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5《十月》·思想者说（选读②）︱王族：最后的猎人

王族，现居乌鲁木齐。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出版有散文集《动物精神》《风过达坂城》《藏北的事情》《上帝之鞭》《马背上的西域》《新疆密码》《第一页》《大雪的挽留》；长篇散文《悬崖乐园》《图瓦之书》；非虚构三部曲《狼》《鹰》《骆驼》；小说集《十三狼》，长篇小说《狼苍穹》等50余部作品。曾获解放军文艺奖，大红鹰文学奖、新疆青年创作奖、三毛散文奖、在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华语文学传媒奖提名等。有作品翻译成英、日、阿、俄、韩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最后的猎人

王族

6.神圣的白鹿

意外发生的事件，以及人在戈壁上的处境，都会将孤独无限放大。所以，在戈壁上的人常常会有一种期待，那就是盼望阳光。只要不下雪，不刮风，就一定会有阳光。有阳光的日子不仅暖和，而且人也会变得愉快。那场雪很快就融化了，阳光照着戈壁，远处的雪山更加晶莹，近处的沙丘更加凝重。打猎队员出出进进时，有意识地仰起脸让阳光晒一晒脸，他们将此称为“晒脸”，常年在戈壁上的人都有这一习惯。一天，老李突然不见了。明亮的阳光，让戈壁上的路变得无比清晰，但这些路纵横交错，老李踏上其中任何一条，其结果都会不一样。我担心老李因为受刺激太多，干出失去理智的事情。直到晚上，随着老李回来，我才知道他是因为一只白鹿出去的。那只白鹿被牧民传说了很久，人们都渴望能一睹它的神采。打猎队员则更想捕获它，他们在以前捕获的都是普通鹿，如果捕获一只白鹿，在同行中将获得很高的地位。老李比打猎队员多一个想捕获那只白鹿的理由，他们这批人被可可托海人遗忘了，如果捕获一只白鹿回去，会在可可托海引起轰动，他们就会受到关注。老李在以前曾猎捕过鹿，但都是普通的鹿，它们被子弹击中后倒在地上抽搐，不费周折就成为他的猎物。有一次，他遇到一只聪明的鹿，几经诱惑和射击都无法把它击倒，他看见附近有一条水渠，便开枪把它逼向渠边，在它欲跳过水渠时连开两枪，惊吓得它掉进水渠。他从容开枪，渠水浸出一片红色，那只鹿便浮在了水面。普通鹿容易捕获，白鹿未必能轻易得手。老李担心打猎队员碍事，决定单干。阳光是太阳对大地的无私赏赐。那天早上，老李悄悄出门后，突然觉得阳光比平时明亮了很多，戈壁亦似乎变得亲切了很多。是一个好日子，老李内心欣喜，随即加快了步子。在半路上，老李遇到一位哈萨克族猎人，猎人示意老李可取走他挂在马身上的猎物。老李不解，那位猎人告诉老李，哈萨克族有一种向猎人索要猎物的习俗（哈萨克语称为“斯热阿勒合”，意思是，认识后就是最好的），说的是猎物属于草原上的每一个人，猎人是代表大家前去领取的，在路上碰到可尽管索要。多少年来，猎人们自觉遵守这一习俗，并坚信给陌生人赠予猎物，会得到神的保佑，因为陌生代表意想不到的福祉。老李觉得猎人对陌生人的慷慨赠予，是对福祉的期待，便取了一只松鼠。老李相信，只要一方天地丰富，人心便必然自足；只要人心自足，便必然能够向神。分别时，猎人对老李说，如果你捕获了白鹿，听我一句劝，千万不要动它的头，有一位猎人捕获了一只鹿，为了把鹿角完整取下，砸碎了鹿头，结果第二天他的头肿得像气球，似乎戳一指头就会流出水。他害怕了，把那只鹿的尸体拼凑完整埋了，头才消肿了。老李想，如果真的捕到了白鹿，他可以不动它的一根毛，因为他要的是捕获的事实。他想，我是不是太疯狂了？但他又觉得不能错过白鹿，否则他再也不会得到机会。太阳升起，明亮的阳光照彻大地。