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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陶纯:过来

陶纯 十月杂志 2022-10-16



陶纯,作家,山东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一座营盘》《浪漫沧桑》等5部,中篇小说《秋莲》《天佑》《前程似锦》等30部。短篇小说《小推车》等70余篇。多部作品被各类选刊选载。多次荣获各项奖励。现居北京。

过 来

陶 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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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八年春天,她公公杨厚良患了重感冒,高烧不退,转成肺炎,眼看不治。弥留之际,老汉捉住她一只手,无力地说:“慧芬,俺老杨家对不住你,不该把你娶进门。她强颜欢笑:“爹,可别这么说,俺觉得很好了,俺不后悔。老汉宽慰地笑笑,咽了气。公公的死,令她无比的悲伤,她真的很难过,感觉塌了半边天。公公本可以进城享福,但为了她们娘儿俩,执意不去。说明在公公眼里,她和女儿比他儿子都要紧啊!说实话,她对公公的感情,比跟亲爹还好还深。她对亲爹,更多的是抱怨,对公公,却是满心的感激。她安排我母亲到镇上邮电所,给外公拍了电报。外公很快回电:“任务在身,难以回家。汇去五十元。请代为尽孝,不胜感激。族里的人不干了,说他“不要老婆就算了,竟然亲爹死了都不管”。还有人猜测,是不是不敢露面,害怕见老家人?她心里虽然不高兴,嘴上还是要替他说话:“人家肯定走不开,不然哪有亲爹死了不回来奔丧的?他越是不回,公公的葬礼越是要办得隆重、体面些。“不能让人家怪俺。办好了,是给他脸面。他有脸面,咱娘俩才有脸面。”她对女儿说。因此,她把积蓄都拿出来,买了上等木料的棺材,扎了纸人纸马,还请来响器班子吹奏助哀,丧饭也做得够排场,鸡鸭鱼肉都上了,小山村像过年一样热闹。我母亲扮作孝子,替她父亲披麻戴孝摔老盆。外祖母哭成泪人,几度哭昏过去,人们又是掐人中,又是扯头发,生怕她有个意外。这个葬礼,给她挣足了脸面。她的“威信”就是从这当口开始立起的。不久,过“五七”时,他出人意料地回来了!这时候他已经是师一级领导,前些日子确实率部队到东海参加登岛演习,实在难以脱身。自古忠孝难两全,族人们知道真实情况后,立刻都原谅了他。他是坐军用吉普车来的,车子停在村口,他下了车,带着个警卫员,直奔自己的家。那天他没有穿军装,他穿的中山装。警卫员提着一个大旅行包,里面装着糠果、点心、香烟等乡下稀罕的物品。在院子里,众人簇拥着她迎接他。他走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突然一个立正,然后出人意料地、深深地冲她鞠了一躬。这一躬含义多多,有感激,有歉疚,也有苦衷和无奈,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不言中了。然后,他深沉地说:“慧芬,辛苦了,谢谢你!她摇摇头,不知说啥好,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眼里全是泪。有个长辈招呼我母亲过来,说快认认你爹爹。母亲那年十七岁多,个头已经快赶上她母亲了,身材敦实健壮,面孔黝黑。母亲很忸怩地上前,轻轻叫了一声爹,然后扭头钻到了人堆里。外公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唉,继香都这么大了……”母亲和外公外表很像,都是小眼睛、高鼻梁、大嘴巴、厚嘴唇、招风耳,活脱脱一对父女。母亲一直对自己的长相不满,认为自己“难看”,怀疑不是娘亲生的,娘那么漂亮,怎么能生出这么“丑”的闺女呢?不会是抱来的吧?见到亲生父亲,她找到了答案。时间到了,开始做仪式。人死之后,头七、三七、五七,属于重大祭奠日,过完五七,便告一段落,再往后就是“周年”,因此五七更不可马虎。由于当大官的儿子归来,杨厚良的五七,规模堪比出殡,杨家湾的人,几乎全到了,黑压压到坟前上供、磕头、烧纸,纸钱燃烧的灰烬腾空而起,像一片片黑色的蝴蝶,在山谷里飘飞。