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火树银花,流光溢彩。面对此情此景,里厄医生决定写篇故事,故事的结局就放在这里。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不要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为了支持那些曾经亲眼目睹的鼠疫患者,为了让人们记得他们曾经遭受的暴力与不公正的待遇,为了告诉别人自己历经磨难之后的感悟:在人的身上,值得欣赏的东西总是多于应该蔑视的东西。 ——加缪
今天,已是武汉封城的第40天,官方宣布武汉疫情态势开始好转。同时,全国多省市连续几日新增病例急剧减少,至暗时刻或许已经过去,但是就像加缪在《鼠疫》中写下的那样:
尽管疫情的突然减弱有点出乎意料,但是居民们并没有急着庆祝。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既渴望摆脱鼠疫获得自由,也学会了谨慎,养成了一种习惯,不要太指望鼠疫会在短期内结束。
在这段继续流放和等待的日子里,重读加缪的《鼠疫》或许能帮助我们理解此刻以及未来。“人类在鼠疫和生命的游戏中所能获得的所有东西,就是知识和回忆。”
在《鼠疫》中,加缪说,“过分重视高尚的行为,结果反而会变成对罪恶间接而有力的褒扬。因为那样做会让人猜想,高尚行为如此可贵,只因它寥若星辰,所以狠心和冷漠才是人类行为更经常的动力。”加缪相信,在人的身上,值得欣赏的东西总是多于应该蔑视的东西。北青艺评得到译林出版社的授权,全网独家首发《鼠疫》新译本节选,由于受疫情影响,实体书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上市。感谢译林出版社和译者陆洵老师的支持。
译者陆洵老师曾获得法国国家图书中心奖译金、第八届傅雷翻译出版奖入围奖。译著有:《小王子、夜航合集》,[法]圣埃克苏佩里,合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星座号》(2014年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法]阿德里安・博斯克,独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图像的命运》(当代激进思想家译丛),[法]雅克・朗西埃,合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边缘》(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法] 奥里维埃・亚当,独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
尽管疫情的突然减弱有点出乎意料,但是居民们并没有急着庆祝。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既渴望摆脱鼠疫获得自由,也学会了谨慎,养成了一种习惯,不要太指望鼠疫会在短期内结束。不过,大家对这一新情况都在议论纷纷。在他们内心深处,升腾起一种巨大的而又无法言说的希望。其它一切都是次要的。统计数字下降了,相比之下,刚刚死于鼠疫的那些人就无足轻重了。有迹象表明,人们尽管没有公然期望“健康时代”的到来,却都又在悄悄期待。因此,居民们从那时起就非常乐意谈论在鼠疫结束后应该如何安排生活,尽管他们表面上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大家一致认为,往日舒适的生活是不会一下子恢复的,破坏很容易,重建就困难了。人们只是觉得生活必需品的供给可以稍稍改善一些,这样一来,当务之急就可以解决了。但实际上,在这些无关痛痒的评价里却同时升腾起一种荒诞的希望来。对此,市民们偶尔会意识到,然后赶紧说,不管怎样,自由是不会立刻到来的。鼠疫确实没有立刻停止蔓延,但从表面来看,鼠疫减弱的速度比正常预期的要快得多。一月初,天天都是天寒地冻,这相当罕见。冷空气似乎滞留在城市的上空。数日以来,连绵不断的阳光照耀着整座城市,折射出恒久而冷峻的荣耀。浸润在这纯净的空气中,鼠疫连续三周持续减弱,鼠疫患者的死亡率也越来越低,似乎瘟神也筋疲力尽了。在很短的时间内,鼠疫便几乎失去了之前耗费数月之久积聚起来的全部力量。