老李内心澄澈，觉得这个有明亮阳光的日子，会让他的猎捕变得更加完美，他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犹如是神赐，他会得到力量，亦会分外顺利。他对白鹿出没的地点和时间烂熟于心，他悄悄潜伏在草丛中等待。到了傍晚，阳光犹如被稀释过一般，厚重而又浓烈地压在山壑间。老李的运气不错，他等到了那只白鹿。它浑身雪白，迈着轻盈的四蹄，犹如高贵的公主在散步。贪婪在那一刻像大手一样推了他一把，他一阵冲动，便甩出套绳网住了白鹿。精心设置的计划实施得有条不紊，白鹿挣扎一番后只剩下哀鸣。他准备捆绑白鹿，突然发现它腹下有两只小鹿，白鹿此时极力阻挡他，是怕他伤害那两只小鹿。白鹿和那两只小鹿犹如难负命运的棋子，随时都会陷入死局。明亮的阳光，犹如一种圣洁的展示，让老李从中读出了道德、仁义、行为的意义。老李想，小鹿大概出生没有几天，没有了大鹿如何活得下去？理智在那一刻驱散了他内心的贪婪，而仁义又犹如开放的花朵一样，在他内心绽放出馨香，他决定放走那只白鹿。但白鹿已受到惊吓，一蹄子踢到他腰上，疼得他大叫。无奈，他从腰间抽出刀子去割网绳，白鹿看到刀子蹦跳得更加厉害，一头将他撞倒在地。他觉得腿上一阵炙烫，很快便转为剧痛。他低头一看，才发现他受到白鹿撞击后，刀子鬼使神差地刺进了他的大腿。命运突然开出恶之花，一阵恐惧自内心弥漫，他的伤口更疼了。他想把恐惧从内心压制下去，一用劲才发现无济于事，恐惧像魔鬼一样在他身体里乱窜，他双唇颤抖，牙床磕出啪啪声响。阳光不再明亮，在光影的移动中倏然流逝，很快变成了凝重的夕光。但夕光也不会停留太久，很快被暗处升起的黑暗吞没，并一起坠入了黑夜。在这一刻，博弈的局势神秘转变，老李从杀戮者变成了弱者。他用手握着刀子，理智告诉他不能把刀子拔出，否则他的血会迅速流干，会躺在这儿再也起不来，也永远醒不来。血在他手上浸出一股温热感，他这才知道人流出的血是热的。他苦笑一声，用如此悲惨的方式获得的体验，代价实在太大。白鹿身上闪过几片光芒，这一变化与夕光无关，而是它毛色在这一刻的光晕中的反射。它咬断套绳后获得了自由，扑闪着长睫毛看着老李。老李无奈地看着它，内心冒出白鹿不可亵渎的想法。他内心又涌起一阵恐惧，握着刀子的手又感觉到一股温热，不用看，又有血流了出来。夕阳落下去了，戈壁上的最后一丝阳光，像是完成了使命似的，归入了山后的巨大寂静之中。白鹿无奈地在老李身边走来走去，少顷，它仰头一声又一声嘶鸣起来，不知是何用意。老李动不了，只能就那样看着白鹿。他很悲哀，命运把他推到了死亡深渊的边沿，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一头栽入进去，他不甘心这样的结局，但却必须接受。白鹿的嘶鸣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大家向它包围过来，它扬起四蹄把我们甩在身后，我们不放弃，遂紧追过去，便发现老李受伤了。两名打猎队员背着他返回驻地，让他及时得到了医治。一次贪婪的掳掠，是恶的膨胀，如果顺利实施，老李就可以达到目的，但是那把刀子在那一刻，让他的身体成为那一事件的承受者，并暗示那是一场要付出代价的冒险，或者是神对他的惩罚。那一刻，阳光完成了对大地的照耀，那只白鹿犹如被神引导，走向善的一面，化解了一场危险。在这件事中，白鹿成为至关重要的行动者，它的意图、行为和目的，闪烁着圣洁的光芒。阳光留下美好的记忆，但也留下谜团。老李在后来问过我，那只白鹿在那天引来打猎队员后，人们忙于救他，没有人注意到它和那两只小鹿去了哪里吗？那件事太神奇，我找不出答案。也许它们悄悄离去了，也许它们还有更为隐秘的隐藏方式，人是想象不出来的。在那个阳光明亮的日子，白鹿是神，老李在后来一直坚信不疑。