外祖母哭得很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的,人们都被她感染,一片哀哀的哭声。她对公公的感情他一定看在了眼里。乱糟糟吃罢午饭,已是半下午,外公要回县城住宿,打算次日返回龙城,毕竟以他和外祖母这个身份,住家里不太方便。临行之前,他拿出给她和女儿的礼物。给她的礼物是当时城里最流行的蓝色背带工装裤,年轻女人穿上,要多洋气有多洋气;给女儿的礼物是淡绿色的布拉吉连衣裙,那更是令人眼馋了。只是他想不到,这种时髦的服装乡下人是穿不出门的。后来娘儿俩只在家里悄悄试穿过几回,就压箱底了。外公离开之后,人群也都散了,外祖母才发现,这大半天,她居然没正眼瞧一下人家。她似乎光顾着哭了,一整天泪眼蒙眬,看什么都是虚的,眼睛肿得厉害,基本就没和他说上话。“你爹他咋样了?”她急问。“什么咋样?“他胖了还是瘦了?黑了还是白了?“俺又没见过他以前啥样儿,哪知道啊!“听说他腿受过伤,走路碍事吗?“俺没看出来。她一遍遍地问这问那,我母亲都烦了。她突然又想起,忙乱中还误了一件大事——给他做好的两双布鞋,忘了让他捎上。她唠唠叨叨没个完,怪自己太粗心,怪闺女都那么大了,也不知道给娘提个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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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厚良在世的时候,外公每月都按时寄来十元钱。平心而论,这笔钱对一个山里的农户来说,很要紧,很体面,杨家湾二百多口子人,也只有外祖母家有这笔固定收入。我母亲穿的用的,比一般同龄的孩子都要好些,也正因为如此,没人敢瞧不起她们“孤儿寡母”,母亲甚至还感到很骄傲。公爹一走,外祖母觉得这钱不能要了,便吩咐母亲给城里写信,叫人家不要再寄钱。“咱自己能养活自己,不能让他后老婆笑话咱。”她说。以前提到他的新女人,一般称呼她“那女的”或“那女人”,不知何时,就改成了“后老婆”或者“小老婆”,有意无意的,显示她是“大”的,得排前面。“人家愿寄就寄呗。”母亲说,“她把俺爹给抢走,还有脸笑话咱?是她先不要脸的!“你这孩子,说话够难听的。”尽管她认为女儿说得有理,但嘴上还是要有个把门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也不能全怪她。再说了,人家添了两个男丁,开销能小了?咱不能再伸手了。他后老婆的肚子很争气,头一胎是个男孩,第二胎还是个男孩,原本她有等着看“笑话”的心理,这下彻底服气,先前的怨气不觉减弱了许多。母亲这个年龄正处于青春叛逆期,说了好几遍,才给城里写信,就一句话:“俺娘说了,以后不要你们的钱了。钱还是照常寄,每月十块。到了年底,在外祖母的劝说下,母亲又好好地写了一封长一点的信,说自己已经年满十八周岁,在生产队挣工分,娘俩生活一点问题没有,真的不需要再寄钱了。从这时起,城里果然没再寄钱来。正值青春叛逆期的母亲,不安心种田,老想着走出大山。这使外祖母心情格外复杂,留女儿不走吧,耽误她前程;让她走吧,剩下自己一个人,日子会很孤苦。她想来想去,决定让当爹的来决定女儿的命运。随后,母亲给城里写了一封信,提出当兵。久久没有回音。娘俩猜测,一定是“后老婆”从中作梗。母亲甚至打算,自己到龙城去,狠狠心住他家里,不给办就不回来。盼啊盼啊,终于有一天,县里那位张副书记坐车来了,问了问情况,最后摇摇头,说办不了,因为母亲文化程度差太多。他说,按照部队的规定,当女兵,起码得初中文化程度,母亲小学都没毕业。外祖母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她希望女儿一直读下去,最好能考个大学,砸锅卖铁也要供她。可是,母亲因为学习跟不上趟,考试经常不及格,还要每天跑七八里山路到乡里上学,加之杨家湾上学的女孩本来很少,连个伴都没有,读完四年级便退学了,她宁愿下地挣工分。一开始她每天挣四个工分,这时候已经能挣八个工分,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女劳力。“看看,看看,让你读书你不读,后悔了吧?”外祖母叹口气。“俺就想当兵。俺爹他当大官,他就一个亲闺女,他能没办法?”母亲嘴硬。她扬言这就去龙城,非逼着亲爹让她穿上军装不可。