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青年论坛(第八期)|“此时此刻:新现实与旧情感——从李宏伟《现实顾问》谈起”发言摘编:李松睿、刘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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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人文主义的迷思
李松睿
李松睿,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评论》杂志社,助理研究员。2005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学士学位;2006年至2013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文化研究、中外影视剧研究等。现已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电影》等刊物发表各类论文三十余篇。
读李宏伟的小说有种很奇妙的感觉,你会发现很多纠结、矛盾的东西构成了《现实顾问》《国王与抒情诗》这类作品。他的作品在最直观的层面是科幻小说,其中充斥着对现代科技的想象,如超级现实公司、虚拟现实技术、超现实眼镜、帝国文化、移动灵魂、自在空间、意识共同体等等。所有这些对未来科技的想象,都直指人对现实的感知方式、人与人的交往的变化、人工智能的普及等。而这些新事物也正是今天的中国社会正在被广泛讨论、或正在深刻改变着人们的生活。就好像《现实顾问》中唐山的母亲一定要将自己满意的形象展示给主人公一样,我们每个人也希望在朋友圈或QQ空间中把自己希望炫耀给别人的一面展示出来。因此,李宏伟的科幻小说的内核并不来自对科技的超前想象,如果按照科幻圈的说法的话可以算作是“软科幻”,作家自己不愿意把小说视为科幻小说似乎也是这个原因。其作品来自对现实生活某些元素的延伸,他把我们现实生活中的逻辑继续推演开去,达到某个极限,去重新反思科技的意义。
不过,这只是李宏伟小说在最表层的张力。另一个需要的提及的层面是,《现实顾问》《国王与抒情诗》虽然都在书写未来,但却有着非常古典,甚至可以说有些保守的内核,那就是对于人、人本身的价值的坚持。这让我觉得宏伟的作品是一种有着浓郁的人文关怀、带有鲜明的人文主义色彩的小说。以《现实顾问》为例,小说中那些超级现实眼镜之类的高科技想象其实是非常外在的,如果说得不客气一些,那么这类想象其实并没有超越几十年前就出现的诸如《神经漫游者》《黑客帝国》《感官游戏》之类的科幻小说、科幻电影。那么这部作品真正打动人的是什么?我觉得是其中对记忆的坚守。唐山不认可母亲向他展示的形象,他觉得那虽然完美、漂亮,但不真实。他知道,母亲的形象是残缺的,而且是因为自己的无知、疏忽才造成了母亲的残缺。这份关于往事的记忆,成了唐山内心中不容触碰的部分。由于这份记忆意味着巨大的伤害和痛苦,使得唐山从不愿意主动去触碰它,甚至不愿意与母亲见面,但他无法接受这种残缺被母亲的新形象抹去。这一矛盾构成了这篇小说最重要的叙事动力,和最后那个转折的来源。唐山之所以放弃自己的前程,就是因为他执着地坚守那个残缺的母亲形象。
比较有意思的,是唐山对母亲身体的迷思,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宏伟思想的底色。从思想史来看,从柏拉图时代开始,人们一直相信所谓身体与灵魂的二分法,身体不过是一具可以毁弃的皮囊,而最重要的其实是内在的灵魂。不过文艺复兴以后,伴随着人文主义的兴起,对身体的执念就一发不可收拾,我们从绘画中对身体细致的描摹就可以看出这一趋势。唐山这个形象的有趣之处在于,他无法直接记住那段惨痛的往事,他必须借助母亲的身体才能确证往事的存在。就好像唱片上的纹路记录了音乐会的声音,母亲身体的伤痕、岁月的痕迹也记录了当年的伤心往事。只有再次见到这些伤痕,唐山才能重新“读取”“解码”出过去的记忆。最终,在宏伟的笔下,不管科技如何发达,现实如何被改写,身体都成了确证记忆、往事真实的物证和最后防线。这里面有一种非常决绝,甚至绝望的东西,毕竟这样的防线和物证将在母亲火化时归于无形。
