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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陶纯:我的两个战友

陶纯 十月杂志 2020-02-14

再不点蓝字关注,机会就要飞走了哦

陶纯,男,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首届高研班。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有大量长、中、短篇小说见于各文学期刊,部分作品被各类选刊转载。曾两次获得“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两次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三次获得“全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两次获得“中国图书奖”,以及《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中国作家》等刊物优秀作品奖;2003年后转向影视剧本创作,有8部剧作拍摄面世,影视作品先后五次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四次获中国电视剧“飞天奖”。2014年回归文学创作,长篇小说《一座营盘》入选2015年度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当代》长篇小说“年度五佳”。2017年出版长篇小说《浪漫沧桑》,入围2017年度“中国好书榜”。现为解放军战略支援部队专业作家。

我的两个战友

陶  纯

1995年秋天,张无私怀揣林法五写给C首长的一封信,秘密去了北京。

写信容易送信难。拿到林老的亲笔信后,他犯了愁——怎样把信送到C首长手上。

邮寄一是怕邮局给弄丢,二是怕C首长身边的人把信扣下,到不了首长手里,这种事太正常了。

他未来的命运就系在这张纸片上,最好的办法就是亲自送去,确保万无一失。直接请假去北京,找不到合适理由,幸好眼下有几份老干部档案,需要送军区,可以拐个弯去北京——这个问题迎刃而解。

然而,更大的问题迎面而来,C首长身居高位,绝不是他说见就能见上的,且不说搞不清C首长在哪办公,家住哪里,即使是到了门口,层层给人拦着,他也进不去。

他绞尽脑汁去想,北京有何人能帮他搭个桥牵个线,总部机关倒是有几个从本军调过去的人,但他与这几人交情不够,仅仅认识而已。他先打电话找了其中一个,刚说了个开头,对方马上就为难地说,不在一个院办公,更高攀不上C首长身边人,随即把电话挂了。

他想到了一个老乡老黄,老黄是军报记者,老家和他一个县,安徽肥西。有一年老黄来军里采访,宣传处长知道他与李和平的那层关系,委托和平找到他,提出想请杨政委百忙中出个面,陪黄记者吃顿饭。他想办法把政委给搬了出来,那晚大家都喝得很开心,老黄感觉非常有面子。那以后互相通过几个电话,还曾相约,抽空一块回趟故乡。但他不当秘书后,没再联系过,他唯一担心的是,老黄不再认他这个老乡。

往报社打老黄办公室电话,接电话的人说,老黄出差了。又问外出多长时间,对方说,刚走,半月左右。他心凉了小半截。他不想等,翻腾出了老黄的BP机号码,牙一咬心一横拨打了传呼。

但是老黄半天没回。早过了下班时间,天黑透了,他饿着肚子,不想走,怕错过老黄回话。

晚上九点多钟,他饿得实在受不了,打算关门走人,正要锁门时,座机突然响了,他扑过去拿起电话,谢天谢地,正是老黄!老黄说他来新疆军区采访,忙了一天,刚刚抽出点时间,问他什么事。他硬着头皮把要求说了。

电话里,老黄愣了好一阵,才说,以他的经验,不能去单位,太惹眼,能去家里最好。他赶紧说,希望能给个地址。老黄又是一阵发愣,末了说,他试试看,就把电话扣了。

一连三天没有等到老黄的消息,他的心凉了大半截。处长催他赶紧送档案,他暗自决定,就是搞不到地址,也得去一趟北京,到了北京再想办法。从家里去火车站的路上,突然接收到老黄打来的传呼,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北京地址。那一刻,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心想在部队,有个好老乡,是多么的难得……

去北京的那晚,虽然买了卧铺票,但是由于脑子是乱的,说不上兴奋还是担忧,他一夜没怎么阖眼。天亮到了北京站,下火车之前,他去厕所仔细洗漱了一下,又把军装换上,出了站,费了好大劲才打到一辆黄面的,奔向传呼机显示的那个神秘的地方。

还剩最后一道关口——怎样面对面把信交出去。面见C首长,他当然不敢奢望,到了首长家门口,他家里的人总可以见上吧?