有些已经被它看中的猎物却逃脱了它的魔爪,譬如格朗和里厄收治的小姑娘。在有些街区,鼠疫会肆虐两三天,而在另外一些街区则完全不见踪影。周一,受到鼠疫感染的人很多,而到了周三,这些人的症状又几乎全部消失了。看到鼠疫时而喘息时而猛扑的样子,人们会说它是被烦躁和疲惫瓦解的,它不仅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力,也丧失了以往体现它实力的精准至上的攻击效率。可是,城市仿佛毫无任何变化。白天依然很安静,到了晚上,街上人头攒动,还是同一批人,大部分都穿着大衣围着围巾。电影院和咖啡馆生意依旧。但如果走近观察,会发现人们的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神情,偶尔还会露出一丝微笑。这时,恰好可以指出一下:之前,街上的行人从来不笑。实际上,在包裹城市达数月之久的黑色幕布上,刚刚出现了一条裂缝,而且在每周一电台播报的新闻里,人们发现裂缝正在不断变大,最终大到可以让人呼吸。但是这样的放松还是很消极的,而且还无法直白地表达出来。之前,要是有火车出站,轮船到港,或是汽车获准可以重新通行等诸如此类的信息,人们不太会轻易相信。但现在如果这类消息在一月中旬播报的话,却一点都不会让人感到惊讶。这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事实上这些微妙的差别,表明市民们在希望之路上已经走得很远。而且,我们还可以说,希望在市民们的心里燃起了星星之火,从这一刻起,鼠疫肆虐的时代实际上就此终结。
可是在整个一月份,市民们的行为还是很矛盾的。确切来说,他们时而兴奋,时而沮丧。尽管发布了令人振奋的统计数据,但还是发生了好几起逃跑未遂事件。这让行政当局颇感意外,甚至连岗哨卫兵也十分惊讶,因为大部分逃跑都是成功的。但实际上,这时逃跑的人都是出于情感的自然流露。对于一些人而言,鼠疫已经在他们内心深处打下了怀疑的烙印,并且永远伴随着他们。希望已经不再垂青他们。虽然鼠疫时期已经结束,但他们依然按照鼠疫时期的规则来生活。他们总是跟不上形势。而对于另一些人而言,主要是先前与亲人分开生活的人,他们经历了长期的封闭生活,身心俱疲,现在刮起的这股希望之风反而让他们变得狂热,变得烦躁,让他们完全无法自控。他们觉得自己可能会在美梦即将成真时死去,从而见不着自己钟爱的心上人,长期经受的磨难也得不到任何回报,每每想到这些,他们不禁心生莫名的恐惧。在这些年月里,尽管他们被囚禁被流放,但他们还是隐忍顽强,在等待中坚持不懈。现在出现了希望的第一道曙光,却足以摧毁恐惧与失望都无法摧毁的东西。于是为了赶在鼠疫前面,他们像疯子一样往前冲,即便赶不上鼠疫的步伐,也决心要冲到最后一刻。不过,就在同时,一些乐观的迹象也自发流露出来。譬如,人们发现物价明显下降。从纯经济学的观点来看,这一现象无法解释。同样的困难依然存在,进出城门依然要履行隔离手续,食品供应也远未改善。因此,人们看到的完全是纯粹属于精神层面的现象,如同鼠疫的减弱在各地都引起反应一样。同时,以前那些过着集体生活,但由于鼠疫而不得不分居的人们,他们也变得乐观了。城里的两家修道院又恢复了原样,修士们又过上了集体生活。军人也是同样的情况。他们被重新召回空着的营房里,重新过上了正常的部队生活。事情虽小,却能反映大问题。
市民们就这样偷偷地兴奋,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一月二十五日。这一星期,统计数字大为下降,经过与医学委员会商议,省政府宣布鼠疫基本算是控制住了。公告中还补充道,为慎重起见——市民们对此肯定同意——城门还将关闭两周,预防措施还要持续一个月。在此期间,一旦发现鼠疫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就一定要维持现场,并采取相关措施”。不过,大家都一致认为这些补充不过是官方条款,所以一月二十五日晚上,全城变成了欢乐的海洋。为了配合全民喜悦的氛围,省长下令恢复正常时期的照明。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在寒冷明净的天空下,市民们成群结队地走在一起,有说有笑,热闹非凡。当然,许多屋子的百叶窗依然紧闭。这天晚上,几家欢乐几家愁。不过,对于这些哀伤的人,许多人也感到莫大的宽慰,因为他们再也不用害怕看到亲人的离去,也不用时刻警惕自己的安全。