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西方艺术家终于领悟到了写意的奥妙
3月下旬利用假期到伦敦和纽约转了一圈,15天的时间,在西区和百老汇观看了17个剧目,共19场演出。此行并没有重点要看的剧目,很多戏都是抵埠后甚至演出当天才买票,基本上也都能买到,毕竟《汉米尔顿》《哈利·波特与被诅咒的孩子》这类爆款,也不是年年都有。这次看下来总体感觉伦敦西区虽然当时已经临近奥利弗奖颁奖,但市场态势略显平淡,不排除是脱欧困境长期拖宕引发了普遍的社会焦虑所致。
当然,西区的“淡季”和我们以为的淡季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我停留的10天里,老维克剧院在演阿瑟·米勒的《美国时钟》;河对岸的品特剧院在演哈罗德·品特的名作《背叛》,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抖森担纲,至少拉动了两成来自东方国度的票房。近年知名度及产量均居高不下的比利时导演伊沃·凡·霍夫把好莱坞电影《彗星美人》搬上舞台;《深夜小狗离奇事件》和《天使在美国》的导演玛丽安·艾略特给了我们全新解读的经典音乐剧《伙伴们》……
而在纽约的短短5天,正在上演的有萨姆·门德斯去年的大热作品《雷曼三部曲》,奥斯卡最佳编剧艾伦·索金改编哈珀·李的《杀死一只知更鸟》,以及去年托尼奖最佳编剧卢卡斯·纳斯的作品《希拉里与克林顿》,令人大呼幸福。你并不需要等到某个戏剧节或者展演季才能看到这些名作名导明星戏,随便找个时间,这些地方的戏牌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摄影|Manuel Harlan
这次在伦敦西区看了很多复排作品,话剧和音乐剧皆有,而且美国剧作家的作品居多。其实近年来西区比较亮眼的戏很多是美国原创、英国制作,两大戏剧强国在这方面还是挺珠联璧合的。我个人一直感觉英国人普遍神经比较敏感,因此在剧本解读、呈现及表达上,他们动的心思并不一定很颠覆或者宏伟,但自有其巧妙之处。
以老维克剧院复排阿瑟·米勒的《美国时钟》为例,剧本写于40年前,是结合口述历史创作而成,讲述30年代美国大萧条时期,纽约州一个三口之家历经富裕到贫穷的巨大落差,艰难度日的故事,全剧40多个人物,勾勒出经济衰退下的惨淡世相。这版舞台设计成观众席对开,中间设置转台,与时钟的转动暗合,三组演员同时扮演剧中的主人公鲍姆一家,而这三组演员分别是白人、拉丁裔及非洲裔,恰好也是构成美国社会的三大种族群体。这种设置目的是显而易见的:国运衰退无人幸免,“最终也会波及到白人”,同时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当下美国各族群之间的矛盾处境。不过在我看来,这种解构有点太直接,而且这三组演员还要扮演剧中其他角色,仿佛是一家人的分身被打散在茫茫人海,焦点模糊,对于注意力不集中的观众来说很容易懵。不过戏的节奏轻快,转场流畅,舞台上的爵士小乐队适度调节了沉闷,戏上演后评论两极,但无论如何不失为一次有意图的尝试。
而另一部改编作品——美国作家斯蒂芬·桑德海姆于1970年创作的音乐剧《伙伴们》则大受好评,并且获得了今年奥利弗奖最佳复排音乐剧奖。该剧讲述一位大龄恐婚男青年35岁生日之际,与身边几对已婚朋友探讨婚姻的意义。这个戏算是最早以成人话题、两性关系为主题的音乐剧,引发了很大轰动。然而现在看起来,确实是过时了。于是,这一版的《伙伴们》改变了主角的性别,把故事变成了当代大龄女青年恐婚与恨嫁的双重纠结,而她的几对已婚朋友里也首次出现了一对同性伴侣(毕竟是英国出品)。
《伙伴们》摄影/Brinkhoff Moegenburg
