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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4《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吕铮：谜探
谜探
吕铮
走出“爱存不存”，手机上的时间还不到十点，据那个柜员讲，她只能查到我在本行的所有账户，至于我在其他银行的账户，需要逐一去查询。在我的要求下，她极其不耐烦地给我讲解了银行的一些知识，除了“中农工建”四大行之外，还有“交通”“中信”“深发”“浦发”“华夏”“招商”“平安”“光大”等十多个银行，要算上外资的还不止这些。我认真进行了记录，准备逐一去查询。我边走边问，在下午银行下班的时候，已经跑完了第七家银行，但不幸的是，一无所获。一天的查询结果是，我在工商银行有两个账户，一个工资卡，余额五万三千六百四十八元；一个公务卡，可以取款的额度是五万元；我在交通银行有一个公积金卡，里面余额有一万二千九百九十九元；在招商银行办过一个银行卡，但一直没有用，到现在还欠年费二百元；在浦发有过几笔进账，但都是现金存入，现金提走，因为时间太久了，现在查不出具体情况。我算了一下，我现在可支配的资金有六万多元，还另有五万的提款额度。我从ATM机里取了一万元现金，准备把借夏婕的钱先还了去。我感到饥饿，这才想起只是早晨吃了夏婕留下的三明治。我看不远处有一个饭店，招牌打着“福满楼”，顿时觉得似曾相识。我琢磨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正是我昨天试打电话中的一个地址。福满楼在一个五金店的二层，门脸挂着一排大红灯笼。我问了服务员这里的地址，正是经三路45号。走上二楼，里面的客人并不太多，我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拿着菜谱犹豫了半天。我不记得自己爱吃什么，从醒来到现在，都是在别人的安排下用餐。我准备试试自己的口味，于是在服务员的推荐下点了几样风格迥异的菜品。其中有川菜里的辣子鸡、鲁菜里的葱烧海参、淮扬菜里的响油鳝糊、粤菜的挂炉烧鹅，还有北京菜的砂锅吊子。服务员说我缺一个青菜，于是我就又点了一个蒜蓉茼蒿。他又说缺一个主食，于是向我推荐了一个鲍鱼捞饭。我没想到菜量会这么大，而且还这么难吃。我逐一试验，觉得味同嚼蜡，最辣的没辣到哪儿去，满盘子大葱也没几块海参，最可气的是那个什么吊子，全是腥臭的下水。我拿过账单一看，总价竟然有三千多元，我生气了，自己是失忆了，但绝不是傻子能任人宰割。我拍响了桌子，一下吸引了其他食客的视线，我让服务员把老板叫来，没想到围过来的却是三个男人。“什么事？”为首的男人脖子上挂了个大金链子，长得像个斗牛犬。我不想招惹是非，但也绝不怕事。“我叫老板，没叫你们。”“我就是老板，什么事，跟我说。”斗牛犬撇着嘴说。“这菜不值这么多钱，我付不了。”我强硬着。“付不了就走不了！”斗牛犬啪的一声拍响了桌子。我顿时火就起来了。这两天在我面前拍桌子瞪眼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没想到吃个饭还能遇到麻烦。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步迈到斗牛犬面前。“哼……孙子！从刚才点菜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丫肯定是跑这儿吃白食的。怎么着，想练练啊？”斗牛犬话音未落，左右两人一下将我围住。这下可惊吓了旁边围坐的食客，不少人提前结账溜之大吉。这时，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人从柜台那边走了过来。我拿眼一瞟，知道他才是真的老板。中年人一边走一边用眼瞄我，没走几步就变成了小跑，还没到跟前就赔起了不是。“哎哟，是三哥啊！对不住对不住……您什么时候出来的？”他满脸堆笑。我努力回忆着，还是想不起来他是谁。他走到跟前，驱散了剑拔弩张的三个打手。“对不住啊，都是新来的，不认识您，有眼不识泰山，您海涵啊。”他点头哈腰。“你是？”“哎哟，把我都忘了啊？小秘，哈哈，不是傍大款的那个小蜜，是姓秘，秘书的秘，秘大伟啊。”他拢了拢头发，笑着说。“咳……”我没有正面回答，也不想说自己失忆的事情，“没事了，该多少钱我结了就是。”“您开什么玩笑啊。”秘大伟又笑了，“没您，就没我这福满楼，我敢跟您要钱？”“你什么意思？”我掩盖不住自己的疑问。“您这是考我呢？”秘大伟笑，“两年前邹庆，正横行霸道呢，当时看上我这地方了，非要入干股，我没辙啊，聊呗。好家伙，这孙子胃口真大，一张嘴就说保护我，要百分之五十的分成。您说，哪有这样儿的啊？百分之五十，那他妈是想给我当爹呢？幸好您来过几次我这儿，我知道您的盛名，结果一求您吧，真办事！愣是把丫给轰走了。您说，要是没您，是不是就没我这福满楼了？”我听得一头雾水。“那个……邹庆是干吗的？”“南城大流氓啊。”“现在……他去哪儿了？”“现在？呵呵……”秘大伟摇了摇头，表情变得神秘，“那得问您自己啊，从那次之后，丫就消失了，这道上传啊……”他凑近我小声说，“让你给办了！”我一惊，没接他话茬，“那……我是什么人？”“您是……”秘大伟往后退了一步，盯着我的眼睛，张开嘴又闭上，“您是我的贵人啊，我哪知道你是什么人。”“直说，没跟你开玩笑。”我正色道。“哼哼……要说白道儿，您是公安局的探长，要说黑道儿啊，您是道上的大哥。”秘大伟一字一句地回答。我没再跟他多说，不太喜欢这样的江湖人物。他挺会来事儿，撤掉了满桌的川鲁淮粤，给我上了一碗炖牛肉、一碗羊肉汆面和白瓶绿标的白酒。据他说，每次我来这儿就点这个，那什么川鲁淮粤都是蒙外地人的。我夹了一块牛肉，吃起来倒是津津有味，羊肉汆面也不咸不淡恰到好处。我还原着自己的味觉，期望能借此想起点什么。这时，那个地下通道的歌手走了进来。他进来什么话也没说，找了把凳子坐下，就操起吉他弹了起来，还没唱几句，斗牛犬就带着人给他围了。