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刘汀:人人都爱尹雪梅
刘汀,青年作家,文学博士,在《人民文学》《十月》《钟山》《作品》《山花》《青年文学》《当代作家评论》《文艺报》《中国图书评论》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文学评论等若干,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青春简史》,散文集《别人的生活》《老家》;曾获99杯“新小说家大赛”新锐奖、第十九届柔刚诗歌奖新人奖提名奖、第39界香港青年文学奖小说高级组亚军、2012年度《中国图书评论》最佳书评奖等。
人人都爱尹雪梅
刘汀
1
人人都爱尹雪梅。
谁能不爱她呢,那么热情、活泼、善良,对所有事物都充满照顾的欲望;又那么勤快、能干、心灵手巧,随便做个菜和小吃,都能让人把舌头吞掉。不爱她的人,也只能说根本就不爱生活了。
尹雪梅是东北人,老家在辽宁省的葫芦岛,十岁时母亲改嫁,迁到吉林长春郊区的一个小镇,说是镇子,其实也还是农村,只因毗邻城郊的几家工厂,比一般的村子繁华些,多了几条街、几家商店。她就在那儿长大,再后来就在附近嫁了人。尹雪梅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当年算超生,为这个没少受折腾。大儿子是长春铁路局的司机,现在大部分列车都改动车、高铁了,他这种过时的内燃机司机摆弄不了新玩意,内部调整了工作,整天站在检票口检票:旅客朋友们好,通往北京的D26次车可以检票了……二儿子也在长春,东北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现在是长春师范学院的老师,教马列主义邓小平理论一类公共课。大儿子生了女儿,还想再生,可不管怎么努力就是怀不上了;二儿子也生了女儿,有条件生,但坚决不生二胎。两个外孙女,尹雪梅都帮忙带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有那么几年,她觉得自己比吉林省长还忙。一大早,在大儿子家把大外孙女喊起来,吃口东西送到幼儿园,就赶紧骑电动车到二儿子家,让二儿媳妇上班,她看二外孙女。晚上二儿子回来替她,她又赶紧去接大外孙女放学。
尹雪梅的头发就是这几年白的,先是一两根,后来不知不觉也就满脑袋了;先是白发根薄薄的一层,后来不知不觉也就整根白了。头发白了的时候,尹雪梅想起几十年前,父亲临死前说的话:雪梅雪梅,踏雪寻梅。这是她父亲会的唯一一句成语,是跟村里的老中医学的。老中医和父亲是酒友,尹雪梅八岁时,发过一次癫痫,是老中医把她救下来的,她把老中医的手腕子咬了上下两条疤。老中医不光会看病,还会算命,跟她父亲说:雪梅这孩子吧……一辈子操心的命,好在她心大,啥事最后都能想开。想起这些话,她开始觉得满头白头发就是满头的雪,可好看的梅花在哪儿呢?她稀罕花,但从来没见过梅花,对她来说,那就是一个摸不着的念想。
二外孙女在堆她的乐高城堡,尹雪梅得空把屋子乱七八糟的衣服归拢归拢,坐在沙发上,想把满头的白雪扎成辫子。她梳得仔细,心里头想,白归白,好在没掉,染一下就成黑的了。头发才梳到一半,北京的小女儿晶晶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妈,我怀孕了。”晶晶在电话里兴奋地尖叫。
这会儿得知小女儿怀孕,尹雪梅刚刚放松点的身体,一下子又绷紧。郝晶晶说,妈,你帮我哥带孩子,可不能不帮我呀,我工作可比他们忙多了,北京的生活节奏,比长春快好几倍。小孙更是,他爸妈都有病,自己照顾自己都难。小孙一年有半年都在外面,这个家对他跟旅馆一样。
哦,尹雪梅说。手一松,没扎紧的头发立刻散下来,像瀑布,遮住了大半张脸。
小孙是女婿,在一家银行上班。这家银行在非洲有项目,员工都要轮流到非洲去出长差,工资比国内高三倍。女儿去年买了个小房子,一大半首付是借的,还欠了两百万银行贷款,为了多赚点补贴,女婿恨不得留在非洲不回来。
尹雪梅算了算日子,小孙就春节时回来一趟,郝晶晶就怀上了,心里喊一声,咋就那么准呢?再一算,二孙女上小学还不到十天,就是晶晶的预产期,俩孩子商量好了一样,无缝对接,一点休息时间也没给她留。带吧带吧,自己生的儿女自己造的业,一碗水得端平,三碗水就更得端平了。她活动活动胳膊腿,觉得身子骨还成,把头发染一下,换一身新衣裳,看起来也没那么老。她心里也不想老,总觉得自己还没年轻过呢。
