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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1)|石一枫:借命而生

石一枫 十月杂志 202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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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  命  而  生

石一枫

作家/石一枫

石一枫,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红旗下的果儿》《恋恋北京》《心灵外史》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等。曾获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年度青年作家,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提名奖等奖项。


1

 

俩犯人被押送到看守所时,警察杜湘东正为调动的事儿憋闷着。

他是1985年警校毕业以后,直接分配到所里的,至今工作已满三年。当初上面找他谈话,说有个郊县刚成立了第二看守所,眼下很缺人,尤其缺大学生,你过去算了。杜湘东有点儿抵触,他说,我是刑侦专业的,不让我到街上抓人,倒让我在号子里看人,这不是本末倒置吗。他本想说大材小用,后来一想,这么说太狂妄了,所以话到嘴边就换了词儿。有情绪自然要做工作,上面就用螺丝钉、时传祥等套话来磨他。一来二去,杜湘东的耳根子就被磨软了,脑子也被磨乱了。正在这时,上面又抛出一个条件:你是异地生,按理该回湖南原籍,如果答应去看守所,那就留京了。考虑考虑吧。

考虑考虑,杜湘东就答应了。但再考虑考虑,他又觉得组织上不太地道。所谓异地生留京一说,不少同学都是这个情况,但为什么有人能留在机关里,偏他要去看守所?比如跟他同宿舍的徐胖子,体能考核永远不达标,案例分析只要有女受害者都答成“情杀”,结果怎么样,人尽其才地分配到治安科管扫黄去了。还不是因为人家有关系,他舅舅是学校的政治部主任。再说那时的北京,出了永定门就是一片仓库,再往南走恨不得全是玉米地,杜湘东所在的看守所更是建在了玉米地边缘的山底下——这种地方算“北京”吗?如果算,干嘛周围的老乡管进城不叫进城,而是要说“上北京”?

但他这人又和别人不同。别人是有了情绪就工作懈怠,他是越有情绪越玩儿命工作。都受情绪影响,影响的方向是反着的。在所里待了半年,他值了几十个通宵夜班,连过年也把探亲的机会让给科里的缺牙老吴了。监舍里有人自杀,吞进了七个鸡蛋大的象棋子,是被他掐着脖子愣从嘴里抠出来的,犯人临了还狠狠咬了他一口。所里给他开表彰会,他的脸上冷冷的。让他发言,只有一句话:“都是职责之内。”倒把所长晾了个大红脸。

后来所长也找他谈话,开门见山:“在咱们这儿不痛快?除了关心犯人的思想,还得关心你的思想,我也够累的。”

杜湘东便也直说:“我觉得我不该干这活儿。”进而又说,他当年考警校想的是立功,是破案,是风霜雪雨搏激流和少年壮志不言愁,从没想过要在阴森森的走廊里巡视犯人的吃喝拉撒。他还说,他知道光想着干大事儿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浪漫,但要是这么稀里糊涂地被诳来,再稀里糊涂地把心里那点儿浪漫给打消了,他就觉得窝囊了。之所以有话直说,是因为杜湘东认为所长能够理解他的情绪,或者说得虚点儿,就叫情怀吧。所长是从部队转下来的,在越南前线指挥过一个连,身体里至今留着两枚手榴弹弹片。记得刚来报到时,所长还仔细看过了杜湘东的简历:各项考核成绩全队前三名,擒拿格斗在省级比赛里拿过名次……看完以后嘟囔了一声:“哟,屈才了。”

如今面对他的抱怨,曾经的战斗英雄会做何感想?所长点了颗烟,三口抽完,开始转肩膀:右手小心而用力地按住左肩,左胳膊举高,牵引着那条膀子缓缓转动,正反各十下。一边转着,额头上就冒出汗来。这是例行功课,每天若干次,说是能防止弹片更加深入地嵌入骨头。这时屋里没声儿,所长专心地转,杜湘东专心地看。片刻,所长吁了口气,重新开口:“可要刚来就走,别的单位怎么看你?会不会觉得你这人不踏实?”

又说:“干满三年再说。”

说完挥手让杜湘东出去,不谈了。三年之约,这有可能是随口而出的托词,更有可能是想耗着杜湘东。不过从个人立场上,所长分明又是同情他的,甚至可以说是承认他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人家有了这个态度,杜湘东便感到了欣慰,进而又不好意思起来。说到底,警察就是份职业,风光的刑警如此,乏味的管教也是如此,一个像样儿的人既然拿了工资,就该对这份职业尽心。心没尽到还说怪话,那就有点儿不像样儿了。

此后两年多,杜湘东没再提调动的事儿。慢慢的,他对看守所的生活也习惯了。单位小有单位小的好,起码人际关系简单,不必时刻哈着谁拍着谁,这就很对杜湘东的胃口。郊县也有郊县的好,食堂的菜肉都很新鲜。就连寂寞也有寂寞的好,看守所的阅览室订了几本文学杂志,上面的作家都爱声称自己是个“享受寂寞的人”。期间还真有个作家来所里体验生活,却怎么也看不出耐得住寂寞,一来就叫嚷着要到女队蹲点儿,去记录女犯人“灵与欲的碰撞”。在假寂寞面前,真寂寞倒成了一件有成就感的事儿。唯一让杜湘东仍感不痛快的,是有时回警校去参加同学聚会。那些分在重要岗位的同学都热衷于吹嘘最近又破了什么大案要案,光荣负伤的更会撩起衣服展示伤疤,还不忘对杜湘东告诫一句:

