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6-20十月青年论坛（第八期）“此时此刻：新现实与旧情感——从李宏伟《现实顾问》谈起”发言摘编：白惠元、李晓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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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惠元，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著有《英雄变格：孙悟空与现代中国的自我超越》。

“盗版现实”让《现实顾问》有了现实感

白惠元

上次开“科幻文学”会议，我第一次见到了李宏伟先生，同时到场的还有青年科幻作家夏笳（本名王瑶）和飞氘（本名贾立元）。会后，我问夏笳：“最近有部小说很火，叫《国王与抒情诗》，你有没有看过？”然而她并不了解，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提示我们：与夏笳、飞氘不同，李宏伟并不生长于科幻文学圈子内部，他依然从属于“纯文学”的期刊体制，只不过，他的小说时常有一种溢出“纯文学”边界的设定，这种实验性悄然指向了未来。几年前，我的导师陈晓明先生曾说：“张炜的《你在高原》就是汉语文学的高原。”但我觉得，当代文坛格局更像是德勒兹的“千高原”：纯文学、青春文学、科幻文学、网络文学、非虚构写作……可谓圈子林立，多元共生。此时，在“千高原”之间的越界流动是一种必然，正如德勒兹所说的“游牧”精神，而李宏伟正是这样的写作者。

如此说来，我们或许不必再用“科幻”的类型规则去讨论李宏伟。我喜欢李宏伟对自己小说的定义：“未被普及的未来正是我们的现实。”这一次，他终于把“现实”两个字放进小说题目。《现实顾问》，仿佛是亮出底牌：李宏伟当然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只是，这里的“现实主义”不是创作方法，而是向现实发问的精神，为了提出问题，他甚至需要预言现实。《现实顾问》提出了两个有意义的问题：一是在后人类的语境之下，“真”与“美”如何重新定义？如果媒介革命后的“美”必然失真，那么“真”与“美”哪个更重要？二是在技术和资本的强权之下，个体最后的反抗方式是什么？我们如何保有自我尊严？

为了探讨第一个问题，《现实顾问》设置了唐山这条线索：唐山的母亲已毁容多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选择使用“增强现实”的媒介技术使自己呈现为青年时代的美貌；母亲死去后，唐山偏执地想要击破数码幻象，洞见母亲的“真面目”，只有面对那张原初的残缺的脸，他才能完成对母亲的遗体告别。在这样一个戏剧时刻，儿子选择了“真”，而母亲选择了“美”，这其实是一个媒介问题：数码时代带来了“真”与“美”的分离。对于保守的人文主义者来说，真善美是合一的，尤其是“真”——“真”必须放在第一位，恰恰是本质主义的“真”定义了“善”和“美”。然而，对于网络时代而言，美即正义，“美”可能是更本质化的，数码意义上的“美”则必然包含失真，因为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媒介之中的镜像，在《现实顾问》中，“媒介”就是那副眼镜。也就是说，我们的现实呈现越来越依赖媒介，往往是媒介决定了“美”。我之前开过一个玩笑：胶卷摄影时代无法诞生“网红”，因为它不支持“拍一百张取一张”的媒介形态，只有进入数码时代，“网红”才变得可能。同样地，《现实顾问》发现了那副眼镜，以及眼镜背后的秘密，我们可以说，李宏伟是一位有着敏锐的媒介自觉的写作者。

不过，我或许不能认同唐山的选择。如果我是唐山，我会希望我的母亲以一种有尊严的美感形态与我告别，即便这种美感是失真的。因为我认为，母亲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是基于她的性别立场，我必须尊重。唐山与母亲的不同选择，同样是男性思维与女性思维的角逐。在小说的这个戏剧时刻，儿子/男人坚持选择了“真”，而母亲/女人选择了“美”。“真”与“美”的较量在我们这个时代天天发生，这不只是被媒介放大的理性与感性的角逐，更是性别立场的分化。

而小说提出的第二个问题，即技术与资本霸权之下个体反抗方式的问题，是我更感兴趣的。在周兴的这条线索上，我非常欣赏作者设置的“盗版现实”桥段。这个“盗版现实”以更低廉的成本完成了对主流技术的“山寨”，它真正让唐山的母亲在死亡时获得了某种尊严，它成为了这位母亲贫苦生活中的一束亮光。当然，作者的思考不只于此。在小说的结尾处，老孟向周兴建议：“白条湖”式的“盗版现实”值得推广，这种霸权之外的游击战式的反抗需要联合起来。于此，我们似乎嗅到了某种激进的乐观主义气息。这让我想起了2016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影片《我是布莱克》。在这部悲愤的电影中，有一位有趣的非裔黑人小伙，他的名字叫China。他怎么致富呢？从中国进口山寨球鞋，销往英国贫民区，“盗版”让伦敦底层获得了某种尊严。前几天看到一则新闻：浙江义乌的小商品市场解决了很多国际难民的基本生活问题。一位叙利亚难民说：“在义乌，没有国籍，只有客户。”这不正是从“盗版现实”出发的全球链接？

从《国王与抒情诗》到《现实顾问》，我们能够看到李宏伟世界观里的某种核心结构，姑且定义为“帝国与弃民”。所谓“帝国”就是技术资本的权力中心，而“弃民”就是被抛出“帝国”版图的个体。在这个意义上，个体如何反抗？在《国王与抒情诗》里，个体最后成为了帝国的继承人，似乎是反乌托邦小说的一种俗套；但是到了《现实顾问》，作者有意突破了这个结构，更加激进，他指出了从“盗版现实”出发的一种全球链接的可能性。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正是“盗版现实”让《现实顾问》这部小说有了现实感，也能让我们看到李宏伟“软科幻”外衣之下的硬核抒情。