站好最后一班岗,她还是有信心的,最不放心的就是老伴儿郝胜利。郝胜利比她小两岁,前年退休后,二儿子把他接到了市里,找关系在一家厂子里看大门。老头有高血压,犯过一次脑溢血,幸好抢救及时,但留下了点腿脚不利索的后遗症。犯病后,人家厂子怕担责任,不敢再用。他又不愿意住在城里,拧着劲跑回郊区的老家去了。眼下自己还能做口热的吃,可再过一两年呢,再犯病呢?老头见天跟邻居念叨:养了三个儿女,活得像孤寡老人一样。
去北京前,尹雪梅回了一趟家,看着屋里屋外那个脏、那个乱,心里真不是滋味。她尹雪梅当年是多干净的一个人呀,甭管屋子院子,她都收拾得比楼房还干净,苍蝇站在桌上都能摔一跤。这会儿呢,锅里是几天没洗的碗,冰箱里各种咸菜馒头,还有几头蒜,已经长出了一指头长的蒜苗。老郝整日拖着一条没知觉的腿进进出出,院子中间已经犁出了一条沟,磨坏的破鞋就扔在边上,都是右脚。幸好老郝的血压维持得还算平稳,也可能是一个人过了一年多,什么都得自己操持,活动得多了,人反而有精神。
尹雪梅想在家多待几天,帮老郝收拾收拾,洗洗涮涮,给他包点饺子冻上,但郝晶晶肚子里的孩子可不管这些。这小家伙就跟故意的一样,提前把他妈催到了医院里,说是随时可能生。尹雪梅只在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急忙忙赶去火车站。真是无缝对接,这边还没检票呢,那边已经传来了消息,生了。让尹雪梅重新打起精神来的,是郝晶晶生了个男孩,小名嘟嘟。她虽然没什么重男轻女的观念,但老大生女儿,老二生女儿,如果郝晶晶还是女儿,总觉得美中不足。这回好了,终于来了一个带把儿的,外孙子也是孙子嘛。
2
尹雪梅成了成千上万在北京带娃的外地人中的一员。刚来的时候,女儿的新房子还没装修完,他们租住在西五环外的一个小区,环境挺好,宽敞,门前就是一大片空地,能抱着孩子溜达,晒太阳。不远处还有一个小花园,各类花花草草不少。尹雪梅喜欢花,在乡下时就摆弄,没好的花种,她就把山上的野花挖回来栽上。干一天农活回到家里,她不喂猪不喂鸡,先看看自己的花渴不渴、开没开。小区花园里一大片红红粉粉,看着就让人高兴,她得空就跑到小花园里去松松土、浇浇水,惹得好些人以为她是物业雇来的花匠呢。尹雪梅找嘟嘟用过的奶粉罐,移了五六棵花苗,摆在家里养,没多久,一棵棵都开花了,屋子里四季都有花香。嘟嘟睡午觉,她难得休息一会儿,就看着这些花,心里头想,踏雪寻梅,梅花寻不着,别的花也成。
嘟嘟一岁生日那天,也是他们搬进新房子的日子,双喜临门。尹雪梅千叮咛万嘱咐,搬家公司的小伙子还是摔了她两盆花,一盆是月季,一盆是牡丹。尹雪梅心里头难受坏了,可看着他们背着冰箱、柜子、床板楼上楼下跑,一脸汗,眼睛憋得跟嘟嘟小拳头似的,也不忍心叫他们赔。等东西全搬上楼,还把嘟嘟的生日蛋糕拿出来几块给他们吃。她想着,到这边找地方再移几棵,几个月又能开起来。
新房子其实是老房子,还是八十年代建的,属于国家某部委的自建房。之前不允许上市销售,这两年才放开。老归老,位置好,就在三环边上,离地铁很近。只是这种自建房小区没什么规划,正式的大门都没有,地上到处是车,路边的板房开满各类理发店、小菜摊、小商店,还有卖猪头肉的,卖豆腐丝的,卖爆米花的,修裤脚的,像一个混杂的大市场。尹雪梅转了一圈,整个小区里别说花园,连树都没几棵。她攒下来的奶粉罐,就一直空在杂物间。
嘟嘟开始学走路,走得歪歪扭扭,可老想自己走。这时候的孩子最难看,不能背不能抱,得老母鸡一样奓着手在身后紧跟,一不留神孩子就摔个跟头。很快,尹雪梅才染了一个月的头发,又落了一层雪,洗头的时候,洗脸池里还漂着一大把。她心里一咯噔。不过让她高兴的是,新小区虽然闹腾、挤,也没有赏心悦目的花花草草,却比原来的小区热闹。她很快找到了一群朋友。说是朋友,其实就是另一些看孩子的老太太,大概有七八个。
一开始,尹雪梅带着嘟嘟下楼,到小广场上玩,发现有几个老太太总在一块儿,她上去搭话,她们嗯嗯呀呀地回答,臊眉耷眼的,不怎么热情。尹雪梅也不在意,碰见了还是热情地打招呼。有一天,她们商量着带孩子去附近的公园玩,尹雪梅就说,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这儿我还不太熟,也不敢一个人带孩子出去。人家也不好拒绝,就随口说去就去呗,公园谁都能去,也没人拦着你。尹雪梅就乐呵呵地推着婴儿车跟着,一队老老小小,走出了浩浩荡荡的气势。玩了一会儿,孩子们有点儿饿,要吃零食,各家分别把自己带的吃食拿出来。尹雪梅从包里掏出一个乐扣饭盒,里面是她做的小面龙,小巧可爱,栩栩如生,连龙的眼睛都不含糊,是两颗亮晶晶的红小豆。小面龙一亮相,一群孩子眼睛都放光,自家的面包水果鱼肉肠都不吃了,张着小手,嘴里不清不楚地嚷:要,要。尹雪梅笑眯眯地给每个孩子发一个,孩子们捧在小手里,一开始舍不得吃,左看右看,过了一会儿又比着赛吃,各位姥姥奶奶赶紧把水壶递过去,怕噎着了。