“哥们儿好不容易把人抓进来,你们可得看好了啊。”

心里一不痛快,聚会也懒得参加了。有时一想,留京以后别说没交上什么新朋友,就连老朋友都慢慢淡了,这实在有点儿悲哀。但再一想,什么日子不是过,如果总能这样,人简单着,嘴新鲜着,心寂寞着,那其实也挺好。

至于重新想起那个三年之约,是因为杜湘东要结婚了。这说来有点儿不可思议:一个生活在荒郊野外的单身汉,想结婚简直比动物园里的大熊猫配种都难。其实还是拜所长所赐。那两年什么地方都在搞创收,看守所的经费本来就紧张,于是也创。项目之一,就是替轻工业局下属的食品公司搞加工。所里组织犯人生产冰棍里面的那根棍儿,每个礼拜打包运到玉米地另一端的冷库去。刚开始都是所长亲自带人去送,去了两趟,就指名让杜湘东代劳了,并且指名让他找一个叫刘芬芳的冷库管理员交接。所长还替俩人算了账:刘芬芳二十一,杜湘东二十五;刘芬芳一米六,杜湘东一米七五;刘芬芳虽然家在北京,工作也在城里,但她就是个高中毕业,编制是工人,杜湘东虽然是外地人,常年驻守郊县,但却是大专毕业,编制是干部……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以彼之长补己之短,怎么算怎么“登对”。

杜湘东去了两趟,果然喜欢上了这个从侧面看比从正面看更有风情的冷库管理员。刘芬芳呢,想必也是喜欢他的。虽然她见到杜湘东的时候冷冷的,不爱说话,但要是有一个礼拜她从城里赶到冷库,而杜湘东恰好有事儿没去,再下个礼拜见面的时候,那种冷淡就会变得更冷,冷得像在赌气了。这些表现杜湘东刚开始不懂,还是所长和老吴帮他分析出来的。所长认为“这很说明问题”,老吴则进一步对问题给予了通俗易懂的说明:

“这妞儿动了春心呗。”

俩人就谈上了。而相处日久,杜湘东发现刘芬芳还是一个忧愁的人,或者说,是一个愿意让自己显得忧愁的人。她说话之前习惯先轻叹一口气,她懂得尽量用有点儿像吉永小百合的侧脸而不用如同红苹果的正脸面对杜湘东。作为一名冷库管理员,她的业余爱好不是通过喝热豆腐脑来温暖内脏,而是通过读席慕蓉的诗和三毛的散文来温暖心灵。每当很“八十年代”地聊起人生与理想,她的第一反应常是抱怨,末了还会感叹一句“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吗”,以使自己的抱怨抽象化、文学化。记得有年“五一”,杜湘东也豁出去了,进城去找刘芬芳,带她看了场内部放映的美国爱情电影,又到“老莫”吃了顿西餐。当这物质精神双丰收的一天接近尾声时,刘芬芳终于让他亲了亲自己洋溢着小豆冰棍味儿的侧脸,但刚亲完,又是一句抽象的抱怨:“可惜明天又要和昨天一样。”

这一度给杜湘东带来了苦恼,然而苦恼之余,他却离不开刘芬芳了。他尝试着自己分析:刘芬芳是让他感到累,但这种累是有劲的累,不累反而没劲了。他所喜欢的,也许恰恰是刘芬芳对于生活的不满意。满意了不就俗了吗,傻了吗,没追求了吗。他觉得刘芬芳的情绪呼应着他的情绪,这是一种贴心的感觉。

俩贴心人就商量着结婚。那个年代结婚很简单,只要组织批准,父母点头,有张双人床就能睡到一块儿去。杜湘东还有三年的积蓄,他买得起一辆“永久”自行车、一台“熊猫”半导体和一床大红缎子面儿铺盖。另有一点非常关键,建所的时候征收了农民的几亩地,盖了两栋筒子楼,给每个管教都分了一间宿舍。综合一下条件,杜湘东觉得自己大概是很够资格结婚的。可是商量着商量着,就商量出分歧来了。刘芬芳家住宣武区的大杂院儿,工作以前八口人挤在一个里外间,她睡厨房,脑袋顶着米缸;工作以后食品公司有宿舍,倒是不用顶米缸了,但是一间屋子住了八个女工,人口密度仍未降低。试想能从厨房和集体宿舍搬进筒子楼里的单间,婚后的生活质量可以说是大为提高的,但刘芬芳不这么想。她指出,郊县一间房,不如城里一张床。那时还没有房价的概念,刘芬芳所说的是精神生活:城外有什么呀?有王府井外文书店吗?有“北影”内部放映厅吗?有大学交谊舞会吗?她罗列完这些,这才想起自己既看不懂外文,也混不进内部电影院,更不是大学生,于是又补充:

“就是哪儿也不去,站在长安街上看看电报大楼的灯,心里也是舒服的。”

结论是:她不能从城里搬到郊县。杜湘东就提出了一个权宜之计:“或者我们平常分头住,等到周末或者你下乡盘库的时候再过来?”但这个提议也遭到了否决。刘芬芳说:“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进而又援举了几个刚和中国建交的资本主义国家外交官的事例:甭管多忙多重大的场合,大使和大使夫人寸步不离,走哪儿都“拐”着。

杜湘东就做了难:“那你让我怎么办?”