我一看忙站起来，叫来秘大伟。“哎，别为难那小伙子。”秘大伟又笑了，“三哥，这位你也认识？”“我不认识，在那边儿听过他唱歌。”“我说也是吧。这是个神经病，张嘴没一句人话。”“神经病？”“对啊，他总说自己是什么时空旅行者，一到饭点儿就跑我这起腻，就他妈是吃白食的……”秘大伟话没说完又缩了回去，显然是怕我误会。“你把他叫过来。刚才撤的那几个菜都给端上来。”我起了怜悯之心。秘大伟没敢反驳，冲斗牛犬努了努嘴。几个人就押着小伙子过来了。他要给我弹唱，我示意他坐下，刚才那几盘菜秘大伟让厨子重新热了，摆在了小伙子面前。“你叫什么名字？”我问。“我叫吕铮。”他回答。“干什么的？”我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狼吞虎咽了。“我……”他吐出嘴里的吊子想要回答，我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他饕餮着川鲁淮粤，显然是饿坏了。我给他倒上一杯白瓶绿标，他仰头就喝，喝完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我不会喝酒。”我笑了，也举起杯，跟他碰了一下，“家在哪儿啊？听口音不像本地人。”“我家在北京，住草桥。”“哦，首都啊，那来这儿干吗啊？”“我是通过时间裂缝来的，告诉你们未来什么样儿。”他吃着茼蒿说。“呵呵……”我禁不住笑了，“你多大了？”“我？今年五十二了。”他说。“五十二了？我怎么看不出来啊。”“我得了厌食症，在二十年后服用了恢复年龄的药，所以看上去显得年轻。”“我可没看出你厌食，你可没少吃啊。”我调侃他。“治好了。”他拿起盘子，扒拉完油腻腻的菜。“哎，你来告诉我们什么？”我拿起酒杯。“咳咳……”他咳嗽了几下，做着开场的准备，“二十年后，人工智能技术空前发达，银行、餐饮、销售什么的统统失业，阿里巴巴将倒闭，百度的无人汽车将遍布全球。但是，在2048年的时候，一起车祸将终结它们的肆意扩张；电子货币因遭到黑客攻击，造成几千万人的财产损失，由于警方打击不力，倒逼人们使用实体货币。还有……”他打开了话匣子，颇为认真地跟我胡喷了十多分钟。我们俩在喝完一瓶白酒之后，又要了四瓶啤酒，这孙子一点没像他说的不会喝酒。喷累了，他拿琴要走。我也印证了秘大伟说的，这位纯属一吃白食的。“哎，你说了这么多，谁能证实啊？”我问。“不需要证实啊，我只是来告诉你们的。”“为什么要告诉我们呢？”“因为我觉得你们可怜。”他从桌上取过牙签，剔着牙。“我们可怜？哪里可怜了？”“你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别人对你们的看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他说得深奥起来。“你知道吗？这些问题。”我盯着他的眼睛。“我……也不知道……”他有些沮丧。“跟我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来这儿？”我一语双关。“我……”他重新坐下，叹了口气。也许是借着酒劲儿，他似乎鼓了半天勇气才说，“其实我没自己说得那么高尚，我来这儿也是被迫的。”“说说……”我想看他的笑话。“我是追姑娘的时候，无意中掉进了时间裂缝才来到这里的，我也不想来……”他的情绪急转直下，带了哭腔。“这么说可怪了，你怎么从北京掉进的时间裂缝，一出来就到这儿了？”“可不是吗？我也不明白啊。”他擦着眼泪。“你在那个时候是干什么的？”“酒吧里唱歌的。”“就你们那个时候……唱歌，挣钱吗？”“挣不着钱啊，你想啊，都人工智能了，谁还听人唱歌啊……”他说。“那还是现在好，现在唱歌还能蹭饭。”我笑。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对不起，打扰你了。”我没动地方，看着他的背影，“小伙子，我劝你一句话啊，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别把自己带沟里去。”我说完这句话，又觉得不妥。他回过头，默默地看着我，“我知道你是谁。”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有了变化。我感到一阵寒冷，愣住了。想拦住他时，他已经下了楼。我赶忙追赶，一直追出福满楼， 眼前却只有茫茫的夜色，时空旅行者早已不见踪影。“他明天晚上还会来的。”秘大伟站在我身后说。“他五十二岁了？”我转头问。“靠，要信他的话，猪都上墙了，这个蹭饭的傻逼！”秘大伟咒骂着。 我没有回夏婕的住处，我不知道除了做爱还能跟她说些什么。她在我面前，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让我感到惶恐和愧疚。我找了一个小旅馆，单人房间二百元一晚。我没洗澡，和衣而卧，琢磨着明天去哪个银行，结果就匆匆睡去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退房的时间。我感到头很疼，想一定是昨晚喝多了。那个号称不会喝酒的时空旅行者，整了两瓶啤酒和半瓶白酒，走的时候还故弄玄虚。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他给玩弄了。我退了房，准备继续到银行查询，没走几步正经过人民医院，稍作犹豫，便走了进去。 孟慧强医生今天没有出诊，于是我凭着记忆，到病房找到了护士陈露。陈露看到我很高兴，像个老友一般地问候。“哎哟，精神很不错啊。怎么样，恢复得很好吧？”她满面春光，身上洗发露的清香变成了香水的味道。“哦，我找孟大夫，但他今天没出诊。”“哈哈，挂他的号可难了，听说黄牛都炒到一千了。但是，鉴于你的警界英雄身份，我想他是可以特殊照顾的。”陈露说。她看我不说话，笑了起来，“哎哟，开玩笑了，你本来就应该复诊的，来，我带你去办公室找他。”我很喜欢她的江浙口音，更喜欢她走路的模样。