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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艾伟:敦煌

艾伟 十月杂志 2022-10-16
艾伟,著有长篇《风和日丽》《爱人同志》《爱人有罪》《越野赛跑》《盛夏》《南方》,小说集《乡村电影》《水上的声音》《小姐们》《战俘》《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等多种,另有《艾伟作品集》五卷。多部作品译成英、意、德、日、俄等文字出版。现为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

敦 煌

艾 伟


就在小项和陈波通话的时候,一条短信蹿了进来。小项迅速打开短信。是那个卢一明发来的。短信大胆直白:我想你。小项的心跳震天动地,她甚至怕陈波在电话的那头听到。有很长时间小项没有说话,陈波问怎么了。小项这才反应过来,说我有事了,空了再聊。然后就迅速挂了电话。她还没来得及回他短信,房间的门敲响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从胸腔里飞出来了。刚才她已打了几个委婉拒绝的字,没来得及发出。她决定删掉。这时,陈波的短信进来了,问她为什么电话挂得这么急?好像是陈波的这个短信让她下了决心,她突然有点厌烦,狠狠地按下按钮关掉了手机。她打开房门,卢一明一把抱住了她。当卢一明离去,小项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她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她和卢一明才认识不到一天,她竟同他上床了。她回味着刚才的情形。他很好,她很享受。她认定他是高手,是个惯犯。他竟带了避孕套。她对此竟涌出小小的妒忌来。不过小项心里还是涌出一种奇怪的幸福感。她终于了了一桩心愿。他比她想象的要好。她想同人分享她此刻的心情。她自然想到了周菲,拨通了周菲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音乐声。周菲可能在某个剧场排练。得到赵总的钱后,周菲便开始排练她的舞剧。漫长的排练。边排边改。周菲说。小项管不了那么多,此刻她就想分享。她只有周菲可以倾诉。小项听到自己在电话里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声音里有一种扼制不住的欢喜,好像她突然得到渴望中的宝物,急于示人。男人和男人不一样。小项说。什么不一样?周菲问。周菲听了很久才明白怎么回事。周菲从排练厅出来,听小项细说。我高潮了,以前没有过,陈波很快。小项说。周菲很吃惊的。小项和陈波结婚快五年了,并且有了孩子,小项竟然才知道女人的秘密。周菲本来想骂几句小项的,听了这话心就软了。这是小项应得的。她告诫小项,一定要小心,别怀上孩子,除非你打算和那个花花公子结婚。小项说,不会,我爱陈波。周菲冷笑一声说,你对陈波的爱很奇特。英国教授是个中年男人,相当肥胖,他挟着讲义从教室门进来时,昂着头,摇晃着身子,步子结实,像一只在河边奔走的鸭子。英国人对中国戏剧界的情况并不了解,讲解得十分简单,属于低级课程。小项和卢一明同桌。卢一明小声对小项说,这些西方人,总是以他们为中心,居高临下看我们,以为我们还是蛮族呢。小项忍不住笑了一下。卢一明不太说话,说出来倒是一句是一句,甚至有些刻薄。这课确实无趣,小项的思绪就飞了。卢一明身上散发着热烈的气息,就好像小项身边置放着一只冬天用来取暖的火熜。想起昨晚的情形,小项一下子有了感觉,一股暖流从身体里流过。卢一明仿佛知道小项的心思,在课桌下拉住小项的手,在小项耳边说,昨晚你哭了。小项顿时耳根发烫。她感到昨晚自己确实有些失态,快感在她身体里爆炸时,令她猝不及防。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她觉得自己的手会撒娇了。她甚至想掐疼卢一明。卢一明不想忍受这种课,偷偷地溜出课堂。小项觉得教室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这之后,小项一直在玩手机,她希望卢一明会短信她,让她逃课。