就在此时,有些家庭还有位家人患上鼠疫住在医院里,而全家人不是住在隔离病房就是待在家里,期待着鼠疫真正离他们而去,正如它离其他人而去一样。这些家庭肯定是目前与全民欢庆的氛围最无关的人了。当然,这些家庭也满怀希望,只不过把这希望埋在心底,除非有了真正的把握,不然他们是不会把它展示出来的。这份期待,这个宁静的夜晚,一半是忧心一半是喜悦,在全城欢腾气氛的映衬下,他们觉得更有残酷的意味。但是,这些例外情况丝毫没有影响其他人的喜悦心情。可能,鼠疫还没有结束,而且它会证明这一点。不过,在大家的思想中,这些仿佛是火车在绵绵不断的铁轨上鸣笛飞驰,轮船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破浪前行,为了与时间赛跑,都提前了好几个星期。到了第二天,大家的思绪会更加冷静,疑心又会重新泛起。但此时此刻,整座城市都在启动,准备离开这片封闭、阴暗、僵化的大地,离开这片打下它根基的大地,最后载着城里的幸存者驶向前方。这天晚上,塔鲁、里厄、朗贝尔和其他人一起走在人群中,他们也有飘飘然的感觉。甚至当他们离开林荫大道很久之后,塔鲁和里厄依然感觉这个欢乐的声音和他们如影随形,而在那时,他们正沿着一扇扇紧闭的百叶窗,漫步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而且由于疲惫不堪,对于躲藏在百叶窗后的痛苦和远处几条大街上飘荡的欢乐,他们已经无从分辨。自由即将到来,而自由的面容上却充满了欢笑与泪水。塔鲁认为,鼠疫既会改变城市,又不会改变城市。当然,市民们最大的愿望,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就是一切照旧。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切是会照旧,但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不可能把一切都遗忘,即便是心甘情愿去做,也是做不到的。鼠疫终究会留下印迹,至少会留在心里。这个靠年金生活的小矮人直言不讳地宣称,说他对心灵不感兴趣,而且心灵也是他最不关心的东西。他所关心的,就是想知道行政组织本身是否会改变。譬如,所有的部门是否会像以前一样运转。塔鲁只好承认,他对此一无所知。在塔鲁看来,所有这些部门都受到了鼠疫爆发的冲击,那可以想见,它们要重新运转起来是会有点困难的。人们还会认为,会有新的问题产生,因而旧部门的重组至少不可避免。
“啊!”科塔尔说,“这有可能,确实,大家都得重新开始。”两个人走到了科塔尔家附近。科塔尔显得很兴奋,努力装出乐观的神情。在他的想象中,城市会再现生机,会忘掉过去从零开始。“好吧,”塔鲁说道,“不管怎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你也是一样。从某种程度而言,新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你说得对,”科塔尔说道,表情显得更加激动,“从零开始,这是件好事。”但是,从走廊的暗处里突然冒出两个人。塔鲁刚听到同伴科塔尔问这两个家伙到底想干什么,这两个穿得有模有样、像是公务员的人便问科塔尔是否他就是科塔尔。科塔尔发出一记低沉的惊呼声,没等这两个家伙和塔鲁做出反应,便转身就跑,一下子消失在了夜色中。震惊之余,塔鲁问这两个人想干什么。他们装出一副含蓄有礼的样子,说只是想了解些情况,说完就从容不迫地朝科塔尔刚才逃跑的方向走了。回到家里,塔鲁把刚才经历的场景记录了下来,随即又写自己很疲惫(他的笔迹也足以证明这一点)。他补充道,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但这不能作为不做准备的理由。于是,他扪心自问,是否已经做好准备。最后,塔鲁回答道——他的笔记也到此结束——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人总有懦弱的一刻,而他害怕的正是这一刻。他知道他母亲现在在想什么,知道他母亲此刻正爱着他。但他也知道,爱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至少,爱永远无法强大到足以表达的地步。这样,他和他母亲之间永远只能在无言中相爱。总有一天,她会离去,他也是如此。可是在他们整个一生中,他们却止步于此,没能更深入地相互倾诉衷肠。同样,他曾经和塔鲁一起生活,但塔鲁这天晚上死了,而他们却还未曾有时间真正去享受友情。塔鲁输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但里厄呢,他又赢得了什么呢?他获得了对鼠疫的认知,对鼠疫的回忆,对友谊的认识,对友谊的回忆,还有对温情的认识,以及对温情的回忆,仅此而已。人类在鼠疫和生命的游戏中所能获得的所有东西,就是知识和回忆。这可能就是塔鲁所谓“赢”的含义。