“让你爹犯错误才好?你忍心逼他?“你还护着他!“啥叫护着?是你不够格,怪不得别人!你得认命,娘不就认命了吗?娘俩斗了三天气,谁也不理谁。外祖母时刻防着母亲,生怕她真跑到龙城“闹事”。张副书记作为外公的老战友,很想帮家里做点事。不久,他派了县委一个干部过来,说当不上兵也没关系,转过年,就安排我母亲进肉联厂当工人。这个结果也很不错,母亲接受了。外祖母心里也踏实多了,既解决了孩子的出路问题,又不至于让她跑远——自己男人像个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收不回,闺女虽说不至于不要她这个母亲,但离她太远,却是她难以接受的。她最怕孤单。转过年来,一直等不到去肉联厂上班的消息。那时节“大跃进”搞得乌烟瘴气,全村人聚一块吃大食堂,天天像过节,后来食堂办不下去,又都回家做饭,发现做饭的锅都炼成了铁水,大炼钢铁把人们做饭的家伙什都糟蹋光了,外祖母找到一个陶罐做稀饭,仿佛一下子回到远古时代。母亲说:“我得走。外祖母害怕她去龙城,寸步不离跟着她。娘俩到了县城,摸到县委大院找张副书记。看大门的人说,张副书记出事了。她们不相信,赖着不走。后来那个到过杨家湾的干部出面接待她们,灰头土脸地说,张副书记确实出事了,贪污公款。他一出事,好些事情都耽误了。这件事对外祖母刺激很大。她连连叹气,说:“钱是害人的,都当书记了,还要什么钱?做官跟走路一样,一不留神就会摔跟头,所以得时时当心。后来她常跟我说这几句话。就这样,母亲去肉联厂上班的事,泡汤了。母亲想立刻搭车去龙城,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外祖母死死拽住她,坚决不放她走,说你敢去,俺就一头撞墙上,撞死算啦,你爱去哪去哪!母亲哭了。外祖母也哭了。母亲一辈子没走出杨家湾,她怪外祖母拖了她后腿。她认为,只要她去龙城找外公,外公一定会想办法让她当兵,只要她穿上军装,提干那是手拿把攥的事,自然她会嫁一个军官,那么,一家人的命运,就是另外的样子了。外祖母也承认,是她耽误了女儿的前程。但到最后她又爱拿我说事,说你妈若是嫁个军官,生出来的孩子,还会是你吗?肯定不是呀!这世上,也就没有你啦!没有你,姥姥多难过呀……没有我,还会有其他孩子,这事真是说不清。接着说她们。从县城回到家,娘儿俩互相怄气,一个多月谁也不搭理谁。如果不是来了大饥荒,娘俩的气不知要怄到何时。大饥荒一来,啥都顾不上了,还怄什么气?活命要紧。杨家湾地少,本来粮食产量就低,“大跃进”时闹腾得比山外还厉害,多糟蹋了不少粮食,结果很快就有人家揭不开锅。就在这当口,外公寄来了三十块钱,还有五十斤全国粮票。正是靠外公的这份救济,外祖母和母亲幸运地活了下来,而村里却有四十多人饿死。“千万别忘了,咱娘俩的命是你爹给的。”她对女儿说。也就是从那时起,不论遇到何事,只要谈起他,她都是替他说好话,很少说他一句不是。不论怎么样,他都是对的;如果有问题,也是后老婆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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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饥荒一过,外祖母首先面临着女儿嫁人的问题。她早就发现,女儿的心有点“野”,像她爹,所以得想法子拴住她。女儿肯定不想一辈子老死在巴掌大的杨家湾,去不了龙城,去不了县城,能够到公社——也就是过去的乡——或者到山外大一点的村庄也好。她有这个想法当然很正常。外祖母为此在心里面制定了几条原则:不能找太远的,因为她越来越老,树老怕枯,人老怕孤,女儿嫁太远,见面难,她孤单;不能找太有本事的,否则像她爹那样跑了,不见人影,那可把女儿害了!决不能让女儿再走自己的老路,一定找个老实巴交的、文化不高的、赶都赶不跑的。外祖母请媒人前后给介绍了几个,女儿相中了家在公社的青年杨在银。杨在银高中毕业,白净帅气,在公社中学当民办教师。可他没看上她,嫌她文化程度低。公社还有个姓黄的青年,相貌也不赖,在县化肥厂干临时工,她也相中了他,他却嫌她脸黑。接连失败,女儿为此躲被窝里哭了一场。外祖母反倒挺高兴,说俺看那两个小白脸,都不像正经人,你拴不住他心,到头来还不是你吃亏!不成,是好事!又说,过日子就像合伙下地种庄稼,得找个能干的把式,中看不中用的,咱不找。