李晓晨，山东济南人，文学硕士，文艺报新闻部记者、编辑，有若干文章散见报刊杂志。读点儿喜欢的书，写点儿喜欢的文字，看点儿喜欢的电影，热爱美好的生活和美好的人类。

谈李宏伟的小说

李晓晨

在《国王与抒情诗》和《现实顾问》里，我看到了一个充满野心和想法的李宏伟，他看不上惯常的写作路数，而希望通过自己在哲学、文学等方面的思考和想象，通过虚构建立起一个足够敞开的空间可以包容他的问题意识、文体意识，以及他对现实的所有回应。他没有对现实进行一种逼真的描摹和刻画，与之相反，选择另外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来回应现实并希望给出自己的解决之道，尽管这样的写作是有难度的，但我觉得至少在文体和题材方面，他是有自觉意识的。

中篇小说《现实顾问》的开篇以数字5开始，后面出现了众多不安序列安排的章节，显示了这个小说最初始的异质性。小说的第一部分是一通客户打给超级现实公司的求助电话，姐姐、妹妹是否存在与彼此缠绕的情节给了这个中篇一个十分莫测的开篇，也在最大限度内预示着这个小说将会充满众多不确定性，这是一个带给我一些震撼的开篇，让我充满期待和想象，尽管小说的后半程存在一些自身的问题，但我依然觉得这是一个精彩的充满宏大想象力的开始。这个小说看起来满是科幻的味道，但其实是通过一种特别的方式来处理人与当下现实的关系：什么是现实，什么是真实，人和真正的现实、看到的现实、理念中的现实的关系，以及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他基于我们今天所遭遇、面临的种种问题、困境进行写作，比如信息爆炸的问题：生活在这样一个信息化、碎片化的时代，我们得其便利的同时其实也深受其困，会困惑信息中最根本和确实的部分在哪里，人的存在的根本意义又是什么。而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也给人类提出了新的挑战，这不是一个谁能控制谁的问题，而是未来充满的不确定性让大家时常感到无所适从，所以每当人工智能迈上一个新台阶取得一些新进步时，我们都会听到各种反差巨大的争议。李宏伟的小说直面了这样一个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全新的时代和社会，他的思考是基于他的哲学背景路径，而不是非此即彼一定要给出答案，甚至我觉得，面对这样的复杂现实他本人其实也是困惑和无解的，他所能做到的是把自己此刻所看到的还有预料到的东西呈现在小说里，建构一个复杂的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世界，而答案或许只能由时间和未来来解答。

小说里有句话说，“明明是现实顾问，却丧失了现实感”，这是孙燕来半开玩笑批评现实顾问唐山的句子，我们今天所栖身的大概也是一个正在逐渐丧失现实感的世界。到底是希望还是绝望？面对一个全新的时代，谁又能给出答案。小说里还有个细节让人印象深刻，唐山的母亲直到临终也不想以真面目示人，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她因为一场火灾让容颜尽毁，而这场灾难又是儿子造成的。母亲想留给儿子最美丽的面容从而避免儿子愧疚，但儿子却只想看到母亲最真实的样子。怎样才是最好的选择？科技和人性在这里遇到了切实的难题。我们很难判断科技或者说人工智能到底带来了什么，即便在这样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迥异的次元世界里，李宏伟依然对人性进行了追根究底的书写，甚至常常将其置于绝境之中进行拷问。在《国王与抒情诗》里，我有个特别切身的感受，就是今天人人都被信息所掌控，尽管我们平日里不自觉这一点，这种来自未来和科技的控制时常让人缺乏安全感并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李宏伟在小说里处理了这些问题，他以自己的方式在回应这个时代和我们必须遭逢的生活。更深层的说，我觉得他是在进行一种探索，就是在这样一个和古典的过去完全不同的时代，小说可以通过怎样的新的方式来有所回应。

李宏伟的小说把哲学层面的思辨置于一个相当的高度，不管是《国王与抒情诗》还是《现实顾问》，哲学层面上的思考和理性的争辩似乎主导了小说的进程。但他又没有凭纯粹理念来建构一个小说，大概这跟他写诗和多年做编辑的经历有关，当一个诗人去写小说的时候，他尽管要呈现思考和观点，但会特别讲究语言，就会使小说弥漫着诗意和浪漫色彩。像他在《现实顾问》里对两个老人坐在白条湖边钓鱼喝酒的描述，在《国王与抒情诗》里对宇文往户死亡仪式的描述等都是这样。我赞成小说是要有所发现的，而且作为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它要有自主性。一方面，宏伟的小说确实致力于在发现一些什么，另一方面在形式上它接续了先锋文学的一些探索，但又和他们不同。

最后，我想说宏伟的小说对现实的这种回应我个人觉得也是在摸索阶段，就是即便他自己也不确定未来到底是什么样，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的小说提供了无限敞开的可能和探讨的空间，至少会引起读者的思考。这才是一个作家应该做的，应该以前瞻性的眼光和预判探索这个世界，不说给出答案，至少是引起人们对大问题和趋向的探索与思考。从李宏伟早期的作品一路看下来，我觉得他很清楚自己要写什么却也不着急写出来，截至目前他的写作路数是不断改变的，这大概也说明他的创作是很有活力的，所以他的下一个小说会写什么、写成什么样，我们没法进行预判，而我觉得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大概应该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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