吃完了,这群里领头的多多姥姥,在自己孙子嘴边捻了一点渣渣放嘴里尝了一下,问:你这哪儿买的呀,真好看,味也挺好。我自己做的,尹雪梅说。一群人一惊,自己做的?尹雪梅拢拢头发,轻描淡写地说,是呀,这不算啥,我能用面捏十二生肖,哪天我给孩子们做,你属啥,我就给你捏个啥。老太太们都围过来,说:哎哟,你不会以前是饭店的白案厨子吧?尹雪梅说,啥饭店,我一辈子就是个家庭妇女,伺候老头儿女,伺候孙子孙女。
尹雪梅很快就融入这个小团伙了,在她的建议下,这个宝宝团还接受了两个新的成员,人数达到十个。尹雪梅说,咱们都是抛家舍业来看孩子的,都是一样的人,得互相帮助不是?再说咱们一群人互相照应着,有个大事小情也方便,又热闹又安全。大家都说,雪梅说得是。这个小团伙以前不这样,虽然松散,但是保守封闭,除了一起带孩子,其他方面几乎没交流。但尹雪梅一来,就不一样了,她有这个能耐,几句话就把气氛带得活泼热闹。尹雪梅做这些的时候,能让人感觉到她的真诚和热情,她说话是笑,不说话也是笑,而且提任何想法你听着都觉得她是真心的,都觉得要不这么办简直是罪过。尹雪梅也不是光有一腔热情,分寸掌握得也恰到好处,跟谁说什么样的话,她清楚得很。她早就看出来了,这一群里的领头是多多姥姥,老太太退休前是街道的干部,喜欢冒充个领导,其实没什么主见。尹雪梅不管说什么,最后都跟着一句,你说是吧多多姥姥?多多姥姥就点点头,说,可不是,我就这么想的。
时间再长一点,老太太们发现自己离不开尹雪梅了,一旦哪天尹雪梅不参与集体活动,她们就有点魂不守舍,互相问,雪梅呢?
“雪梅她们带孩子打预防针去了。”
“哎呀,我还想问问她上次那个面皮咋做的呢,我做了半袋子面,都成糨糊了。”
“是呢,我蒸的面龙,放锅里时还像模像样的,可一出锅就成面疙瘩了。”
孩子们更是离不开嘟嘟姥姥的各种小吃,就算是一样的东西,尹雪梅做的就比别人的精致,哪怕是切苹果,她也能多切出一个花来。尹雪梅还会唱二人转,调起得高,边唱边跳,如果刚好手头有块手绢,她一抖就转起来了,像模像样。大年初一头一天呀,家家团圆会呀,少的给老的拜年呀……孩子们玩得安静的时候,她经常来上一段,听着让人心里透亮、舒服。很快,老太太们的接触就从白天往黄昏延伸,看了一天孩子,儿子女儿回来,终于交班,她们就凑到小广场去跳广场舞。尹雪梅跳舞有天赋,不管什么动作,不管是上海传过来的广场舞还是西安传过来的广场舞,四五遍准学会了,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领舞。预备,开始,走,对,摆臂,然后转个弯,对对,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尹雪梅又那么热心肠,那么敞亮,有时候,哪个老太太抱怨超市卖的馒头太难吃了,尹雪梅就说,别买呀,我给你蒸一锅。蒸起来就不是一锅,至少两锅三锅,大伙一人一塑料袋拎着回去当晚饭了。谁弄的十字绣出了点问题,尹雪梅说,拿来我看看。用不了多久,十字绣就挂在墙上了。时间一久,大家对尹雪梅的一切都已习以为常。不管尹雪梅做什么,也不会引来更多的惊叹和赞扬了,应该的嘛,反正尹雪梅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好。人人都离不开尹雪梅,人人都爱尹雪梅。
坏了,尹雪梅要回趟家,老太太们听了这个消息,简直有点手足无措。前一段,郝胜利打电话来,说让尹雪梅回去一趟。尹雪梅问啥事,郝胜利说你回来就知道了。尹雪梅跟女儿说得回趟家,晶晶很不乐意,小孙在非洲回不来,尹雪梅一走,她就得请假带孩子。尹雪梅说,你爸肯定有事,要不然不会让我回去的,他半个废人了,你得体谅。郝晶晶只好给她买票,说,家里没啥事就赶紧回来,我把你返程票也买了吧。尹雪梅张了张嘴,又把一句话咽到了肚子里。
尹雪梅一回家,宝宝团都快散了。大伙下楼,推着娃娃们去公园,路上就说:雪梅呢,咋还不回来?一个说,昨天才走的。又一个说,不会不回来了吧?大伙都沉默着,然后互相宽慰说,不能吧,嘟嘟还那么小。她要真不回来,怎么也得跟咱们正式告个别呀。
三天后尹雪梅就回来了,带着一大堆东北特产,每个老太太都有份。老郝叫她回去,是他们家那一片要拆迁,让尹雪梅回来签一个意向书。老郝暂时不想让儿女知道这事,否则哥几个可能就有想法,弄得鸡犬不宁。尹雪梅一边给他测血压,一边埋怨他,这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老郝说,你个老娘们,真是在外面跑野了,让你回趟家咋这么磨叽?老郝的血压高压一百三,低压九十,还成。收血压计的时候,尹雪梅把自己胳膊也伸进去测了一下,高压一百四十五,低压一百。她吓了一跳,赶紧关上,没敢让老郝瞧见。她转头,发现老郝正盯着自己看,尹雪梅转念一想,非让自己回来,是老郝想自己了,又不好意思说。她心里一暖,说,回去咋跟晶晶说?咋说?老郝喊了一嗓子,就说她爹又犯病了,你卖给她了是咋的?尹雪梅说行行行,你有理,我给你包饺子去。尹雪梅出了里屋,听见老郝在身后喊:我要酸菜馅的,你给我多包点冻冰箱里。
