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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克欢先生悼童道明先生:轻若鹅毛的微笑

林克欢 北青艺评 2019-08-02

六月廿七日,童道明先生在中日友谊医院安详谢世,享年八十二岁。消息传来,我木然良久。大约一年多前,童先生刚过八十岁。有一次,我们俩同乘一车从灯市口返回住地。我们同住在潘家园旧货市场西门附近,两家相隔一条马路。临分手互道珍重,童先生对我说:“杜清源歇笔多年,‘杜林童’剩下你我还在写作,又都患有强直性脊柱炎,行走不便,所幸尚未痴呆,希望能再活十年八年。”至今话音未落,童先生却匆匆地追随他所崇敬的契诃夫、冯至、季羡林等前贤去了。


2009年,单向街·圆明园店,童道明先生讲座《从樱桃园说起……》   摄影 史春阳


十年前,七旬有二的童道明,衰年而变言路,“破门而出”,甘当“老年编剧新手”。第一个剧本《赛纳河少女的面模》于2000年秋发表、上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接二连三地推出:《我是海鸥》《秋天的忧郁》《歌声从哪里来》《蓦然回首》《契诃夫和米齐诺娃》《契诃夫和克尼碧尔》《神圣战争或等着我吧》《三滴水》(之一、之二)《一双眼睛两条河》等十多部剧作。


《一双眼睛两条河》


在《赛纳河少女的面模》中,童道明创造了一种新的戏剧样式,一种将散文笔法与诗的意境杂糅为一的舞台呈现方式,通过“一个声音”与人物心灵的对话,并借助一连串的回忆与梦境,抒写被鲁迅先生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冯至一生的诗品与人品。剧中,作为一个角色在主人公梦中出现的“赛纳河的少女”,其实是一具石膏面模。据说多年前,人们从赛纳河中打捞起一具溺毙少女的尸体,惊奇地发现死者面貌不改生态,口角眉目间隐隐地浮现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好事者用蜡铸出一具面模。虽然那副面模早已失落,但无数复制品却在人间流传。冯至先生在德国留学期间得到了这样一副面模,喜爱有加,此后一直带在身边。不料却在那毁弃文化的大革命中被砸碎,成为冯至先生终生的憾事。1932年,冯至先生曾写过一篇散文《赛纳河的无名少女》。他像他笔下的雕塑家一样,痴迷地凝视着这没有苦乐表情的天使般的容貌,企图破解这似乎隐藏着生死奥秘的比鹅毛还轻、比整个世界还重的笑意。



童道明先生是苏俄文学和戏剧的翻译家,以契诃夫戏剧专家名世,也是一位情意恳切、备受敬重的戏剧批评家。童先生著述甚丰,著有:《他山集》《戏剧笔记》《惜别樱桃园》《俄罗斯回声》《我爱这片天空——契诃夫评传》《阅读俄罗斯》等专著和文集。除译有契诃夫的《海鸥》《万尼亚舅舅》《樱桃园》《普拉东诺夫》等剧外,尚出版有《梅耶荷德谈话录》《重读契诃夫》(伊·爱伦堡著)等多部译作。


《他山集》


童先生是新时期戏剧变革的热心倡导者和推动者,积极地向戏剧界同行介绍各种现代戏剧流派及其舞台呈现方法,几乎参与了戏剧观讨论和假定性争鸣的全过程。他的文章以译介、述要为主,不在搜讨、考辨、阐释方面着力,少了点学问家照远灼微的深广度,却也给了许多人把臂入林的方便。


2015年,童道明先生参加《对焦菊隐演剧美学的继承与发展研讨会》 摄影 史春阳


童先生为人温厚谦恭,文如其人。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就在报刊上发文介绍布莱希特叙述性戏剧的内涵和间离效果,却从不自诩是一位布莱希特戏剧专家。他不遗余力地介绍苏俄二十世纪初期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梅耶荷德、瓦赫坦戈夫为代表的三大戏剧流派,译介契诃夫的剧作和创作理念,但一直称自己为“信徒”“弟子”“宣传员”。他将自己的戏剧作品称为“人文戏剧”,在《向契诃夫和曹禺学习——我写<秋天的忧郁>》一文中写道:“我想继承契诃夫和曹禺的人道主义传统”,“提升现代戏剧的人文精神”。他不参与各种评奖,拒绝商业操作,新近的剧本集和译作也几近自费出版,在这个功利日重的消费时代,这一份难得的纯净与超然,让你不得不折服和赞叹。


在一次融洽、温爱的访谈中,王育生先生曾委婉地说及童先生的作品“缺乏愤怒”“略欠深刻”,童先生慨然回答道:“我只能是我,还是不要强人所难吧!


《可爱的契诃夫》


童道明、王育生和我这一代人,刚踏出校门不久,即遭遇十年磨难,经历不尽相同,却都同时是这场创深痛巨的灾难的受害者与盲目跟从的加害者。这是任何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在反思这场民族灾难时难以平息的内在纠结与剧痛。童先生晚年舍理论著述而近舞台实践,固然是想将学术研究、艺术实践与人生贯通起来,将批评与创作都化作精神自我完善的一种方式。这其中,何尝不是想借艺术语言模糊的诗性,撞开历史无意识背后的一方象征空间,纾解外部与内部的多重压力,使精神得以自由呼吸。明乎此,便不难在童先生处顺自安的姿态与温静、儒雅的外表中,读出更为复杂的历史信息与文化存在。


2013年,童道明先生和林兆华导演一起参加于是之追思会  摄影 | 史春阳


这几天,我反复重读童先生的旧作,然而无论翻阅什么,脑海中总是浮现赛纳河少女面模的意象。那溺毙少女面孔上生态不改的笑意,是天堂与魔界交错处一闪即逝的奇异灵光,非俗世所有。蜡铸的面模无非只是一件复制品。遍地流布的面模,更是复制的复制。而记忆或梦境中浮现的少女轻盈又沉实的笑意,更蒙上一重重梦幻的迷雾。象外之象,层层幻化,神意圣心,旷然大空。晚年的童先生奉献给戏剧舞台这样一个隐藏恐惧的甜美幻象,其深意何在?


摄影 史春阳


近年来,童先生或许已预感到点什么。他在不同场合一再表达了生存的愿望,却又深知“衰老是来得非常突然的”。童先生的女儿童宁在电话里告诉我,临终前,童先生说了一句“此生已无憾”。世事烦难,但我知道他心中已释然。仿仿佛佛中,我似乎瞥见浮现在童先生嘴角那一抹轻若鹅毛的微笑。


文|林克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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