨号。德国人相当傲慢自负,门格尔当初把《国民经济学原理》敬献给德国历史学派,他们却不屑一顾。而门格尔对历史学派方法论的质疑,更是引爆了德语圈中一场激烈的方法论之争。奥地利学派就是在这场论战中得名的。
如我们前面在“奥地利学派为什么要反对极端主观主义?”中谈到的,奥地利学派始终坚持经济规律的普遍性,而历史学派却不承认这点,这便是二者之间的根本性分歧。事后来看,经济学史学家通常认为这场论战没有多大价值,因为随着边际革命的蓬勃兴起,德国历史学派本身很快就成了历史。但实际上,这场论战对奥地利学派的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面的影响是,提高了国际学术界对奥地利学派的关注;然而,负面影响也不容忽视。奥地利学派是在与历史学派的争论中发展壮大的,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奥地利学派都将历史学派以及与之相似的学派,如美国的制度经济学(注意不是科斯之后的新制度经济学)和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等视为最大的对手,而忽视了自身与主流经济学在表面相似之下的差异。直到这次论战过去了差不多半个世纪,20世纪30年代初,米塞斯和哈耶克强调的仍然是奥地利学派与历史学派之间的分歧,没有充分认识到来自另一方面的危险。因此,在稍后的社会主义经济计算论战中,米塞斯和哈耶克未能在第一时间深刻地阐述自己的核心观点,从而陷入了被动,奥地利学派本身的发展也遭遇了重大挫折。
边际革命是现代经济学的开端,门格尔1871年的《国民经济学原理》与杰文斯同年发表的《政治经济学理论》和瓦尔拉斯1874年发表的《纯粹政治经济学纲要》一起,被公认为“边际主义革命”的核心组成要素。门格尔为这场思想革命的胜利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但是,人们关注的往往是以上三者的共同之处,即边际效用理论,而实际上,门格尔与杰文斯和瓦尔拉斯是有所不同的,他的思想更具有革命性,即对市场现象整体的主观主义理解,虽然只是一种初步的理解,我们将在下面一讲中仔细探讨这个问题。然而,有些遗憾的是,一些后续的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未能持续深化这方面的理解,他们主要还是阐述边际效用理论,也就是柯兹纳所谓的静态主观主义。这也为奥地利学派的发展埋下了隐患。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奥地利学派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也就是柯兹纳所说的第二阶段。奥地利传统蓬勃发展。新书陆续出版,年轻一代学子脱颖而出,其中许多人在后来几十年间成为国际上著名的经济学家,特别是哈耶克、哈伯勒、马赫卢普、摩根斯坦和罗森斯坦-罗丹等人。在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初,维也纳是欧洲大陆的一个经济学朝圣之地,有两个影响广泛的经济学相关的定期讨论会,一个是在维也纳大学中,由汉斯·迈耶领导,另一个则是著名的米塞斯私人研讨会。在这一时期,英国经济学家罗宾斯多次专程造访米塞斯的研讨会,深受奥地利学派思想影响。1932年,他出版了在经济学思想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经济科学的性质和意义》。通过这本书,他将奥地利学派的一些关键思想介绍到了英美经济学主流之中。需要说明一点,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学术界的现实就是,如果某个著作没有英文版本,或者某种思想在英语世界没有人推介,那么不管它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其影响都相当有限。1931年,罗宾斯邀请哈耶克到伦敦经济学院授课,后来年轻的哈耶克被任命为该学院的图克教授。哈耶克来到伦敦,以及罗宾斯出版著作,这两件事大大提高了奥地利学派在主流学术界中的地位,奥地利学派迎来全盛时期。
但是,便如红楼梦里所说: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奥地利学派的全盛时期犹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短短几年之内,一种独特的奥地利经济学派的思想几乎从经济学界消失了,事实上,主流经济学界基本都认为,奥地利学派已经死了,就像它的对手历史学派那样,一起成为了历史中的一段插曲。这似乎非常出乎人意料,但现在我们回头来看,这种180度的转折也并非完全无迹可寻。