7.最后一次打猎

老李伤好后不久，春天就来了，戈壁上不时会飘下一场春雨。但毕竟是在戈壁上，雨水落下后很快就会蒸发，沙地上只留下皲裂的痕迹。又一场春雨落下时，传来让打猎队返回可可托海的消息。那一刻，我发现老李有些紧张，似乎有一只手突然伸过来，要把他拉入不可知的去处。禁猎之痛，猎人的终结，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了，他难免要犹豫、忐忑、纠结和徘徊。老李这一回去，就不再是猎人，其打猎生涯就真的画上了句号。特殊的日子总是出乎人的意料，那场春雨居然持续了两天。那两天打猎队员在收拾东西，他们偶尔会望一望从天而降的雨丝，脸上浮出焦灼的神情。他们想急于回去，但不知一场春雨是否是对他们的挽留？我的目光一直在老李身上，我发现他内心的挣扎和不屈，已经难以抑制地爬到了脸上。他难舍这么多年的打猎生涯，渴望事态能够转机。但他的幻想最终化为泡影，禁猎和收缴猎枪已成事实，他们的命运已变成清晰的句号。一夜春雨让人沉入酣睡之中，第二天早上，老李又神秘失踪了。有风把雨水吹得歪斜飘摆，但最终仍落进地上的水洼里。我在第一时间内断定，因为猎捕白鹿失败，老李在失落中又生发出了欲望，做出了不理智的冲动行为。我有好几次与老李交谈时，发现他虽然能够接受禁猎和收缴猎枪，但他却压制不住最后的渴望，想再打一次猎，哪怕打不到一只猎物，但只要把走了多年的路再走一遍，他将顺从命运，微笑收场。大雨哗哗而落，似乎在急切地诉说着什么。我内心莫名地紧张，多日来我一直担心老李会去找那位猎人，借猎枪出去打猎，看来他这次是要来真的了。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老李已挣脱捆绑在身上的绳索，要向着深渊纵身跳入。在我看来，那是对黑暗世界的坠落，但对他来说却是一次激情飞翔。所有的事，与上次白鹿事件一样，我都是在后来才知道详情的。譬如那把猎枪，在上次因为我从中“作梗”，让老李的计划泡了汤，但他一直没有死心，而且更加小心谨慎，终于在昨晚悄悄找到那位牧民，以两颗狼牙、一颗狼髀石和一张狼皮达成协议，借那位牧民的猎枪使用一天。那位牧民强调，不管能不能打成猎，都必须把猎枪带回。老李承诺，哪怕他回不来，也要让猎枪回来。那牧民马上制止住他，那样的话不吉利，不讲为好。老李只想最后再打一次猎。老李在后来对我说，他作为一个资深猎手，当无力挣脱命运的绳子时，便失去理智开始了挣扎。老李最后的挣扎是在那天早晨开始的，一场雨还没有停，雨水落在他身上，浸出一股凉意，似乎在告诫他不可前去，应该返回。他在那一刻觉得手中的猎枪很沉，用手掂一掂，猎枪仍是熟悉的重量，他这才知道并不是猎枪变沉了，而是自己的心事重了。老李没有回头，大雨犹如一道厚重的阴影，遮蔽了他的身影。渐往前走，他觉得双腿无力，每迈出一步都颇为吃力。至此他才明白，禁猎只是形式上的终结，而他还要接受被抽走内心力量，无奈地结束狩猎的事实。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老李找不到答案，眼睛却已经湿润。