尽管做了心理上的准备,到了地方后,还是急出他一身汗。门口执勤的警卫战士,既不给往里面拨电话通报,也不负责寄存转交物品,说这是规定;当然更不可能放他进去,只是让他直接联系王秘书。要是能联系上王秘书,他何必跑一趟?那战士或许是大官见多了,他一个少校军官根本不放在眼里,懒得再搭理他。他赖着不走,战士冷冷地警告他,这地方不能多待,赶紧离开。

他傻眼了。

真是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难的事。

他到附近的马路边溜达,感觉时间在身边嗖嗖地流走,一会工夫仿佛苍老了十岁。不知过了多久,他又鬼使神差转悠到那个门口,看到哨位上换了副新面孔。他鼓起勇气,上前再一次提出,麻烦给C首长家通报一下,他要呈送一封重要的信。

结果与前次一样,不行。

他简直要绝望了,真想把那封信甩到门口走人——再耽搁,恐怕赶不上回阳城的火车了。

天无绝人之路——走出几步后,他依稀品味出,这个兵说话带有浓浓的安徽口音,便停下来,改用安徽腔说:“班长,我家是肥西的,咱俩是老乡吧?”

那战士笑笑说:“我家肥东。”

事情顿时有了转机,小老乡态度立马转变,左右看看,给他支招说,可以用门卫电话打军委一号台试试,就说找C首长的王秘书,兴许他接电话。并且说,王秘书也是安徽老乡。

他脑子豁然开朗,按照小老乡提供的一号台号码,居然顺利地找到了王秘书。王秘书听他磕磕巴巴讲了几句,不冷不热地说:“你等着。”

那边电话挂了。

不一会,一个精干的小战士从院里跑出来,是C首长家的勤务兵。他恭恭敬敬把信递上。这一刻,他感觉世界是那么美好。

 

两个多月后,我接到无私打来的电话,他笑呵呵地上来就说:“陶鲁达你听好,以后你到北京,有人管你饭啦!”

“……怎么了?”我有点懵。

“我接到调令了,去北京!”

原来林老给C首长写信时,临时改变了主意,说:“去军区干啥?好不容易求他一回,要办就办个大的!干脆去北京!你挺会侍候人,让他把你留到身边,这多好!”

“这样行吗?”他心里打鼓,怕胃口太大,给搞砸了。

“只要小C还认我这个老排长……当然了,人会变的,这要看你小子的运气啦。”

调令从军区下到军里,知道的人都很吃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们终于相信林法五与C首长确有很深的故交,老家伙够狡猾的,隐藏了这么多年才露出马脚。但是这时候林法五已经携老伴去了深圳,想动个心思再找他帮忙,已经晚了。

张无私再次成为军里的焦点人物,本来他已经被遗忘。就这么一下子,他的风头盖过了冉冉升起的笔杆子李和平,很多年以后,他都是84军的人嘴里的一个传奇人物。

办好手续,就要去北京总部报到,该告别的,张无私都告别了,唯有杨政委那里,他一直没去。自从不当政委秘书之后,他一次也没进过政委办公室,更没去过政委家。因为他只是个普通干事,首长不叫,不能擅闯,况且由于自己工作严重失误,影响到首长,他也没脸再往上贴。

现在他可以“趾高气扬”地去告个别,却又不想真给首长留下趾高气扬、小人得志的印象。

他打算临走前,给杨政委打电话道个别,就不见面了,只要礼数尽到就行。

星期五下午,他最后一次参加干部处党小组会,学习江主席重要讲话。会前突然接到通知,政委要亲自来参加,弄得大家手忙脚乱的,赶紧打扫卫生隆重迎接。杨政委到后,处长认真宣读了几份文件,众人又轮流发了几句言表态,说的基本都是重复的话。

最后请杨政委发表重要讲话。杨政委简略讲了几句,话题转到即将到新单位上任的张无私身上,杨政委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说他是“难得的人才”“84的骄傲”,叮嘱他到了总部好好干,给军里争光,并且以后“常回家看看”。

真是给足了他面子,让他感到心里暖融融的。望着政委远去的背影,他突然意识到,政委来参加党小组会不过是走过场,真正目的是借机来跟他告个别,这样既避免了单独见面场面尴尬,又补偿了对他的亏欠。首长想得真细,令他好生感动。这就是水平啊!