“俺以后不找了,一辈子在家陪你,给你养老送终,行不行?”女儿赌气说。“哪能不找?你不找,你爹在外头能放心?其实外祖母心里早有了目标——李家湾的崔得平。崔家解放前曾经是她家的佃户,祖孙三代都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就知道下地干活,任劳任怨,跟老黄牛差不多,人前连个响屁都不敢放。按照她的标准,崔得平再合适不过。他排行老三,他上面两个哥哥,都已成婚,崔家正为他的婚事发愁,因为没有多余的房子。这便更合她意——做杨家的上门女婿,不就两全其美吗?杨家老宅宽敞着呢!趁女儿情绪低落,她与崔家迅速谈妥。女儿虽心有不甘,但拗不过她,婚事就这么定了。一九六三年秋末冬初,杨继香嫁给了李家湾的老实小伙崔得平——说是嫁,不如说娶,新娘子把新郎给“娶”上了门——他便是我们的父亲。我们这里管这种情况叫入赘。龙城寄来了一床洋布被面、一张细布床单、一对绣花枕巾作为贺礼,外祖母托着这些东西来到胡同里给众人看,恨不得让全村人都知道,人们感到稀罕,围上来这个摸摸那个捻捻,不一会就搞脏了,弄得母亲很不高兴。外祖母情绪仍旧很高:“好东西不能藏着掖着,俺这么做,还不是给咱娘俩长脸?脸面似乎比啥都重要。离婚之后,她越来越注重脸面。一年后,母亲生下头胎,是个女娃。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不高兴,一个明显的表现是,母亲请她给孩子起名,她淡淡地说,一个女娃娃,叫啥不行?用不着劳心费神地起名。母亲给孩子起名为崔娟,这便是我的姐姐。三年后,母亲生下一个男孩。这下子不得了啦,她煮了一篮子鸡蛋,染上红,挎上它,脚下像生了风一样,满街转,笑得合不拢嘴,见人就嚷:“俺有外孙子啦!小家伙七斤三两……都来吃喜蛋呀……”这个男孩就是我。她当仁不让给我起名儿,说:“春天生的,就叫杨春吧。杨春,杨春,听着喜庆,叫着上口。母亲生下男孩姓杨不姓崔,这是她和老崔家早就内定好的,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延续杨家的血脉。所以即使父亲那边心里不痛快,也不敢声张。我出生第二天,她就让母亲给外公写信报喜。她亲自跑到公社邮局,把信投进邮筒里,然后就掐着指头等外公回信,更盼着他寄来一点礼物给我——炫耀倒在其次,主要的是,她认为,外公是大领导,他的礼物能给小外孙带来好前程、好运气。但是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既没有等到回信,更没有收到礼物,她很失望,认为是他后老婆从中作梗。他后老婆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老杨家真正的后继有人,这一点她很服气。闺女为他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外孙,而且还姓杨,让他一家也跟着高兴一下,不也是挺好吗?可人家不领情!过了很久我们才知道,那段时间正是“文革”最火爆的时候,担任军政治委员的外公进了学习班接受改造,没有收到母亲写的信。外祖母错怪人家了。姐姐和我渐渐长大,姐姐长得很像母亲,谈不上漂亮,甚至是有点丑。我的相貌既不大像父亲,也不大像母亲,而是像外祖母。众所周知,外祖母年轻时是个漂亮人儿,因此看上去我很俊秀,五官很精致,皮肤白亮。这使外祖母更加疼爱我。由于家人的娇惯,小时候我很调皮。她说,娇儿不孝,娇狗上灶,吊大的倭瓜,打大的娃。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她不许任何人打我,哪怕是一指头,只有她有这个权力,每当我淘气得不成体统时,她才挥手打我几下子——当然是形式大于内容,落掌并不重,挠痒痒似的。她后半生最大的愿望,甚至是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我长大有出息。因为我母亲父亲肯定是没出息的了,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到我身上,时不时拿我跟龙城的“那家人”比。外公的两个儿子杨继军、杨继民,论辈分我得叫舅舅,他们年龄也比我大十岁以上,可是她硬拿我跟他们比较,满心希望我长大后超过他们,压后老婆一头,替她争口气。她常常抚摸着我的脑门说:“人争气,火争焰。