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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十月》·诗歌·头条︱扶桑:心的时辰

扶桑 十月杂志 2020-02-14



扶桑,女,1970年10月生。主治医师。曾获《人民文学》诗歌奖等多种奖励,入围2010年华语传媒大奖年度诗人提名。部分诗歌被翻译成英、德、日、俄、法、韩等国文字。 著有诗集《爱情诗篇》《扶桑诗选》。

心的时辰

扶  桑

庞培、程一身、陶 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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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一个人置身于孤寂风暴的体验中心,一次次冒险领受并携带出比死亡与虚无本身纯度更高的“语言之蜜”。对发生在时间当下毫不起眼的细微“日常苦难”的冷峻观照与洞察,对人之为人历史“存在”的真相及其意义的揭蔽,令扶桑的表达存葆了诗意本质言说的纯粹与词的现代性空间张力。这类朝向自我生命源头,醉心于叩问、审视与发现与之关联的天、地、人、神及万物秘密的写作,我曾将其命名为“生命内趋型神性写作”。它的话语谱系由“萨福”、“荷尔德林”、“特拉克尔”、“里尔克”、“屈原”、“狄金森”、“王维”或“诺瓦利斯”……等等一长串非偶然火焰般跃动的名单构成。从这个角度而言,扶桑诗质的优异与卓立有效勿庸置疑,其耀眼光芒也必将安静刺破这个被众多昏聩、不可一世的“伪诗人”喧嚣之音障目的时代,因其“至诚”“善立”与“本真”,而获得通过时间未来之手的残酷淘洗与检视的资格。

 

—— 陶 春(诗人、批评家)



 

在扶桑的诗里,无所不在的忍耐感令我肃然起敬。“每一个痛苦的人的痛苦/都是我的伤口——/我多么渴望恋人一样,将你们爱抚/在我残剩的体温中,暖一暖你们的手”《隐痛》是一首伟大的小诗,一个被生活伤害了的人仍然试图慰藉他人的痛苦。诗人的隐痛并非源于自身,而是对和自身有同样遭遇的人普遍关怀。经过与恶以及苦难的长期对峙,扶桑不仅拥有了“黑暗迫使我/从自己的身体发出光芒”的能力,而且将这笔财富转化为一种尊贵的艺术形式:扶桑从不写反讽的诗歌,这个发现令我感到吃惊。她对恶、苦难以及伤害一概加以吸收内化,然后在忍耐与承受中使它们改头换面。这种强大的吸收与转化能力使扶桑获得了直面现实的力量。反讽固然能揭示并否定生活中的不良事物,但它总体上是侧面的,外在的,回避的,并未进入事物的核心,充其量只是一种轻微的反驳,并不能给人带来内心的震动,更不会产生以上所引诗歌里那种基于承担而释放出来的力量。当然,扶桑所写的并非赞美诗,因为它们无不伴随着对痛苦的转化。在转化过程中,关键的一环是谅解:“呵,没有什么能将我伤害/也没有什么我不能谅解。”正是这种以爱为核心的宽容与谅解将忍耐引向了感恩的高地。她这样向世界表白感恩之心:“河流几乎不流动。/苦难那样,忍耐着——”至此,诗人扶桑几乎将忍耐变成了一首赞美诗,几乎将生命的黑夜变成了人性至善的清晨。 

 

扶桑诗歌的形式虽然自由,却不散漫,而且能在散化的句式中生成凝聚的力量,一种颤栗的诗学:。她的写作是情感溢出肉体的产物,是为心灵造像的写作。在扶桑看来,“写作,延伸了孤独”。它把孤独从生活和心灵中植入词语,并尽力将其强化。在把物象与心境词语化的过程中,写作者为了写出孤独,必须重新感受孤独。所以,扶桑感叹“写,是弱者的方式”,因为它不能把力量直接作用于世界的躯体,而是以使自身重新受苦的方式留下自己的爱与哭泣,并试图以此抵御孤独的侵蚀。值得注意的是诗歌结尾,在诗人与世界之间的那条裂缝被海水充满之后,“将我和他们的陆地隔开”。这表明,扶桑的写作不再指向联结与交流,而是倾向于封闭或分离。写作变成了一种独立自足的行为,只满足于对写作者本人有效,而别无他求。这就使信成了反信,使写作成了反写作。在全球化和互联网的时代,这是一种逆流而动的反向写作,一种有可能更新传统的写作。