和平打来电话向我“汇报”,说专门置办了酒席为无私饯行,还代表我给无私敬了三杯酒。他略带伤感地说:“军营三兄弟,以后就分别在三个地方了,想聚到一起,难了。”

我说:“你赶紧调龙城来,或者想法调北京去,大地方好发展。”

他说:“我还是先扎根基层好。我的原则是,明明白白做事,干干净净做人,万事靠自己,不想求人,不走歪门邪道。”

和平对于凭关系办事历来反感,认为应该凭真本事进步。他话里的意思,显然是挖苦无私。

这二人表面和气,其实互相不服气,一直较着劲呢。和平刚当上副处长时,无私曾给我打电话发过牢骚,说,一颗好心,顶不上一张好嘴,会做的不如会说的,像和平他们宣传部门,不就是耍嘴皮子、玩笔杆子的吗?就会玩虚的。

兄弟二人在军界混,就像运动员上跑道比赛,都想抢到前头,互相有点不服气很正常,这也正是他们继续前进的动力之一。不像我,给甩到了地方上,到一个狗都不理的单位,没人会羡慕忌妒我这样的人。想到无私、和平都在不懈努力,我决定以后少睡懒觉,少找人扯闲篇,多写作品,多获奖。

总不能给那二位兄弟丢脸吧?

 

张无私到北京后,并没有被安排到C首长身边工作,他去了总部直属的机关事务管理部当参谋。这个安排让他颇有点失望。

他当的是队务参谋,他给杨政委当秘书之前就干这个岗位,算是干老本行。这个岗位在总部机关不显山不露水,因为机关的兵并不多,稀稀拉拉,不需要出操走正步,他感觉有劲使不上。

总部机关太大,人太多,水太深,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总感觉分不清东南西北。如果一直在这个岗位上待下去,他永远会默默无闻,会被时间湮没。而这不是他来北京的真实目的。

硬着头皮上了几个月的班,他愈发对自己的未来感到失望。李和平说得没错,他不会说,不会写,没有自己的专业,连配发的电脑都不会用,他来北京干什么呢?喝西北风?

那一阵子,他打给我的电话比较频繁,述说自己的苦恼,说他现在真的很羡慕和平,那么能写会编,口才也好,机关很需要能写材料的人,各级领导都喜欢能说会写的人,偏偏他不行。

我劝他不要急,北京那么大,机关那么多人,并不是人人都能写会说,人家能混,你为什么不能?说到底,这个世界,能人干将是少数,大多数人是平庸的,混吃等死的,你把本职工作应付过去,不出差错就可以了。我还举自己为例说:“你知道,早先我想做中国的聂鲁达,心比天高,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现在我发现,我也就是个平庸的诗人,前不久评龙城文学奖,我以为会稳拿把攥,结果落选。怪谁呢?我老婆怪我没活动,我只能怪自己没写好。对不对?”

他自顾自说:“我还是得想办法发挥自己的长处。”

他真正的拿手戏是侍候人,说好听一点,会服务。这一点林法五看得很清楚。如果不发挥自己的这个长处,以己之短比人之长,永远会落在人后,这是毋庸置疑的。

来北京后,他朝思夜盼C首长哪一天能想起他来,召见他一回,给他个当面向首长说一声感谢的机会。却又不敢过分奢望——首长身居高位,日理万机,不可能召见每一个施恩过的人,他一个小萝卜头,恐怕早给忘到脑后了。

转过年来,C首长退休,他更不抱希望了。

 

突然有一天,桌子上的电话急促响起,军委一号台来电找他,说是王秘书通知,让他本周六下午四点来C首长家一趟。

放下电话,他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不会是假的吧?

这无疑是天降大喜,或许是他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开始纠结,带什么东西过去?总不能空手吧?在安徽老家,即使是随便串个亲戚,也得提一只鸡割一块猪肉什么的,何况是去见这么大的首长。他考虑来考虑去,列了几个方案,总是不满意。眼看到了约见的时间,还是定不下来,急得心里蹿火,眼皮子直跳。

最后的关头,他索性大胆决定:任何礼品都不带,就空手去。因为据他过去的经验,首长家啥也不缺,带去反而是累赘。这个决定使他不再纠结,变得很放松。

他顺利地踏进了C首长的家门,院门口和家门口的警卫只扫了一眼他的军官证,痛快地放行,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严格盘查。他早到了近半个小时,那个上回去接他信的小勤务兵把他领进会客厅,说,首长去游泳了,一会就回,请他稍等。

