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北影节”导览:它特别牛,绝不只是因为出神入化的摄影技法

黑择明 北青艺评 2019-06-16

我是古巴

哥伦布曾在这里登陆

他在日记里写下

这是人类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土地

哥伦布先生,谢谢你

当我们初次见面时。

我正在欢歌笑语

我挥动着棕榈枝叶欢迎你的到来

我曾经以为 你的船队会带来幸福

我是古巴

船队夺走了我的蜜糖

只给我留下泪水

但是哥伦布先生

糖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它饱蘸泪水之后会更甜蜜……

 ——叶甫根尼·叶夫图申科

 

一个有着沧桑感的女声,伴随着一个十几分钟的航拍升降长镜头,带我们深入到半个多世纪前的古巴腹地。《我是古巴》这部在迷影群体中已经成为一个传奇的杰作,毫无悬念是本届北京电影节展映中最大的惊喜之一。但是,这种惊喜当中有一个可以讨论的现象:几乎所有的赞美都来自于这部影片的技术层面,来自于出神入化的摄影机移动,来自于作为纯粹电影语言的电影语言。


但如此一来,就直接赞美摄像师乌鲁谢夫斯基好了,赞美他创造出了一部伟大的形式主义作品……


并且,在这种“共识”中,还包含了另一个不便直接说出的意思,那就是认为这部影片内容(包括文本、思想、主题、意识形态等)的“过时”。



当然,乌鲁谢夫斯基是个非常伟大的电影摄像师。他的老师可是苏联先锋主义艺术大师罗德钦科。是什么概念呢?那是如今各种“前卫摄影艺术家”的祖师爷。


然而,这更是两位电影作者——导演米哈伊尔·卡拉托佐夫与叙事诗《我是古巴》的作者,著名诗人叶甫根尼·叶夫图申科的共同杰作。


最常见的对于这部影片的赞叹,或许与这部影片在美国被重新“发现”的那一刻是一样的,那就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因为在1964年,斯坦尼康还没有被发明出来,这部影片大量使用了手持摄像;无人机更是没有被发明出来,而这部影片的航拍镜头竟然如此流畅,简直像“电影眼睛”附体。



还有,那么复杂的场景调度是怎么完成的呢?尤其是第二个故事,从主人公恩瑞克的觉醒,到走上街头,到融入示威的队伍,到英勇牺牲,到全城民众自发为他举办盛大葬礼,这一切让人凝神屏息,一气呵成,如丝绸般顺滑,比完美更完美,电影艺术中所谓行云流水,不过如此——你明明知道那些主观镜头是提前安排好的:恩瑞克演讲引来枪击,他绕过圣母像,圣母脚下“恰好”躺着一只中枪的白鸽。恩瑞克双手捧起白鸽,走在最前面,坚定地迎着镇压者的水龙头、枪弹走着——这样拍其实很危险,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拍成过度的煽情,从而跌进矫揉造作的泥沼,不要说咱们的电影中此类失败的煽情不胜枚举,就连斯皮尔伯格也难免类似的翻车现场。但是在《我是古巴》中,是什么让我们觉得这一切的发生如此自然呢?


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作者拍出了真实的道德情感力量。这种力量的驱动,和作者的才华,使得一切真实可信。


哦,我知道有人会说,不就是个宣传吗?或许,并不尽然。



《我是古巴》有着一个“美苏争霸”的历史背景,更与“古巴导弹危机”密切相连。但是,与意识形态纷争比起来,我更关心的是,这场危机几乎就真的毁灭了全人类。当然,如今我们无法还原或体会这样严峻的背景,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今天的“小清新”们想当然地就把这部电影杰作进行归类或站队。他们当然也丝毫不会去思考,不管出于何种考虑,在危急关头,其实是“粗鲁的”赫鲁晓夫先做出了让步,而不是“偶像的”总统肯尼迪。


这也是为什么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下,在一个必须选择的情境中,支持年轻的菲德尔·卡斯特罗,支持切·格瓦拉,是正直的知识分子都会做的选项,他们当中有萨特、海明威,有几乎全欧洲的左派知识分子……其中,也包括《我是古巴》的文字作者,苏联青年诗人叶甫根尼·叶夫图申科。


叶甫根尼·叶夫图申科


当然,后来叶夫图申科成为全苏联最著名的大诗人之一,他的《娘子谷》《妈妈和中子弹》等诗歌,切切实实影响了中国的现代诗创作,比如北岛等诗人。当然我们今天看来,他或许并不是最隽永的那一类诗人,他是“响亮派”(又译“高声派”)的代表:他直观、抒情、甚至浅白,很容易被人接受,但同时也很难质疑他这种直白的真诚。


他更像是重金属摇滚歌手,永远在讲青春的故事,青春的理想、青春的冲动,青春的世界观与价值观。青春——是他的一切。或许正因为如此,他被官方批为“少年犯的意识形态领袖”。正因为这种充满激情的、摇滚乐手式的朗诵(当然,诗歌首先是要诵读出来的),人们记住了他的声音,也正是因为青春,他的激情中确实有着不容置疑的真诚。你可以驳斥他思想不够深刻,但也无法对其中一些基本的道德判断视而不见。