刘芬芳却不说话了,让他去想。其实也很好想:他是男人,理应他去就合老婆;而他又是大学生,理应人往高处走。所长当初撮合他和刘芬芳,为的是让他安下心来干工作,结果倒是刘芬芳激发了他要走的心思。又从刘芬芳想到自己,杜湘东回忆着在警校取得的成绩,以及为了取得那些成绩而付出的努力,一股力量就在体内蓬勃了起来。这是年轻人特有的力量感,如果任由它随着时光稀薄下去,直至消逝,那是多么可惜啊。杜湘东甚至还想到了如今的时代。人人都说时代正在变换,因而人人都在迫不及待地变换自己。就像歌曲里已经唱着“跟着感觉走”并问出“你何时跟我走”了,这时杜湘东的走,就不是一个人的走了,而是某种宏大的、名正言顺的价值体现。

第二天,他正式向所长递交了调动报告。他表示愿意到艰苦的岗位去,到危险的岗位去,最好是刑警。他还提醒所长,当初不是说好了“干满三年再说”吗,现在期限已到。

所长没看他,径自抽烟,转肩膀,然后在报告抬头上写了“待办”俩字。

一个礼拜后,所长把杜湘东叫到办公室,甩回给他俩字:“没批。”

“总得有个说法吧。”

“部里提倡新精神,每个基层单位都要有高学历人才,可咱们这儿除了你没一个中专以上的。你要走了,所里不就不达标了吗。”

提倡重视人才,结果怎么却成了浪费人才?杜湘东心里反问。但他也只敢在心里反问,因为驳回申请的是上面,不是所长;而战斗英雄脾气暴,要是再纠缠下去,真会跟他锵锵起来。为了无法改变的事情跟对自己好的人翻脸,那太没意义了。

于是他没说话,转身就走。还没出门,所长又甩过来一句:“要不再干三年吧。三年之后,有了新大学生你就走,或者空出正科的岗位你先上。”

人一憋闷就爱多想,在路上,杜湘东又开始揣摩所长的话。话分两截,上半截的意思是,三年之约过后还有一个三年之约,这次的约定能否兑现,取决于是否有个像杜湘东一样傻的大学生过来顶缺。而后半截的意思简直让他感到侮辱:难道他的调动申请被所长解读成要职称、要待遇了吗?这么想着,他的脸就铁青了,他的脖子却涨得通红。走出办公区前往监舍时,连有人叫他都没听见。

不巧又在办公室遇见了缺牙老吴。老吴是跟杜湘东搭伴的,原则上是一老带一新,实际却成了新的兜着老的。活儿都是杜湘东干,老吴不是平谷的妈就是延庆的丈母娘有事儿,病假事假轮着休,好不容易在所里待几天,还有多一半的时间在喝酒。用所长的话说,郊区农民的几大缺点,奸懒谗滑,这人算占全了。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那张嘴,爱说风凉话还没眼力价儿,逮谁踹谁窝心脚。当他看见杜湘东的脸色时,反而嘶嘶漏风地笑了:“没调成?也怪你找错了人。你要是跟局长的闺女结婚,早他妈回北京了,非找一冷库妞儿,原地冻上了吧——不过局长有闺女也看不上你呀,现在知道自个儿是谁了吧。”

那一刻,杜湘东险些抄起桌上的工作记录本,朝老吴摔过去。至于后果,他不管了,打一架就打一架吧,记个处分也无所谓。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那么当个摔得带响的破罐子也比窝窝囊囊地憋闷着强。然而还没动手,天花板上的喇叭却响了:“十七十八监接人。”

这才想起,他负责的监舍昨天刚空出两个铺位,今天又要送进来两个新的。走的是一个抢劫犯和一个投机倒把分子,来的据说是俩盗窃犯。刚才在办公区有人叫他,估计就是要说这事儿。杜湘东狠狠瞪了老吴一眼,终于还是正了正大檐帽,出门。一边快步走着,心里的火儿还在腾腾乱窜。知道自个儿是谁了吧,知道自个儿配干什么了吧。他也就配接犯人、看犯人、押着犯人车象棋子磨冰棍棍儿,而且还干得这么令行禁止,比警犬都听话。

犯人和押送犯人的人已经等在登记处了。来的不仅有民警,还有南郊一家工厂的负责人。经过简单介绍,杜湘东得知这俩案犯是在实施盗窃时被厂保卫科当场抓获的,不仅“性质特别恶劣,金额特别巨大”,而且“死不悔改,负隅顽抗”。说这话时,保卫科的副主任,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指着头上的纱布控诉,他的脑袋都被开瓢了。他代表厂方要求看守所对案犯严加管教,进而又说有关领导会亲自过问这事儿。

杜湘东顶了一句:“你是说我们平时管得不严了?”