不一会儿,尹雪梅当当当地剁开了酸菜馅。
尹雪梅回到北京,就跟女儿说,自己手机摔坏了,想换一个。郝晶晶说妈你想换啥样的。尹雪梅说,我就要那个智能机,就是能用微信、能上网啥的那个。尹雪梅原来用的是二儿子多年前退休的诺基亚,只能打电话发短信,还经常信号不好。女儿说妈你行呀,回去几天,都知道智能机了。尹雪梅坐火车的时候,看见邻座一个老太太用的智能机,小团伙里也有几个人用,简直是个百宝箱啊,能上网,能听歌,还能视频,她早就心痒痒了。
网上购买,手机第二天就送到了,女儿给她连上家里的无线,尹雪梅抱着手机一晚上没出卧室门。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女儿看见她眼睛红红的,问是不是没睡好。尹雪梅兴奋地说,我就没睡,我研究了这个手机一宿,发现这东西太厉害了,啥都有。女儿说,你疯了啊妈,你还得跟嘟嘟折腾一白天呢,可不敢不睡觉。尹雪梅说没事,我们有组织呢。
这天组织开小会的时候,尹雪梅跟大伙提议,说咱们建一个微信群吧。多多姥姥一听,惊讶地说:嘟嘟姥姥,你够潮的呀。尹雪梅说,啥,你咋骂人呢。多多姥姥说,我这是夸你。尹雪梅笑了,在我们东北,潮是骂人的。我琢磨了,建一个群,咱们能随时打招呼,分享点啥好玩东西,再约着出来也方便,是不是?然后就建了群,群的名字叫宝宝天团。有几个没开上网功能和没用智能机的,都说回去就让儿子女儿弄,绝不能拖组织的后腿。尹雪梅说了句昨天晚上从手机上看到的话:咱们人老了,可是得使出最后一点劲儿,抓住这个时代的尾巴。尾巴这俩字,尹雪梅老是念成“已巴”,老太太们听了都笑。
3
自从用上了智能手机,尹雪梅的睡眠时间严重缩减了。她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有那么多她不知道的事儿,朝鲜在鼓捣核武器,离东北老近了;有幼儿园老师竟然拿针扎孩子,这是得多缺德,原来韭菜也算是荤腥,跟吃肉一样;晚上是身体排毒的时间……尹雪梅从微信上读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看到了稀奇古怪的视频,她转发也评论,对那些看不惯的破口大骂,为那些感人的泪流满面,给那些讲人生道理的“鸡汤”点赞。尹雪梅像是刚刚发现新大陆的拿破仑,一个全新的世界敞开在她面前,她一寸一寸地往前摸索着。
还有就是,她这次回老家,收拾东西翻箱倒柜时,把自己年轻时不多的十几张照片都找出来了。看着那时候的自己,有些旧事像田里的土一样,又被犁杖给翻到了阳光下。她把照片带到北京,用新手机翻拍,又用软件弄了一下,把自己的照片和两个孙女一个孙子的照片拼到一张图上,做成了手机屏保。每次摁亮手机,看着三个小宝贝,她都会告诉自己,这一辈子受的累,也值。
尹雪梅最喜欢自己三十岁那年照的一张相:她蹲在秋天一望无际金色的稻田里,带着草帽,手里拿着一把稻穗,笑着。她觉得自己真好看呀,那是她最饱满最成熟的时候。好看是次要的,她喜欢这张照片,主要是就在那一年,因为生活的压力,她曾经有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梦想——这个词也是在微信上学来的,她不喜欢,她更愿意说自己当年一心要“干点啥”。她想开一家小吃店,几乎一切都准备好的时候,却发现意外怀上了晶晶。本来是超生,老郝要把孩子打掉,尹雪梅哭着喊着没让,交了罚款才保住。晶晶很不省心,三天两头把她折腾到医院去,小吃店还没开张就关了门。后来的几十年岁月里,这个念头不时从心底浮上来,但杂七杂八的事很快把它又压了下去。
到现在,尹雪梅还能想起自己每天张罗着开店时候的情形。那时候她真有心气儿,觉得只要自己干,就一定能干成。老郝其实不支持她,家里的其他人也不支持,但尹雪梅就是想干,她喜欢小饭馆里那种热闹,那种热气腾腾人来人往,她觉得那些叫嚷喧闹是水,而自己是一条鱼,鱼在水里的时候才是最自在的。可惜,最后功亏一篑了。那一年,她请小镇上的照相师傅给自己照相,照了十几张,后来洗照片的时候底片出了问题,只有这一张洗出来了。如果能重新回到三十岁的话,尹雪梅一定会把小店开起来的,哪怕挺着大肚子切菜做饭,她也得把火点着了。
周末的时候,宝宝天团的团员们,约着一起去附近的大集买东西,据说那儿老年人的衣服特别多,还便宜。尹雪梅去了,挑了半天什么也没买,倒不是觉得贵,是觉得贵得不合算。小区附近也有高档商场,尹雪梅偶尔路过,看着橱窗里的衣服想,那件大衣如果我穿上,是不是能年轻十来岁?还有那件裙子,裙子上的白花据说就是梅花,挺像老家的杏花的……她只能想想,应该永远都不会走进去,就算她有这笔钱了,大半辈子养成的勤俭的生活习惯,还是不允许她对自己这么奢侈。