比如,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十三交响曲,就是为他的《娘子谷》而作,这就好比大作曲家为摇滚歌手写了一首反战歌曲一样:娘子谷是1941年德国纳粹在乌克兰杀害三万多名滞留在基辅的犹太人的地方,但残忍不仅于此,而是这个事件在当时得到了本地反犹者的协助,在后来相当长的时间里,此事被刻意遗忘。1961年叶夫图申科当时应邀去此地开诗歌朗诵会,方才从本地人口中知晓这一切,夜不能寐的他连夜写下《娘子谷》,殊不知他的电话是被监听的,第二天他被通知诗歌朗诵会因为“疫情暴发”而取消。但当局此举让这首诗歌更著名,苏联最权威的官方报纸《文学报》主编冒着丢饭碗的危险发表了此诗,后来肖斯塔科维奇在1962年为此写了“第十三”,也惹了麻烦——但,这就是诞生过十二月党人和一批又一批优秀知识分子的民族,想象一下,甚至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乡村,工人、妇女和孩子聚集在电线杆下,听广播里播放这部交响乐……



《我是古巴》先有诗歌。这完全算得上一个青年诗人送给青年古巴的情书。也是在1961年,叶夫图申科去了古巴,驱动力其实有点简单,因为年轻的菲德尔(卡斯特罗)是他的偶像,用他自己原话的意思来说,菲德尔“满足了一切他对男人的期待”,其实这也是青春理想主义的表达,包含了对英雄主义、道德、正义感、阳刚之气、男性力量的期待。而菲德尔在那个年代,恰好全部符合。


叶夫图申科是以记者身份去古巴的,这个并非像有人猜测的那样背后有精心策划。当时记者团需要懂西班牙语的人,叶夫图申科谎称他会西班牙语,其实他只是突击学了一个月而已。到哈瓦那以后,他终于见到了菲德尔,当时“猪湾事件”过去不久,后来解密的文件表明,此事正是五角大楼有意为之,组织美国的古巴流亡者偷渡,反攻——这行动很不名誉,因为与民主自由八竿子打不着,菲德尔他们推翻的正是一个独裁的统治,就像叶夫图申科在诗中写得那样:


我是古巴

有时候我觉得棕榈叶充盈着鲜血

有时候我觉得耳边环绕的不是浪潮声

而是啜泣的泪水

谁为鲜血买单?

谁为泪水负责?

 

在青春的叶夫图申科看来,当时的古巴正充满着青春的朝气,洋溢着正义、进步的青春憧憬。然而,在地缘政治的博弈中,只有强国才是操盘手。白宫当然不期待有一个不听话而且富强的邻居,但是为何此举让苏联卷入进来,对此专家们有不同的解读。叶夫图申科后来回忆,当时他看到的菲德尔与他的同伴们,几乎完全符合他的期待。他还记得,当时有人介绍,这是苏联来的诗人,菲德尔就用西班牙语问了个问题,这下麻烦来了,他自己的西班牙语根本不够用……就在菲德尔就要离开的时候,他情急之下忽然有如神助,说出了几个西班牙语的关键词……然后,菲德尔邀请他一起去钓鱼……


当然我们也可以理解,当时年轻的古巴急需国际支持,在尚未判断清楚如何对自己更有利的时候,需要借助一切力量。


在古巴期间,通过与菲德尔的接触,叶夫图申科始终为古巴革命的昂扬情绪所感染,终于提笔写下《我是古巴》,我们在银幕上感受到的那种真实的情感与道德力量,首先产生自诗人的文本。



当然作为电影,导演卡拉托佐夫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他需要另外一篇长文章去细说)。但是,无论如何去解读苏联1964年拍摄这部影片的“动机”,其结果是,留下了一部电影史的杰作,尽管,无论苏联还是古巴,都对这部影片不满意,“宣传效果”看来远远没有达到预期。


尽管如此,此阵营不满意的卡拉托佐夫在彼阵营同样遭受冷遇:在二战期间,卡拉托佐夫曾经有过作为苏联驻美使馆文化官员的几年经历,并在此期间与卓别林等美国电影名流结识。正是因为这段经历,五角大楼对他不断进行暗中调查,怀疑他有特殊身份。而有趣的是,写出“反美的”《我是古巴》的叶夫图申科,次年登上了美国《时代周刊》封面,标题为“苏联新一代”。


他的肖像,是一个坚定、清新、有力量的青年人。



叶夫图申科晚年在美国度过,他在俄罗斯本土逐渐被遗忘、讽刺、泼脏水,而关于他和菲德尔的关系则被简单图解,甚至将他解读为政治献媚。2016年,菲德尔去世,在接受俄罗斯记者采访中,叶夫图申科始终不改他对这位偶像的崇敬,你可以理解为一个足球守门员(这确实是诗人最初的职业)对他们队长的敬意,但远远不是全部。


次年,诗人在美国长逝。


或许,用《娘子谷》中的诗句,最能说明诗人晚年的心境:


我觉得我是福雷德斯

被市侩们告发、审判


    文 | 黑择明



20分钟的“神还原”也拯救不了它的平庸


都挺好?怎么可能!这里是一份原生家庭生存指南,请签收


娄烨的谋杀案与风起云涌的四十年


对话锡兰:创作是我摆脱忧郁的方式


锡兰的《野梨树》有没有受到帕慕克《红发女人》的影响?这是一个谜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