赶路的怕脚懒,学习的怕自满。春儿,你得上进啊,你可不能让姥姥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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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忆中,虽然家里人常常把龙城挂在嘴边,但与外公一家的联系却是少而又少,藕断丝连一般,每年顶多由母亲给外公写一封两封的信,说几句不疼不痒的问候话,报个平安。外公回信更少,也许他太忙,顾不上,经常是信寄走了,石沉大海,好几年接不到他一封信。渐渐地,母亲懒得写了,每逢外祖母催她写,她就说:俺爹收不到信,估计都让他后老婆扣下了,写也没用。我会识字写字之后,外祖母转而让我给龙城写信。我寄出第一封信,没多久竟然收到了外公回信,她高兴坏了,说:“春儿,你姥爷一准喜欢你,他给你回信,你的面子比你妈大。一两个月后,她又让我给外公写信。我写了。没多久,又收到回信,她更是欢喜得不得了。拆开信,有好多字我不认得,姐姐帮着读完,才搞清楚信是外公秘书写的,大意是首长很忙,如果家里没什么大事,请尽量不要打扰首长,如果有困难,可直接写信给他,由他负责协调解决,云云。她很懊悔的样子,猛拍一下自己额头,叹口气,说:“俺真是老糊涂了,你姥爷他那么忙,咱真不应该打搅人家。自那以后,起码有两三年,她没再提写信的事。大约一九七五年前后,公社电影队来杨家湾放映彩色故事片《渡江侦察记》,我特别喜欢看打仗的片子,兴奋得不得了。那一年她五十四周岁,在农村算是不折不扣的老人了,晚上一般不出门,我费了好大劲,连拉带拽把她拖到了打麦场上,一块凑热闹看电影。那时候放电影,放正片之前,往往先放一段纪录片,人称“加片”,加片的内容,大多是毛主席、周总理等国家领导人会见外宾的场面,也有涉及工农兵的内容,比如大庆、大寨、军事演习比武,等等。那晚上的加片,演的是解放军在渤海湾登岛演习的场景。我们一帮小屁孩,更喜欢看后面的正片,对加片不感兴趣,嚷嚷着赶紧放正片。吵闹声中,她坐在小马扎上,无精打采地看,某一个瞬间,她像是被雷击中,猛地一振,身子前倾,紧盯着银幕。但是几秒钟之后,那个画面闪过去了。一直到加片结束,正片演完,乃至回到家中,她都没回过神来,呆愣半天,突然问我:“那片子,还演吗?乡下放电影,都是搞巡回,今天在杨家湾,明天肯定到李家湾。第二天,她突然提出,让我陪她到李家湾看电影。我当然很乐意,自己喜欢的片子,看多少遍都不厌,比如《地道战》,那几年我看了十五六遍。我们早早吃罢晚饭,提上小马扎往外走,四里多路,比先前好走多了。我们来到李家湾村后的打麦场上,她怕给人认出来,特意坐到角落里。加片开始,自然还是那个军事演习,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连大气都不敢出。看到某处地方,她掐我一把,说:“你快看!我看到画面上,有两个穿军装的老头子,站在海边的掩体里,双双举起望远镜。我不解其意,问她:“看啥?说话的工夫,镜头换成了登岛冲锋的部队。她不再说话,久久回味着什么。回家路上,她终于忍不住,揽住我的肩膀说:“春儿,俺瞅着电影上有个人,真像你姥爷……”我吓了一跳,以为她说胡话。她顾自往下说:“真像。俺越看越像是他。我感觉她看花了眼,或者是想人家想出毛病来了,哪能那么巧?她嘱咐我保密,对爹妈都不要说。那时我还小,跟她睡一条大炕上,当夜,她兴奋得整宿都没睡着。第二天早上,我刚一睁开眼,她就问我:“今儿个,电影到哪儿演?我告诉她,应该是小周庄。她犹豫一阵,仿佛害羞似的,扭过脸说:“俺还想看。春儿,你愿陪姥姥吗?我立刻道:“那还用说。看一百遍,俺都愿意!她突然迷上看电影,这让我母亲很是纳闷,以为是我想看,拉她做掩护。母亲责怪我道:“你姥娘腿脚不利索,晚上黑灯瞎火的,摔着她咋办?你不能拽她去。”她接过话说:“继香,是俺想看。人老了,觉少了,出去走走,走累了,好睡觉。小周庄离杨家湾五里多地,路不好走,天黑之前,我们就赶了过去。那个镜头出现过后,我看到她抬手抹眼睛。她流泪了,哗哗地,赶紧用手绢捂住脸。加片结束,她肯定地对我说:“没错,右手边那个人,就是你姥爷。”我也觉得我妈的脸盘儿跟他很像,尤其是那大嘴巴厚嘴唇,一看就是一家人。停了停,她又说:“他也见老啦……”她掐指算了算,从上回见面,到这回“见面”,一眨眼间,过去十七年了。