他苦笑一下，遂又向前走去。他的运气不错，虽然春雨让山谷弥漫着大雾，但他很快碰到了一只盘羊。奇怪的是盘羊看见老李后并不惊慌，亦不转身逃离，而是从山顶向他冲了过来。他瞄准射击，盘羊轰然倒地毙命。这时，山顶上传来“咩咩”的痛叫声，他看见四只小盘羊已爬到山顶，才明白被他打死的是一只母盘羊，它迎向他的枪口，是为了赢得让四只小盘羊逃命的机会。雨水落进老李衣领，他冷得颤抖起来。按说，母爱在那一刻会唤醒他的良知，但他长久猎杀的心性已冷如冰霜，加之最后一次打猎刺激了他，所以他无法冷静，对着四只小盘羊扣动了扳机。因为距离太远，小盘羊没有被击中，很快在山顶上消失了。下午，雨仍然绵密地下着，老李用手捋了捋被雨水淋湿的头发，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山冈上站着一只北山羊。他冷静地开了枪，北山羊应声滚到了山底。他在一丛灌木中找到了北山羊，它挣扎着站起来怒视着他，目光里有一股让他骇然的愤怒。他心里涌起一股更热的东西，再次开了一枪，北山羊的身上喷出一团血，却仍然怒视着他，像是要战斗到最后的勇士。几分钟后北山羊轰然倒下，他又看到了它的眼神，里面仍然透着愤怒。他用刀割断它的喉咙，直至北山羊的眼睛闭上，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动物的愤怒刺痛了他，他觉得如果不割断北山羊的喉咙，自己就会被它眼睛里的愤怒击倒。在那一刻，他是一位冷漠的猎人，因为多年的狩猎，已使他心硬如铁。雨时停时下，像是与谁在持续一场不动声色的较量。白狐很神秘，老李在山里转了一上午都不见它们的影子。他的嘴唇已经干裂，但仍把牙咬得发出脆响，好像心里的想法就要用牙紧紧咬住，否则就会消失。下午，一场大雾弥漫过后，雨下得更大了。老李已被淋得浑身湿透，他望了一眼阴沉的天空，心想这真是一个难受的日子，但一想这是最后一次打猎，他便轻轻把脸上的雨水抹去。他想，以后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要珍惜。这时，他突然与一只白狐相遇了。他觉得很奇怪，白狐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神秘，他刚翻过一个山脊，便看见一只白狐站在不远处。白狐看了他一眼，转身慢慢向山坡下走去，它身姿优美，步履雅致，似乎周围的草木都在为它俯首。他紧追不舍，到了一条小河边便举起枪准备开枪，但白狐突然掉转身子向后跑去，很快便跑上了山坡。人爬坡的速度无法加快，反之还会越来越慢，他还在半山坡，那只白狐已在山梁上不见了踪影。雨小了，似乎一种诉说在慢慢接近尾声。老李握着猎枪愣怔不已，失望和无奈在那一刻让他变得浑身无力，猎枪“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天黑后，雨停了，戈壁一片黑暗，四周寂静无声。一场雨像是终于完成了使命，把一个湿漉漉的戈壁，交给了黑夜。老李怏怏然返回。他的最后一次打猎，就那样结束了。