现在她不会再迟疑,她会毫不犹豫从教室里出去。也许对英国教授不礼貌,她无所谓,反正是“蛮族”,没所谓的教养了。她专注于手机,听到有同学在和英国教授交流开放式舞台让每一个观众成为演员的可能性,同学认为这在西方行得通,在东方有难度,因为东方观众比较含蓄,不愿在公众场所放开自我。小项在课堂上心猿意马地坐了半个小时,也偷偷地溜出课堂。到了教室外,她就发了一条短信问卢一明在哪,并告她也溜堂了。卢一明迅速回她,你在房间?小项回复,是的。小项回自己房间,卢一明已站在门口。小项说,你这么着急?卢一明没吭声。小项想,这句话等于在说自己,是她这么着急,谎称自己已到了房间,好像怕他不会约她似的。如果说昨天晚上小项的身体或多或少有些拘谨,今天她完全放松了。她想男女之间要想深入了解最快的捷径莫过于上床了。多年后,小项对这个想法做了修正,她认为上床谈不上彼此了解,只是发现了另一个人最私密的习性而已,至于他的思想、品性、为人处世无法在床上完全看清楚,而是需要日常生活。既然课程是如此乏味,小项后来几乎每天和卢一明在偷情。她的身体变得十分敏感,动不动就会有反应。她觉得自己好极了,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尤物。这两天她几乎没想起过陈波,倒是想起过韩文涤。她替他感到可惜,她认为他至少是想要她的,但他完成不了。他注定不知道她的好。卢一明完事后喜欢抽烟。抽完一支烟,他会穿好衣服迅速离开,干脆利落。这让小项觉得他是个无情的人。不过小项没有多想,他能带给她快乐就够了。在他面前,小项不再是骄傲的,她对他低眉顺眼。他拿出烟,她会替她点上,然后她靠在他身上,问他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其实没有必要问,如果她和他没有以后的话,这些问题并不存在,但她就是憋不住。她想自己好像又用情了。她问,你有很多女人吗?卢一明调皮地看了看小项,反问,你说呢?小项说,你是个坏蛋。卢一明说,别胡思乱想了,我没那么花心。小项说,我才不信。小项又问,你怎么会看上我?你一眼看出我是个容易得手的女人?卢一明说,你容易得手吗?看不出来,我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小项不知道卢一明说的是真是假,很可能是逢场作戏,但还是有些感动,她主动亲吻卢一明。有一天,卢一明突然问,你去过敦煌吗?小项摇摇头。卢一明陷入沉思,一会儿,他好像突然惊醒了一样,没头没脑地说,敦煌是个令人怀念的地方。小项不知道卢一明为什么提起敦煌。不过她记住了这句话,记住了那个地方,记住了他说话的样子。那一刻他的目光是空洞的,好像敦煌本身就是个空洞的地方。在平常,他的目光都是坚定的,他看她时,她会觉得他的目光可以把她的衣服剥落,让她变成赤裸。她意识到,她和他只是在此时,她有过去,他同样有。她问,你为什么突然说起敦煌?他没回答。他把烟掐灭,起来穿衣服。他除了和她亲热,不愿说起自己的生活。她却有自己的想象,敦煌一定有着让他刻骨铭心的故事,敦煌对他意义非凡,而她让他想起了敦煌。她觉得她在他那儿更像是一个通往敦煌的媒介。三天的培训很快就结束了。分手的那天早上,小项主动让卢一明来她房间。他没带套子。小项想,这几天做得太多了,大概他都用完了。小项担心过怀孕,但她完全昏了头,不顾一切接纳了他。小项放纵而悲伤,被一种垂死的情感控制,好像末日来临,她和他从此再也没有未来。在激动的时候,小项问,你会不会想我?会不会到永城来看我?卢一明在点头。她敏感地意识到卢一明的敷衍。她想,真相就是如此,对他而言,这只不过是一次艳遇。她的身体突然僵住了。她感到痛感从下面传来。这三天她如此欢喜,可这会儿,他宁愿他是陈波,赶快结束。她闭上眼睛,眼角洇出泪水。这次她没给他点烟。她命令他赶快起床,去药店买一盒事后避孕药来。他有些迟疑(这迟疑也让她不快),不过还是去了。她一直躺在床上耐心等待,一动不动,好像她的肉身此刻是死的。半个小时后,他回来了。他变得比往日体贴。他给她倒了一杯开水,从盒子里取出一片毓婷,递给她。他说,这药伤身体的,你以后不能这么任性,我以为你是安全的,否则我不会这么做。她点点头,心里涌出暖流。她想,他还是关心她的。小项回家的那天晚上,陈波早早把豆豆哄睡,想和她亲热。她断然拒绝。拒绝的原因是下体不适。她怀疑那三天太放纵了,被感染了。她甚至有些担心染上的是脏病。陈波在一旁唉声叹气。她感到歉疚,有点怜悯他。