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创作者对遥远未知事物的强烈好奇接近于爱︱十月青年论坛(第九期):“运河作为镜像——徐则臣《北上》研讨会”发言摘编
文珍,女,1982年生,本科就读于中山大学金融系,研究生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研究与创作”方向,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上海文学》等发表小说多篇,并为《南方都市报》《野草》等报刊撰写专栏。历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等。出版小说集《十一味爱》《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
创作者对遥远未知事物的强烈好奇接近于爱
文珍
这本书到我手里稍晚一点,但也很快地看了一遍。我很早以前就有一个则臣师兄要写运河的印象,大概还要追溯到看他的《耶路撒冷》,看完开头,就想则臣师兄之后八成是要写运河了。他对运河的感情,可能都不能用感情来形容,而要用迷恋。他用这么厚的一本小说,实际上打造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运河博物馆,用他身为一位出色的当代小说写作者,以博士论文写作式的卓绝努力来搜集到的所有和运河有关的资料都放在里面。作为写作者,我也很喜欢一开始小波罗被吊在半空中的叙述。
繁华的无锡生活在他眼前次第展开,房屋、河流、道路、野地和远处的山,炊烟从家家户户细碎的瓦片缝里飘摇而出,孩子的哭叫、大人的的呵斥与分不清确切方向的几声狗咬,有人走在路上,有船行在水里。再远处,道路与河流纵横交错,规划处一片苍茫的大地。大地在扩展,世界在生长,他就这感觉。他甚至觉得这个世界正在以无锡城为中心向四周蔓延。以无锡城的这个城门为中心,以城门前的这个吊篮为中心,以盘腿坐在吊篮里的这个意大利人为中心,世界正轰轰烈烈地以他为中心向外扩展和蔓延。
……
很多年前,他和弟弟费德尔在维罗纳的一间高大的石头子里,每人伸出一根手指,摁住地球仪上意大利版图中的某个点,世界从维罗纳蔓延至整个地球。
从这一段我们可以看出,这段话里的小波罗是完全自我中心的,他在哪,哪里就是世界的中心。刚才大家都在说谢平遥这个角色的塑造非常成功,但这恰恰是一个中国作家相对容易写好的部分,哪怕是一百年前的中国人,那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但从开头一直吸引我看下去的,是看则臣到底如何以小波罗的视角展开叙述。我个人的经验,为什么一个有追求的写作者要去不断地跨越自己的舒适区去写一些有难度的东西,因为在你冒险的过程中,去接近一个更高目标的过程中,会激发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敏感和潜能,也会迸发出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创造力。看他踮起脚尖去够、去想象小波罗的过程中,我仿佛更了解了一点则臣师兄。他这些年作为“文化名人”(笑),每次见面都看到他风尘仆仆的从哪儿回来,不是美国,就是意大利,要么就是爱丁堡——他自己并没有告诉我,是和他一起去的人说的——说他开会之外会自己一个人在外国或者外地沿着大街小巷暴走,一走走一天,这让我们想起小波罗死前的遗憾,就是没有反反复复沿这条运河走很多遍。从则臣师兄这个举动中,我觉得有一种对未知事物巨大的爱与热情,刚才庆祥说到爱与同情,但我感觉到的爱,更类似一种巨大的求知欲和好奇心。
在《耶路撒冷》里这种求知欲已经非常明显,为什么要以这样一个地名为题写小说?一个北上的年轻人无比渴望理解外部世界,但想象暂时划定到遥远的耶路撒冷为止,所以就以此命名。而《北上》里则是以一个外国人的目光来展开这种探寻。一般来说以河流为题的创作,非常容易就跟时间产生关系,所谓时间之河,过去、未来,河流始终是一个物理存在。就算是这个河流改道了,流着流着慢慢断流了,可河道还在,作为历史遗迹,它一直可以引发后来者的思古之幽情。可在时间之外,很有意思的是,一百年前外国人看待中国人的目光、中国人打量外国人的目光,一百年后纪录片导演看待运河这个项目的目光,后世研究者探寻运河史的目光,各种对于运河而言的外来者的目光都一起汇聚于此,这条运河里,就这样飘飘荡荡闪闪烁烁承载了各种目光,仿佛也是波光粼粼。因为是河,河道纵横交错,又很像一个交错细密的织物,则臣师兄在写作这本书时的野心和自信都足以让读者愉悦。这是一个写作者在技艺和阅历都相对成熟的黄金阶段,用娴熟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以及越来越开阔的视野和足以与国际接轨的格局,来处理一个自己非常热爱的主题,想必也是愉快的。
对则臣师兄的创作,我不敢说比在座很多人更熟悉,但至少在学校里就从他的中短篇一直看下来,重要作品也都看过,可以看到他在这个作品里有一种尽量不受拘束的自由,甚至可以用任性来形容,一个成熟写作者神采飞扬的同时,也会带给读者愉悦。我们会从中看到一个有才能的从业者的创造力,当然也有一个写作者巨大的野心。