这部戏的结构比较特殊,没有清晰的故事线,而是许多片段串联而成,从生日晚会场景跳进跳出,侧重人物的心理成长。桑德海姆的词曲50年后仍然可以精准地戳中人们对婚姻的憧憬与恐惧,对陪伴的渴望与逃避,面对自由与责任的两难抉择等等,这些微妙复杂的情绪投射在女性主角身上确实更为适切也更贴合时代。50年间,女性社会身份的转变相较男性要显著得多,在这一点上,《伙伴们》的改编确实是讨彩的神来之笔。
《伙伴们》的舞台设计同样让人印象深刻。看过《深夜小狗离奇事件》和《天使在美国》的观众都应该比较熟悉导演玛丽安·艾略特的美学风格,她擅长用单色的荧光勾勒轮廓,可以移动拼接的积木式景块,两三下就变成客厅和厨房,转个身的工夫又能收起来,变魔术一般。
我发现英美的舞台设计在朝着“少就是多”的方向发展,设计师早已不再大张旗鼓地堆砌繁杂的布景,反而更加注重用灯光、音效和演员的表演来填满空间,同时带给观众更加丰富的想象。比如品特剧院上演的《背叛》,就采用了极简的舞台设计,一个多环转台,一块淡色背板就是全部。某几场戏,互为背叛关系的三个角色在言谈间随着转台以不同半径向不同方向缓慢转动,如行星一般,互相吸引又排斥,亲近又疏远,却永远逃不开自己的轨迹和三人共存的空间,这样四两拨千斤的设计,真可谓是“不着一墨,尽得风流”。同样精彩的还有剧场大师西蒙·麦克伯尼为英国国家歌剧院排演的莫扎特歌剧《魔笛》,全部的布景就是一块四边斜吊的长方形面板,它可以倾斜,可以升降,可以作为表演空间,可以随意切分舞台,也可以翻转成为灯架,其他的景都由一位速写师现场绘制并且实时投影在背幕上,大概西方艺术家终于开始逐渐领悟中国古典戏剧和古典美术中“写意”的奥妙吧。
说到“写意”,《雷曼三部曲》可说是发挥到了极致。这部戏讲述了一个家族的百年兴衰史,剧情述及三代人,十几个行业,几十个出场人物,两次大萧条和危机。然而萨姆·门德斯只用了三个演员和一堆盒子,就把它排出来了。去年这部戏在西区一票难求,今年又到纽约驻演。它最初是一部广播剧,因此剧中大量的事件都是通过旁白叙述完成,穿插结合表演片段,有点像上课听讲,并不十分符合一般观赏习惯。萨姆·门德斯索性采取更为大胆的手法,把它广播剧的属性发扬光大。他只用了三个演员,全场不换任何服装造型,活动空间就是一个长方形的现代派玻璃办公室。三个演员在担任叙述者的同时,还扮演了雷曼三兄弟、他们的家眷仆人、他们的合作伙伴、他们的竞争对手及一切剧情需要的阿猫阿狗。而且他们只通过改变口音、语速、形体、态度来切换角色。他们所在的办公室里放着一堆普通的文件盒子,他们偶尔用那些盒子搭积木,或者站在上面,如果说有什么能够帮到他们,那就是舞台后方环形背幕上的投影,会适时变成人物初到美国时茫茫海面上的自由女神像,美国南部一望无际的棉花田,股市大屏幕不断变化的数字,雷曼兄弟公司大厦灯光明灭的窗口……除此之外,再无其他,3小时20分钟,只有这3个人在台上讲述这个160年的故事。导演对于剧本、表演和观众的接受度给予了极大信任,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冒险行为,但是正如纽约一位最苛刻的剧评人所说:“开演5分钟之后,你仿佛已经走过了一段漫长的旅途。夺目而现代的场景设置中,一个铜版肖像般古老的身影,穿越百年时光,倏然出现在眼前。”
《雷曼三部曲》虽然在表现形式上颇具颠覆性并考验耐心,却仍然受到纽约华尔街和上东区的追捧,以至于票价高出天际,好在这个戏很快会回到西区继续演出,如果说只能看一个戏,这部无疑是首选。
文|尚晓蕾
本文刊载于北京青年报2019年4月19日C8版《艺齐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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