 

——程一身(批评家、诗人、翻译家)




扶桑的诗歌,全部围绕着爱的感情,受难与福祉兼备,而其激情和想像的核心坚忍不移的女性体验,有时,会令阅读她的读者们因过度的热情而一时喘不过气来。她也有一部分,相当少量的诗歌,是写旅行和乡村、大自然的,但那看起来亦跟一名恋爱着的主体有关。即便是她的那些死亡主题的诗歌,在我看来,也纯然是发端于爱的、献给爱的悼词。这名当代汉语中的“索德格朗”,或“德·瓦尔莫”,有着和那名芬兰诗人、那名法国《泪水集》作者一样明显的女性身份。恋爱的各种感情,各个阶段不同的闪烁变幻,都可以在扶桑的爱情诗篇中找到。阅读这样的女性诗章,我们发觉,诗集名、诗的题目,一首诗怎样展开和结束,怎样开头,中间是否幽默,有足够的停顿、分行和呼吸,都已经不重要了。似乎,诗人有理由诞生在文学史(的书写)之前,诞生在遥远的文明曙光之初,而且从来不会结束。这样的诗人,抒写着的是一首中间可能断断续续、但整体而言永不结束的诗歌,无论他(她)写作多少首诗,他(她)都只写了一首诗,一首永恒之诗,其主题是震古烁今的爱情。一个普罗米修斯式的主题,一个西西弗斯主题。一个沙漠中的斯芬克斯张开嘴巴朝向远方的空无的荒凉主题。既是少男少女的怀春主题,同时,亦是在路上的俄尔甫斯的无尽漂泊,这样的苦难漂泊;这样的美丽光辉,就其诗学的生理性而言,就其常年一以贯之的自然流露包括生活方式,也可以说:声音的饱满程度、完整性而言,我想说,我们的女诗人扶桑的诗歌成就,在199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诗歌中,是卓然独立和有目共睹的;以至于造成这样的现象,人们阅读她的诗歌,同时怀有两种相互矛盾的感觉:既喜悦开怀,也悲伤莫名。

 

这是诗歌中“悲歌”样式的古老成效在现代的甦醒。拥有这样的成效的诗人,往往,只动用了诗歌语言和写作层面上极其微小的一点文学史资源。一个识字不多的读者即可读懂她和走近她。同样,她在写作技艺层面的展露,并不复杂。几乎可以说到了简单、简约和十分朴素的程度,这样的朴素形态,跟她直白坚贞的爱情观一样,到了几乎传统和古典,甚至可以说是古老的程度。她言说着自己作为“爱人”在现代、在当时代的困境。爱成了她一生惟一的命运动力,惟一一种挑战,成了她灵魂深处的标志。如此抽象的标志,必定亦带来十分困难的、常常是无言的痛苦。痛苦在女诗人这里,变成了优雅和沉思,变成了生命长远的驻足,变成了无可挽回的、娴静的苦痛;青春的笑颜,转瞬成了泪水夺眶而出。有时,我们读这样的诗歌,仿佛在阅读一种大白天的、人群中突然不管不顾的哭泣。而如此大放悲声的诗歌,在当代亦属罕见,我仔细地回顾一下,大概,《暮晚》的作者、诗人杨键哭中国的乡村的地方,诗人扶桑用来了哭自己的、也是人类的爱情,哭爱的别离、空缺、变异和陌生。哭泣,是这两位诗人主要的表情,相同的大放悲声,所不同的是,一个是人文之恸哭,是文化的哭;另一位则是赤裸的肉身和感情,带有更多人性、动物性,天然地具备着更多的我们时代的日常生活。