8.捕兽器的颤响

一场沙尘暴像是要刁难打猎队，突然刮了过来。在沙尘暴面前，春雨像被吓坏的孩子，早已不知去向。我得知老李已经把那把猎枪归还给了牧民，才放心了。为了宽慰老李，我告诉他彻底禁猎还需要时间，因为牧民、猎人和农民手中的自制土枪，一次性是收不完的。老李一听乐了，说明天他再去打一次猎，反正不会被严肃追究，怕什么？我虽然知道他在开玩笑，但担心他真的会那样去干，便赶紧把他劝住。但还是出了意外。当晚，一位打猎队员被狼咬了。沙尘暴像疯狂的黄色巨兽，在天地间扭动着身躯，把一切都压到了模糊之中。这样的天气会让人感到不安，疑惑会发生不祥的事情。果不其然，在天快亮时，一位牧民将一名被狼咬伤的打猎队员背了回来，所有人才知道出事了。原来，这名打猎队员在几年前曾给牧民们打过招呼，如果牧民们猎捕到了狼，把狼皮给他留下,他想给父亲做一张狼皮褥子。今天下午，牧民捎话过来，说他们偷偷安装的一个捕兽器，夹住了一只狼，但现在禁猎和收缴猎枪的风声很紧，让打猎队员趁着黑夜悄悄去找那个捕兽器，把狼皮剥下带回即可。一场沙尘暴刮得正猛，如果谁迎着那黄色巨兽而去，无疑于是主动让它的大嘴一口吞没。打猎队员因为心急，便在半夜顶着沙尘暴悄悄去了。但他忘记了半夜是狼最兴奋的时候，那只狼虽然被捕兽器夹着，但凶猛无比，看见他来了，便一口咬断被夹的那条腿，一爪子把夹着它残腿的捕兽器打到一边，然后狂嗥着向他扑来，他想摸一块石头与狼搏斗，但地上空空如也，恐惧在那一刻让他瘫软了下去。那只狼扑过来撕咬他，他在慌乱中用脚去踢狼，狼顺势一口咬到他裆部，咬掉了他的生殖器。他大声痛叫，附近的牧民跑过来，狼嗥叫一声离去，他被牧民背回打猎队。比沙尘暴更疯狂的是人心，比沙尘暴制造的后果更可怕的，是人的肉体被摧残后的惊骇。那打猎队员浑身是血，大家撕掉他的衣服后惊叫：哎哟，狼咬掉了你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老李派人连夜开车，把那名打猎队员送往可可托海。临走时，那名打猎队员才挣扎着说，他和牧民偷偷安装了好几个捕兽器，有大有小，捕获的猎物由牧民出售，然后按四六开（他四，牧民六）的规矩分钱。这样的事让老李很生气，但看到那名打猎队员一身是血，便把话咽了下去，摆摆手让司机赶紧上路。汽车的尾灯很快被夜色吞没，所有人仍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这一刻的气氛让人觉得，漆黑的夜里随时会刺出刀子。外面的沙尘暴似乎小了，但屋子里的气氛却变得颇为郁闷，似乎有什么正在挣扎，要一头撞破屋子，然后再把外面的沙尘暴撞碎。我看见老李和打猎队员面面相觑，不用说，他们都意识到私自藏匿猎具不报，是犯法的事情，而那名打猎队员的行为，将让打猎队说不清楚，甚至会被认为是集体犯罪。虽然他们的猎人身份已被废黜，但他们在离开的那一天是干净的，如果让猎具遗留于戈壁沙漠中，就会改写他们的历史，甚至会涂抹上耻辱。他们几经商量，决定第二天去清理捕兽器。沙尘暴像是经过一夜休息，恢复了旺盛的体力，在第二天一大早变得更加恣肆，每一次吹刮和落地的声音，都似乎要把戈壁砸出大坑。我和大家一起进入戈壁，很快就到了安装捕兽器的那小片草地。老李说兔子最喜欢这样的草地，所以这也是猎人安装捕兽器的地方。夹兔子的捕兽器是最小的，两位打猎队员用树枝在草丛中一扫，几个捕兽器便噼噼啪啪响起，翻在了外面。沙尘暴忽起忽落，被挟裹的沙子落下，像是某种不可否认的事实。大家脸上有明显的沮丧神情，每拆卸掉一个捕兽器，便赌气似的扔到一边，戈壁滩上便传出刺耳的声响。大家迎着沙尘暴，把可能会让打猎队蒙耻的一件事，消灭在了萌芽状态。但他们很遗憾，这些捕兽器没有捕获过猎物，而此时将它挖出，画上了让他们多么难以接受的句号。一位打猎队员赌气似的对我说，怎么样，捕兽器都清除了，这下该不会给打猎队惹麻烦了吧？我点点头，心里却一阵酸楚。像无休无止的沙尘暴一样，这件事一波三折，在后来又引出了事端，因为他们没有上报那位打猎队员安装捕兽器的事，而是采取了私自解决的办法，上面以扣发一个月工资的形式对他们实施了处罚。打猎队员觉得委屈，如果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管那些捕兽器！老李怒斥发牢骚的打猎队员，捕兽器出在打猎队中，如果我们不管，出了事，那就是我们所有人的耻辱，就会把我们在戈壁上的三十年搭进去。不再有人发牢骚。