她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用婀娜多姿这个词并不为过。我走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小腿，是一种很健康粉嫩的白，和夏婕的截然不同。我注意到她右手中指多了一枚戒指，不禁好奇起来。“有男朋友了？”“是啊，上个星期的事儿。”她转过头冲我笑。我觉得她挺有意思，对外人一点不隐瞒。“嘿，我问你就回答啊，咱们有那么熟吗？”“怎么不熟啊？哎哟，我照顾了你整整三个月啊，吃喝拉撒，还得给你擦身，你身上什么我没见过。”陈露嬉笑着，反而弄了我一个大红脸。“男朋友干什么的，挺帅的吧？”我问。“不帅，但可靠。人很好。”陈露说着自己的判断。到办公室的时候，孟慧强医生正在看病历，一看我来了，也挺热情。“林先生，还没到复诊的时间啊，是出现什么问题了吗？”他说着站起身来。“哎……我是正巧经过，就想来让您看看。”“哦，那也好。”他示意我坐下。陈露倒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就去忙了。办公室只剩下我和孟医生两人。“我觉得自己恢复得不好，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开门见山。孟医生微笑着说：“我告诉过你的，你能醒来就已经是千分之三的奇迹了，至于你是否能恢复记忆，说实话，很难。你的海马体受到过严重损伤，而且失去意识的时间过长，你现在的状况可不是简单的顺行或逆行性的遗忘。”他又操起了那些专用名词。“我……用不用去做个脑部扫描？起码，起码能检查些什么吧？”我有些焦虑。“物理上的扫描没有任何意义，我们能看到扫描结果，但是不能看到你脑海里的记忆啊。”孟医生回答。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沉默起来。“你知道，你为什么可以不挂号就找我看病吗？”孟医生突然问。“我……”我想了想，“因为你们照顾我？”“呵呵，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孟医生摇头，“你觉得是因为陈露崇拜你，所以才特殊关照你吗？”他又问。“我……我觉得可能是这样吧。”我不自信地回答。“如果是这样，我想，你的病情一点都没有好转。”孟医生结束了提问。“为什么？事实不是这样吗？”“我们关照你，不用你挂号就可以看病，而且能来到我的办公室，这一切都是因为……方娅。”他说出了答案。“方娅？”我不解。“是啊，她是我们医院急诊室的医生，是我们的同事。所以我们才会关照你。”他的答案冷冰冰的。我的脑袋嗡的一声，这个消息确实印证了我的病情。我克制着沮丧，抬头看着孟医生，“那……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恢复呢？”孟医生想了想，“如果面对一般病人，我会按照医生的职业操守告诉他，要戒烟戒酒，多做运动，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等等，但你毕竟是医生家属，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恢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概率在小数点之后。”“就一点儿办法也没了吗？”“只能期待奇迹了。你需要找到一把钥匙，打开自己这里隐藏的所有秘密。”孟医生指着自己的头说。“钥匙？”“只是举个形象的例子，至于这把钥匙是什么，在哪里，抱歉，我也不知道。”孟医生摊开了双手。我没有喝陈露给我倒的水，甚至在离开时没有向孟医生道谢。我感到大脑晕乎乎的，像受到当头一棒。我扶着墙走出了医院的办公区，来到明媚的阳光中，我看到了陈露，也看到了方娅。我和方娅沉默着，之间隔着十米的距离。陈露识趣地离开了，方娅这才说话。“你都知道了，是吗？”她没把话挑明。我没有回答，不碰她的视线。“我知道你回来过……这几天，你都去哪儿了？”她看着我。我与她对视，依然没有回答。“哦……对不起，我没权利问你。”方娅说着掏出一支烟，给自己点燃。“你们已经那样了，我还能说什么？”我的语气也冷了下来。“你说什么？”方娅的脸色变了，“林楠，是你逼的，都是你逼的！”她低吼起来。“哦……那对不起，我不该打扰你们。”我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你是个流氓，是个混蛋，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负责任的人！”方娅猛地冲我走过来，用力地挥起手来。我没有反抗，等着挨她的耳光，但不料她却停了下来。“这样也好，也好……”她放下手，往后退了一步，“其实在你出事之前，咱们就只剩下夫妻名分了，好久没在一起了，也没有正常交流，更没有夫妻生活，没有……感情了……”她哽咽起来，“林楠，我知道，你早晚都是要离开我的，你已经跟我绝情过一次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再来重复一遍。”她颤抖着，泪如雨下。我心软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或者说，该不该去劝她。“房本、银行卡，还有重要的东西，我都放在了桌上了。这是家门的钥匙，我不会再回去了。”她说着，把一串钥匙塞到了我的手里。“方娅……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我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冷落了我？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怎么知道你到底还爱不爱我？林楠，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方娅哭出了声音，转头跑出了我的视线。