 

有趣的是,扶桑的诗歌没有童年。或者说,她的童年从初恋开始,从最初萌芽的女性意识开始;诗人扶桑的诗,多有准确的生理年龄,仅仅就这一点而言,她是我们中间集体的珍宝,是我们时代的幸运和祈福之一。同样,也因为这样,她是中国新诗中硕果仅存的古典样式之一,具备了跟古代中国的《西厢记》、《红楼梦》或稍晚的《浮生六记》相类似的古典心性。也就是说,我们从她那里,最大可能地获取了一名女性,并且,兼具了母爱和恋人性质的女儿性。这是十分重要的一个诗学收益。在苦难深重的中国历史上,或者说,现当代历史上,能够具备如此心性的、心路历程的诗学形象,实属罕见

 

她的诗歌向来表面易懂,实则艰涩、艰难,具备和人间真爱一样的深刻和复杂度。如同诗人自身对自己的高度要求,扶桑的诗,也对读者提出要求。这样的心灵悸动,如此崇高的寂静,一般的读者或许很难走近。严厉的诗行和内心轻蔑,同样也是这名女诗人世界里常见的韵致和步态。如同爱情神秘的本质那样,扶桑诗歌的诸种形态,多有一种狂暴,一份万物之始的莽撞和懵懂,或者说,一份相爱之初的狂喜,夜色般无边无际,这种心灵自身的神秘辽阔,构成一种特质,既和我们时代另外一些了不起的女诗人名字,例如:陆忆敏、翟永明等相关联,同时亦凸显出扶桑自身的忧愁面容:她是安静的、温暖的、少女般的,有着恋爱中的、近乎透明的呼吸……

 

——庞培(诗人、散文家)


有伤痕的前额



有的女人皱纹长在眼睛周围

有的女人,皱纹长在乳房和小腹

 

有的女人,拜托玻尿酸

把自己变成剥了壳的水煮蛋

 

她们的皱纹,长在心里

我的,集中在我不喜爱的额头

 

“师傅,刘海给我剪厚点。”

前额:我的羞耻

 

前额:厄运的宿营——

那里,一道最新加盟的伤痕有如

 

天边远逝的雁阵

一个斜乜的眼神

 

像分出一条路的海水,泄密的

刘海没有完成委托:

 

未能,像某些见不得人的私欲

冠冕堂皇地掩藏

 

毒舌的朋友自言自语吐槽

“你长得一点也不年轻

 

又老又像个少女,诡异的魅力!”

… …有人自温暖明亮的南方

 

寄来护身符,愿它护佑我遇难呈祥

哎,我是不是最好贴在额头上?



心的时辰



一天之中我只爱两个时辰

夜晚和早晨

 

整个白昼像纺织厂女工,手脚不停

忙碌在轰隆作响的机床前

 

不!我就是那架轰隆作响的机床

每一个细胞每一个零件

 

争分夺秒地运转——

整个白昼我意识不到我是:一个人。

 

干枯、空洞的蛇蜕:

心的隐匿。心的冬眠。

 

白色是我的工作服。白色

包裹着身体就像棺材盖与棺材板

 

一天之中我只活两个时辰

夜晚和早晨

 

心的安静。心的时辰——

我回到我自己。我意识到它

 

不只跳动在我左胸:心充盈了整个的身体、

头脑,像一种柔情

 

心充盈房间的四壁,又涌流漫溢出去

心充盈整个夜晚、早晨

 

天和地之间的全部空间

充盈宇宙……心是宇宙的呼吸。

 

心就是宇宙!——一切都是心。

我的心和它们,息息相关。

 

 

新年前夕

 

 

我只有这一朵花可以献给你

新的年,旧的年

每一个来到我生命里的

每一个退却着消失的

 

我只有这一朵花可以献给你

微信表情里,只有这孤零零

一朵玫瑰。它红得近乎俗气

——太多男人的情书!

 

太多女人的嘴唇、裙裾!

