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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贼王、火影忍者、星球大战……什么都敢演,歌舞伎为什么能如此“胡作非为”?

李玲 北青艺评 2020-09-06

古典戏剧把通俗文艺与新媒体当作创新应用题?在歌舞伎世界里,这个命题是成立的。


在19世纪末文明开化浪潮的冲击下,天皇御览歌舞伎、坪内逍遥等知识分子加入歌舞伎作者群、喧嚣一时的戏剧改良运动等,使原本市井百姓热衷的小戏园歌舞伎逐步成为日本堂堂的国剧,由群雄割据的各剧场各明星艺人分散经营,到20世纪30年代被民营的松竹公司包揽一身。



歌舞伎的古典化,最多不超过一百年。因为歌舞伎在江户时代改编街头新闻上演活报剧的性格,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依然十分鲜明。倒幕派新官军与佐幕派的戊辰战争、西乡隆盛叛乱的西南战争、中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等时局片段很快成为戏目,歌舞伎舞台演出实际承担了媒体报道的功能,闪着活生生的当代戏剧之光。



2008年,歌舞伎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很显然,歌舞伎是代表日本传统文化的古典戏剧之一,也是传统艺能表演依赖民间企业商业化运营少有的成功典范。由当代戏剧升级为古典戏剧,仅仅是因为时代在往前迈进,而歌舞伎在原地踏步就变老了吗?


2019年的那些歌舞伎“新编戏”


当然不是。让我们看看2019年一整年,松竹公司的大歌舞伎演出翻出什么新花样。以松竹公司专属剧场歌舞伎座为例,一年12个月都演歌舞伎,每个月剧目固定,演25天,每天昼场夜场两个场次,两场各演4小时至4小时30分钟,两场所演剧目不同。每个月的固定剧目,一般是两三出折子戏加一出歌舞伎舞蹈剧,或者是半天演一个整理过的全本戏,也有全天两场演完整的全本戏的例子。


根据源太郎历史漫画改编的歌舞伎《月光露针路日本》

统计2019年新的演出剧目,2月份有两出明治时代之后编写的“新歌舞伎”(二战后的新编戏则称为“新作歌舞伎”),1918年首演的《名月八幡祭》和1924年首演的《暗夜中的丑松》,两出均为三幕约一个半小时的戏。4月份有两出新编的舞蹈,一出是为庆贺迎接新年号的《平成代名残绘卷》,是一出节庆舞蹈戏,类似元宵节演《上元夫人》,七夕演《天河配》;另一出是1939年首演的“新歌舞伎舞蹈剧”《黑冢》。6月夜场4个多小时演的是根据源太郎历史漫画改编的新作歌舞伎《月光露针路日本》,讲幕府时期日本人的航船遭遇海难,漂流到阿留申群岛,还见到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最后历尽艰难归国的传奇故事,演出大海报简直是奇装异服的文明戏。

《义经千本樱》的新编版本《星合世十三团——成田千本樱》
市川海老藏一人演13个角色

7月昼场有三出明治时代新编的戏,夜场4个多小时是传统全本戏《义经千本樱》的新编版本,改名为《星合世十三团》,副标题是《成田千本樱》。成田屋的市川海老藏2020年要继承第十三代市川团十郎这个歌舞伎史上最重要的名号,所以特别为他量身定制这出戏,一人演13个角色,极尽脑力与体力,演出中他因为过劳病倒,打针歇了几天后继续演。8月坂东玉三郎有一出新版《雪之丞变化》,原戏1968年首演,坂东玉三郎重新自导自演,利用影像推进情节,简化舞台,整理出属于他的个人版本。12月夜场也是坂东玉三郎的新戏,根据格林童话《白雪公主》改编的新作歌舞伎《本朝白雪姬谭话》,塑造了一个古代日本版的白雪公主,白雪公主的妈妈和魔镜均由男旦饰演,七个小矮人由小娃娃生饰演,还模仿莫扎特歌剧《魔笛》里的调门唱歌。

坂东玉三郎主演、根据格林童话《白雪公主》改编的歌舞伎《本朝白雪姬谭话》  摄影|下村一喜

继《海贼王》《火影忍者》之后 歌舞伎上演《风之谷》

乍一看,歌舞伎一年里新戏真不少,不过这些都不是本年度最受关注的新戏。因为歌舞伎专属剧场还有新桥演舞场、大阪松竹座剧场和京都南座剧场。2019年歌舞伎界最受瞩目的创新作品是12月6日在新桥演舞场上演的《风之谷》,昼夜两场八个小时连演七幕全本戏,主演是能兼演生旦两行当的尾上菊之助与男旦中村七之助。