尹雪梅的想法是怎么一点点变的,她自己也没注意到。如果非要找一个起点的话,可能就是那次所谓的同学聚会闹的。中秋节之后,天一天比一天冷了,尹雪梅突然被人拉进了高中同学群,那些快四十年没有任何音信和联系的人,重新聚在了一起,每天怀念当年的青春岁月。尹雪梅被谈论得最多,好几个已经过了六十的老头说,尹雪梅呀,你是班花校花,当年我们都暗恋你。尹雪梅发了一连串惊讶的表情,说你们别瞎说,老不正经。接着就有人说,是真的,我能证明。虽然关着灯,尹雪梅感到自己脸竟然红了,原来当年那么多人喜欢我呀,她想。班长在群里说,今年过年都回当年读书的中学,咱们搞一个毕业四十周年大聚会,谁也不能请假。同意,同意,几乎所有人都举手同意,说:人生能有几个四十年?
班长说,尹雪梅你一定要来。
尹雪梅说,我一定来。
这成了尹雪梅心里最大的一件事。
尹雪梅跟女儿说,丫头,过年小孙会回国吧?郝晶晶说,应该回的,他去了四个月,回来能休一个月呢,带薪的。尹雪梅说,好,那我就回老家过年了。郝晶晶说,行,你先回去,等我放假,我们带孩子一起回去陪你和爸。尹雪梅想跟女儿说一下同学聚会的事,但想了半天没张嘴。
等到腊月,小孙突然在视频连线中说,自己过年回不去了,得年后。年后回去的话,不但可以多休息十天,还能多拿三万块钱。郝晶晶说,那也行,年在哪儿都能过,钱可不是哪儿都能多拿的。但尹雪梅心里不痛快,小孙不回来,她就回不去老家。回不去老家,她就参加不了同学聚会。她可是答应了同学们,一定回去的,怎么跟女儿女婿说呢?她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尹雪梅在同学群里说,我可能回不去了,群里立刻就炸了。班长说,尹雪梅我知道你现在首都北京呢,北京人了,瞧不起我们。那几个号称暗恋过她的老头说,尹雪梅你是故意的吧?你伤害了四十年的同学感情你知道不?这次你不回来,咱们就只能下辈子见了。尹雪梅说,我真没办法,我在北京给女儿带孩子,走不开。班长说我号召大家每人一个大红包,捐钱找一个保姆替你,实在不行就让我老伴儿去北京帮你带孩子。没有尹雪梅,我们还聚个什么劲呢?我们还等着看你跳舞,听你给我们唱二人转呢。
尹雪梅心里十分难过,她甚至悄悄退了一次群,但又被班长拉了回去,同学们对这种行为一通批斗,直到她道歉,说自己一定想办法再争取争取,他们才饶了她。
宝宝天团这几天发现尹雪梅眼窝深陷,情绪低落,都关心地问是不是生病了。尹雪梅摇摇头,说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有点烦。哎呀,你尹雪梅还有烦的时候,不能够。是人都有,我又不是神仙。烦什么说说呗,看大伙能不能帮你。尹雪梅摇头,不说话,可又想跟谁聊聊,终于忍不住了,扯开了话头。同学聚会的事第一次让宝宝天团分裂了,一派以多多姥姥为首,说这种同学聚会最没意思,就是一群退休的老头太太,闲着没事,聚到一起,看似是交流多年的同学感情,其实是在交流多年的同学病情。你血压多少?一百八,我最高的时候都两百。啥,你心脏都支了两个架了?那算什么呀,我这起搏器都装上了,别惹我啊,惹我心脏骤停。四十几个病秧子,饭还没吃呢,先得让服务员倒白开水。干吗不喝茶?吃药啊,得白开水。
另一派是果果奶奶,说去,干吗不去。你不是为别人去的,你这是为自己去的。我告诉你嘟嘟姥姥,我们这一辈子人啊,最亏了,小时候穷,吃上顿没下顿,长大了呢都是为老公孩子活着,老了刚要清闲几天,又得看孩子,等孩子大一点,咱们一辈子也就交代了。啥时候为自己活过?没有,一天都没有,一个小时都没有。去见见老同学,不能整天都是家里孩子家里孩子,然后两眼一闭就完了?你能甘心?说着说着,果果奶奶眼圈都红了。
尹雪梅觉得脑仁疼,这两派似乎把她脑袋给切开了,听着都那么有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尹雪梅的头疼在这天晚上严重了,她拿脑袋直撞墙,结果把嘟嘟惊醒了,嘟嘟的哭声又吵醒了郝晶晶。女儿发现尹雪梅情况不太对劲,赶紧给她测血压,上两百了,直接打电话叫救护车。嘟嘟没人看,只能用被子裹了抱着一起去。
躺在救护车的小床上,尹雪梅想,我不会要死了吧?可千万别瘫了,死就死,瘫了怎么办呀?嘟嘟还那么小,老郝也照顾不了自己。救护车的笛声刺耳,但并不能缓解去医院路上的焦虑,郝晶晶在旁边啜泣着,紧紧抱着孩子。郝晶晶说,妈,你没事吧妈?血压啥时候这么高的啊,我就知道我爸高血压,你咋也高血压呢。妈你别吓唬我,你从来不生病的,这回是咋了?不一会儿,汽笛声和车的摇晃把嘟嘟也吵醒了,他开始大哭起来。尹雪梅心里充满了悲伤,这似乎是她从未有过的一种情绪,她想我绝对不能死,更不能成了一个半身不遂的人,我还有事要做呢。挺住,尹雪梅,你还得带孩子、照顾老郝,你还得去参加同学聚会呢,你还得……