“那倒没有,我的意思是,你们得格外……”

“进来都一样,人我领走了。”

接着喝令俩犯人从墙根站起来,跟他去照相、剃头、换衣服、前往监舍正式收监。直到这时,他都没有认真看过这俩人。他今天心情恶劣,不想看任何人。但他得到了个笼统的印象,那就是这俩犯人都很年轻,甚至比他还年轻。监舍走廊阴暗幽深,犯人的手铐哗啦作响,四处充满了回声,这让杜湘东心里更加嘈乱。偏在这时又出了状况。当他来到监舍门前,正要伸手摸钥匙,身后突然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哀鸣:“我不该在这儿呀。”

回头一看,俩犯人中比较矮的那个蹲在了地上,双手捂住脸,其中一只手还包着厚厚的纱布。他呜呜哭着,另一个壮得多也高得多的犯人却把头扭向一边,一张脸像西方雕塑似的棱角分明。俩人在灯下投出一长一短的影子。

杜湘东就是在这时情绪失控的。你不该在这儿,我就该在这儿吗?他跨过去,揪起正在痛哭的犯人的后脖领子,抬手就是一个耳光:“认命吧你。”

这是杜湘东从警以来第一次打犯人。

 

2


从这天起,杜湘东就对这俩犯人格外留心。倒也不是因为打了人家,让他感觉硌得慌的,是一个耳光之后俩犯人的反应。挨打的那个自然被抽愣了,瞪眼呆看着杜湘东。在四十瓦灯泡底下,杜湘东也第一次看清了那犯人的面貌。他长了一张娃娃脸,两颊各有婴儿似的一嘟噜肉。眼睛又大又圆,长睫毛上沾着泪水,让人想起某种鹿类。

“妈——”娃娃脸犯人又拖着长音叫起来,把杜湘东稍稍冷静的大脑再次刺激得烦躁不堪。他就没见过这么的犯人。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叫妈能帮上你?知道叫妈早干嘛去了?他甩出去的巴掌又折了回来,这次变成了拳头。

但这只拳头转瞬被人拽住了。侧眼一看,是一旁那个高而壮的犯人。他双手揽住杜湘东的胳膊,手铐锁链缠住了杜湘东的腕子。手劲儿特大,一挣竟挣不脱。协同押送的两位管教吃了一惊,几乎同时掏出电棍来:“你要干嘛?”而杜湘东回了下神,反手扣住那犯人的肩膀,脚下使个绊子,转眼就让犯人重重躺在了地上。接着,他用膝盖顶着对方胸口,逼视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管教是你动的?”

犯人从他胳膊上松开双手,瓮声瓮气说:“政府,要揍你揍我得了。他有伤。”

这话说得,好像看出他气儿不顺,有打人的需要似的。杜湘东没再动手,但继续瞪着胯下的犯人,直到对方迟疑着把眼睛挪开,这才慢慢起身,掸了掸警服。后面的俩管教也跟了上来,其中一个问:“给他上镣?”

对于特别不服管教,尤其是显示出暴力倾向的犯人,所里专门备有脚镣。那玩意儿由几十斤重的铁环和铁球组成,人挂上以后就像一头拖着破犁的牛,走到哪儿都咣当响。多挂两天,就连道儿都忘了怎么走了,有些人脚踝还会肿得像俩馒头。杜湘东扫了一眼地上的犯人,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打开了十七、十八监的两道铁门。这俩人是同案犯,按照规定,必须分开关押,防止串供、密谋或闹出别的什么乱子。一股又臭又馊的气息扑鼻而出,那是二十多个犯罪分子共同散发的味道。杜湘东又拿出手铐钥匙,示意俩犯人过来开锁,摘了铐子就可以去他们该去的地方了。不出意外,他们今天晚上都得挨着尿桶睡,而原先在监舍里地位最低的人,则会荣升到靠外一些的位置上。这道门里,另有一套规矩。

当晚在食堂吃饭时,杜湘东只觉得脸上发烧。他感到人人都在看他,还猜测人人都在议论他想走而又没走成的事儿。老吴那张臭嘴肯定闲不住,也许在同事们中间,他已经被说成了一个心比天高但却志大才疏的家伙——不光如此,还拿犯人撒气。这么一想,刚才的那记耳光仿佛抽在了自己脸上。一顿饭没吃完,他就回了办公室,咕咚咕咚灌了半搪瓷缸子凉水,这才想起还有工作没做。对于新进来的犯人,管教有义务了解其基本信息以及犯罪事实。看守所也不光是个关人的地方,理论上还负担着协助侦查机关取证的任务。他耗费两个多小时,翻阅了派出所转过来的审讯笔录,以及厂保卫科提供的相关资料。

娃娃脸犯人名叫姚斌彬,棱角分明的犯人名叫许文革。姚斌彬比许文革小两岁,俩人一个二十一,一个二十三,都是一家机械厂的青工。俩人的住址也在厂家属区,是顶班招收进去的工厂子弟。工作以前,姚斌彬上的是全日制高中,许文革则是工业局下属技校毕业。工作以后,姚斌彬分在了模锻车间,许文革分在了维修班。按照保卫科的说法,此二名案犯深受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毒害,自从入职伊始就不安于工作,频繁利用公家的器械和原材料在外面干私活儿,被厂里发现后还挨过处分。这次他们企图盗窃的物品尤其重大,是一辆日本进口“皇冠”轿车的发动机。被发现时,案犯自带简易工具,已将机器从车内拆卸出来,遭到抓捕时又嚣张拒捕,许文革用扳手将保卫科副科长开了瓢。