9.城市中的眩晕

与老李分开后，我返回乌鲁木齐，老李和打猎队员回到了可可托海。很快，传来老李和打猎队员回去后的情况，给他们分配工作时，登记人员问他们有什么特长，他们均回答：打猎。登记人员在那一刻一脸诧异，难道他们不知道回到可可托海，就意味着从此不再打猎了吗？看来他们在戈壁上待的时间太久，已丧失判断能力。少顷，他们才知道眼下的处境，需要他们尽快熟悉工厂、矿井、机械和城市，然后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老李很迷茫，他在戈壁上听惯了大风，但那是单纯的声音，他甚至可以和那些声音对话。但是回到城市后，他却变得心浮气躁，不知道该如何在城市待下去。所有的打猎队员都像老李一样迷茫，虽然他们是工人，但从来没有摸过一次机器，甚至连近距离看一看的机会也不曾有过。进入工厂后，一股沉闷的钢铁气息压过来，让他们有近乎窒息的感觉。那些机器的速度之快，吞吐矿石的数量之大，让他们不敢近前半步。还有机器发出的声音，震得他们的耳朵嗡嗡响，他们恨不得转身就跑。他们在以前听惯了动物的长嗥，鸟的鸣叫，河水的流淌声，还有风的呼啸声，现在回想，那是多么美妙，多么让人舒心的声音，现在满耳朵塞进机器的轰鸣声，他们担心自己会出问题。迷茫、苦闷和失落，像隐匿的大手，把他们推来推去，让他们不知该如何在这个小城从容地活下去。他们提出申请，如果单位养羊，他们可以去放牧。但他们得到的答复是，肉食供应正在协调解决，目前不需要派专人去放羊。他们又提出申请，如果单位养马，他们可以去放马。但得到的答复却更让他们绝望，小城中的人都已经骑自行车了，甚至连摩托车也有不少，马早已退出了人们的生活。他们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充满工业色彩的小城，像是在飞翔，而他们却在爬行，他们产生了深深的失落感。迷茫亦像石头一样压在老李身上，他常常不出门，站在窗前凝望远处的雪山，家里人做好饭叫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他在调整自己的习惯，不再去想打猎和猎物的事，然后适应小城的生活。迷茫本身是一种磨炼，人往往会在迷茫中坚持或等待，以寻求照彻心灵的亮光。一次，老李在菜市场买菜，发现有人将野山羊肉冒充绵羊肉在卖。野山羊是野生的，而绵羊是牧民养的，一般人分辨不出二者的肉质，这正是黑心商贩做手脚的地方。老李在这方面是火眼金睛，他揭穿了黑心商贩的伎俩，买了绵羊肉的人都怒不可遏，掀翻了那商贩的摊位。这件事在可可托海引起轩然大波，人们都痛恨那黑心商贩，原来他好几年把野山羊肉当绵羊肉在卖，如果不是被老李揭穿，他们将一直被蒙在鼓里。人们提出让老李来管菜市场，他能分辨出任何一种羊肉，可可托海人从此就吃上了放心肉。长久被迷茫折磨的老李，终于洞见了光明，他的价值也再次凸显出来，并有可能转变命运。他已做好准备，如果让他去管理菜市场，他一定根据打猎经验，把肉食供给配备得合理而完美。譬如在春季，他会挑选整个冬天在食草方面保障良好的羊，因为那样的羊肉瓷实，吃起来口感好；如果在秋季，他会选择经过春夏两个牧场的羊，它们的肉肥瘦相间，无论是用于做烤羊肉串、清炖羊肉、手抓肉、羊肉焖饼、平锅羊肉、馕坑肉等等，味道都格外的好。也许迷茫中的突围并非易事，而且注定要承受格外多的重负。老李为自己设计出了一幅蓝图，但事情却很快发生了变化，最终被派去管理菜市场的不是老李，而是另外一个人。原来，那商贩是某领导的亲戚，被老李揭穿后，领导的颜面也受损，碰上要选老李去管理菜市场，便故意卡了老李一次。让老李始料不及的是，不久有一批人下岗，他的名字写在下岗人员的公布栏里。他隐隐觉得自己下岗，与揭发那位领导的亲戚有关，那一刻他内心涌起复杂的滋味，亦觉得看似不大的小城，其实很大，有他看不清也琢磨不透的东西。迷茫在命运的棋盘上成为死子，老李不知该如何挣扎。他不能接受那样的事实，他宁愿相信自己是因为不懂技术，亦无培养前途，才被列入下岗范围。但下岗不是小事，他的人生已经过了大半生，而现在却要重新选择，他还有时间吗？好在单位念及他在外打猎那么多年，担任的是特殊工作，遂安排他提前退休。