小勤务兵给他倒上一杯清茶,一转眼不见了,偌大的客厅里,就他一人,他有点紧张,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他看到客厅里的摆设出乎意料地简朴,丝毫谈不上奢华,他还看到木头茶几下面,有缕缕灰尘,沙发缝里,灰更厚,地板砖上也有星星点点的尘迹。心想闲着不如干点事,暖气片上搭有一块干抹布,他起身拿到手,从一个浇花的塑料壶里倒出一点清水,湿了抹布,开始擦起来……

他干得很仔细,很投入,就像在自己家里,以至于有人进屋,他都没有察觉——似乎觉得不对劲,转过身,仰起脸来,突然看到一个过去电视上、报纸上经常见到的熟面孔,赫然立在客厅门口,门外还站着一个四十出头的军人,估计是王秘书,二人脸上都带着平静的微笑,欣赏地望着他。

他急忙利索地站起来,弹一下衣服,上前几步,稳稳地立定,庄严地抬手向首长敬礼。敬礼是他的强项,一点不比仪仗兵差。一个军礼就能看出一个人的素质,他是过硬的,见过大场面的首长,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那天下午,C首长和他谈了不到二十分钟,主要问了问林法五的情况,他把知道的都如实说了。当说到林老家里的沙发时,他观察到首长的眼圈红了一下,首长突然举起大手,用力一挥,感慨道:“现在我们需要的,就是要找回这种精神啊……”

临走,首长非要把他送到小院门口。首长在他这个陌生人年轻人面前所展露出来的慈祥和平易近人,令他终生难忘。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求,往往越是大首长大领导,越是态度和蔼,越是好说话。

经过院门口的警卫身边时,想起去年站在这里的那个肥东籍小老乡,他问了问。对方回答,去年底复员了。

那个小老乡有同情心,很灵活,不死板,是个值得培养的好兵苗子,放走了挺可惜。

而那些太死板太较真的人,总是不讨人喜欢的。

 

时间过得很慢,一年之后,张无私终于在苦熬中等来了机会。

C首长的警卫参谋孙士国提了副师,到一个局担任副局长,据说是王秘书推荐的张无私。来前,单位领导严肃地找他谈话,一再强调他仅仅是去“帮助工作”,至于能否正式到首长身边,关键要看他的表现。

这些不用说他也知道。他对自己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从到C首长身边第一天起,他就把自己“拴”在了首长家,“试用”期满之前,他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失误。

C首长退下来后,外出活动少了,作为首长身边的警卫参谋,安全保卫工作并不重,要做的无非是陪首长散散步、游游泳,处理一些与首长有关的杂事,担子并不重。

其工作重心主要是忙活首长家里的事。

C首长的家事,主要是侍候好两个人——首长老伴曲阿姨、小孙子俊杰。另外还有胜利——胜利是条狗。

先说小俊杰。俊杰八岁,父母都在美国工作。俊杰长相可爱,白胖白胖的,像个洋娃娃,也很聪明,就是淘气,十分的淘气。俗话说,七岁八岁狗都嫌,他这个年龄正是淘气的时候。用曲阿姨的话说,小男孩淘气,是好事,不是坏事,淘气是聪明的表现,那些蔫不拉叽的小孩子,往往长大了很愚笨。

孙参谋与张无私交接时,悄悄嘟囔了一句:“在首长家七年,最头疼的就是小俊杰。”需要每天开车接送俊杰上学。无私头一回开车送他,车未停稳,他就开门下车,差点被一辆自行车撞上,吓了无私一头冷汗,一把拉住他,刚要说他,没想到小家伙张嘴就咬了无私手臂一口,让他领教了一回厉害。

他清楚,小俊杰生在这样的家庭,被爷爷奶奶和所有人哄着宠着,调皮捣蛋不听话是难免的,必然的,一言不合,就爱咬人踢人,当然他不敢欺负爷爷奶奶,只对付其他人,也很少当着爷爷奶奶的面咬人。他不是爱咬人吗?无私想,索性就让他咬个够。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无私有意找茬批评他几句,惹恼了他,扑上来就咬。无私把车停好,把他提溜到路边的小树林,看看周围无人,挽起袖子,把胳膊伸到他嘴边,闭上眼睛让他咬。他正在气头上,真敢咬,几口下去,无私胳膊上血淋淋的。无私一动不动,瞪着红眼珠子恶狠狠地说:“咬呀!再咬呀!狗崽子!”