人赃俱获,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那年头,青工沦为阶下囚的并不少见,杜湘东曾经遇见过倒卖铜线的电工,还有自制火枪把仇家崩成大麻子的车工。而要说这俩犯人和他们的前辈相比有何不同,恐怕还在各自表现出来的性格特点。一个特别软,出了事儿光知道叫妈,一个又特别硬,跟管教都敢动手。无论特别软还是特别硬,在杜湘东看来都是潜在的危险。他本想再到监舍去看看,对俩犯人进行一番未雨绸缪的教育,然而刚合上材料,天花板上的喇叭又响了:“杜湘东,你未婚妻找你。”

那时的看守所共有三部电话,一部在所长办公室,一部在监舍区,还有一部才是职工的公共电话。地处郊县,谁家都会有人找,但找人的过程又像移交犯人一样复杂而且公开:看电话的老大爷先通知管理科,管理科再用大喇叭把要找的人叫来。当杜湘东听见喇叭响,就说明刘芬芳已经在胡同口等了十来分钟。今天又是个冷天,她又是个有点儿风吹草动就得犯忧愁的人,杜湘东只好急匆匆地奔了出去。

来到管理科,只见听筒在电话机旁撂着,好像一个人睡着睡着,就从床上滚了下来。看电话的老头儿把半导体音量开得挺大,请电话那头的刘芬芳听了半集《新闻和报纸摘要》。杜湘东拿起听筒“喂”了一声,刘芬芳也“喂”,然后分别汇报了近日的生活情况,诸如吃得怎么样、排没排夜班、上个月的工资还剩下多少等等。都是例行内容。这些说完,刘芬芳才进入正题:“你那报告交上去有几天了?”

杜湘东说:“嗯。”

“有信儿没有?”

杜湘东说:“没批。”

刘芬芳没问为什么没批,仿佛早就料到批不了似的。她只问:“那咱们怎么办?”

把“咱们”说得很重,这就让杜湘东嗫嚅起来,心里闷闷一紧。过了几秒钟,他才说:“我哪儿知道怎么办。”刘芬芳也“嗯”了一声,便把电话挂了。这可是俩人交往史上未曾有之大变局。以前也拌嘴,但越拌嘴,刘芬芳就会把话筒抓得越牢,打电话的时间也就越长。而这一次的态度,就说明她动了真格的。杜湘东可以想象刘芬芳嘴唇抿在一处,眉头微微蹙起的模样——这副表情从侧面看,的确是有点儿像吉永小百合的。现在吉永小百合决绝地离开胡同口的小卖部,途经提供“啤酒炒芽”的小饭铺,捂着鼻子冲过公共厕所的辐射区域,正准备扑到宿舍的单人床上去抹眼泪、咬枕巾。

他又把电话打过去,一个老太太告诉他“人早走啦”。

杜湘东只好怏怏回到办公室。俩人生活比一人麻烦,这是早有预料的,但没想到一个人的憋闷平摊到俩人头上,也会被放大无数倍。都知道被看管的犯人失去了自由,其实看管犯人的人何尝不是如此。这么一感慨,他无端又想起了今天送来的俩犯人。按照那些身经百战的老警察的说法,犯了罪的人身上都是有“味儿”的,这虽然有点夸张,但也符合犯罪心理学:人违背了社会道德,内心都会挣扎自责,从而也会在神态举止上表现出来。然而姚斌彬和许文革虽然一个痛哭流涕,一个桀骜不驯,但他们的眼神都是干净的、纯良的,因此直到剃了头编了号又穿上了囚服,却还是怎么看也不像犯人。难道保卫科和派出所弄错了?

越琢磨,杜湘东就越心烦。也说不清烦的是结婚的事儿,还是在工作中遇到了一个说不上谜题的谜题。或者都不是,他烦的是网罗一切的生活本身。一边想,他便抬头看见了老吴摆在窗台上的半瓶“红星”二锅头。杜湘东时常觉得老吴活在廉价的醉生梦死之中,可现在,他也情不自禁地抄起淡绿色的酒瓶,吱溜一口,吱溜又一口。在今天,杜湘东破了工作以来的两个戒,一个是打人,一个是喝酒。今天真是鬼使神差的一天。

饶是百米跑进十二秒的身板,在酒量上却不顶用,五六口下去,他就晕头转向地“高”了。等再睁眼,窗外的鸟已经叫得如火如荼,而他还在办公室里坐着,腰杆挺直得像条绷紧的“板儿带”。不愧是个敬业的警察,连醉酒都醉得这么仪表堂堂。杜湘东使劲甩甩头,打开窗户散了散酒味儿,赶紧往监舍里去。每早查监也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现在都晚了。

刚进走廊,就听见出了事儿。

声音是从盥洗室传出来的。每早犯人起床,先得点名、整理内务,然后再由管教带去刷牙洗脸。本所各监区的盥洗室都只有十个龙头,仅能容纳一个监舍的犯人同时洗漱,所以通常当一名管教带着一拨儿犯人进去时,搭班的另一名管教就得带着另一拨儿犯人在外面等候。而当杜湘东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时,却见盥洗室的铁门上了锁,窗户栅栏里人头攒动,挤得满满当当。这肯定又是老吴的杰作——每当杜湘东临时有事,他常常会把所辖两个监舍的犯人统统往盥洗室里一塞,自己就到宿舍睡回笼觉去了。至于共处狭小空间的犯人们会不会大打出手,他才不管。他还颇有趣味地把这种事儿叫作“斗蛐蛐儿”。

