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东西40年,“云门”的林怀民要退休了
在台湾,即便不喜欢或者没看过现代舞的人也一定知道林怀民和“云门”的名字。作为一个文化符号,云门在台湾有一条以它命名的街道;有一天为它而命名,8月21日是“云门日”;在台北乘坐公共汽车或地铁,舞团舞者的形象装饰其上;台湾中华航空(China Airlines)有印着“云门”符号的飞机。在著名的旅游区淡水,耗资2200万美元的新团址也于2015年投入使用。
云门剧场
林怀民和云门从1979年第一次在纽约演出开始,至今曾20余次登上《纽约时报》,深得评论界的关注。1993年,云门首次来京,在保利剧院演出《薪传》,此后国家大剧院数度邀请,《行草》《流浪者之歌》《九歌》《松烟》《水月》《稻禾》《十三声》等作品来京演出。游走在东西方文化间的云门,是华人深为骄傲的舞蹈团体和票房担当,也是地域文化成功交融国际的典范。
台湾、北京、纽约,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观众对云门有着各自的理解,各有心意。抛开文化认同和理解,云门在视觉的美感上有着无可争议的一致性。近半个世纪的发展中,林怀民不断调整着步伐和声音。从源根性的中国传统文化出发,西方舞蹈技术和东方身体道术的融合探索,让他能够游刃于跨文化的思考,形成自己的舞蹈符号。他说:“我从别人身上‘偷’东西,很骄傲,偷得还不错,偷到了最好的。”
受到西方文化深层影响的林怀民在电影《红舞鞋》中懵懂地看到了舞蹈之路的钥匙,13岁时,他开始偷偷学习芭蕾,何塞·雷蒙第一次带团到台湾,让他现场看到了西方舞蹈的样子。“永远不会忘记何塞举起双臂迈出第一步的那一刻。我想,这是上帝在说话。”来到纽约,他曾师从玛莎·葛兰姆和莫斯·坎宁汉。1973年,台湾迎来了经济繁荣。在众人的犹疑中,他回台建立云门。玛莎对林怀民产生过重要的影响,在访问台湾期间,她来到云门,甚至在离开时留下300美金,让林怀民以备不时之需。更重要的是,她告诉林怀民忘记固定的风格,听从内心的感觉。
舞团成立之初,林怀民并未迅速找到自己的立足点,他借来了玛莎的技巧,也曾编创过抽象的现代舞,观众似乎可以接受,但并不感动。1985年,《纽约时报》舞评将他的作品《白蛇传》《春之祭》与玛莎·葛兰姆进行了对比,这种借来借去的风格产生过短时的新鲜感,但也让他自己有些迷失。在纽约时,他还曾经参加过城市芭蕾舞团等舞团的演出,这些舞台经历让他觉得,抽象的舞蹈缺乏心理内容,中国人的天性里不喜欢抽象的舞蹈,舞蹈不能仅是一种形式,这不是中国人的审美习惯。
“借”到了西方的形式,如何从自家的宝库中“拿”?如何把丰富的文化遗产转成当代化的视角?上世纪50年代,美国文化成为全球绝对的主导,美国的一切都被奉为佳品。但随着台湾经济地位的自信,大家开始反思,我们呢?民众与艺术家一样,都在寻找自己的文化和身份认同。云门在70年代早期的作品毫无疑问地应和了这些诉求。1974年根据《封神榜》人物改编《哪吒》;1975年,根据京剧《乌盆记》改编的独幕剧《奇冤报》,吴兴国一身毯子功,演绎了为人谋害的鬼魂不得超渡、鸣冤诉求天道主持正义、恶人终得报应的传统故事;1978年描绘台湾早期历史的《薪传》和1983年的《红楼梦》。这些作品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淀下具有很强的叙事性,更为大众熟知。之后,云门舞集的英文名称由最初的“Cloud Gate Dance Ensemble”(云门舞团)改成了“Cloud Gate Dance Theatre Taiwan”(台湾云门舞蹈剧场)。《春之祭》《梦土》《我的乡愁,我的歌》,自此之后云门开始以传统题材为主的小作品向西方舞蹈剧场的观念转变。“云门有来自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还有台湾本土和原住民文化元素,还曾受到日本和西方的影响。这一切都体现在剧目中(林的很多音乐都选取西方古典乐)。”