我愣住了，久久地伫立在原地。 大雨如注，这个秋天总是在下雨。我站在十字路口，看着红绿灯不断变换，人群如潮，熙熙攘攘、密密麻麻。他们行色匆匆，从我面前出现，又从我身边消失。他们给这个灰色的城市增添了色彩，让它显得生动，却又会被这个灰色吞噬，淹没其中。我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从这里经过，要去向哪里，如何度过每一天。我站在原地，成为他们行动的坐标，他们与我擦肩而过，带走喧嚣，留下孤独。我很茫然，我忘记了所有一切该记住的，但却记住了所有令自己困惑的。我不知道自己过去是什么样子，有什么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知道自己给这个世界留下过什么，给别人带来的是好是坏、是喜是忧；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价值，做没做过违心的事情，为什么伤害过这么多人；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寻找丢失的记忆，还原忘记的过去。我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任雨水将我浇透，却感觉那乌云不过是欲盖弥彰，它背后隐藏的更多是虚弱和惶恐。我大声地朝天空喊：“谁能告诉我，我是谁？那把钥匙在哪里？”没有人回答，只有隆隆的雷声作响。 城中区警务执法站，办事的人络绎不绝，一辆110执法车停在门口。老肖摇下车窗，示意我上来。他警容齐整，发胖的身材将警服撑得鼓鼓的，显得有些滑稽，面色红润，一点儿也不像快六十的样子。我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一进去就闻到一股酸臭的味道。“咳，昨天晚上，抓了俩‘溜冰’的，连吐带尿，他大爷的，刷了两遍还有味儿……”老肖摇头。“溜冰？”我不解。“怎么了？真傻了啊？”老肖笑了，拍了拍我的胳膊。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很温和，一点儿没有警察的威严，如果脱了警服，倒像个邻家大叔。“师父，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叹了口气。“呵呵，记不起来了？那好啊，想那么多干吗，能活好当下就是福气。”他大大咧咧地说。“不是，是许多事情。唉，怎么说呢？许多人都在逼我想起来。”“甭管他们丫的，他们让你死去，你还不活了？”老肖点燃一支烟，又递给我一支。“我……抽烟吗？”我接过烟问。“抽，以前在经侦的时候只抽中南海，后来出去了就开始抽中华了。”老肖撇嘴。“哦……”我没理解他话中的含义。“您以前也在经侦？”我点燃香烟，慢慢吞吐了一下。“唉……”老肖叹了口气，“是啊，干了三十年了。到巡警队也不短了。”“我以前在您手下吗？”“是啊，但三年前，就被调到周伟那儿了。”“周伟是负责什么的？”“哼……重大经济犯罪，真忘了？”老肖看着我。“师父，我是想知道，以前的一切。”我转过身体，看着老肖。“以前的一切？从哪说起呢？”老肖看着我。“从……”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老肖咳嗽了几声，几口吸完了烟，又摇上车窗，“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说着启动了警车。警车穿过繁华的街头，驶上高速，在第三个收费口驶出，又拐了两个弯，来到了一处空旷的荒地。时值深秋，荒地上杂草丛生，瓦砾遍地，阵阵秋风袭来，让人一阵寒战。老肖带着我走到一处高台阶前，也不顾上面的灰尘，几步登上去席地而坐，我也效仿坐下。他默默望着台阶下的荒地，又点上了一支烟。“林楠，你还记得这儿吗？”“忘了。”我摇头。“玉民路20号，警察学校的旧址，前年学校搬迁了，这里卖给了一个房地产商。但后来那个房地产商涉嫌经济犯罪，这块地就一直荒着，成现在这样了。看，这里曾经是操场，你和章鹏两个小子没少在这儿较劲。”老肖说。我望着前方，这才发现在杂草下面，还能看到残破的塑胶跑道。老肖拧开随身携带的大号茶杯，往杯盖里倒了茶，递给了我。茶汤颜色深黄，我喝了一口，味道甜中带苦。“枸杞、大枣、菊花，对身体有好处。”老肖也喝了一口，“你和章鹏来经侦，是我挑的。当时正有一个专案，需要几个生瓜蛋子，最好是一张白纸，我就找警校的高副校长要人。他也真行，直接把我带到了操场，让我看学员训练。当时学员正跑五公里越野，我就看见你们俩小子啊，真是较劲，一个追一个跑，就为争个第一。高校长就指着你们俩说，这是两个好苗子。”“那是什么时候？”“十五年前了。”老肖望着远方，“后来你们都参加了专案，跟着我一干就是两年。在这两年里，你们没回过家，也没休过假，实打实地学了两年业务，当然，你那警校的女朋友也是那个时候吹的。但在专案结束前，你小子犯了从警的第一个错误，喝酒闹炸，还记得吗？你丫竟然在聚餐时把税务局那帮孙子的桌子给掀了，呵呵，真有你的。所以立功受奖时，章鹏弄了个个人三等功，你呢，将功抵罪，狗屁没有。哈哈……”他笑得像个孩子。“为什么把人桌子给掀了？”我不解。“咳，案子破了，庆功宴啊，大家都喝高了，就比起谁牛逼来了。你还不知道税务局那帮搞稽查的，一张嘴就把不住门，一口一个公安给他们配合。姥姥！我当时也想炸呢，没想到你小子先上去了。”“呵呵，看来我还挺暴力的。”我也笑。“废话，你暴力的事儿还在后头呢。‘10·14’专案，你抓人时给嫌疑人踹山沟里去了，‘7·18’案件，你打折那个二东子一条腿，都不记得了？我说林楠，你要不是总这么胡干，怎么能快四十了还是个探长啊？你看人章鹏，副处都两个任期了。唉……”老肖恨我不争，“但你小子啊，对我还不错啊。还记得你从贵州给我带的那一大瓶蛇酒吗？真是不错啊，足足得有十斤，那颜色都泡红了。结果我就喝呗，大补啊，干咱们这行的，得养好身体啊。结果你师父我是一杯一杯地整整喝了一年，才把酒给干掉，等瓶子空了，我把里面这一掏出来，你猜怎么着？”