仿佛就在这个晚上,我突然长大了——想到她年纪大,走路慢,我不再坚持看完正片,而只是看了个开头,就提出回家睡觉。接下来两个晚上,我又陪她到周边的孙家堡、牛店,就为了让她多看他一眼。一共只有三秒钟的时间。那三秒,成为她生命中重要的时间。这个秘密我一直没告诉别人,包括我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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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毕业后,我没有考上高中,又不愿意下地干活,足有两年多时间,只能在家里混吃混喝,或者纠集一帮子狐朋狗友四处乱逛,偷瓜摸枣,捞鱼捉虾,越来越不像话。父母管不了我,直怪她把我给惯坏了。这时候听说大舅杨继军在部队都当上了营长,她坐不住了,忧心忡忡,生怕我没治没救。那年月,农村孩子,当兵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但是名额太少,杨家湾两三年都分不到一个名额,即使来了名额,也是“戴帽”下来的,让谁走,早内定好了。我从小爱看战争片,对当兵还是蛮喜欢的,但我很难有机会。一九八三年冬天,大喇叭里播出了征兵通知,我的心痒痒开了,一下子变老实了,哪儿也不去,躲在家里睡大觉。她为此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终于拿定主意,督促母亲给龙城写封信。她说:“丝瓜要长还得搭个架呢,春儿是他亲外孙,他不能不管。母亲说:“让春儿写,他又不是不会写字。她说:“你是他亲闺女,当年他没给你办,亏欠你的,你张嘴,他不好再推。母亲说:“写了信,人家再不给办,咋整?得防着他后老婆使反劲。她沉默了。母亲出主意说:“娘,俺有个法子。“你快说。“在信上写清楚,要是不给办,俺就把你老人家搬到龙城去,住他家里,看他办不办!这是当年母亲想当兵时使出的绝招儿,只不过被她给否了。她沉默许久,悠悠叹口气说:“这个法子是灵,但是娘不想那样做。人得要脸面,娘丢不起这个脸面。再说了,也不能太给人家难堪,他毕竟是你亲爹呀。母亲急了:“这不行那不行,把春儿耽误了,看你咋办!杨家湾已经有人接到通知到公社体检,十万火急,火烧眉毛,我索性连饭都不吃,躺炕头上蒙头睡大觉,谁喊也不起来。她拖起我来,让我洗脸洗头,又让母亲帮我找一身干净衣服换上,她也打扮一新,由我骑自行车驮她到公社,临走时对我父母亲甩下一句狠话:“俺就不信,活人让尿憋死!那时节,已有前来征兵的部队干部到公社巡视,在武装部门口,看门的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就在那儿干等。等到天快黑时,有几个干部出来,她上前拦下一个领头的干部,指着我说:“同志,你给看看,这孩子咋样?人家猜出她的用意,打量着她,不说话,只是微笑。她又道:“你看这孩子,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要文化有文化,让他当兵去,行不行?对方干咳两声,不知道说啥好。我站在那里,像个木偶一样,天气很冷,我的后背上全是汗。她不亢不卑,继续道:“俺是杨家湾的李慧芬。这孩子,他亲姥爷名叫杨敬堂,在龙城的军区大院上班,他都当了四十三年兵啦!公社干部上前化解,说:“大娘,孩子当兵得按程序来,不能为难部队上的领导。僵持不下时,还是那位部队干部脑子灵敏,他让身边一个年轻干部记下我的姓名、年龄、住址,让我们回家等消息,最后他亲热地拍一下我的肩膀说:“就应该选拔优秀青年到部队来。回到家,我把情况一说,父母亲认为不靠谱,就那么说几句话,人家能要我?她重重地叹口气:“人憨天照顾。春儿会有一个好前程的。没几天,真来了通知,让我到县城体检。她不放心,亲自陪我去。我们坐三轮车,天冷,她吩咐带上两床被子,那床厚被子专门属于我,把我严严实实围住,防止我感冒。一切都很顺利。办入伍手续的时候,县武装部的部长特意叮嘱我两件事:一是填表时外祖父一栏必须空着,什么也不要填;二是到了部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是谁谁的外孙。这时我们才知道,外公已是军区副政委。年底,我穿上了军装。她一遍遍摩挲我的新军装,贴上来闻新布料的气味,悠悠地说:“你妈想穿它,没穿上,你比她有福。