类似的还有《国王与抒情诗》,在科幻文学中,抒情性一直被认为是与理性、技术相对立的东西,甚至被当成是确证人类独特性最后的证据。在刘慈欣的小说《诗云》中,外星人的科技几乎无所不能,完全超出了人类的理解和想象。但正当外星人要除掉地球人这类肮脏的垃圾时,他却发现李白的诗让他们无法超越。为了证明科技的伟大,外星人用拆解太阳系产生的,穷尽汉字的各种排列组合,存储了已经有过的诗,和人类可能写出的所有诗。当外星人骄傲的宣称,在他们提供的组合中肯定有超越了李白诗作的诗时,他们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将那首绝世好诗从巨大的数据库中检索出来。于是,诗与抒情就确认了人类最后的尊严和存在的意义。同样的,我们的人生是否受到他人的摆布,人类是否具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这也是20世纪以来各类文学、电影文本中不断讨论的主题,宏伟在小说中也提到了《楚门的世界》这样的电影。而当人的命运被完全掌握时,唯一留给他的选择就是死亡,这是存在主义哲学的命题,后来也被无数通俗文本使用。死亡成了人类自由意志最后的堡垒。
我在这里提及宏伟的小说在主题层面与此前文本的相似性,并不是要质疑其写作的原创性,而只是想说明宏伟的作品带有非常浓的人文主义色彩。二战以来的科技进步,包括机器人、计算机、人工智能、虚拟现实、社交软件、克隆技术、转基因等,不断改变着社会生态。在很多时候,比如在面对克隆技术和转基因时,是人文主义以及人类社会长期以来形成的伦理规范限制着技术的发展。人类社会在今天其实已经进入到一个临界点,技术将有可能改变我们的文明形态,甚至可以说正在改变我们的文明形态。今天我们可能跟真实的人交往会感到困难,但在社交软件上我们可以用各种表情包表现得我们好像很熟一样。那么在文学、电影文本中反复出现将身体、死亡以及抒情作为确认人的主体性的主题,其实是人类文明将被重新改写之前,艺术家对过去时代的守护和怀旧。类似的现象我们其实在农业文明被工业文明取代时的浪漫主义作家那里已经看到。因此,这类写作虽然是面向未来的,但其实是对过去的频频反顾。是不断划下最后的防线,确认人类的主体性和独特性。
这样的写法当然非常好,但我想要说的是,宏伟是否可以换一个方向去写作?我一直觉得科幻文学可以更大胆一些,不需要一定为已经逝去的时代唱一首挽歌。比较有趣的是在《国王与抒情诗》中,帝国文化公司总裁的更迭是以肉身的死亡为依据,基本设定是每一位国王都不得进行身体的改造,肉身的死亡决定国王的更替。在这里,宏伟再次确认了人及其创造力的独特性,因此他让国王认为必须有新人出场才能保证公司的活力。但实际上,当人的意识可以互相直接交流、肉身死亡之后意识可以上传保存下来之后,人类如何对待死亡、如何对待友谊、如何对待社会等等其实都可以发生改变,我们今天的社会生活、伦理规范只是碰巧被确定下来,并不具有永恒性。我觉得虚构的力量在于我们可以放开一切,走出人文主义的迷思,重新构想一个新的社会样态,这个社会甚至可以不必以人、人的主体性、人的独特性为其前提。
尾椎骨与我们的现实世界
刘汀
刘汀,小说家,也写诗和散文,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小说集《中国奇谭》,随笔集《别人的生活》《老家》等。
只说几分钟,主要是对宏伟小说的阅读感受。刚才各位老师都说了很多,有些观点都是和我想的是有相通的地方。我也觉得宏伟有保守主义者这样的基调,我自己还在这里列了。回到文本。第一个就是,其实宏伟的小说对批评家提出了一定的要求,如何去解释它,如何去给它命名。我觉得面对一个新鲜的文本,原来的概念处理不了的文本,确实需要批评家提出更有表现力和概括力的命名。比如说刚才丛治辰提的科幻现实主义、科学现实主义或者是未来现实主义。不管怎么命名,这里都必须包括“现实”,在这一点上,我和岳雯的感觉是很像的,我觉得《现实顾问》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为什么呢?这里面它留有非常多的现实的尾椎骨一样的东西,在小说里,超级现实公司对于现实的所有塑造,看了起来是超前的,但事实上我们现在的生活已经不知不觉在应用“超现实眼镜”了,比如美图秀秀、美颜相机。美图秀秀不就是一个对你的现实塑造吗?不就是你对自我形象的改变吗?甚至是我们所有的电视节目、网络节目,都在起着同样的作用。很多年前我的一位老师就在说,你们有没有想过是谁在管理我们的情感?感动中国为什么一定要让你哭,网综节目吐嘈大会为什么一定要让你笑?我们的哭和笑是被这些东西激发出来的,所以某种程度上我们已经进入到宏伟小说写的这个超级现实了,这是我觉得它非常具有现实意义的地方。