救护车终于到了医院,几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帮着把尹雪梅用小床拉到急救室,各种仪器上来一通检测,还好就是血压高,没有脑溢血或脑梗,不至于太危险。打上了点滴,或许是药里掺了点麻药,或许是累了,尹雪梅竟然沉沉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回到了三十一岁。村子里刚刚单干没几年,二儿子已经会跑了,闺女郝晶晶在肚子里九个多月,她仍然扛着锄头去锄地。那时候的人们都这样,只要人能下地,就都得干活。她锄了一下午,太阳快落山了,只剩下半条垄,她想着一口气锄完,明天就不用再来。却突然感到肚子下坠,心想坏了,小三可能着急出来,就往回走。等她翻上一个小土坡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躺在草坡上。她把自己的褂子铺在身下,毕竟是第三个,经验已经很足,一个人花了二十几分钟就把孩子生下来了。这时候,夕阳刚好在西山顶上往下落,田野一片辉煌静谧。小三哇地一声哭出来,尹雪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掰开孩子两条腿一看,是个女儿,笑了。村里有人从山里回来,赶着一辆马车,看见了尹雪梅,帮着把她和孩子抱上车,直接拉到了村西头的老中医生那里。
就算在梦里,尹雪梅也觉得这段不像梦,像回忆。接下来,她想起有一年,她跟几个相好的姐妹坐着大卡车,去附近的矿山上打零工,半个月赚了五百多块钱。她们到集市上,每个人买了一件新衣服,欢天喜地地回去。她穿了衣服给老郝看,却被喝醉酒的老郝骂了一顿,说她抛家舍业不顾男人孩子,说她乱花钱,仨孩子的学费还没找落,她竟然给自己买了八十块钱的衣服。说前天老二在墙头上掉了下来,眼角划了一条手指长的疤瘌,差点瞎了一只眼。尹雪梅哭着把那件衣服压在了箱子的最底层,再也没穿过。
这梦怎么没完没了呢?尹雪梅想醒过来,可就是睁不开眼睛。她又梦见第一次到长春的时候,是去给老大看孩子的。从火车站出来,她有点吃惊。在尹雪梅的印象里,长春好歹也是吉林省会,是个大城市,街道怎么那么破旧啊,那儿的人说话,跟自己也差不多。她不是瞧不起长春,只是有些吃惊,吃惊的背后是自己有点不甘心:既然这样,我为啥就在村里过一辈子呢?我也可以到城市过日子。到了大城市,并没有过上城市的日子,她的日子只有孩子的尿布衣服奶粉,只有一日三餐洗洗涮涮,只有跟儿媳妇不撕破脸皮的互相争斗。然后是二儿子家,又是四五年。近十年下来,尹雪梅的头发白了,皱纹多了,背也驼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泄掉了一半。在老二家时,她偶尔也跑到小区的广场跳跳广场舞,可不久她们被警察给驱散了,说有人报警投诉,扰民。再后来呢,尹雪梅就偷偷在家里跳,孩子睡的时候,她就到客厅,也没有音乐,她就自己哼唱自己跳,也挺开心。
这个梦可真长啊,好像把尹雪梅的大半生都打乱了,又重新拼凑了一遍。一些事接着另一些事,一些人覆盖了另一些人,一种情绪抵消了另一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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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雪梅终于醒了过来,也许她根本不是睡着,只是陷入了杂乱的回忆中。
醒过来后,她觉得头脑清爽很多,一转头,看见嘟嘟睡在旁边,小手还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角。尹雪梅心头一酸,又一暖,轻轻摸了摸嘟嘟的脑袋。门开了,郝晶晶手里攥着一堆单子进来,看见她醒了,高兴地说:妈,头还疼吗?尹雪梅摇摇头,轻轻坐起来,说:三儿,妈没事了,咱们回去吧。
郝晶晶说,我刚跟大夫去问了,可能得拍个片子。尹雪梅说不用,我现在头不疼也不晕,眼睛也不花,我刚动了动手脚都没问题,妈的脑袋没事,没有脑溢血。真的?郝晶晶说。真的,妈还能糊弄你。郝晶晶还是有点疑惑,说,那你下来动动我看看。尹雪梅从病床上下来,活动着胳膊腿,确实没事。郝晶晶说,行,那咱们回去吧,天都快亮了。尹雪梅要去抱嘟嘟,郝晶晶抢在前面说,还是我来吧,出门能打车。