根据宫崎骏的代表作《风之谷》改编的歌舞伎


《风之谷》是宫崎骏的代表作,1982年开始连载的漫画1984年拍摄为动画电影,史诗般的视野与人文意识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原作描写人类文明由于贪婪的战争而毁于七日之火,大地成为腐海,电影表达人与自然共生融合的深邃世界观及女性视角,在35年后的今天实际上更贴近我们的周遭现实。这出歌舞伎创新之作是松竹公司于令和元年的巨制,也将在日本戏剧史上书写重要一页。主演菊之助表示,将利用歌舞伎最传统的表演程式去复刻这部影响一代人的动画杰作。当然,歌舞伎演戏的老传统包括吊威亚钻地道上天入地、真水真火四面挥洒、快速变人变脸变服装等花样,这些已经是江户时代就开发完善的一套表演体系。

世界动画产业队伍中个性独特的宫崎骏动画电影的核心精神之作《风之谷》与古典舞台表演艺术结合,这将会集合多少宫崎骏粉丝、动画粉丝、歌舞伎粉丝的目光?由此可见,松竹公司意欲将日本歌舞伎推向世界的“KABUKI”的远大理想,并非仅仅是营销手段或政府分配的文化任务。

歌舞伎从其诞生的一刻开始,就是哗众取宠、新奇另类的代名词。由展露声色的歌舞表演向戏剧性完整的叙事情节发展过程中,它的能量又集聚于机关道具的集大成与不同家系的表演流派,因此演新戏是家常便饭,传统表演程式的资源库里取之不竭,关键是灵活的脑洞与熟练的团队。

由人气动漫改编的歌舞伎《海贼王》

《风之谷》并不是歌舞伎第一次从通俗文艺那里“借东风”,2015年由人气动漫改编的歌舞伎《海贼王》,主角是热爱航海大冒险的橡胶体质人路飞,路飞的胳膊具有橡胶的超级弹性,所以很能打,歌舞伎用6个黑衣人列队瞬间伸长胳膊来表现好玩的橡皮胳膊。路飞的亮相身段实际沿用了歌舞伎传统花脸行当“荒事”的演法,标志性的短裤和拖鞋看上去很适合十吨水沿着台口宽幅倾泻而出的瀑布之战。这出新戏从2015年10月7日演到11月25日,跨越两个演出月,造成社会现象级的轰动。

由人气动漫改编的歌舞伎《海贼王》

歌舞伎《海贼王》高度还原动漫人物形象算不上什么伟业,因为动漫人物鲜明的人设其实与戏剧行当表演是有链接点的,此戏的重要意义在于完成了市川猿之助家系“超级歌舞伎”承前启后的一步。

这个家族具有超乎寻常的革新精神,前面提到新歌舞伎的翘楚——舞蹈剧《黑冢》,吃人鬼婆在一片荻花中月下起舞的孤寂悲凉,提升了原本单纯打鬼故事的内涵,具有现代感审美与人物的复杂性,而创演此戏的第二代猿之助在舞蹈里加入了访问苏联时学到的芭蕾舞动作;第三代猿之助开创了“超级歌舞伎”系列新戏,《日本武尊》《龙王》《小栗判官》和《新三国志》三部曲等作品在20世纪80、90年代曾经呼风唤雨。《龙王》是与中国京剧院(国家京剧院前身)合作的,歌舞伎与京剧实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合表演,比后来我演我、你演你或我演你等各种合作的融合度更高,21世纪后第三代猿之助病倒,超级歌舞伎断档;直到第四代猿之助以“超级歌舞伎2.0”的形式上演《海贼王》,这个创新家族的接力棒算是稳稳向前奔跑了。2018年,日本国内销量超过1亿4千万部、发行于多个国家的超级动漫《NARUTO(火影忍者)》被改编为歌舞伎上演,许多中国“火影迷”也去围观,据说由于受众面太广,将来有可能安排世界巡演。

歌舞伎《火影忍者》

也许有人说歌舞伎版《海贼王》《火影忍者》《风之谷》不过都是近年来迎合新媒体青年群体,借新兴文化势能上位的作品罢了,其势难有后续。实际上,遐想落于现实并不是近年来的事情,1931年卓别林默片名作《城市之光》在美国上映后7个月,歌舞伎座就上演了歌舞伎版《城市之光》,题为《蝙蝠阿安》。故事情节一致,但主角是歌舞伎传统戏《与话情浮横栉》中流浪汉“蝙蝠安”这个形象。卓别林为盲眼卖花女筹钱去打拳击,蝙蝠安是去参加搞笑的女子相扑,给卖花女治疗眼疾用艾灸等桥段。妇孺皆知的“蝙蝠安”加入当时默片高峰的卓别林,代表着昭和时代歌舞伎揣摩时代心声的速度与技巧。2019年12月东京国立剧场,在卓别林诞辰130周年之际,时隔88年重新上演了新版《蝙蝠阿安》,主演是松本幸四郎。

结合了卓别林电影和歌舞伎传统角色的《蝙蝠阿安》

另外还有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例子——东京新桥演舞场2019年11月28日,歌舞伎人气明星市川海老藏上演了歌舞伎版《星球大战》。风靡全球42年的星战系列电影将于12月20日上映终章《先行者崛起》,没想到歌舞伎先声夺人,先放出一个炸雷来动员观众。这部星战歌舞伎只演一天,确实难免拼凑,有影像和特效,不过除了开头结尾用了大家熟悉的星战音乐,其余完全用歌舞伎传统锣鼓点和拍子木,加入义太夫腔调的说唱和三弦,传统服装和身段打底,能看到创新中尽力歌舞伎化的努力,也看到明星演员具有被允许搞实验的自由。