又有一辆汽车驶过,老太太坐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里厄朝她笑着。老太太对他说自己不累,但马上又说:是的,他要去那里休息一下。干嘛不呢?这也可以给将来的回忆找个借口。但是,如果所谓的“赢”就是这些,就是有了些知识,有了些回忆,却没有得到所期待的东西,那这样的生活也是很辛苦的。可能塔鲁的生活就是这样,而且他也意识到,没有梦想的生活充满了空虚。人没有希望,内心就不会淡定。塔鲁认为,人没有权利给他人判刑,不过他也知道,任何人都忍不住去给别人判刑,即便是受害者,有时也是刽子手。所以他生活在痛苦和矛盾之中,从未有过希望。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想追求神圣?想通过帮助别人获得内心的淡定?实际上,里厄对此毫无所知,不过这也没关系。塔鲁给里厄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双手紧握方向盘开着汽车的男人,抑或是眼前这具魁梧的躯体,现在躺在这儿一动不动。一个是生命的热情,一个是死亡的印象,这就是知识。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当里厄在早晨得知他妻子的死讯时,他显得很平静。当时他正在自己的书房里。他母亲几乎是一路跑来的,把电报给了他后就出去了,然后拿出小费给送信人。当她回来时,她看到她儿子手拿电报,已经打开看过了。她看着他,但他却一直出神地望着窗外,港口上正在呈现的晨景真是漂亮。
老太太转头望向窗外。医生陷入了沉默。接着,他劝他母亲不要哭,说他已经预料到了,但这确实很难接受。只是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也知道自己的痛苦来得并不意外。数月以来,特别是这两天以来,同样的痛苦一直都未曾消失。在二月的一个美丽早晨,黎明时分,各个城门终于打开了,受到了人民的热烈欢呼,各大报纸、广播电台和省政府公报都对此表示祝贺。尽管叙述者当时没有时间,没能全程参与相关活动,但还是需要记录一下城门打开之后的那些欢乐时刻。
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在举行规模盛大的庆祝活动。同时,火车开始在站台冒烟,而那些漂洋过海驶来的轮船也驶进了我们的码头。这些现象都在表明:对于那些饱尝离别之苦的人们而言,今天是个大团圆的日子。在这里,人们很容易想象得到居民们的离别之情会达到什么样的程度。白天,无论是进城还是出城的火车,上面都满载乘客。大家都订了这一天的票。在暂缓撤消禁令的两个星期里,每个人都惊恐不安,生怕省政府在最后一刻取消原来的决定。此外,一些旅客即便快到达这座城市,却依旧没有摆脱畏惧心理,因为他们大致了解自己亲朋好友的命运,但对于其他人,对于这座城市,他们便知之甚少了,因此他们把这座城市想象得十分可怕。不过,只有对于在离别期间没有燃烧激情的人,这些内容才是真实的。实际上,富有激情的人一直沉浸在自己念念不忘的事情中。他们身上唯一的变化是:在流亡的日子里,他们曾想着时间赶快过去,而且他们还急切希望它过得更快些。而当城市已经进入他们的眼帘时,他们却希望时间过得慢些,当火车减速进站时,他们甚至希望时间可以停止。他们这几个月的生活由于爱情的缺失而受到了损失,他们因此产生了既模糊又强烈的感觉,冥冥之中觉得自己应该得到补偿,希望快乐的时间比过去等待的时间慢上两倍。那些在房间里或是在站台上等待他们的人——譬如朗贝尔,他的情人几个星期前就得到了通知,已经做好了迎接他到来的准备——也是同样的迫不及待,同样的心烦意乱。因为持续数月的鼠疫已经把这份柔情蜜意化成了脱离实际的抽象概念。朗贝尔也在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等着与自己的爱人一起邂逅这份情意,而曾经承载这份情意的就是爱人的血肉之躯。