第二个就是其实大家今天也谈了很多,我们可能对于所惯用的一些词语要重新去辨析,或者重新确定它的内涵和边界。比如说现实、真实。我最近也在经常想这个,刚才敬泽老师也说了,我们的现实永远都是被建构出来的一种东西,由这个东西进入到我们的意识之后,就形成现实感。现实感是什么?就是我们走在马路上,我们的现实感来源于我们觉得对面的车不会撞过来。但是事实上现实感很容易就被戳破,很容易就被颠覆。我们走在城市街道上,觉得下水道的垃圾不会喷出来。它突然喷出来的时候,这个现实感就会被破坏了,形成另一种怪异的新的现实感。对于这些词语和概念,就是从文学的层面来说,真的有必要重新确定一下,然后我们再去面对文本可能就会更从容一些。
第三个我觉得《现实顾问》激发我想到的问题,就是刚才一枫谈到的科幻小说。科幻小说的叙事走向有两个方向,一个是空间的,对于远方世界,对于宇宙无穷大的外星人的想象都属于这一种;另一个方向就是时间维度,其实我们所有面向未来的小说都是在时间维度展开的,关于未来的想象。很奇怪的一点就是,我们看所有的有关外星文明的电影和小说,和我们对于未来人类世界的想象,它们两个是岔开的。比如说我们想象的外星文明总是我们更高级,比我们更先进,那么问题来了,如果他们比我们更高级更先进,他们也就同时包含了我们的“未来想象”,但是他们又为何没有面对我们对未来想象的困境?他们为什么不会被电脑控制,他们为什么没有被AI世界给统治?而我们对于人类的未来想象一直在这样的思路上,就是人工智能会替代我们、会杀死我们这样的一个结果。我看到的很多科幻作品,总是在空间和时间上是错开的,他们没有走向一个集合点。宏伟的小说,包括《国王与抒情诗》,我觉得最有意义的就是他探索到了这个方向,就是对于空间和时间同时的一个探索、一个触动。刘慈欣的《三体》也是这样的。
第四个,我还特别感兴趣的就是从我们人类自身的、最基础的情感出发,像《现实顾问》里写到的“原装现实”,我们总是把它当成是更珍贵的东西,当成是更自然的,更是我们原初情感的东西。其实这有点像我们生活里认为土鸡蛋比养鸡场的鸡蛋更好吃一样。如果退回一点去想的话,这种认知其实是非常保守的,非常依赖于我们的惰性的一种思考和认知方式。事实上,我们所有现在所享受到的科技便利,都在不断的替换我们曾经的“原装现实”。我们认为的那种土鸡蛋的好,在二十年后可能没有人去追求这种东西了,因为不存在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对于所谓的原装现实的坚守,我觉得就是宏伟的保守、人文主义的倾向性所在。我觉得这种情感非常像我们人类的尾椎骨,它已经退化到完全没有实际作用,但我们仍然固执地保留着这样一块骨头的东西。
最后一点是我的阅读不满足。我基本读了宏伟发表出来的所有小说,原来还写过一篇很短的评论。对他的小说,我作为一个阅读者不满足的地方在哪里?就是它的小说起源于一种“超级理性”的思考,不知道这个是不是准确,我觉得本质上还是从一个二元思维构建出来的。但他这个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二元,他这个二元上面也有二元的平方,这个平方上又给它四次方或者N次方。我们去分析他的《国王与抒情诗》和《现实顾问》,你先看到一个二元,比如“国王、抒情诗”“原装现实、超级现实”,但它分出来的这一支上会再加一个叠加,另外一支再加一个叠加,它构成了非常强大的复杂性,这是他非常厉害和非常好的地方。但是我们沿着文本倒回到最原初的时候,还是能看到一个二元的基本结构。从我个人来讲,我更愿意从宏伟将来的作品里看到的复杂性,不是基于这类二元的复杂性,而是基于一个含混和混沌起点的复杂性。我就说这些。谢谢。
选读
2018-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李宏伟:现实顾问
现实之新,小说之旧——《现实顾问》引子(李宏伟)
十月青年论坛(第八期)|“此时此刻:新现实与旧情感——从李宏伟《现实顾问》谈起”发言摘编:岳雯
十月青年论坛(第八期)|“此时此刻:新现实与旧情感——从李宏伟《现实顾问》谈起”发言摘编:徐刚、罗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