柯兹纳引用了马赫卢普总结的奥地利学派的六大中心思想。这些思想包括:(1)方法论的个人主义;(2)方法论的主观主义;(3)边际主义的意义;(4)效用(以及边际效用递减)对需求进而对市场价格的影响;(5)机会成本;(6)消费和生产的时间结构。马赫卢普20年代在维也纳师从米塞斯,就当时的情况而言,他这份清单没什么问题。如前所说,那时奥地利学派自身强调的也就是这些静态主观主义的内容,而这些思想后来基本上纳入了主流经济学之中,当然侧重点有所不同,有一些细微的区别,比如边际效用,对于奥地利学派来说,不是指心理欢愉本身,而是指这些欢愉的(序数)边际评价。直到现在,我们也可以看到,有些奥派经济学爱好者仍然非常强调这些不同之处,但实际上,这些区别不足以支撑一个独立的学派。因此,当时奥地利学派的成名人物,包括米塞斯,哈耶克和马赫卢普等人,都认为已不再有任何特别的需要来发展一种单独的奥地利学派经济学理论了。
此外,20世纪30年代,以米塞斯和哈耶克为主,奥地利学派进行了两场重要的论战,一场是与凯恩斯主义的论战,一场是社会主义经济计算的辩论。主流经济学认定米塞斯和哈耶克输掉了这两场论战(当然,我们知道这是错误的认识)。这摧毁了奥地利学派的学术声誉,经济学界不再对奥地利学派感兴趣。如哈耶克的学生拉赫曼所说,当哈耶克刚到伦敦时,所有的人都是哈耶克的粉丝,但仅仅几年之后,就只剩下了2个人还支持哈耶克,除了拉赫曼本人以外,就是哈耶克自己了。
而事实上,正是在那场社会主义经济计算的辩论中,米塞斯和哈耶克发现,奥地利学派中最为独特的思想,一直潜藏在奥地利学派的传统之中,并没有为主流经济学所理解,甚至也没有被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20世纪2,30年代的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所充分阐述。这就是我们在上几讲中谈到的把市场视为一种动态过程的观念。柯兹纳总结道,马赫卢普所归纳的奥地利学派六大思想,确实已经整合进了大多数现代微观经济学中,代表了奥地利学派与其他经济理论学派的共同基础,但是,这一清单并不完备,应该再加上两点,一是市场和竞争作为学习和发现过程;二是个人决策是在本质上不确定的环境中的一种选择行为。正是后面这两种思想的发展让人们重新注意到奥地利学派传统,最终导致奥地利学派的当代复兴。
在柯兹纳所划分的奥地利学派历史发展的第三阶段中,即从1932年到1974年,一方面,主流经济学视野中已经看不见奥地利学派的踪影,奥地利学派被认为已经死掉了,埋了,坟头草都一人高了,米塞斯和哈耶克虽然还在写点什么,但只不过是不甘心失败的呓语;另一方面,恰恰是在这一时期,尤其是20世纪40年代后期,奥地利学派最重要的著作得以问世,即米塞斯的英文版《人的行为》和哈耶克的文集《个人自由与经济秩序》,奥地利学派在学术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米塞斯和哈耶克强力反驳了主流经济学以完全竞争均衡模型为基础的对市场的理解,完善了奥地利学派的市场过程理论,让奥地利学派作为一个传统重新焕发了生机。需要再次强调的是,米塞斯和哈耶克提出的这些见解并不是他们一时心血来潮所独创的,而是一直暗含在早期奥地利学派传统中,但被认为是理所当然不言而喻的,在20世纪30年代以前并没有得到明确、清晰和完整的阐述。
米尔顿·弗里德曼曾经说过:“没有什么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只有好的经济学和差的经济学。”奥派经济学的支持者可能会觉得这话相当刺耳,但实际上是有道理的。从奥地利学派发展的历史可以看出,坚持奥地利学派传统,不是为了怀旧,不是为了占山为王画地为牢,也不是为了反对主流经济学而反对主流经济学,而是奥地利学派传统确实对市场,对经济现象有着比主流经济学更深刻的认识。这种认识如果完全被纳入了主流经济学之中,成为了经济学界的共识,那么奥地利学派就没有必要再另立山头,但至少直到现在,奥派的思想还没有给主流经济学带来革命性的变革,奥地利学派因此有着独立的价值。
1974年是另一个分水岭。这一年,哈耶克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这是迄今为止奥派经济学家唯一一次获得诺奖。在诺奖颁奖典礼上,哈耶克发表了以“知识的僭妄”为题的演讲,在世界舞台的中央,清晰地阐述了他的知识观。同一年,奥派学者在罗约敦学院开了一次会,柯兹纳、拉赫曼和罗斯巴德等奥派的新一代代表人物到会,那次会议被认为是奥地利学派当代复兴的标志性事件。