90年代后,林怀民作品开始着眼在宗教、文化记忆与身体等母题上。1994年的《流浪者之歌》改编自赫尔曼•黑塞的小说《悉达多》。在几次访问印度期间,他在菩提伽耶(Bodhgaya)佛陀开悟的地方冥想,并有了自己的精神觉醒。“我发现,在所有文明中,都有通过不同形式的实践来寻求和平的诉求,在各种宗教中,他们都有音乐和表演来营造一种平静的感觉。”为此,云门舞者花了三年多的时间研究冥想,用朝圣者般的缓慢和平静来对比2500年的沧桑。
《竹梦》《水月》《行草三部曲》提取了书法、墨、竹林、水、镜子等具有中国意象的符号。此时,中国人历经西方现代艺术的短暂熏陶,逐渐有了不同于东方抽象的审美意识。“舞蹈是一种交流,一种能量的对话。我认为我们找到了自己的舞蹈语言,一种纯粹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演员们在一起呼吸。观众被无意识地吸引,被邀请,参与到正在发生的事情中。”《水月》抛弃了叙事的情节,试图用太极引导带领观众进入一种精神休养的身心之境,讲述虚幻的镜中花和水中月。《狂草》将文字从固定的形式中解放出来,在舞蹈抽象中暴露作者的精神状态。可惜,这些被东方人所钟爱的意象性作品并未被西方完全理解。2007年,《纽约时报》舞评人评价《狂草》:“无论身体多么柔韧,观看舞蹈演员表现书法动作,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一种无法令人信服的模拟。姿势做作,‘狂草’一点也不狂。”2010年,舞评人阿拉斯·泰尔麦考利写道:“《水月》是一种机械的重复,就像墙上的水渍一样缺乏动感和幽默。
直至2015年,在某些西方人的眼中,云门依然是玛莎的编舞和戏剧、东方的太极武术外加艾文·艾利(Alvin Ailey)的《启示录》风格。理解起来有时会力不从心。《稻禾》来到纽约这一年,《纽约时报》舞评人布莱恩·赛博特在肯定了林氏风格的美学特征同时,对于作品用古老客家方言创作的歌曲和鼓点,结合圣桑的歌曲及贝里尼咏叹调来表现发出了诟病的声音,他觉得这是一种感情的嫁接,听起来既做作又虚假。他也许无法理解林怀民贯通东西方的无牢之境,如何使得童年在看着收割和晾晒稻谷度过的他从人的视角看待生活。稻谷曾经是《流浪者之歌》的核心元素,10年后又成全了林怀民的乡愁。“在音乐间歇,稻谷落下的声音会提醒你时间。就像一条河流,无论发生什么,它都在继续,这就是生活。”
在北京的舞台上,云门被看作是成功代表中国传统文化传承的舞蹈符号。聪明的林怀民不想给自己下定论,贴标签。在前不久国家大剧院的新闻发布会上,有人提到他作品中的中国传统文化元素,他否认自己是在刻意的走向传统,就像没有刻意的走向现代舞一样。
郑宗龙
2019年,73岁,林怀民即将正式退休。他的继任者是云门2团艺术总监郑宗龙。同样是台湾生长、在纽约接受当代艺术的训练,郑宗龙与林怀民有着相似的本土情结和国际视野。1999年城立的2团主要是为年轻的创作者和舞者提供平台,并做好校园和公众的推广普及。2012年,2团首次登上纽约Joyce剧场的舞台,就以完全不同于1团的语汇和风格,让西方人看到了更为年轻的东方景象。新媒体、当代视觉和身体的张力,让习惯了林氏风格的中国观众心里咯噔了好一阵。2018年,郑宗龙带着新作《十三声》登上国家大剧院,尽管观众知道新的云门风格已然登场,还是有部分人难掩心中的失落。
《白水》剧照 摄影|刘振祥
《微尘》剧照 摄影|刘振祥
日前在国家大剧院上演的《白水》《微尘》尽管风格截然不同,但其中的乡愁和命运主题诠释了暮年的林怀民对生命的解读。很遗憾,结束后的演后谈并未进行,观众也无缘听到林怀民解读“立雾溪”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创作缘起。退休在即,他说:“我是一个佛教徒,一切都是虚幻的,舞蹈会发生也会消失,我们创造的只是空气。我们给社会带来了不同的氛围,仅此而已。”
文|刘冰
图片来源(除署名外)|云门官方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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