好在今天的“蛐蛐儿”不是群斗,而是大多数观摩少数几个斗,所以场面还没大到必须拉警报的地步。杜湘东气急败坏地打开铁门,就见水泥地上伸着两条腿,两条腿底下又压着两条腿。这四条腿的上方还运动着七八条腿,机械而有力地往那两人身上踹着、踩着,砰砰有声,如同打鼓。他喝了一声,腿们仍不停,忍着头疼又喊:“列队!”人腿组成的森林这才四散,围成圈儿的也缓缓挪开,沿着水池一字排开。

地上的俩人正是姚斌彬和许文革。姚斌彬侧身蜷成一团,浑身哆嗦,缠着厚纱布的那只手拢在胸前。往下一看,裤子湿了一片,他尿了。而许文革压在姚斌彬身上,两肘撑地,肌肉绷紧,也在周期性地哆嗦。杜湘东过去拽了拽这人肩膀,竟拽不动,只觉得手抓了块滚烫的铁。再喝令两个犯人强行把许文革抬起来,就呈现出一张惨不忍睹的正脸:几乎没一块好肉,一只眼被“封”了,血从鼻子以及嘴里流出来,凝结在脖子上。

许文革用他尚能视物的那只眼睛和杜湘东对视片刻,眼神不冷不热。

“说说原因。”杜湘东回头问。话是对郑三闯,那个从“文革”后期起就威震四城的老顽主说的。之所以没问“谁指使的”,是因为他知道,没有郑三闯的命令,这俩监舍里别说打架了,连大声说话也没人敢。铁门里有铁门里的规矩,规矩都是牢头执行的。由于看守所的警力不够,管教也不得不默许那些规矩的存在,这类似于牧羊人总得养着几条狗。但今天,却是牢头郑三闯先坏了规矩——再大的仇也不能打脸,不能见血,更不能让管教看见,只要看不见那就一切心照不宣。如果牧羊犬咬了羊,又是当着管教咬的,他们就不是羊、狗和人的关系了,必须得按照白纸黑字的监规来解决问题了。

郑三闯立了个正,嘴里还叼着烟:“报告政府,他们打架我没拦住。”

“我问为什么打?”

“没听见。”

“没长耳朵?”

“还没醒透呢。”

杜湘东便不看郑三闯,转向了和他同牢房的一个“杆儿犯”。这人是因为猥亵妇女进来的,此前在监舍里挨揍最多的是他,睡在尿桶边儿的也是他。

“那你说说。”

“杆儿犯”害了眼疾似的挤了几下眼,偷空瞥瞥郑三闯。杜湘东便又让他跟着自己到走廊里去。而据“杆儿犯”交代,斗殴的起因也很简单。新进来的人第一顿饭往往是吃不上的,姚斌彬分在十七监,恰好和郑三闯同屋,所以昨晚的窝头刚发下来,他那份儿只好上供。到了今天早晨,郑三闯又盯上了姚斌彬手上的纱布——他前几天刚上完镣,脚跟子磨破了,还化了脓,正缺一块裹脚布。但这次的要求却碰了壁。姚斌彬还没说什么,隔壁十八监的许文革先不干了,吵吵着说不能欺人太甚。

郑三闯就乐了,道,不服?不服你“翻板儿”呀。

监舍里的大通铺就是一块木板,故而犯人们的黑话都与“板儿”有关。每天面壁反省叫“坐板儿”,新人进来挨一顿杀威棒叫“走板儿”,有更蛮横的人物把老牢头取而代之就叫“翻板儿”。许文革八成是没听懂,又见水池上架着一张摆放牙缸的木板,居然真把它抠起来往上一掀,溅了郑三闯一身牙膏沫子,还吼道,翻就翻,翻了你就别烦我们。

此言一出,问题就严重了。不管是在外面还是里面,统治权的更迭总是伴随着铁与血的斗争。郑三闯就让动手。而许文革还真有两下子,上来就把一个络腮胡子的东北人按在地上了。随后便有更多人扑上去,除了打许文革,还打姚斌彬。为了护着姚斌彬,许文革就落了下风,一边挨揍一边说,打我得了,别打他。郑三闯又乐了:仗义是吧?碰上仗义的人,得先验验是真仗义还是假仗义;那就先打你,什么时候你扛不住了,再让他替换你。

杜湘东明白,郑三闯的本意并非是要打出个你死我活,无非是想把许文革收服罢了。只要说声“服了”,顶多再按北京街面儿上的规矩叫声“爷”,也许还能混上一把交椅。没想到许文革愣是没服,用身体罩着姚斌彬,咬牙挺了许久。就有人嘀咕,看来这孙子是真仗义。这反而让郑三闯下不来台了,他也不能停,一停就是他“服了”,于是让手下发狠再打。又有人劝,说再打就出事儿了,郑三闯却被激出了横劲儿,说有事儿我担着,大不了一年劳教变十年大牢。就这样,打与被打的拉锯战持续到了杜湘东到来。