跟《北上》以及河流有点关联的,我突然想到一个电影——或许因为河流特别适合通过影像来表达,所以一直不乏以河水为名的电影,近的比如《长江图》。而哥伦比亚导演希罗拍了一个电影叫《蛇之拥抱》,时间大概是二十世纪初,一个白人的人类学家到亚马逊河上做田野考察,想凭借一己之力保留很多亚马逊丛林生活着的土著部落的文明资料,不幸患了一种怪病,出场时就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当地的向导带他去找一个很厉害的土著,这个人的部落早就被白人灭族了,他是唯一的幸存者,可以想象自然非常痛恨白人。可是只有他才有可能找到一种神秘植物来治疗这个人类学家的怪病。人类学家告诉他,之前他在一个地方见过他们部落的人,这个人不信,就提出一个条件,让人类学家和他的向导带他去找自己失散的部落,找到了就给人类学家找植物,救他的命。条件谈拢之后,这样三人队伍就开始沿着亚马逊河漂流,因为食物用完,也因为晚上需要在陆地过夜,他们沿途不断上岸,不断地看到各种悲惨的原生部族被殖民者破坏的场景。有些地方因为传教士来过,发展出一种和本地宗教结合的邪教,族长本人宣称自己是耶稣,还搞笑地以为他们是东方三圣;有些地方则被偏执的传教士控制,收养了一大堆失去父母的土著孤儿,也过着凄惨异常的生活;更多都是大橡胶园主的领地,土著不是缺胳膊,就是瞎眼,完全就是生活在地狱里的奴隶。中间有一处三人面临一个危机,人类学家带他们去一个曾去过的部落,人家热情地欢迎他们上岸,渡过了愉快的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的夜晚,第二天送别时还送了很多东西,但人类学家突然发现自己的罗盘不见了,应该是土著小孩拿走了。他要他们还他,别人不还。人类学家非常生气,说你们本来凭借太阳判断航行方向,这种技艺要传承下去。但土著轻轻一句“不是只有你们白人才有权利了解现代文明”就怼回去了,罗盘最后也没有还给他。其实人类学家气恼的地方只是在于失去罗盘以后在丛林里买不到,会影响之后的旅行,动机完全是利己的,但危难当头他说出了特别冠冕堂皇的一番话。和《北上》一样,这电影里有两种文明强力的冲突,伤害并不一定来自最明显的敌人,看上去友好者,同样也有巨大的傲慢与偏见。作为观众,我们可以看到导演的深刻,也会进一步反思到落后地方去旅行的自己的态度中有没有猎奇和冷漠的部分。
我觉得则臣师兄那么喜欢运河主题,也许可以看看这个电影。如果这本小说有让我稍觉有点遗憾的地方,可能就是中西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明的短兵相接中,缺少了这种双方都没错,但就是一定会引发冲突的强逻辑;以及运河作为承载人类文明的流动着的博物馆,所有人都是外来者,叙述角度不断改变有如万花筒,仿佛缺少了一个相对固定的锚和码头,始终没有让读者能够靠岸休息,觉得真正牵动自己内心的地方。哪怕平衡,也需要随时面临打破、失去的危险,才会造成动态的迷人。也就是说,可能我不满足的,是故事虽然是假的,但正如则臣师兄所说,强有力的虚构带来真实,但这里却缺少了一点真实的疼痛。
以及刚才治辰说到这个小说为什么语调这么戏谑,就仿佛《围城》里说过的“老实人的刻薄让人猝不及防”。我想,可能恰恰因为作者特别热爱这个题材,准备工作也做得足够充分,因此这种自信就会带来一种飞扬的语气。在则臣师兄写他非常熟悉的人群时,好像都会这样。此处这样写,显然也源于自信。最后说到人物塑造,我觉得小波罗比马福德要好,包括他最后就死在运河上,这种处理方式也更动人。这个人物动用了作者本人的生命体验和强烈的好奇心、求知欲、反而比那位彻底中国化的外国人要更成立。马福德看似中国通,倒离作者本人离我们更遥远。
总之这个小说还是有很多让我钦佩的细节,也有很多可以学习的地方。
目 录
(《十月》,2019年第1期)
长篇小说
云中记…………阿来
国际期刊论坛
从民族英雄到个人英雄…………黄燎宇
短篇小说
九案…………石舒清
蛇行入草…………赵雨
思想者说
裂缝与阴影…………北野
散 文
涟源行…………谭谈 胡学文 徐可 等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超越欧姆定律…………宇舒
译 界
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高兴 译
诗 歌
心的时辰…………扶桑
摇篮与长夜…………风言
她…………纸未央
何晓坤的诗…………何晓坤
育邦的诗…………育邦
春天正在生发…………金黄的老虎
艺 术
封面 白影-线 之一[局部](布面综合材料,钢板)…………周力
封二 书法…………马识途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石舒清
选 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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