可别忘了你姥爷啊,要不是人家,你还不得一辈子土里刨食吃?你姥爷,他才是你的大恩人!说着说着,她已是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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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兵,谁不想到大城市?军区所在地就在龙城,我原以为有外祖父这个大后台,留在龙城没问题,以后我就有机会到军区大院看望他,说不定他会把我调到军区大院的警卫连站岗放哨,那样我就可以天天见到他老人家。可是火车在龙城停了半个多小时,不少新兵下了车,却没有我的份。火车一直朝东开,最后开到了海边一座小城。下了火车,又换轮船,平生头一回坐船,我晕得厉害,把胆汁都吐出来了,恨不得跳海淹死算了。就这么着,我来到黄海深处的一个小岛上。同我一起来的,算上我,总共五个人。这里驻扎着守备三师二团的一个连。我写信给家里,不免流露出对外公的抱怨。两个老女人分析半天,一致认为不能怪老头,一定又是后老婆从中作怪,有意把我发配得远远的。外祖母怕我不好好干,过不多久就逼迫母亲给我写一封信,千叮咛万嘱咐,翻来覆去一句话:不能给你姥爷丢脸。在岛上的头三年,没人知道我是军区副政委的外孙,没人对我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照顾。我在岛上摸爬滚打,养猪种菜,受老兵期负,吃过太多的苦,又不敢跟家里说,有委屈只能咽到肚子里。长年风吹日晒,水土不服,我又黑又瘦,比入伍前小了一圈。入伍两年后,我争取到一个探亲的机会,千里迢迢赶回杨家湾,人们见了我,都有点认不出来了。见我那个样子,她抱住我哭起来没个完,扬言扣下我,不让我回部队了,宁肯在家种田,也不受那个洋罪。这时我反倒不觉得有啥,安慰她和母亲,战友们在部队都一样吃苦,吃苦锻炼人,我能经受得住。我给她带回一件特殊的“礼物”——一张军区机关办的报纸,头版右上角,有一幅不大的照片,军区杨副政委视察某部队时的留影。我把报纸递给她,并没说姥爷就在上面,我想看看她是否还能认出他来,毕竟离上回在电影上看到他,又过去了十年。她接过报纸,猜到有情况,不然我不会把报纸交给一个不识字的人。果然,她仅仅扫了一眼头版,眼睛立刻一亮,久久地端详着右上角那幅其实比较模糊的照片,喃喃道:“你姥爷……他还好吗?那一刻,我真想给外公写封信,替她讨要一张他的彩色近照,拿给她做纪念。没想到这张报纸她藏了三十年,她去世后,我们在遗物里发现了它,边角都磨毛了。谁也不知道这些年里,她看了多少遍?我们决定,把这张报纸放进她的棺材里。外公离休那年,我已经是第四年兵。离休之前,他最后一次下部队,是到我所在的守备三师二团。团部在另一个较大的岛上,离我连驻扎的小岛,只有半小时船程,传说他要到我连视察。他是知道我在这个地方的,我暗自激动,无比的激动,盘算着他一定会接见我,我在心里把想说的话,修改预演了好多遍。连队也是无比地重视,我们提前三天打扫卫生,我带人把猪圈里十八头猪的猪毛都修剪得整整齐齐,连猪的脚指甲也剪短了。但是到最后,他没有来。我很失望,甚至有一点点的怨恨。有一天,团政委陈树茂来到我们连,悄悄找我谈话,说是军区一位首长让他转告我,一定好好干,争取提干的机会。年底,我由战士直接提干,当了排长。到这时候我才隐隐悟到,外公不让我留大城市,而是把我发配到这个遥远的海岛上来,是大有深意的,因为从一九八〇年之后,军队干部制度改革,战士提干,必须考军校,而在艰苦地区,可以有少量的转干名额。我成了极少数的幸运者,对老人家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那年春节,我回杨家湾探亲,高兴之余,告诉家人一件不好的消息——大舅杨继军出事了。杨继军先是在部队干,在副团长位置上转业回龙城,当一个什么公司的董事长,贪污公款,数额不小,判了无期徒刑。外祖母愣了半晌,才道:“俺总说,钱是害人的,做官跟走路一样,一不小心就会摔跟头。继军都当团长了,他缺钱吗?不缺,可他还是管不住手。你姥爷一大把年纪,儿子这样,他得多难过呀!母亲怪外公只知道自己当官,不会教育儿子。外祖母不同意,坚持说,不怪他,他家的事,俺觉得他说了不算,一准是小老婆说了算。又说,现如今娶小老婆的,都是小老婆说了算,因此他家老大坐牢,不怪他,要怪只能怪他后老婆教养不得法。