“杆儿犯”还说:“从来没见过这么硬的人,连吭也没吭一声。”

这时老吴总算歇够了,慢悠悠地踱了回来。杜湘东斜了一眼没说什么,让他先带犯人回监舍,自己则去通知狱医。料理了伤员,这才腾出手来处理后续事宜。他到十七监宣布,郑三闯从今天开始重新上镣,参与打人的帮凶劳动量加倍。然后他指指郑三闯位于靠门处的那个专享铺位,又指指姚斌彬:“你这儿给他睡,你睡尿桶边儿上去。”

郑三闯眼里凶光一闪。被剥夺了最宽敞的“头板儿”,这相当于失去了牢头地位的象征物。杜湘东特地又“照”了他几秒钟,表示此意已决,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接着转向姚斌彬,训斥道:“你那同犯是为你挨的揍,你就是不能给他帮忙,也别给他丢脸。”

许文革挨了一顿揍,无意中却“翻了板儿”,这在犯人里几乎算个奇迹。而俩犯人再次让杜湘东另眼相看,是在劳动的过程中。

劳动就是制作象棋子和冰棍棍儿。在此过程中,犯人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具体地说是分成体力工作者、技术工作者和半个艺术工作者:大多数人发张砂纸,打磨上游加工出来的半成品;有一定技术能力的犯人则被派以操作车床和冲切机的重任;还有一些会刻图章的,那几乎是所里的宝贝,冲压上字的象棋子都得靠他们进一步修饰加工,“车马炮”才能成为整齐的篆文。姚斌彬和许文革是工厂出来的,自然被指定在了车床旁边,但因为是同案犯,俩人不能搭班,而且还被远远地隔开。许文革果然底子好,不出两天,车出来的象棋子的合格率就已经遥遥领先了,而姚斌彬的纱布虽然摘了,右手仍不灵便,操纵不动机床,所以干了两天又被扒拉回了打磨组,用胳膊肘夹着棋子干活儿。

这天正在赶一批订货,就听见铿啷一响,一枚残缺不全的象棋子飞了过来,恰好落到杜湘东倒放在窗台上的大檐帽里。他蓦地一惊,还以为又有人打架了,但抬头一看,闷热的车间秩序如常,只有最靠把角的一台车床停了下来。负责操作它的那个交通肇事犯愣乎乎地站在一旁,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杜湘东吹了声哨子,提醒把守在车间门口的同事注意警戒,又捅了捅歪在椅子上睡觉的老吴,招呼他一起过去看看。来到车床旁问怎么回事儿,交通肇事犯也不知道,表情像当初看着自行车道上的尸体时一样茫然。杜湘东又转了转车床上的摇杆,一动不动,不知是哪儿卡住了。正在这时,他的脚边却多了一人,姚斌彬不知何时从工位上闪了过来,蹲在地上,伸着脖子打量着这台车床的底部。

他抬头对杜湘东说:“主轴上的三爪卡盘掉了。”

杜湘东还没说话,老吴先踹了姚斌彬一脚:“谁让你离岗的。”

姚斌彬这才想起自己是个犯人而非工人,连滚带爬地回去了。而杜湘东绕着车床这儿拍拍那儿看看,一时头就大了。他不懂机械,但却知道这台机器坏了的话,后果有多惨重。如今别说是管教们的加班补助了,就连维持所里那两台“北京212”吉普车运转的费用,都出在象棋子和冰棍棍儿上。但为了节约成本,所里购进的设备都是外面淘汰的,制作象棋子的车床以前也“趴窝”过两台,请来维修师傅,人家说这种五十年代的仿苏产品连配件都找不着——于是只好报废,进而势必耽误生产进度,进而要受到那些商家恶狠狠的催逼。想到这个,杜湘东的头就是替所长大起来的了。

老吴却又说起了风凉话:“坏得好,资本主义的尾巴翘不起来了吧。”

杜湘东倒想提醒老吴,每个月发补助的时候,他可没少为了块儿八毛的数目去跟管理科扯皮。但再一想,当着犯人说这些也不太合适,于是没接茬儿,让老吴先去找上面汇报。他自己却没走,又把姚斌彬叫了过来:“你怎么知道哪儿坏了?”

姚斌彬说:“咱们的车床都没按时保养,机油一亏,主轴就会磨损卡盘。”

他说话时,眼睛又亮了起来,但那就不是泪光了,而是某种兴奋的光泽。这眼神让杜湘东心里也是一动:“你能修?”