他故意卖了个关子，“那蛇啊，是他妈塑料的，我靠……”我们一起笑了起来。“你呀，算是海城警界的传奇人物了。你师父，早就没戏了。”老肖摇头。“听说以前您当过副支队长？”我问。“嗯……”老肖点点头。“那怎么不干了？”“为你师娘啊。”老肖吸了一口烟，“她到现在还那样儿，一直瘫在床上。这人啊，都得碰上二选一的时候，一边仕途，一边家庭，想两个都要啊，就都干不好。”“啊？为什么不去医院治疗呢？需要多少钱？”“咳，不是钱的事儿，这你就别管了。现在维持着，等我退休了再说。”老肖终止了这个话题。“林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一句话吗？”他正色地看着我，“善不从警，对待那帮杂碎要比他们还狠。”我看着老肖的眼睛，摇了摇头。“对，忘了就好，不要再记得那句话了。时代不同了，做事不能再激进了，要学会急流勇退，学会自保。你现在这个状态挺好，忘了就忘了，不要再想起来了。就是想起来了，也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加强了语气以做强调。“为什么？为什么装作不知道？”“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忘了，我要告诉你，‘6·07’专案绝不是那么简单，你不要以为驴哥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你是干经侦的，其间也干过刑侦和预审，该知道这个案件的复杂与危险。你被车撞了之后，真的天下大乱了，但你小子够幸运啊，在医院躲过了所有的风波。周伟降级了，陈晓离职了，赵顺疯了，江浩被抓了，黑白两道有多少人想干掉你，你知道吗？”“陈晓、赵顺、江浩……师父，陈晓是谁？”我突然想起了这个名字。“你不用记起他们，也不能再去见他们。”老肖强调着，“林楠，做人得知道进退，我活到这个岁数才明白，人这一辈子啊，最重要的是健健康康，能简简单单地退休平安着陆，才是最后的赢家。你现在的处境很微妙，档案室的事都说是你干的，但监控坏了谁也没有证据，都说你受贿了，但是查不到存款人，那笔钱就定不了性，都说你被黑道策反了，但驴哥死了，空口无凭。纪委那帮人也没少找我，我永远是三个字，不知道！”“不知道？”“对！不知道。这样最好。”老肖拍了拍我的肩膀，“听我的话，回去该看病看病，该休养休养，他们让你辞职你就辞职，能弄个病退最好，然后离开这个城市，走得远远的。对了，也别跟那个娘儿们再有牵连。”“哪个？夏婕？”“对，多了就不说了，那娘儿们不干净。”老肖说。“嗯……还有，师父，那个毒品丢了的案子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问。“我都跟你说了，不必再问，你怎么不听啊？”老肖有些不耐烦。“我就是想知道，那个毒品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件事你得问章鹏，他是禁毒的，我只不过是巡警队快要退休的老碎催！”他生气了。我愣住了，与他一同陷入了沉默。老肖叹了口气，仰头把杯中的茶喝净。“项羽牛逼吧？力拔山兮气盖世，但最后呢，还不是弄了个乌江自刎。”他站起身来，几步走下台阶，解开裤子，冲着杂草方便。我也走了过去，和他并排进行。“师父，我到底是不是警方的卧底啊？”“你……”老肖看着我，摇了摇头，“这事只有你自己知道。楠子，我希望你能听我劝，放下这一切。你醒了之后，章鹏也找过我，他也想让我劝劝你，放了自己，也放了方娅。”老肖说。“怎么放？”我问。“忘记，就是最好的放下。找到过去，不一定是‘Good idea’。” 老肖的话久久在我脑海里回荡，在和他相处的几个小时中，他似乎把什么都说了，却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我不甘心，不可能像他说的那样，与过去彻底决裂，一了百了。我觉得如果真要这样活，还不如死了痛快。夏婕也提醒我，保持沉默是没错，但如果这样就意味要背上所有的黑锅。我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当然，我是不是背上了黑锅，还是本来就是黑锅的制造者，这一切还都无法证实。我问过夏婕，我原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坏人吗？她说她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我现在的样子与原来截然不同。我又问她习惯我现在的样子吗？她没有正面回答。也许我是坏人，罪大恶极，用警方的机密作为交换，换取钱财和权力；也许我是好人，忍辱负重，孤身卧底黑帮内部，捣毁罪恶。但在当下，我只是个丧失记忆的病人。我想去碰碰硬，找找那些想让我不得好死的人。如果我是坏人，就要做一些坏事，起码不能这么猥琐地活着；如果我是好人，我就想努力澄清事实，向所有人证明我的清白。夏婕不知道我拿了她的门禁卡，但她也很难察觉，毕竟她是开车进入市局，而晚上我就会将卡放进她的包里。我复制了一张卡，在市局门前等候了几分钟，随着一帮警员混了进去。我上了十三层，准备找周伟谈谈，但没想到1304室却大门紧闭。我随便找到一个警员，被告知周队正在健身房锻炼，便乘电梯下了地下二层。一出门就听到打铃声，许多短衣裤的年轻警员正迎面走过来。我看看手机的时间，大约是下午上班的时间到了。市局的健身房弄得还不错，摆放着十几台商用跑步机和健身器材，中间还有一个标准的拳台。我走进去的时候，周伟正在拳台上训练。他披挂齐整，正对着陪练穷追猛打。我在台下看了一会儿，大声喊：“周队，有空吗？”周伟看到我愣住了。“你怎么进来的？”他一点儿不客气。“有些事想跟你聊聊。”他冲陪练摆了摆手，拉开围绳走了下来。他离我不过四五米的距离，竟然走了半天。他显然在想着如何开场。“听说，你通过了测谎，齐孝石也拿你没办法？”周伟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我不知道结果，康凯没有告诉我。