他很想变回鼠疫刚刚爆发时的自己,想一下子飞奔到城外,扑到他爱人的怀里。但是他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他变了,鼠疫让他养成了漫不经心的习惯,尽管他极力改正,但这习惯如同阴暗角落里的焦虑,一直纠缠着他。某种程度上,他觉得鼠疫结束得太突然了,他还未做好思想准备。幸福正迅速奔来,事态变化太快,超过了人们的预期。朗贝尔明白,他又将重获一切,也明白快乐是一种烫得无法品尝的东西。
此外,在有意无意之间,大家其实和朗贝尔一样,所以要讲讲大家的情况。在这个火车站台上,他们又开始了各自的生活,不过通过眼神交流,通过微笑致意,他们依然感觉属于同一个集体。但当他们看到火车冒烟时,他们流放的心情一下子被忘乎所以的快乐冲刷得一干二净。以前,就在这个火车站台上,经常出现爱别离苦的场景,没完没了。但现在当火车停下时,这些场景便在转瞬之间结束了,在相互热烈的拥抱之中,在触碰已经忘记的活力躯体时结束了。而朗贝尔呢,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向他奔来的到底是谁,这人便已经投入了他的怀抱。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他只能看见她一头熟悉的头发。他任凭泪水肆意流淌,这究竟是因为此刻的幸福,还是因为压抑太久的痛苦,他不得而知。但他至少可以确定,泪水让他无法辨认埋在他胸口的这张脸庞,可能是他朝思暮想的样子,也可能充满了陌生的神情。可能得等到以后才能知道他的猜测是否正确。此刻,他想表现得和周围人一样,都认为鼠疫可以降临,可以消失,但人们的心情依旧。他们一对对依偎在一起,一起回到了各自家里。他们无视身外的世界,仿佛觉得战胜了鼠疫。他们忘却了所有痛苦,忘却了那些从同一火车上下来,却谁也没有找到的人。这些人正准备赶回家去,证实一下心中的顾虑,因为家人长久都杳无音讯,让他们早已心生不安。这些人现在有新的痛苦,而另一些人则在寄托对逝去亲人的哀思,两者的情况截然不同,但是其中的生离死别之情都是最为深刻的。母亲、配偶、情人,他们亲人的尸骨已经埋在无名墓里,或是已经化为尘土。对于他们而言,鼠疫一直都在。但是谁会想到这些孤独的灵魂?从早晨起,阳光一直在空中与寒风一较高低。到了中午,寒意终于被驱散,连绵不断的阳光倾泻在这座城市里。时间仿佛停滞不动。山冈上的炮台在宁静的天空中连续轰鸣。全城的居民都走到大街上,庆祝这一承载厚重回忆的时刻,这意味着痛苦的时代已经结束,而遗忘的时代还未开启。每个广场上都有人在跳舞。交通一下子变得繁忙起来,汽车越来越多,只能在挤得水泄不通的马路上缓慢前行。整个下午,城里钟声齐鸣,震撼人心,久久飘荡在洒满金色阳光的蓝天上。教堂里回荡着感恩祈福声。与此同时,所有庆祝的场所都是人满为患。咖啡馆的老板们把最后剩下的酒都卖光了,全然不顾以后会怎样。吧台前挤满了一群同样兴奋的人,其中有许多男男女女抱在一起,完全不顾忌别人的目光。所有人都在大叫,都在狂笑。这些月来,他们仔细呵护着心灵一隅,积聚起所有生活的情感。到了这一天,他们便把这些情感全部宣泄出来,宛若劫后余生。明天,又将恢复小心翼翼的生活。此刻,不同阶层不同种族的人汇聚在一起,彼此之间称兄道弟,亲如姐妹。实际上,死亡的存在并未实现平等,但自由的喜悦却实现了这一目标,至少在这几个小时内是如此。但是这样热情洋溢的情感很是平常,并不足以说明一切。夜幕降临时,和朗贝尔一起行走在拥挤的马路上的那些人,他们往往用淡定从容的表情来掩饰无微不至的幸福感。确实,许多夫妇,许多家人,他们看上去就像是心平气和的散步者。实际上,大部分人都会去他们曾经受苦受难的地方,来一场微妙的朝圣之旅。他们会向刚刚新来的人指出鼠疫留下的或明或暗的痕迹,指出自己曾经踏过的足迹。在某些情况下,人们喜欢摆出一副向导的架势,装作见多识广,表明亲身经历过鼠疫。人们只谈危险,不谈恐惧。这些乐趣并无害处。但其它情况则是不走寻常路,显得更加惊心动魄。譬如,一位男子沉浸在对以往焦虑的甜蜜回忆中,他可能会对他的情人说:“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个时候,我很想念你啊,可是你却不在。”这些饱含激情的游客可以认得出来:在一片嘈杂声中,他们一边走一边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比起十字路口的街头乐队,他们这些人更能真切地表达出获得解放的心情。因为这群快乐的人儿,他们走在喧闹的人群中,一对对紧紧依偎在一起,言语不多,却沾沾自喜地表现出不恰当的幸福模样,仿佛在表明鼠疫已经结束,恐惧时代已经成为过去。