俊杰竟然害怕了,往后退了退,抹抹嘴上的血,左右看看,呜呜哭了起来。

从那以后,俊杰居然很少咬人了。

没人知道是无私治好了他的毛病。

无私的儿子张凯,比俊杰小一岁。以前在家,无私很少抱儿子,也很少带他玩,带孩子做家务全靠老婆刘婷。现在无私把小俊杰当成张凯,真心地爱护他,疼他,为了照顾好俊杰,他做什么都愿意,再累再苦也心甘。

再说胜利。胜利是条大狗,来首长家七八年了,差不多和俊杰一样的年纪,首长和曲阿姨都很喜欢胜利,尤其是曲阿姨,视它为“二孙子”,它一撒欢,曲阿姨就高兴;它闷闷不乐,曲阿姨也跟着不开心。无私每天的工作之一,就是照顾胜利,傍晚或下午必须带它出去遛弯,时间至少一个小时。

以前孙参谋喜欢在首长驻地遛狗,这个院子住着七八家高级首长,有的尚在职,无私怕其他首长家有意见,只要天气好,他都带胜利到外面去转悠,从院子后门出去,走不远就有一个开放的街边公园,那地儿宽敞,非常适合遛狗。

小公园对面是一家军队干休所,住在里面的全是些级别较低的离退休老干部,军级居多,不少人认识胜利,知道它是C家的狗。时间长了,无私也认识了一些老干部,他发现大多数老同志都是令人尊敬的、友善的,当然也难免有不友善的、刻薄的。

这天,他就碰上了一位。这位老同志爱发牢骚,无私对此人有点印象。这天下午,他牵着胜利刚到一会,那位老同志转悠过来,眯起眼睛瞧了瞧胜利,又眯起眼瞧了瞧他,慢条斯理地问:“你什么职务?”

他回答:“副团。”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预感到面前这位可能要发难——也许说自己是个士官就好了。果然,对方冷哼一声,指点着他道:“你堂堂一个团级干部,应该到部队带兵,对不对?你爸妈要知道你在外面给人家带狗,会不会难过?啊?”

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他“狗秘书”了,把他噎得不由倒退两步。

无私发现,战士入伍一年之后,经过教育,这时候他觉悟最高,上战场,他会不惜命,是抛物线的最高点。以后随着职务升高,官越大,有人觉悟开始下降,到后来,什么都计较。有了车,嫌车不好;有了房,嫌房子不好,就知道攀比。有的成了军以上高级干部,待遇那么高,还是想不通,整天骂骂咧咧,好像党和国家欠他很多。个别退下来的老同志,脾气大,爱训人,看谁都别扭,看什么都不顺眼,生怕别人怠慢自己,尤其特别喜欢攀比,总觉得自己这辈子吃了亏,相当难缠。军级离退休干部每户只配一个司机,不配炊事员,更不可能配秘书和警卫人员,跟上面的大区副相比,待遇差好多。C作为总部首长,待遇更高,退下来后,秘书、警卫人员、司机、炊事员、勤务员都是配全了的。无私牵着C家的大狗整天晃荡,有人是有气的,看不惯的,今天这位就是一个代表。

望着眼前这位说话不留情面的老同志,无私虽然心里有些不快,但不会表露出来。他非常理解这些老同志的心情,谁老了都会添些毛病,看不惯就要放炮,他们有这个资格。于是,他恭敬地笑笑,温顺地说:“老首长!谢谢您的关心。请您多多保重。”

老首长气哼哼地把脸扭向一旁。无私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便带胜利拐向别处。从那以后,他基本不再到这片地方来,换了一个遛弯的地方。他不希望因为自己和胜利,而使某些老同志对C首长有意见,他得像保护自己眼睛一样保护首长的声誉。

 

侍候人不难,难的是有人难侍候。

后来无私告诉我,让他苦恼的并不是上面说的那些,而是曲阿姨。

开头几个月,曲阿姨确实给他出了不少难题。

我去北京参加一个文学创作活动,其间给无私打了一个电话。他让我在宾馆等他,他要等首长一家休息后,才能够脱身。

一直等到晚上快十点,他才匆匆赶来见我。我们在宾馆附近找了一家夜市,喝扎啤撸烤串,他讲了三个故事给我听,当然都与C首长夫人曲阿姨有关。

第一个是听来的。说是若干年前,生活困难的时候,曲阿姨时常防着炊事员,怕他偷吃。有一回她跑到厨房,炊事员正在切肉片,她悄悄数了数,一共有多少片肉。菜端上来后,她又数了数,发现少了几片。不久,这个炊事员就给换掉了。

