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马尔萨斯是错的，米塞斯是对的？

文 风灵

马尔萨斯的理论乍一看还是颇有道理的。在他1798年出版的《人口论》中，马尔萨斯提出，人口可能呈指数级增长，而食品供应或其他资源则呈线性增长，大自然无法为每个人都提供生存手段，最终大量人口会因为粮食增长的速度跟不上人口增长的速度而死亡。这被称之为“马尔萨斯陷阱”或“马尔萨斯幽灵”。

二百多年来，马尔萨斯幽灵萦绕世界，迄今不散。从罗马俱乐部《增长的极限》到计划生育政策，到联合国时时强调的全球粮食危机，都可以看得到它的影子。

不过，也有人反对马尔萨斯，比如说米塞斯。米塞斯经常把马尔萨斯当作反面教材，来衬托自由市场的伟大。事实就是他最强大的论据。比如1951年他在《自由市场及其敌人》系列讲座中，谈到人口时，他这样说：

特别要谈到人口，今天（1951年）全球人口是250多年前的四倍。如果不算亚洲和非洲，人口增长更是惊人。早在1800年，英国、德国和意大利三国就没有了无人定居之地，所有的土地都已被开发，但到了1925年，又多容纳了1.07亿人口。

米塞斯《自由市场及其敌人》第一讲

在人口大量增加的同时，生活水平也普遍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婴儿死亡率下降，人均寿命延长，人口成倍增加，而一般人所享受的设施是从前即使最富的人做梦都想不到的。

那么，马尔萨斯的问题出在哪里呢？

第一，人们并非总是把繁衍作为最重要的目标。

马尔萨斯认为，一国粮食产量的增加只能短暂地改善人民的福祉，因为食品丰富将导致人口增长，而人口增多以后，又将恢复原来的人均生产水平。换句话说，人类倾向于以物质的丰富来繁衍人口，而不是提高生活水平。

这对于动物来说确实是如此，在食物丰富的地方，动物就会大量繁衍，直到超过自然的承载量，再因饥荒或瘟疫或天敌等将种群数量减少到临界点以下。但人与动物不同，人并不受限于既定的目的-手段框架。人会为自己的生命寻求意义，人有自己的价值判断和选择。事实上，当生活水平提高后，许多人并不是把繁衍更多的后代作为最重要的追求，而是更多地追求生活水平的提高，包括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整体来看，人类的生育率是趋于下降而非上升，在发达的地方这一趋势更为明显，不少国家（包括中国）已出现了人口负增长。现在许多国家和城市发愁的不是人口增加，而是人口减少。

第二，第一点虽然显而易见，但还不是马尔萨斯最大的问题。他最大的问题，也是从古到今绝大多数决策者和有着浪漫情怀的知识分子的问题，就是不理解经济秩序的复杂性，而只是凭直觉判断，凭感觉行事。

要养活更多的人口，需要更多的食品，这当然是不言而喻的。要得到更多的食品，就要增加粮食生产；要增加粮食生产，就要更多地开荒种地。这样的推论似乎也顺理成章，结论则不言而喻，一旦所有的土地都被开发利用了，那么新增人口就再也没有容身之处。要么发动战争去争取“生存空间”，要么就等着饿死病死冻死。而如米塞斯举的例子，“早在1800年，英国、德国和意大利三国就没有了无人定居之地，所有的土地都已被开发，但到了1925年，又多容纳了1.07亿人口。”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前市场经济时代，需求是出于本能，生产大体上也是出于本能，即缺什么就直接生产什么，男耕女织，自给自足。但市场经济下出现了大规模的生产，生产不是为了自身的消费，而是专门为了交换，即直接为他人生产，间接为自己生产。由此而来的劳动分工和知识分工，改变了生产的逻辑，也彻底改变了经济的面貌。

自由市场中，由于交换的存在，每个人只需要完成整个经济体系中非常非常少的一部分工作，竞争的压力使得人们有动力尽可能地发掘不为他人所知的有用信息与技能，来改善自己的处境，以求在市场上获得优势。亿万人（其中包括许多非常聪明非常具有创新精神的人）不断地发现、创造和利用知识，稍微想一想就可以知道，这是多么庞大的量级，在交互中会产生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其效果是，人们利用知识越来越多，越来越专业，越来越细化，而社会整体的生产链则越来越长，越来越复杂。

如果有人从2023年初的今天，穿越回马尔萨斯的时代，或者穿越回一百年前，五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告诉当时的人，互联网和智能手机怎样改变了农业的生产和销售，因此发展农业，需要发展互联网和智能手机。那些人肯定认为是奇谈怪论，不可理喻。难道互联网和手机能拿来当饭吃吗？又比如，在马尔萨斯发表《人口论》时，人类尚不知道石油的价值，更不知道石油及其相关产业会对农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我们现在可以看到，要获得发达的农业，要大幅度地提高粮食的产量、质量和品种，绝不是一个所见即所得，缺什么就生产什么的过程。发展农业需要发展能源、水利、交通、通讯、机械、化工、金融……这几乎可以无限地列举下去。

然而，虽然现在人类社会已经实现了如此复杂的生产体系，但它远远超出了任何个人能理解的范围，更不可能人为地推演设计这样的体系。那么，如果没有任何个人能理解，人类又是怎样利用这浩瀚如宇宙般的知识的呢？

这就是自由市场的作用。个人虽然很难判断自己的工作对于某个具体的产品到底有多大的价值，但他不需要这样的判断，竞争中产生的价格会告诉人们该怎样做，让极端复杂的经济运行产生协调的结果。诚如哈耶克所说：

“如果我们想要了解价格体系的真正功能，就必须把它看成是一种交流信息的机制……关于价格体系，最突出的事实是它运作的经济体，或者说，最突出的事实是个体参与者为了能采取正确的行动，所需要知道的信息竟然如此之少。”

哈耶克“知识在社会中的运用”

马尔萨斯当然是非常聪明杰出的天才，但他的智慧和理性终究是有限的，想象不出亿万人的知识汇集在一起，得到有效利用后会发挥多大的潜能，因此，他没有预计到，1800年时全世界人口不到9.8亿，现在已突破了70亿，但随之而来的不是饿殍满地的灾荒，而是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相比1800年，以可比价格计算，主要国家的人均收入少则增加了10倍，多则增加了30倍。而实际享有的物质条件，如现代的电器、汽车、互联网等，更是简单的收入数字所不能体现的。

马尔萨斯的错误固然遗憾，但更遗憾的是，时至今日，仍然有许多非常聪明杰出的天才，还在坚持同样的错误。如米塞斯和哈耶克所反复强调的，人类社会最重要的任务是如何维系创造了今日文明的制度（也即是让每个人的潜能都能自由发挥的制度）。否则，如果制度的根基遭到了破坏，人类将迅速回到前市场经济的时代，人口将十不存一，比起担忧增长极限，粮食危机，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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