“以前没用过这种机床,但它结构不复杂,而且机器的道理都是通着的……不过我手使不上劲儿。”姚斌彬说着,朝许文革的方向望了一眼。

杜湘东明白他的意思,便向许文革招了招手,然后又告诉姚斌彬,角落里还堆着两台报废车床,如果需要零件,或许可以从那上面找到替换的。俩犯人便开始修理,杜湘东站在一旁监工,防止他们发生不该有的交流。鼓捣一阵,居然鼓捣好了。许文革用修复的车床车出一个象棋子,由姚斌彬递到杜湘东手上:

“政府,能用。”

这小半天里,杜湘东还在观察俩犯人的表现。他们配合极其默契,姚斌彬负责拿主意,指到哪儿许文革就拆哪儿,再指到哪儿许文革就装哪儿。甚而在特殊工序上都不用语言交流,姚斌彬做个手势,许文革就知道要上油,再做个手势,许文革就知道要电焊。许多在同一条流水线上干久了的老工人都练就了这种本领,如此一来便能在噪声震耳欲聋的车间里保证效率。但考虑到姚斌彬和许文革在厂里时,一个是模锻车间的,一个是维修班的,俩人的工作并不搭界,他们的默契很可能就是盗窃的需要了。

而当沉甸甸的梨木象棋子掂在手里时,杜湘东也被传染了一种豁然开朗的喜悦。他把那颗棋子往高处一抛,啪地一声凌空抓住,接着才意识到这个举动和管教的身份不符,于是脸上发臊似的热了一热,让俩犯人各自归位,自己背手走开。

许文革却追上来,隔着杜湘东两步远立了个正:“政府,我们也会保养机器。”

杜湘东不禁再次打量许文革。一直以来,这人给他的印象就是硬、傲,好像跟身边的一切都较着劲。挨揍事件之后,他明知姚斌彬受了杜湘东的照顾,但看人的眼神还是极其冷漠的,那意思很清楚,他压根儿不想领别人的情。杜湘东怀疑他就是每天都挨一顿暴揍,也是能默默承受的。而现在,许文革却在“争取表现”了。

“怎么着,想吃大米饭了?”他故意讥讽道。

许文革的脸仍是僵硬的:“上一遍油,就没那么容易坏了。”

正在这时,所长领着老吴过来了,见车床已经恢复运转,知道虚惊一场,大舒一口长气。杜湘东便顺势把姚斌彬和许文革能修机器的事儿汇报了,又说他们主动提出要给设备做养护。所长也对这两个犯人中的能工巧匠多看两眼,点头道:“那就加个班儿吧。”

加班除了犯人要加,管教自然也不能闲着。当天杜湘东没让姚斌彬和许文革回监舍,继续看着他们把那几台车床和冲锻机一一拆开,在重要部位上了趟油,又对已经出现小故障的地方进行了简单维修。活儿多人少,等全干完,已经快入夜了。俩犯人一头一脸的机油,拿手一抹,在暗处看和黑人差不多。杜湘东便先领着他们到盥洗室,发了半块肥皂让他们洗脸,洗完之后再带到自己办公室吃饭。饭果然是大米饭,配有肉片炒西葫芦和烩鸡块两个菜,是他委托老吴到管教食堂打出来,又放在锅炉房里保温的。所里的惯例,对于有立功表现的犯人,都给吃顿好的。况且他下午还半开玩笑地提到了大米饭,说了就不能食言。

根据杜湘东的经验,犯人假如见着油水,往往比见了妈还亲。那种不管不顾的饥饿感,只有吃上两个月的窝头才能体会。然而这俩犯人却吃得很慢:姚斌彬是右手捏不住筷子,只能换左手,于是颤颤巍巍,每往嘴里送一口都有漏到地上的危险;而许文革则像心里有事,有时猛扒拉两口,嚼着嚼着就慢下来了,凝视着眼前的饭盒发呆。

杜湘东讥讽:“嫌不好吃?”

许文革没说话,喉结一跳,自我强迫似的咽下一口。

“有什么想法就提。”杜湘东又说,“谁让你们有功呢。”

他知道,许文革和姚斌彬今天主动请缨,为的可不是这顿大米饭。那么他们有什么目的?是听人说起过减刑的门道,还是想要争取一次家属探视的机会?但如果是那样,杜湘东就只好爱莫能助了。他们的案子还在审理之中,既然刑没正式判,因而也就不存在减的可能;又根据规定,尚未结案的犯罪人员都是禁止探视的,所以再想念亲人也只有忍着。说到底,杜湘东作为一个管教,能提供给俩犯人的其实就是一顿大米饭。但他为什么又要让俩犯人“提想法”呢?他有那么在乎他们的希望、失望和绝望吗?这就说不清了。

许文革果然说了:“政府,您能不能给他找个医生?”

“看什么病?”

“看手。”

“绷带不都拆了吗。”杜湘东朝姚斌彬横伏在桌面上的右手扫了一眼。那手表皮发红,略微还有点儿肿胀,看上去大致无碍。

许文革却有点儿抢白的意味了:“可他还疼,给我递工具的时候直冒虚汗。”

管教最受不了的就是犯人回嘴,杜湘东立刻反噎:“照你的说法,我还得给他配俩护士,白天晚上伺候着他?”

许文革便低下头去。而这时,一旁的姚斌彬又哭了起来。哭也不敢正经哭,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撑着眼眶忍眼泪。忍了一会儿没忍住,抬手抹了把眼睛,声响破腔而出:“管教,我也不是怕疼。我是怕出去以后干不了活儿了。”

这时面对姚斌彬的哭,杜湘东却没有那么厌恶了,甚至心里一软。仨人都不再说话,办公室里充满了不尴不尬的气氛。过了会儿,杜湘东站起来,把饭菜分别往俩犯人跟前推了推:“有的吃就赶紧吃,想了也白想的事儿就别想。”

姚斌彬和许文革低头扒拉饭。直到这时,杜湘东只是感到这俩犯人有些“各色”,但却没想到他们能干出一件大事。那就是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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