14


我提干不久,外祖母就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说是没有老婆安不了心。我成了大军官,当然不会从村里找,也不会从乡里找——当年的公社,现在又改叫乡了;荒凉的海岛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居民,我也不打算就地取材娶一个渔家女。我很想把家安在龙城,毕竟是大城市,部队不养老不养小,将来我转业,老婆在龙城,我自然符合进龙城安置的条件。她却不同意,说是离杨家湾太远,一旦结婚了,想回杨家湾看她,就难了,她会想我的。她托人从县城帮我介绍了一个,女方叫徐桂萍,在邮局工作,虽然不是干部身份,但是个正式工,铁饭碗;她父亲是县一中的高级教师,母亲在工厂干财务,下面有一个弟弟,高中在读。综合来看,家庭条件蛮不错。为稳妥起见,我和女方见面之前,她先替我“相”了一回。女方性格温和,低眉顺眼,说话细声细气,长相也不错,挺耐看的。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人家,立刻催母亲给我写信,把女方夸成一朵花,恨不能拉我和人家立马入洞房。利用那年探亲的机会,我和小徐见过两次面,感觉她真挺不错的。她也比较中意我。那个年月,军官社会地位比现在高,女方也不怎么介意两地分居之类的困苦。我们的婚事很快就确定下来了。婚后,母亲和我聊天,告诉我,姥姥不让我在龙城找对象,就是怕我跑远,风筝飞远了会断线,她可不想让一个远方的女人把我拽走。她怕了,怕极了,不想让任何一个亲人离开她的视野,她得把风筝线稳稳地攥在手里。结婚之后,我和小徐商量,先不急着要孩子,玩几年再说。她同意。但是外祖母又不干,说是没有孩子扎不了根,她喜欢小徐,怕她将来吃亏,于是经常做她的工作,甚至吓唬她说,没有孩子,你拿什么拴男人的心?春儿在外头走南闯北,什么样的人都能遇见,要是遇见一个他后老婆那样的妖女人,春儿跟人家跑了,你哭都来不及!她这是用现身说法来教导小徐。小徐竟然给说通了,来海岛探亲时,坚持不避孕,结果很快就怀上了,却又不告诉我,一家人都替她瞒着我。年末我回家,发现她肚皮上像是扣了口大锅,吓我一跳。我还能说什么?我们的女儿晓蕾就是这么着来到人间的。因为是个女孩,她照例高兴不起来,虽然嘴上说,时代不同了,生男生女都一样,但是背后又撺掇小徐再生一个。她做梦都想要一个男孩。计划生育抓那么严,怎么生?在杨家湾可以“偷”生,大不了交点罚款。她的方案是,生下来偷偷送到杨家湾,由她和母亲来抚养,对外就说是“捡”的。杨家湾离海岛那么远,部队是不会知道的。村里这种情况有不少,没见哪个出纰漏。这简直是小孩子游戏,我坚决不干,给她讲政策,她不听。末了,我吓唬她说,杨继军不是坐牢了吗?我要是违犯计划生育政策,即使不坐牢,我这个连长最起码得撸掉,您这是想让人家后老婆笑话咱?这才把她给吓住了,以后没再提偷生的事。三十五岁那年,我从营长的岗位上提出转业。之所以离开部队,主要是因为两地分居困难多。我曾动过心思,想让母亲给外公写封信,请他老人家出面帮我调离海岛,最好调到龙城去,小徐和晓蕾就可以随军过来,一家人团聚。母亲答应写信,说:“这辈子最后求老人家一次,以后坚决不再张嘴。都没想到,又是她横插一杠子,偏偏不同意,说:“人家不当官了,说话不管用了,你们忍心让人家为难?你们不想想,人家就是想办,还有他后老婆呢!他夹中间,多难受!人要活个志气,咱不能老麻烦人家。她这么一说,这事就没法往下进行了。我只好提出转业。按照政策,像我这种情况,只能回原籍安置。但是政策也不是没有空子,我是有机会混进龙城的,外公的一个老部下、曾经担任我团政委的陈树茂如今是龙城副市长,分管军转安置,我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他答应替我想办法,嘱我先不要给任何人说。我沾沾自喜,回家待分配时,忍不住把消息透露给家人。我的如意算盘是,只要我进龙城,有陈副市长托底,把小徐调过来,不是什么大问题,晓蕾就可以到龙城上学,父母亲和外祖母自然也可以进城跟我住。杨家湾太远了,就不回了,那二亩薄地,扔给别人种算了,一年挣不了几个钱,不如让父母亲来龙城摆个摊卖水果冷饮实惠。全家都很高兴,就等我进龙城工作,把他们捎带过去。但是,除了她。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刚把想法和盘托出来,她当下就急了:“你把俺弄去龙城干啥?俺才不稀罕呢……都走了,谁来给俺公公婆婆上坟……你们都走吧,俺哪儿也不去,俺活在杨家湾,死在杨家湾,埋在杨家湾!她赌气,竟然一天没吃饭。我们从没见过她生那么大的气,感到不可理喻。她为啥不愿去龙城?她怕什么?她有啥忌讳的呢?我们都猜不透。母亲一个劲地摇头,说:“这老太太,疯了!糊涂了!越老越糊涂!没人拧得过她,弄得我没脾气。年底,我转业回到县城。按她的要求,每周回杨家湾一次,看望她和父母亲。

 

……(未完)

2019-6《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吊马桩/005  田 耳

过 来/035  陶 纯

廊桥夜话/058  张 翎

塬  上/178  陈 玺

 

短篇小说

初 冬/148  李 亚

月光奏鸣/158  西 飏

 

散  文

男左女右/102  周晓枫

性灵告白/136  林幸谦

 

思想者说

余生悲凉/169  张 喆

 

译  界

艾莉丝·奥斯瓦尔德诗选/194  李 晖  译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大国引擎/198  余 艳

 

诗  歌

穿越星宿的针孔/220  郑小琼

刀锋与坚冰/223  袁永苹

卡桑德拉/225  张曙光

病 妻/227   陆 健

短诗集萃/230  刘双红  张巧慧  陈广德  张于荣 等

 

艺  术

封  面 白影-线 之二[局部]  周 力

封  二 春回草原(油画)  张 利

封  三 古老的心愿(油画)  张 利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郭新民

 

其  他

2019年1—6期总目录/238

悦-读

2019-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陶纯:过来

微信·专稿︱柳建伟:在历史的缝隙中寻找好看的故事

2018-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陶纯:我的两个战友

2018-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陶纯:我的两个战友

微信•专稿|陶纯:写作的意义(创作谈)

评论|张丽军、李君君:在军事文学领域不断开掘——陶纯小说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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