他们罔顾事实,心平气和地否认我们曾经在这个荒谬的世界上生活过,在这个世界里,杀个人像拍死几只苍蝇一样稀松平常;他们否认这种确凿无疑的野蛮行径,这种经过预谋的疯狂举动,否认这种囚禁生活,但凡不属于现在的东西,都被这样的生活披上了一件所谓自由的可怕外衣;他们否认闻到这股使活人作呕的死亡气息;最后,他们还否认我们曾经被吓得惊魂未定。当时,我们之中每天都有人被投进焚尸炉,然后被烧得化为一股浓烟,而另一些人则戴着无能与恐惧的镣铐,等待着死亡的来临。总之,里厄医生所看到的场景就是这样。当时恰逢傍晚,他独自一人走在去郊区的路上,耳畔不断传来钟声、炮声、音乐声和震耳欲聋的叫喊声。他的工作还在继续,因为病人是不会休假的。夕阳西下,城市落满了美丽柔和的落日余晖,也飘起了一阵阵熟悉的烤肉味和茴香酒味。他的四周,是一张张仰望天空的笑脸。男男女女都搂在一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是的,鼠疫结束了,恐惧也结束了,而这些热情的拥抱仿佛在说,鼠疫确实是造成人们流放和离别的根源。几个月以来,里厄在所有行人的脸上都瞧见亲如一家的神色,他终于可以懂得是何原因。现在,他只需环顾一下周围的人就能明白。鼠疫过后,由于生活贫困,所有这些人都只好穿上了流放移民的衣服,其实他们这样做已经很久了,起先可以从他们的脸色流露出来,现在则从服饰上可以看出来,那种远离故土的离愁别绪已经表露无遗。
自从鼠疫爆发城门被迫关闭之后,他们只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失去了可以遗忘一切烦恼的人性温暖。在不同程度上,全城各处的男男女女都渴望团聚,尽管对每个人而言,团聚的性质不尽相同,但大家都觉得团聚只是个不可能实现的奢望。大部分人都曾经声嘶力竭地呼喊远方的亲人,渴望肉体的温暖,想念往日的温存或是习惯。有些人失去了别人的友情,也无法通过写信或是坐火车轮船的普通方式联系朋友,维系友情,因此他们对此颇感痛苦,但往往却并不自知。其他人则人数较少,他们可能像塔鲁一样渴望团聚,但团聚的方式他们却说不出来,不过这是他们觉得唯一渴望得到的东西。因为这东西没有名字,所以他们就称之为“安宁”。里厄继续走着。他越住前走,他周围的人就越多,喧嚣声也就越响。他似乎觉得自己越向郊区前进,郊区也在同样前进。他逐渐与这群大声叫喊的人群融为一体,他更加明白他们的叫喊声意味着什么,至少这其中也有他自己的呐喊。是的,无论是肉体上还是心灵上,大家都遭受过痛苦,无论是难以忍受的空虚,无可奈何的流放,还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渴望。堆积如山的尸体,救护车的鸣笛声,所谓的命运发出的警告声,裹足不前的恐怖氛围,以及他们内心的强烈反抗,面对所有这些,一阵巨大的喧嚣声响彻天地,提醒这些惊魂失魄的人们,告诉他们要去寻找他们真正的故乡。对他们所有人来说,真正的故乡不是这座令人窒息的城市,而在它的城墙之外。真正的故乡在山岗上散发着芬芳的荆棘里,在大海里,在自由的大地上,也在沉甸甸的爱情里。他们想回到故乡,重获幸福,对于其它一切,他们不屑一顾。至于这样的流放和这种团聚的意愿究竟有何意义,里厄却并不清楚。他一直向前走着,到处都有人挤他,向他吆喝。渐渐地,他走到了不太拥挤的街区。他觉得这些事有没有意义都无关紧要,只要看到有满足人们愿望的东西就行了。之后,他知道满足愿望的东西是什么,在郊区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对此看得更加清楚。有些人看重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他们只想回到自己爱情的家宅。这些人的愿望有时确实得到了满足。当然,他们中的某些人没能等来自己的亲人,便独自一人在城里孤独地步行。还有一些人则比较幸运,他们没有像某些人那样经历过两次离别之苦。后者在鼠疫前没能获得一见钟情式的爱情,而后又在随后的几年里盲目追求彼此的结合,但别扭的感情最终导致情人反目成仇。之前所说的那些幸运的人,像里厄本人一样,他们轻信时间的力量,结果却永远分别了。还有一些人像朗贝尔一样——譬如医生这天早晨走之前跟他说:“勇敢些,胜利就在眼前。”——他们立刻找到了原来以为失去的亲人。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他们会感到幸福。他们现在知道,如果有一样东西可以一直渴望,并且可以偶尔获得,那这样东西就是人类的温情。