这次生病之后,尹雪梅并未留下任何后遗症,但她的心思开始慢慢变了。第二天,宝宝天团再开会的时候,尹雪梅说,姐妹们,我决定了,回去参加同学会。大家伙说,想通了?尹雪梅点点头,说我那天差点一觉睡过去,想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总得随自己的心意做两件事,总得干点啥。尹雪梅的话,不小心把每个人的心事给勾了出来,一个个开始诉说自己年轻时的……梦想,她们找不准怎么说,只能借用网上、电视上听来的这个词。多多姥姥说,她当年想当模特的,众人都说你就是个模特。老太太六十多岁了,还有近一米七的个头呢,而且据说在家天天练瑜伽,身材保持得很好。瓜瓜奶奶说,她倒没什么大梦想,就是想坐飞机,到现在也没坐过飞机,看看云彩。小雨姥姥说,她就想回到二十岁,然后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如果那时候有非诚勿扰节目就好了,她肯定报名参加。大伙都笑,说你这不还是相亲嘛。小雨姥姥说,那不一样,在非诚勿扰上咱有选择权啊,亮灯,灭灯。你呢尹雪梅?多多姥姥问。我?尹雪梅引起的话题,到她这却有点心虚了,这么多年她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好像隐隐约约有过,我年轻时想过开个饭馆,这个算吗?我们说的是梦想,多多姥姥说,开饭馆不还是为了赚钱吗,不能算。那我没啥具体的想法,只是这些天我多少明白了,谁都不是生孩子做饭看孩子的机器人,除了这个,谁都能追求点别的东西。
问题是你到底想干啥事嘛?小雨姥姥说。
对呀,干啥?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来。想不出来就不想,尹雪梅毕竟不是一个叽叽歪歪的人,她干脆利落,跟她干活一样。哎呀,该给孩子们吃水果了,尹雪梅的话音还没落在地上,手里已经打开了一盒火龙果。老太太们纷纷把自家准备的水果拿出来,瓜瓜的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苹果,他们家的水果永远是苹果。七八个孩子们坐在婴儿车里,红红绿绿的一排,一个个小脸红扑扑的,好看极了。老太太们一人端着一盒水果,手里拿着一个牙签,排着队从第一个孩子那儿喂过去,一人一块。每天每个孩子至少能吃到五种水果,营养丰富,富含维生素ABCDE。孩子们吃得一嘴果汁,这个张着手要猕猴桃,哪个叫嚷着吃哈密瓜,老太太们比最繁忙的饭店的服务员还忙,刚才那些所谓的梦想,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水果吃完,各自掏出湿纸巾来擦手擦脸,临了忍不住在小脸蛋上亲了一口,有的使劲大了,小家伙不乐意,含混不清地说,奶奶你咬我。一阵嘻嘻哈哈,说咱们再转转吧,溜达一圈,就该回去做午饭了。
别人不知道,尹雪梅心里留了一件事:如果让我随便选,我到底该干点啥呢?
尹雪梅跟女儿吵了一架,准确地说是尹雪梅跟自己吵了一架。等嘟嘟睡了,尹雪梅说;晶晶,我跟你说点事。晶晶说,妈我开了一天会累得不行了,明天还要早起。尹雪梅说就几分钟。两人到了客厅,尹雪梅说,晶晶,你让小孙过年回来吧,我……想回去参加同学聚会。郝晶晶愣了一下,说,妈……这一下损失多少钱呀,你想想,就算这一个月咱们全家出去打工也赚不了这些钱。尹雪梅突然火了,说:郝晶晶,合着你们眼里就是钱是吧?算账是吧?那我跟你算一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北京随便找一个保姆就得七八千,好的一万多呢。我在这给你看孩子做饭洗衣服,你给我一分钱了吗?郝晶晶没想到母亲突然生气,更没想到她心里还有这么一笔账。话说回来,尹雪梅算的没错,就算你花一万块钱请保姆,哪个保姆能比孩子的姥姥更放心呢?但也没听说谁家给孩子姥姥或奶奶看孩子钱呀。
郝晶晶想起前几天母亲生病的事,千万不敢气着老太太,说妈你别生气,我明天就和小孙视频,让他过年回来。你放心,一定让你参加上同学会,你告诉我日期,我给你买回去的火车票。女儿同意了,可尹雪梅心里并没有十分痛快,她有点后悔说保姆和钱的事了,那不是她本意。她就是想说,你们考虑事情的时候不能光考虑自己,能不能想想我呢?我不是一个木头人,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呀。
尹雪梅的想法越来越多了。既然要参加同学会,总得有件像样的衣服吧,就算不给那几个当年暗恋自己的人看,也不能在女同学那里丢面子,她可是从北京回去的。她的衣服都是小摊上淘来的,郝晶晶带她去过几次商场,她都嫌贵,没买。其实她自己手里有一千多块钱,是大儿子二儿子女婿小孙过年过节发的红包,她都攒着,一分没花。现在,是这点钱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周六,郝晶晶带嘟嘟去参加早教机构的亲子班,尹雪梅拒绝了宝宝天团老太太们逛大集的邀请,独自一人去了附近的商场。在三楼女装区转了一个多小时,相中了一件大衣,好家伙,一千二,还不打折。但是吧,她穿了身上往镜子前一站,就有点想哭。原来我尹雪梅没那么老,原来我尹雪梅还有点姿色呢,原来我缺的不是别的就是一件像样的衣服呀。左看右看,怎么看都好看,舍不得脱下来。卖衣服的说,阿姨您穿这件年轻二十岁。尹雪梅点点头,说,能不能便宜点?卖衣服的摇头说,真不行,这是新款,而且我们店里L号的就这一件了。尹雪梅始终下不了决心,一千二啊,大衣好是好,可平常根本没机会穿,就穿一天,怎么想都有点不合算。她恋恋不舍地脱了下来。