按规定，是不是应该告诉我结果？”我直视着他。“这个不归我负责。”周伟说，“怎么，找过肖建国了？”“肖建国？哦，你说的是我师父吧？”“呵呵……师父……”周伟摇了摇头，“隔了这么多年，你又认他当师父了？”“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呵呵，我倒想问问，你什么意思？”他反问。“他为什么离开经侦？”“那该问你啊，肖建国为什么离开经侦了？”周伟皱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没跟你这儿开玩笑！”我加重了语气。“你想找我聊什么？就是解释你忘记了，你失忆了？你狗屁都想不起了？”周伟挑衅着。我一时语塞。周伟说着，转身扒开了围绳，又跳上了拳台。“有种吗？上来说！”他指着我。我没有退缩，说白了，是对自己无所谓了。殴打、审讯、怀疑、背叛，我从醒来之后都已逐一尝试。我爬上了拳台，陪练将他的头套和拳套给我戴上，我和周伟全副武装地对峙着。“林楠，我曾经拿你当个汉子，曾经信任过你，曾经把整个案件和兄弟们的命运都押在你身上，但是，我看错你了，你是个混蛋！”周伟说着就挥来一拳，我赶忙闪躲，这拳正中我的右肩上。“我是什么人？是你派去的卧底吗？”我大声问。“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虽然辞职了，但警籍还在警员库里，警衔还在按时晋升，公积金和工资一分不少！”周伟说着又摆起鞭腿，重重踢在我身上。我感到疼痛，不禁向后退去。“我为什么辞职？谁批准的？”我迎难而上，冲着他逼近。“郭局批准的，我们以为是辞职，后来发现竟然是休假，特批的休假！”周伟再次袭来，我一个闪身躲了过去。“我之后去了哪儿？干了什么事？与你们谁接头？”我再问。“你别想套我的话，你知道的还不够多吗？我看，你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说着又是一拳。我有点儿烦了，不想再这样左躲右闪，我关注着他的出拳，等拳快到的时候，突然侧身，然后猛地摆动右拳。这一拳力度算不上很大，但十分精准，正打到周伟的左脸上，他顿时失去了重心，仰面摔倒。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拳击是肌肉记忆、条件反射，看来我应该练过几手。周伟爬起来，扭动脖子晃着双肩，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左脸却已经瘀青。“好啊，越来越有意思了。”他跳动起来，挥舞双拳，“好，那现在我开始问你，准备好了。”他说着冲我逼近，“第一，你和驴哥到底什么关系！”“驴哥？驴哥是谁？”我躲闪着。“本名王庆祥！新时代集团的老总。”周伟向我侧面进攻。“我忘记了，我辞职后在他公司任职吗？”我回击周伟一拳。“是的，你是新时代集团监察部的副总。”他一个滑步过来，接一个直拳。我向后滑步，“我具体干什么？负责什么？”“负责什么？负责与我们对抗！”周伟一个摆拳。“这么说，我是投靠他了！”我用左手挡住。“但你说自己不是啊，你说自己是卧底！”他退后一步，一个正蹬。“我是卧底吗？”我被蹬中，往后退了几步。“鬼知道你是真的假的，不过你确实拿来了重要证据。”“什么证据？在哪里？”我急切地问。周伟不再回答，只将注意力放在拳击上。我急了。“说！什么证据？我是怎么获得的？能证明什么？”我猛地冲周伟挥拳，打得他节节败退。“是什么案件？是经济犯罪吗？还是……”我追问着。眼看将他逼到了死角，不料他却突然低头，一个勾拳击中了我的下颚。我感到身体腾空起来，头脑一阵恍惚。我重重地摔倒在地，被周伟一脚踩在了胸口。“我告诉你，那个混蛋是省里有名的富商之一，为了他的案子，刑侦、经侦、禁毒、打黑，全都用上了，就是因为你，让我们功亏一篑！林楠，我知道那个东西还在你手里，别以为我是傻子，凭你的智商，完全可以骗过预审和测谎，但是，在我这里没戏！”周伟咬牙切齿地说。“我听说……驴哥是死在你手里的？”我用双肘支起身体。“你！”周伟气急败坏，说着就猛地起脚，但正在这时，拳台下有人大喊。“住手！都给我下来！”我闻声望去，台下站着一个穿白色警服衬衣的警官。他五十多岁的年纪，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一米八几的身高，像一座伟岸的山。“郭局……”周伟的气势顿时下来了。“郭局？”我也爬了起来。 在局长办公室，只有我和郭局两个人。他没给我倒水，没和我寒暄，甚至没做什么开场白。面对他，我有种说不出的压力，感觉心里像堵着一块石头。“你从警十五年，得过一个个人一等功、两个二等功、两个三等功、七个嘉奖和若干优秀公务员的表彰。2007年，你获得全省射击比赛第三名；2010年，你代表全局参加全国经侦技能比武，获得亚军。这些，你还记得吗？”他坐在大班台后，看着我。“我……不记得了。”我如实回答。“我想你也都忘了。”他叹了口气，“两年前，我派给你一个任务，你连磕巴都没打就接受了。我当时跟你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吗？”“我……”“我跟你说过，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遇到多难的困境和危险，哪怕生死考验，都要永远记得，我们是警察！我们的警服不是穿在身上，而是穿在心里！”他提高声音。“我……一点儿不记得了……”我摇头。“你出车祸的那天，找我干什么？”他放缓了语气。“我……”“你也不记得了？”他问。“是的。”“你在执行任务期间，范青的死、陈晓的离职、赵顺的疯和江浩落马，这一切的原因也都忘了？”“忘了。”我摇头。“明白了，看来还是很彻底的。”他将身体后仰，靠在沙发上。“郭局，我曾经是个好警察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你……”他愣了一下，“你曾经是个好警察。但是，后来发生了什么，谁也无法解释。”