柯兹纳在本章的最后总结了在当代对“奥地利学派”这一概念的不同理解,他归纳了五种含义:
1、严格地把“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当做历史名词。这种观点认为,奥地利学派在20世纪30年代初以后就不复存在了:奥地利学派经济学部分被吸收到主流微观经济学当中,部分被新兴的凯恩斯主义宏观经济学所排挤。今天生活在奥地利的经济学家们在相当程度上持有这种观点。
2、认为“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就是庞巴维克的资本和利息理论。
3、认为当代的奥地利学派经济学的核心思想不过就是拥护自由市场。米塞斯一生都倾尽全力捍卫自由市场制度,而他同时又是奥地利学派的领军人物,因此他支持自由市场的强烈主张被认为是奥地利主义的核心。罗斯巴德在自由意志主义的学术和宣传方面也非常突出,他的著述更是强化了人们的这种认知。
4、“奥地利经济学”指的是对卡尔·门格尔和早期奥地利学派的思想的兴趣的复兴,尤其因为这些思想通过米塞斯和哈耶克的论著得到发展。这些现代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确实将自己视为一种早期传统的传承者。这种传统与新古典主流经济学一样都理解市场的系统性结果,但是与新古典主流经济学的不同之处是对于这些结果实际上如何实现有不同理解。柯兹纳本人当然是以这种方式理解和阐释奥地利学派经济学。
5、某些极端主观主义者,如沙克尔和拉赫曼,强调的是围绕着经济决策的极端不确定性。对奥地利学派经济学的这种理解,实际上拒绝了微观经济学中的许多已被普遍接受的内容。我们在前面的“为什么要反对极端主观主义者”一讲中已经详细探讨过了,这里就不再重复。
我想要重点讨论的是上面的第三种含义,也就是把奥地利学派与拥护自由市场相等同。我们可以看到,国内大部分奥派爱好者或多或少都持这种观点,认为奥派就是极端的自由市场派,甚至认为奥派必须是无政府资本主义的拥护者。虽然奥地利学派因此而吸引了许多热爱自由市场的粉丝,然而,这种认识不但是片面的,而且对奥派经济学的进一步发展也是弊大于利的。
首先,拥护自由市场既不是成为奥地利学派经济学者的必要条件,也不是充分条件。总体而言,奥地利学派保持了非政治性的中立立场。在奥派的知名学者中,维塞尔明确支持干预主义,创始人门格尔的立场也有很大争议,我们将在后续内容中谈到这点。而拥护自由市场的经济学家也未必是奥派,比如芝加哥学派经济学家也大多支持自由市场,但他们不是奥地利学派,而属于主流新古典经济学。
其次,如果在科学的意义上或者在实证的意义上谈论经济学,经济学应该是价值中立或价值无涉的。就像是物理学,我们不会区分左派的物理学,右派的物理学,中国的物理学,美国的物理学。科学就是科学,不管你的价值观如何,个人好恶如何,信仰如何,民族、阶级和社会背景如何,科学真理都普遍适用。相应的,也不应该有拥护自由市场的经济学和反对自由市场的经济学。如果说,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就等于拥护自由市场,就是自由市场派的经济学,那么,对于不拥护自由市场的人而言,奥派经济学就没有意义了。真的是这样的话,显然,奥派经济学几乎不能被称为经济学了,而类似于信则灵的宗教信仰。
因此,虽然米塞斯和哈耶克是自由市场的强力支持者,但他们在进行经济学研究时,仍然强调价值中立。比如,在社会主义经济计算辩论中,他们就避免从价值取向上批评社会主义,而主要是从工具意义上论证计划经济不可能进行经济计算。尽管如此,鉴于他们非常鲜明非常强烈的自由主义立场,米塞斯和哈耶克仍然被有些人认为是具有政治动机的右翼学者,而不是严肃的经济学者。
罗斯巴德的情况更加典型。大卫·弗里德曼曾经评价过罗斯巴德立场先行,预设结论。虽然他说得比较委婉,但言下之意就是罗斯巴德的观点不值得在学术上认真对待。柯兹纳也认为,罗斯巴德很有天分,但他的问题就是把价值观和经济学混在一起。柯兹纳强调,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只有坚持价值中立,才能在学术上取得真正的进步。
最后总结一下,这一讲中,通过回顾奥地利学派一百多年的传统,我们认识到,奥地利学派区别于主流经济学的独特之处,正是在于其主观主义的市场过程理论。这一理论从门格尔开始萌芽,经过近80年的跌宕起伏,到上个世纪中叶,由米塞斯和哈耶克继承、发展和完善,并促成了奥地利学派的当代复兴。下一讲中,我们将仔细考察门格尔的成就和局限,谢谢大家,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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