又去别的地方转,又试了几件,都不满意,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件大衣,只好回去那家店,又试了一遍,仍然下不了决心。尹雪梅心里老想着,有一年仨孩子一起开学,家里没学费了,就差两百块,交了这个就交不了那个,跑到一个有钱的亲戚家去借,人家给了她五十块钱打发了。她路上哭了一鼻子,刚好碰见一个收头发的,一狠心把自己养了几十年的大辫子剪了,卖了两百块钱。一米多长,油黑发亮的辫子。从此之后,她的头发就再也没留起来,后来就开始白,开始掉。她舍得一头秀发,可舍不得一千二。
尹雪梅夜不成寐,买还是不买,这个问题纠缠着她。早晨起来,脑袋有点疼,她心里一跳,想血压可别再上来。想起那次犯病,就觉得自己有点磨叽了,买,一辈子总得放纵一回。她又去那家店,尽管试过好几回了,还是忍不住又穿上试。这时候,商场人多,这家店还有三个人在试衣服。卖衣服的说阿姨你帮我瞅一眼,我去库房拿件衣服。尹雪梅说去吧去吧,我肯定帮你看好了。等店员回来,其他三个人都走了,就剩尹雪梅了。尹雪梅说姑娘我买了。店员却脸色大变,说阿姨我真没想到啊,我那么信任你,你竟然坑我。
咋了?尹雪梅不明白。
店员说,原来你跟他们是一伙的,骗子小偷。
尹雪梅说姑娘你可别瞎说,这话可是要负责的。
店员说,刚才那仨人呢?
尹雪梅说,他们说衣服不合适,走了。
店员说,那他们试的衣服呢?
尹雪梅脑袋嗡一下,说:衣服……衣服……
店员说,我看明白了,你就是他们的托儿。昨天你在这试衣服,我们就丢了一件,今天好家伙,丢了两件。我说呢,你老在这试就是不买,敢情是为了打掩护。
尹雪梅说姑娘你冤枉我了,真的,我跟他们不是一伙。
店员说你甭狡辩了,走,咱们去找保安,看监控。
监控室的录像显示,确实是在尹雪梅试衣服的时候,几个人拿着衣服跑了,走之前,那个女的还和尹雪梅打了个手势。尹雪梅以为就是打招呼呢,跟她笑了一下。尹雪梅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想自己真说不清了。
店员说,我也不为难你,赔我钱,要不然咱们就去派出所。
尹雪梅说,姑娘我真不是他们一伙,我怎么说你也不信,我想赔你,可我就一千多块钱。
后来监控室的人说,这事要说是一伙也行,要说不是也行,很难判断。店员说,行,一千二,就你试的衣服的价儿,我就当这两天白干了。
尹雪梅身无分文了,她最喜欢的那件大衣却没穿回去,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再买新衣服了。
……(未完)
▲2019-4《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我们的师傅/005 凡一平
关山别情/046 范稳
一碗海鲜面/101 王棵
从歌乐山上下来/ 119 宋尾
平伯母/170 鲍贝
短篇小说
力量哪里去了/086 马叙
故乡一夜/092 蓝石
一次约谈/191 王啸峰
专稿:从乡村出发的写作
乡村重建与士绅传统/022 阿来
乡村的消失意味着什么?/031 格非
穿越乡村的时间/038 贾樟柯
散 文
与你遥遥相望/065 陈福民
治隆唐宋/071 叶兆言
向阳路的游荡者/153 东君
心 事/162 方向明
思想者说
东西引/145 葛亮
译 界
王者之风/199 [智利] 埃弗拉因·巴尔克罗 赵振江 译
科技工作者纪事
疯狂的梦想/204 南鸥
诗 歌
上个时代的夜莺及其他/221 华清
思茫然/224 路也
灵性的事物/227 简明
路基下的马/229 江非
穴居动物/232 林东林
诗 篇/235 严彬
晓雪的诗/237 晓雪
大地之母/239 劲草
艺 术
封 面 夜 之三[局部] 周力
封 二 山花(油画) 陈衍宁
封 三 山那边是大海(油画) 陈衍宁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斯继东
▼悦-读
2017-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响雷:泥佛(1-6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