“我出车祸那天，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找你吗？”我问。“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用警务手机联系了我，这在专案工作中是决不允许的。等于变相告诉了所有人。”他回答。“档案室被烧，是我干的吗？为什么你们不抓我？”“我们没有证据。你干得很漂亮啊，滴水不漏，天衣无缝，哼……”他说着反话，“当然，如果确实是你做的的话。”“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为了让王庆祥，也就是驴哥这个混蛋，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地从公安局走出去！”他情绪激动起来，用拳捶在桌子上。“我明白了。看来那一百万，你们也没有查清。”我平静地看着他。郭局误解了我的表情，也许认为我这是在向他挑衅。他转过了头，恢复到冷漠傲慢的神情。“林楠，我告诉你，只要我当一天局长，这个案件就一定要破案。这是我们全局的奇耻大辱。无论你是否失忆了，你都要做好准备。”他一字一句地说。“做好准备？什么准备？”“最坏的准备。”他看着我说。“我……现在还是一个警察吗？”“哼哼……”郭局苦笑起来。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暂时还是。你以为你出院这么久了还安然无恙，是他们放过了你吗？错！那是因为你身上还有这身衣服！你以为我们对你的审查和测试是在逼迫你吗？错！那是帮你在解脱！林楠，我告诉你，我们随时可以剥夺你的这身警服，我们有一百条证据可以证明你与黑帮有染。但是……”他停顿了一下，“我们暂时还不会这么做，一切，看你的表现。你好好想想，好自为之。”他做出一个开放式的结尾。我走出市局的时候，保安“隆重”地对我进行了搜身，应该是周伟他们的命令，怕我从公安局里夹带出什么东西。我在心里发笑，这帮连门都看不好的人，搞案子大概也是“二把刀”的水平。时间还早，我又去了几家银行，没想到有如神助，我竟然发现了那个一百万的踪迹。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沉睡在一家银行的账户里，一分不少，还多了八千多元的利息。在查询的时候，银行男柜员的表情十分不自然，说话紧张，眼神躲闪。我没工夫揣测他的心理，但自然明白，这一百万对我来说也许是刚刚发现，但周伟他们不定查询过多少遍了。我要求柜员打出账户的明细，他却支支吾吾地说要向领导汇报，我当即就拍了桌子，质问他我名下的账户为什么不能正常查询。最后逼出了银行的领导，才勉强给我打出了结果。我发现，这个账户是在五个月前开立的，一百万入账在开立当天，但并不是一笔入账，而是三十多笔零散入账，后面标着一个“02”。“这个02是什么意思？”我问柜员。“02是现金入账。”柜员回答。“那……ATM是什么意思？”我指着“02”后面的三个字母。“就是从ATM机入账的意思。”我明白了，之所以周伟他们查不到来源，大概与入账的方式有关。这些天我除了查银行和与夏婕做爱，一有时间就重播电视上的《今天讲法》节目，在里面多少明白了一些罪犯们洗钱的方法。我看着对账单，看着这安静躺在账户里的一百万，许多想法涌了出来。我该取出来吗？如果取出来，远走高飞是否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我该装作不知道吗？我想我来的时候，银行就应该通知了警方。我叹了口气，折上对账单，放进了口袋。“这个账户有人过来查吗？”我问。银行职员犹豫了一下，轻声回答：“警察、检察院、监察委，都来过了。”“哦……”我轻笑，果不出所料，“那……现在能取出来吗？”“这个……”银行职员犹豫了一下，“起码从手续上，您的账户没有被冻结。”“好，我明白了。”我在他的评价器上，按下了“满意”的按钮。 我没再找夏婕，而是回到了我和方娅的房子。我用方娅交给我的钥匙开了门，走进去却没有开灯。我用手摸了摸餐桌，上面落了一层灰，显然这几天都没人回来。餐桌上放着一个牛皮纸袋，我把里面的材料倒在桌子上，银行卡、房本、结婚证、房屋中介合同，都是方娅留下的。我无心细看，感到疲惫，下午被周伟打的几拳也疼痛起来。我打开冰箱，拿出几听啤酒，胡乱地喝着，不想胃又疼了起来。我翻箱倒柜地找药，弄得四处乱七八糟。这时，我看到了书柜里的那几枚奖章。我打开柜门，拿起一等功的奖章盒，轻轻打开，却没勇气将它挂在身上。我犹豫了良久，合上了木盒，把奖章放了回去。我仰躺在门厅的沙发上，不顾胃疼，喝光了冰箱里的所有啤酒。我想让自己麻醉，暂时忘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但每当我闭上眼，许多画面又浮现出来，方娅的痛苦、夏婕的幽怨、周伟的强硬和郭局的傲慢，而每当睁开眼，衣架上的那身警服却又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一直过了凌晨，才有了些困意。但不料这时，却听到了厨房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我顿时警醒起来，我知道，那是从外面进屋的一个途径。我缓缓地起身，退到沙发后，注视着厨房的方向。不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两个、三个、四个人！他们显然也没料到屋里有人，进了屋稍作停顿，便翻找起来。我正想着如何脱身，不料这时，一束强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刚要动作，就被强光后的一根胶皮棍击中了头部。我被他们绑了起来，像个死狗一样地扔在地上。他们的动作很麻利，像受过训练一样。“你们是谁？想干什么？”我努力抬起脸问。四个人沉默着，能看出，站在最后的是带头的。“是小螃蟹的人吗？对，三天都过了，也该找我了。”我苦笑。“我们是驴哥的人，找你拿东西。”前面的一个高个儿说话了。我听了一惊，“驴哥的人？