相反,对于那些超脱常人的人,他们寻觅某些连自己都无法想清楚的东西,最后却毫无结果。塔鲁似乎已经寻得了他曾经说过的这种难得的安宁,但他是在死亡中才寻得的,这时的安宁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不过,在落日的余辉下,里厄看到另一些人在自己家门口紧紧拥抱在一起,彼此深情地凝望着对方。这些人之所以获得了他们想要的东西,那是因为他们要求的是他们唯一可以掌控的东西。当里厄拐入格朗和科塔尔所住的那条街时,他觉得一些人对人类感到满足,对人类可怜而伟大的爱情感到满足。对于这样的人,他们应该得到快乐,至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得到。“你为什么说这些?”医生一边说,一边在放好他的听诊器。
“不为什么。他可不会随便说说的。总之,我很喜欢他。就是这样吧。别人说:‘这是鼠疫。我们经历过鼠疫。’为了这点小事,他们可能还会要求授勋。但鼠疫到底是什么呢?就是生活吧。”“哦!别担心。我的时间还长着呢,我会活得比他们都长。我懂得生活。”远处欢快的叫声与他遥相呼应。里厄医生在房间里停下脚步。“不会!你想到那上面去看看他们,是吗?完全随你。不过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嗨,医生,听说他们要给在鼠疫中死去的人竖块纪念碑,这是真的吗?”“在这里我就听到他们说:‘我们已故的……’说完就赶紧去吃饭了。”里厄已经登上了楼梯。苍凉的天穹下,点点繁星在鳞次栉比的房屋上空闪烁。在山岗附近,它们又仿佛坚如磐石。这个夜晚,一如他和塔鲁那天来到平台的那个晚上,那晚他们在平台上,也就自然忘却了鼠疫。但是,悬崖下方的大海却比那晚更有声势。空气仿佛都凝结不动,轻盈地飘浮在那儿,一点也闻不到温润的秋风吹来的海水的咸腥味。不过,来自城里的喧闹声犹如波涛一般不断撞击着平台的墙脚。但这个夜晚依然属于解放,而不属于反抗。远处,一片暗红色的光芒在隐约闪烁,那是灯火通明的大街和广场。在这个解放的夜晚,愿望也变得无拘无束,发出了洪亮的隆隆之声,一直传到里厄的耳畔。政府庆典的礼花开始在幽暗的港口上空绽放,引起了全城居民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久久不能平息。科塔尔,塔鲁,以及所有里厄曾经爱过而后又从他身边消失的人,他们有的死去,有的犯罪,如今全都被人遗忘。老头儿说得对,人还是和以前一样,还是一样的活力,还是一样的纯真。但在这里,里厄超越了一切痛苦,感觉又和这些人融为一体。欢呼的声音越来越响,欢呼的时间越来越长,一直传到平台底下,在那里久久回荡。夜空中火树银花,流光溢彩。面对此情此景,里厄医生决定写篇故事,故事的结局就放在这里。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不要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为了支持那些曾经亲眼目睹的鼠疫患者,为了让人们记得他们曾经遭受的暴力与不公正的待遇,为了告诉别人自己历经磨难之后的感悟:在人的身上,值得欣赏的东西总是多于应该蔑视的东西。
不过,他知道这篇纪事作品不能记述最终的胜利,它只是一份证据,证明人们曾经不得不做过的事情,证明人们将来可能还得做的一些事情。这些人既当不了圣人,也不愿意与灾难同流合污,但当他们面对恐惧,面对它不停挥舞的凶器,他们却不顾个人痛苦,竭尽全力想做名医生。里厄倾听着笼罩全城的欢声笑语,心中却想这样的欢声笑语里总是潜藏着危机。因为沉浸在欢乐之中的人们所忽视的东西,他却很清楚。人们可以在书中看到: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掉,也永远不会消失,它能在家具和衣服中沉睡几十年之久,它能在房间、地窖、箱子、手帕和废纸堆中耐心守候。也许有朝一日,不幸会再次降临,再来教训一下人类,那么鼠疫就会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奔向一座幸福之城,最终在那里终结生命。本文系独家原创内容, 编辑:罗皓菱。未经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