10.摄影是一种救赎

老李退休后，购买了一套摄影器材，专门去拍摄动物。周围人不解，其他人都过上了舒适的退休生活，唯有他又去了戈壁，图什么呢？更为不解的是，他以前瞄准动物的是猎枪，而现在对着动物的却是相机。从枪口变成镜头，其中有怎样的心理嬗变？老李给出的答案让人吃惊，有一次，他给一位搞摄影的朋友去当向导，他们潜伏在一片红柳丛中等到了野山羊，那朋友举起相机拍摄的一刻，老李的手也本能地举了起来，他以前猎杀最多的是野山羊，所以见了野山羊便难以抑制扣动扳机的习惯。朋友以为他想拍几张，便把相机递给他，他因为没有做好准备，转身避开了尴尬。在那一刻，奇怪的事情像在老李身上扎下了根，那位朋友每拍一次，他每看一眼野山羊，双手便不由自主地抬起并颤抖，继而整个身体也一阵阵抽搐。朋友发现了他的异常反应，把相机塞给他，让他拍几张动物照片，他将镜头对准一只野山羊按下快门，奇怪的是手指不抖了，继而全身也轻松了下来。那奇怪的发抖犹如一只怪兽，在当晚又折腾了一次。天一黑，老李的手指便无端地颤抖起来，他艰难地把手举起，又任其颤抖着垂了下去。无力感带出的沮丧，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他的身心。他惊叹自己变成了废人，那种正一点点丧失自我的恐惧，让他无比痛苦。后来，老李找到了挽救自己的稻草——他想起手指按下相机快门时的快感，以及在瞬间变得轻松的愉悦，便在发抖的手指上尝试用力，完成一个按下快门的动作。很灵验，颤抖立刻消失了，他轻舒一口气，如同大病初愈。这是一种救赎，自此，老李开始摄影。救赎，更多的是让心灵得到解脱。老李会用QQ，于是我便看到了不少他拍摄的照片。譬如拍兔子的一组，记录了一只兔子得到一块瓜皮后，食之一半，将另一半拖回穴居处。这个过程让人看到了兔子的生活态度，以及充满智慧的生存能力。再譬如拍一只鸟儿唱歌的一组，它先运气，继而发声，然后放声吟唱，再然后沉醉其中，却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摔在了一堆乱石中。一次，他和几位摄影家去拍红嘴鸦。那只红嘴鸦对摄影家的镜头浑然不觉，径自在草地上散步。老李把镜头对准红嘴鸦时，它却恐惧地嘶鸣几声，张开双翅飞走了。大家都很吃惊，为何红嘴鸦在他们拍摄时没有反应，唯独老李把镜头一伸出，它却如此惊慌，如临生死一般迅速逃离而去？老李叹息一声，给出了答案：我打猎三十年，身上的杀气太重，红嘴鸦能感觉到，所以惊恐地飞走了。众人惊愕。老李的自我救赎遇到了难题，他身上的杀气，经过三十年时间的孕育，或许已变成一种灵息，人感觉不到，但灵敏的动物能感受到，所以才出现了刚才的一幕。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再次让老李无比痛苦地发现，他身上的杀气如同无法摆脱的影子，不论他走到哪里，都像明晃晃的耻辱一样跟随着他。一天，老李在一条河边拍摄一群野鸭子，因为状态不佳，他不想拍摄了。但几只野鸭子却发现了老李，它们拍打着翅膀，挟裹着一股沉闷的风向他压了下来。他本能地用手护住头部，野鸭子又一次次扑向他。他仓皇向后退去，直至离开河边，那几只野鸭子才落下，不停地怒鸣着。老李听说过野山羊用头撞人，鹿用蹄子踢人，牦牛用双角刺人，狼用嘴咬人，哈熊用大掌拍人，野猪用獠牙挑人的事情，但他没想到野鸭子也如此猛烈。那一刻的一幕，改写了他三十年的打猎辉煌，让他惊异于幼小的野鸭子，居然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强大，把攻击的阴影狠狠地压在了他身上。他愣怔少顷，终于明白野鸭子也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杀气，并意识到危险来临，便向他发起了攻击。直到他拍到一张狐狸的照片，才发现他身上的杀气已经消失，才第一次体会到了自我救赎的甜蜜。那天他坐在石头上吃馕，一抬头便看见一只狐狸看着他。那一刻他十分吃惊，他身上有那么重的杀气，它难道不恐惧吗？那只狐狸望着他，间或还眨着眼睛笑了一下，泛出一股颇为动人的柔情。他想起一句谚语：宁看狐狸笑，不听蝙蝠叫。狐狸的笑是多么难得，在那一刻他断定自己身上的杀气已经散尽。那只狐狸笑过后转身走了，他因为欣喜自己已从阴影中走出，便决定等待它再次出现时拍下它。他发现那只狐狸每天在固定的地方找吃的，于是断定它是一只母狐，附近一定有它的幼子。他潜伏下来等待，再后来终于看到了三只幼狐。他从容地拍下母狐，于是就有了那张难得的照片。自我救赎，是老李在后来对自己的认知，亦是和命运的和解。细算一下，老李拍摄动物已有十余年，可谓是拍动物的优秀摄影家。一次聚餐时，有人问他，你拍摄动物有些年头了，大概拍了多少种动物？不料老李却叹息一声说，是拍了不少动物，但还是没有猎杀过的多！