你们是新时代集团的？”“对，驴哥说你手里有要给我们的东西。”那个人说。“你们是谁？是石庆吗？”我挣扎着坐了起来。“是，我们是石庆的人。就是他让我们来找你的。”“石庆的人……”我抬着头，看着面前几个黑衣人。他们显然做了充分的准备，黑衣黑裤黑头套，双手还戴着手套，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甚至他们说话，也是在故弄悬疑装腔作势。“他为什么没来？”“他？他没有时间。”“他不来……我不可能把东西交出来。”我给他们下套。“你……”对方被噎住了。我观察着他们，觉出了不对。“你说石庆派你来的，怎么证明？你给他打电话，我来说。”我进一步试探。“他……”高个儿的犹豫了，身旁的矮个儿说话了，“他现在正在飞机上，不方便接电话。”“哦，他还用那个1344的号吧？”我问。“对，他没换别的号。”矮个儿回答。我知道他们是假的了，1344的号码根本就不存在，是我随口瞎编的。我不知道他们真实的身份。我不怕警察，也不怕黑道，我对他们都还有价值，有价值就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我怕来路不明的人，因为他们会有来路不明的目的。我趁他们不备，突然站了起来，猛地撞倒了面前的高个儿，然后奋力向门外跑去。几个人迅速围堵，我施展起身手，下午的肌肉记忆让我有一定的格斗自信，我接连踹翻了两个黑衣人，在屋里弄出了不小的动静。我一边与他们周旋，一边大声叫嚷，以引来邻居的注意。这时，后面的人出手了，他力量很大且干净利落，一拳就击中了我的嘴，之后猛地扳过我的右臂将我按倒在地。他出手很重，弄得我嘴里稀里哗啦的，我吐着血沫子，感觉还掉了一颗牙。“怎……怎么着？想弄死我吗？啊？”我大声叫嚷着。“闭嘴，再叫就干掉你！”对方将一个硬物顶在我的头上。“什么？枪吗？哈哈……好啊，你们干掉我，一了百了！快点！慢了你们是丫头生的！”我叫嚣着。两个人将我架起，拖到卧室里，那个带头的站在我面前，低声地问：“说，东西在哪儿？”我气喘吁吁地看着他，摇着头，“石庆不来，我……我是不会说的。”他没有说话，猛地出了一拳，打在我的腹部。我的胃顿时翻江倒海起来，啤酒和胃液吐了一地。“说，东西在哪儿！”他重复着这句话。“要不……要不你们就打死我，要不……就他妈的摘下面罩。”我龇着牙说。“东西！在哪儿！”他生气了，猛地连发几拳，我撑不住了，摔倒在地。在我摔倒的同时，身边的矮个儿黑衣人也被带倒了。就在这个瞬间，我看到他腰间的警察皮带扣。我顿时清醒了，大笑起来。“行啊，周伟，你们丫动私刑是吧？”我指着他说。那人并不回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周伟，是你吧？哎，有种就摘下头套，别他妈像个缩头乌龟。”我冲他吐着口水。他依旧没说话，用面罩后的一双鹰眼凝视着我。他用手势招呼了一下，三个手下都退到了他身后。他冲过来猛地抬脚，我眼前一黑，昏厥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我确信是周伟无疑，但又没有证据。我也没有报警，寻求任何人的救助。警察被警察打了，这真够荒谬的。我的生活陷入混乱之中，一切都在毫无预兆地发生着，翻天覆地，乱七八糟。我到药店买了外敷药，草草将嘴脸处理了一下。周伟下手够狠，我找了一上午，才找到掉在沙发下的那颗牙。我出门的时候，后面跟着两个“尾巴”，我故意兜了几个圈子，发现是一高一矮两人尾随。我觉得这两人的身形与昨晚的两人相似，却又不能肯定，就索性不去再想。我知道，这一拳早晚我会还在周伟身上，当务之急的，是要进行我下一步的计划。当然，我要先甩掉背后的这两个尾巴。我故意选择走一条窄巷，这条窄巷一百多米，从头至尾一览无余，尾随的人是无法隐蔽的。我与两人一直保持着五十米的距离，在即将走出巷口的时候，我抬腿猛跑，两人随即追赶。他们中计了，出了窄巷便是一个交叉路口，左右两条路只能选择其一。果不其然，两人分头追赶，我躲在一个书报摊后躲过他们的追踪，之后伸手拦了一辆黑车，给了司机一百元钱，让他一直跟着那个矮个儿。矮个儿在街道中寻找着，一副慌乱的样子，他正在为任务失败而沮丧。我让司机把车开得近些，看清了他的面容。他长着一张娃娃脸，二十多岁的样子，下颚的胡须没有剃净。我突然想起了他是谁。我猛地拉开车门，走下车，站在了他的面前。“哎，我们见过面，在经侦支队！”他被吓坏了，转头就跑。我追了几步，随手捡起一个砖块，向着他的背影砍去。“告诉周伟，他欠我一颗牙！”我愤怒地喊着。
……（未完）
▲2019-5《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一水三浪/005 胡学文
请为我喝彩/040 孟小书
方国民师傅/060 李 铁
短篇小说
江州往事/081 陈世旭
众神谱（十篇）/097 大 解
西皮流水/154 宋阿曼
环形山/166 严 彬
散 文
一段宋朝洞庭和它的地形学/113 毛晨雨
薄暮与少年/118 徐海蛟
天 生/172 玉 珍
走过房陵/180 梅 洁
小说新干线
囚 鸟/124 梁 豪
鸭子飞了/139 梁 豪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创作谈）/149 梁 豪
开锁的人：读梁豪新作（评介）/151 刘欣玥
思想者说
最后的猎人/187 王 族
译 界
雷沙德·克利尼茨基诗选/203 李以亮 译
科技工作者纪事
12306之恋/208 李木马 黄丽荣 汪健雄
诗 歌
深情可以续命/223 潘洗尘
乌鸦与采石场/226 高鹏程
让灵感擦拭掉锈斑/229 叶延滨
礼孩的诗/231 礼 孩
杏花浩荡/233 郭新民 艾克拜尔·吉米提 玉珍 杨碧薇 等
艺 术
封 面 粉—浅 之一[局部] 周 力
封 二 赏（油画） 张义波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刘 火
▼悦-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