歌舞伎版《星球大战》

歌舞伎创新放任自由 因为传统戏的基座足够庞大

这种“胡作非为”的自由只是冰山一角,海面下冰山巨大的体积容量则是歌舞伎反复上演的传统戏。2019年歌舞伎座上演了58出传统戏!其实前文提到的明治后编演的“新歌舞伎”和二战后编演的“新作歌舞伎”大部分都是“新”老戏,58出还没有包括这些“新”老戏。也就是说,过去的创新戏已经通过多次上演稳定为老戏,这很像粤剧《搜书院》或各剧种的《雁荡山》。但更多的是江户时代名作的高频率搬演,一年12个月,每个月25日,共300个演出日,每天昼夜两场相当于600个场次!而且还有多个专属剧场按这样的频率在高速运转地演戏,每年还有东西两条线走遍日本全国的“送戏下乡”活动,全体歌舞伎从业人员都是过劳的“劳动模范”。

在这样的体制链条里,一年58出老戏被锻炼打造成熟练的精钢,年复一年,积累的艺术经验遍布各个演职分工。所谓老戏,既有传统全本戏也有折子戏,可以按老路子演,也可以有不同的整理改编版本,甚至是个人版本,以演员为中心的表演体制被放到最大尺度。7月份歌舞伎三大经典之一《义经千本樱》被改成市川海老藏的《成田千本樱》就是实例,简直比好莱坞大片的个人英雄主义还要放任。

为什么歌舞伎在老戏、新戏上都可以有那么多放任与自由呢?新戏是古典戏剧的“应用题”,而刷传统戏的“基础题”才是学霸的日常。日本文化厅有明文规定,国家认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歌舞伎表演艺术并不是目前我们看到歌舞伎的全部,而是特意在“歌舞伎”这个名词后面用括号加了限定——“依照传统演技及传统导演方式上演的歌舞伎”。换句话说,政府主张保护与传承的是歌舞伎传统表演程式和传统剧目,不按传统来的戏不算数。传统戏的基座足够庞大,积累的表演程式资源库足够丰富与熟练,才能获得金字塔尖顶创新的自由。

《风之谷》主演菊之助摔伤演出暂停,松竹公司及主演很快在网络上道歉

并非所有歌舞伎创新戏都能获得成功,而且舞台新花样还伴随着一定危险性,歌舞伎《风之谷》12月8日出现了意外:主演菊之助在花道上摔伤至骨裂,当天夜场演出暂停。松竹公司及主演很快在网络上向公众道歉,表示休息半天后9日即可恢复演出。歌舞伎剧场一个月演25天,留给下个月上台的演职人员仅有几天彩排磨合,如果是新戏就更难。资本要求的高回报往往充满代价,菊之助受伤后日本网友留言中出现了质疑的声音。但歌舞伎传统表演积攒的艺术资本、观众资本和真资本,可以为创新试错买单。在歌舞伎官网可以顺畅地搜索到过去每出戏的上演时间地点和演员表,每月剧场开戏时出售演出月刊和演出资料集,资料集上爬梳史料,某戏从18世纪首演至今的每一场详细记录都赫然在目,这种艺术科研资本化为实践驱动力也是很可怕的。

京剧《三堂会审伽利略》 图片来源于网络

回望近年我国戏曲各剧种非遗保护与传承事业同样红火。举个粤剧的例子,粤剧近期完成了纪念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遗项目十周年的晋京演出,记录粤剧表演传统的《粤剧表演艺术大全》在11月底出版了《做打卷》,粤剧表演的例戏、排场、行当、唱念锣鼓等亦将陆续发行。粤剧具有天时地利,获得行政支持的资金雄厚,艺术研究成果丰厚,2015年还创新出一部改编自网游的《决战天策府》。《决战天策府》令广大新青年惊为天人,但有点遗憾的是音乐缺乏传统粤剧梆黄及锣鼓点,一级演员举手投足似乎不知所措,新戏的老难题未能解决。2017年《广东省粤剧保护传承规定》规定粤剧保护传承对象包括:粤剧的代表性剧目、唱腔音乐、传统表演艺术、舞台美术、剧本乐谱等。“代表性剧目”究竟包括哪些呢?用哪些标准去衡量“代表性”呢?我们有惊艳的《决战天策府》,麒麟剧社的京剧《伽利略》和科普京剧《三堂会审伽利略》充满智慧,但我们的传统表演基数是否已经夯实得足够牢固了呢?无论答案是与否,都值得思考一下。

文|李玲
图片来源|松竹公司官网 东京国立剧场官网

本文刊载于北京青年报2019年12月13日C8版《艺齐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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