我的青春也曾迷醉于

这深浓如夜、半是用酒浆

半是用泪水调配的红色

 

我只有这一朵花可以献给你

一朵花就是一个花的种族

所有的花都是这同一朵玫瑰

这几乎是花的真理

 

我只有这一朵花可以献给你

我的手中不再

有别的花了、不再有别的选择

只有——这刺痛我手指的易凋的玫瑰

 

我只有这一朵花可以献给你

谁能测度命运的神秘?假如

我受到了打击,多少打击最终又化作

我俯额感激的馈赠?

 

一如今天、此刻

(谁能理解命运的深意?)

我只有这一朵花可以献给你

书本教给我幻想,生活教给我真实

 

我的国家大洲一样辽阔,同时

拥有四个季节四种气候如四个儿女

有的地方雪可埋人,有的地方

烈日鞭打马脊上蛇立的海浪

 

我居住在一个灰扑扑的内陆省份

它不是我的记忆开始的地方

也不是我的世界开始的地方

没有一片海可供心灵眺望、远航

 

目光海鸟一样翱翔。但我有另一种

历险,同样深奥、惊险万状……

会有一天它让你忽然明白

你居住的地方就是你的命运!

 

我的新年不会有悠悠钟声

落向屋顶,我不是某个具体的神的敬拜者

(我的神没有宗教,不具名号)

只有鞭炮的炸裂声和它满地粉身碎骨的红碎屑

 

我只有这一朵花可以献给你

 

 

在我父母的家里

 

 

一切都是老古董

在我父母的家里

还摆放着七十年代

木匠打制的旧木箱

八十年代,宜兴出产的瓷桌子

父亲千里迢迢运回它们

 

阳台上壁柜油漆剥落

表情凄惶好似流浪狗

二十年没有整修过的

老房子里老人们

衰弱的身体

习惯了旧生活

 

像一个无法切除的赘疣

(像一个无法脱离的赘疣)

我寄居在父母家里

(就像寄居在此地

此种生活中——

我寄居在父母家里就像

 

寄居在人世)

和旧事物们做伴

经历过饥饿年代的父亲

童年数米吃的父亲

爱惜物品,“墙上不要钉钉子”

于是,我把画像挂在心里

 

参观朋友们的新居

华丽、时尚的摆设全无羡慕

除了,宽大敞亮的飘窗

半圆的拱形模仿天穹

全部的空间出让给

阳光。星光。或月光。

 

我幻想自己的房间

也有这样的一扇窗子

我整个人倚坐在上面——

飘窗:心灵的闲暇。

飘窗:心灵的郊游。

飘窗:人与世界的恋爱场所。

 

一个早晨或一个下午

一本书或咖啡的浓香,随便

想些什么或什么也不想......

淡黄色碎花的布面窗帘

就像一种女性心灵

窗外,一片树林或一条河

 

一声公交车汽笛的尖鸣

把天际遨游的目光粗暴地拽回

锈迹斑斑的铁栅外,雾霾沉沉的冬日

天空下,熙熙攘攘走动着

流放犯一样勾着头

灰黑衣服的一群病人,又一群……

 

 

老 人

 

 

将死的躯体

比死后更沉

仿佛衰弱

才是最难搬运的

那一根原木。人皮

面具的脸

不再回应

任何情感

躯体,一摊软塌塌

畸形的肉,放弃了意志

的硬度

性器官

耷拉着,但羞耻心不再

充血勃起

家属们也不介意

它被裸露、旁观。无人

再把这些老人当作

一个男人

或女人。他们的性别

已被注销,如同曾有的

身份、经历、风度、光彩

这些,已连同他的神智一起

换乘

另一班火车……

 

一个老人的躯体

是他自己的遗物

 

 

房间宛如白色的信封

 

 

房间宛如白色的信封

人,一页反过来折叠

写满字迹的信笺——

 

被写它的那双手,随便

投递到世上某处

像抛洒一片雪花

 

成批

降落的雪中

一封信总是,独自旅行

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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