11.怀念与讲述

去年传来消息，老李建了一个动物博物馆，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我算了一下，他已经快七十岁了，大多这个年龄的人都在颐养天年，但他却闲不住，不论拍摄动物还是建博物馆，都是精神抖擞的样子。事实上，他在野外生存数十年，身体比别人好，在这个年龄还能再做一些事情。我捎话给老李，他很快打来电话，我从他的讲述中得知，他是受一个人临终之前的委托，才经营那个博物馆的。那人患了绝症，在人世的时间已所剩不多，将建设了一半的博物馆托付给老李，让老李帮助他实现愿望。老李唏嘘不已，但还是应允下来。那人对老李讲起他收集和制作动物标本的过程。譬如一只鹿误入牧场，被猎人追赶至悬崖边，眼见无望生还，便纵身跳下悬崖，在崖底的乱石中摔得像一朵绽开的红色花朵。他为那只鹿震撼，到崖底把鹿尸背走，一路上都觉得它决绝的举动像拳头一样，在砸着他的心。那人讲得很仔细，一只鹿的悲怆让他脸上浮出伤感，但它的决绝又让他双眼闪光，很显然他被那只鹿感动了。老李听得暗自惊骇，他以前也干过围捕鹿的事，所以那人的讲述让他产生了罪恶感。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以前，恰巧他也在场，他一定不会劝阻猎人，如果他阻拦猎人，猎人会把他当成一只鹿对待。那人有一只狼的标本，它的来历极为震撼，当时不知何故，它与另一只狼撕咬在一起，它的力气不及那只狼，被咬倒在地发抖，那只狼欲对它进行最后一击，它眼见无望生活，便一头撞死在一块石头上。那人把那具狼尸背回，把它的头骨串接在一起，它便变得像一只完好无损的狼。他的另一具狼标本的来历则悲怆一些，它被夹子夹住后悲痛嗥叫，被人们用石头击打得鲜血飞溅，软软地倒了下去。人们要剥它的皮，取它的獠牙和狼髀石，他劝住他们，花钱买下了它的尸体。它已经死了，就让它的肉身不要再被肢解，作为标本留存于世吧。那人博物馆里的动物标本，大多都如此得来。他把那些动物精心做成标本后，心里才好受了一些。后来，他又花钱从牧民手中买回一些标本，几年下来便积累了不少。那人后来对老李说，你懂动物，这个博物馆就送给你了，继续把动物故事讲下去。一个将死之人的愿望，老李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那一刻，老李觉得肩上重了。那人在几个月后命殁，老李接手了博物馆。从此，老李每天在博物馆中给人们讲动物故事，当他看见人们被感动的神情，便也有了幸福感。人们都知道博物馆有个老李，专给人们讲动物故事，有人甚至称他为“故事老李”。老李笑笑后不说什么，经历了那么多，他已无须为自己说些什么。去年，我去看了老李。等到中午，老李回来了，我远远看见他时一愣，他确实老了，但举手投足仍干练利索，尤其是极富穿透力的笑声，让人觉得有石头在滚动，又好像有风在呼啸。他说，他刚才在河中救了一匹马。原来，他去河边散步，碰到一匹马陷进河中的淤泥里，无人敢下去救它。他看见河边晒有一堆辣子，便撕开一根进入河中，在马鼻子上抹了几下，那马受到刺激嘶鸣一声，从湖中一跃跳到了岸上。老李说着这些，发出爽朗的笑。从窗户透进的光芒照在他身上，使他显得更加硬朗和洒脱，一点都不像七十岁的老人。这时，外面传来马的叫声，他侧耳听了听说，那匹受惊的马恢复了正常。这一刻，我感觉到老李身上还有猎人的影子。

▲2019-5《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一水三浪/005  胡学文

请为我喝彩/040  孟小书

方国民师傅/060  李  铁

短篇小说

江州往事/081  陈世旭

众神谱（十篇）/097  大  解

西皮流水/154  宋阿曼

环形山/166  严  彬

散  文

一段宋朝洞庭和它的地形学/113  毛晨雨

薄暮与少年/118  徐海蛟

天  生/172  玉  珍

走过房陵/180  梅  洁

小说新干线

囚  鸟/124  梁  豪

鸭子飞了/139   梁  豪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创作谈）/149  梁  豪

开锁的人：读梁豪新作（评介）/151  刘欣玥

思想者说

最后的猎人/187  王  族

译  界

雷沙德·克利尼茨基诗选/203  李以亮  译

科技工作者纪事

12306之恋/208  李木马  黄丽荣  汪健雄

诗  歌

深情可以续命/223  潘洗尘

乌鸦与采石场/226  高鹏程

让灵感擦拭掉锈斑/229  叶延滨

礼孩的诗/231  礼  孩

杏花浩荡/233  郭新民  艾克拜尔·吉米提  玉珍  杨碧薇  等

艺  术  

封    面  粉—浅 之一[局部]　  周  力

封    二　赏（油画）           张义波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刘  火

▼悦-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