无私是想通过这个故事告诉我,曲阿姨比较难缠。

第二个是五天前刚刚发生的故事,无私亲自经历的。他爱人刘婷带张凯来北京探亲——他调北京后,刘婷和儿子尚未来得及办随军,仍然生活在阳城。首长听说他爱人孩子来了,特意给他放三天假,让他带娘俩好好逛逛。刘婷和张凯都是头一回来北京,第一站自然奔天安门。那天上午,刚到天安门,他包里的“大哥大”响了,他知道不会有好事,硬着头皮接了电话,一号台的话务员通知说,请他速回驻地,曲阿姨找他。

刚离开就叫他回,他以为出了什么事。打辆车急匆匆赶回C首长家,却原来是曲阿姨服药时,不小心撒了一粒药,药丸滚落到柜子底下,老太太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弯不下腰,捡不起来,一着急,便摸电话找他。

第三个故事,是前天发生的。他带老婆孩子到了颐和园,刚要上船,“大哥大”又响了,还是一号台电话,还是曲阿姨找他。他心想,不会又撒了药吧?憋着一股气返回驻地,这回更绝——老太太说,刚切了个西瓜,吃不完,怕浪费,请他回来吃块西瓜。

晚上,刘婷听说后,哭了起来,说你这是过得什么日子?不行咱别干了,北京不好待,你转业回阳城去。哪里不能混饭吃,非要受这个洋罪。他耐心地分析说,曲阿姨绝对是个好人,没有坏心眼,这么折腾他,是有原因的,原因就是她不希望孙参谋走,孙参谋在C家七年,老太太离不开他了,她不想让孙走,老头子偏让孙走,她有意见。可是,首长总得关心部下的成长吧?有个好机会,给孙提职,不放他走,就耽误了。就为这个,老太太有气,不把气撒到他这个新手身上,又能撒到谁身上?

刘婷根本听不进去,她受够了,执意要带儿子回去。昨天一大早,娘俩离开的。他与她们娘俩已经有一年没见面,本来刘婷请了一个月探亲假,可是连来带回才五天,珍贵的假期全糟蹋浪费了,他今年肯定回不去,再要见面,最快也得明年。

听完三个故事,我怒骂一句,闷头喝下满满一大扎,噎得直打呃。抬头看,我发现无私情绪非但不见低落,反而很亢奋,目光坚毅,炯炯闪亮。他认为这是上苍对他的考验——既是重大考验,更是重大机会。林法五写信推荐他时,他就曾暗暗发誓,一定要成长为一个最会侍候人的人,绝不辜负林老的期望。曹操说,男儿要胸有大志,腹有良谋,这个他做不到,水大漫不过堤,他只会侍候人。现在机会来了,遇到一点小困难,受点小委屈,算什么呀?再苦再累也要熬下来。过去有句老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在不能这么说了,干什么都是革命工作,为C首长全家做好服务保障,是他的本职,更是他的福气——并不是人人都能有这种机会的!不是吗?

想起他曾经说过:男人到世上来,不是混饭吃的,而是来争口气。如今我终于参透了无私的想法——事情明摆着:侍候好一个人,比啥都强。C首长虽然退下来了,但是威望仍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今中国,永远不要小瞧老干部的能力。他一个农村孩子,没任何背景,也没有什么出众的才干,若想进步,再没有个强有力的支撑,他能走多远?

无私跟我碰了碰杯子,抿一小口酒,有些动情地说,小时候听艺人说书,有句话给他的印象最深,永远忘不了:没有刘备,张飞就是个卖肉的,关羽就是个编筐的。所以,他无比珍惜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任劳任怨不抱怨,愿意把C首长一家人当成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在C家站稳脚跟。

见他毫无委屈之意,反而信心满满,斗志旺盛,我也随之平静下来,肚里不再有气。无私只能喝一扎啤酒,不敢喝多,他害怕夜里首长那边有什么紧急情况,他得时刻保持清醒,不能放纵自己。

看上去他很疲惫。时候不早了,我想让他早点休息,便提议散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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