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看到那两棵巨大的银杏,枝繁叶茂。它们在西门街有多少年了?小项曾听陈波说起过树龄,不过她忘了。陈波说,他小的时候觉得这两棵树一直通到天上,他有一个愿望,变成一只鸟,飞到树的顶端,去看看天堂的样子。四周十分安静,某些时候能听到豆豆的咳嗽声,陈波说,这两天豆豆支气管有点发炎,不过无大碍。小项紧紧抱住陈波,把脸贴在陈波的背上,说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等身体好了再给吧。小项感到陈波的身体紧绷。陈波是个自尊的人,他轻轻推开小项,说去睡沙发,这样难受。小项差点流泪,为了不让陈波看见,她转过身,又轻轻说了声对不起。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小项吓了一跳,床单洇了一大片鲜血。她吃了毓婷,提前来例假是正常的,不过血流这么多她还是害怕。更害怕的是感染,若真染上脏病,这时候流血麻烦就大了。外科医生陈波也吓坏了,让小项去医院。小项不愿意去,陈波很坚持。是陈波开车送小项去医院的。她本能地坐在后座,好像怕陈波看出端倪。若真的是脏病,她该如何同陈波说呢?她脸色惨白。她看到陈波的脸同样惨白。她还发现陈波没把她送到自己供职的医院,而是去了另一家。陈波解释,那一家妇科更专业。小项意识到陈波是个敏感的人,怀着和她一样的恐惧。恐惧让小项神情恍惚,好像这车子里埋着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引爆。这三天你在干什么?为什么打电话你老是关机。陈波问。我不舒服,躺在床上,我可能生大病了。小项停了停,又说,陈波,要是我真的生大病死了,你会不会难过?陈波回过头来,眼睛通红。他的手往后伸,握住小项的手,说,你不要胡说。在去医院的路上,陈波一直拉着小项的手。小项想起在杭州卢一明拉她手的样子,觉得那一幕像是一个梦境,一点也不真实。陈波好像也在某种恍惚之中,他的车差点撞到对面过来的一辆中巴。小项挣脱陈波的手,说你专心开车。检查的结果是没什么大碍,有中度的炎症,另外就是由炎症引起的例假混乱。谢天谢地,没有脏病。医生问,你最近吃了什么药物吗?小项连忙摇头,说没有。医生说,吃点消炎药,静养一些日子就好了。医生不知道陈波是同行,她严肃地对陈波说,一个月内不能有房事。又说,以后房事前要洗干净。这会儿陈波的脸是黑的,没听到医生的话似的,没有任何回应。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小项想起卢一明,她拿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告知他来了例假。对方一直没有回。小项因此一直在看手机。快到家时,小项才收到回信,只有一个字,好。小项的心颤抖了一下,想,她分手时的感觉是准确的,他真的没怎么在乎她,他就是个老手,也许他第一眼就看穿了她,知道她盼着出一次轨,并不需要太花功夫。事实上,他确实没费劲就得手了。日常生活中,陈波表现得非常好,下班准时从幼儿园或父母家把女儿接回,顺便买些菜,煮晚饭,然后一家三口一起吃。将近一个月,陈波一直躺在沙发上。小项通常会在睡觉前发一条短信给卢一明,问卢一明在干吗。卢一明往往如实回答,也会问候小项。小项虽然认为卢一明对她未必多有情感,可她还是指望着和卢一明交往下去。他们在杭州的三天中倒没说多少话,分别后才开始说些生活中的点滴。令小项遗憾的是,卢一明没有一句温存的话,好像那三天在他生命中并不存在。小项有时候会觉得卢一明回他短信只是在应付她,心里面多少有些失望。可有时候卢一明会主动发来问候的短信,小项又兴奋起来。慢慢地小项习惯了这样的交流,并在这种不涉情感而又私密的交流里,得到乐趣。只要把个人的期望降到最低,只要把愿望当成事实,一切都可以在想象里变好。小项甚至想过,也许有一天,卢一明会突然出现在永城,特意来看望她。周菲最近一直在排她的舞剧。小项抽空去排练场看周菲。周菲在台上忙。她们用眼睛打了一个招呼。小项在台下找了个位置坐下。他们正在排练其中的一个场景。小项听周菲说起过这个舞剧。周菲说,她不是女性主义者,不过她是女性坚定的维护者。周菲认为女性不需要同情,而是需要赞美。周菲没讲过剧情,不过小项猜测,剧情大概和周菲的生活可以一一对应。周菲排练的是家庭生活一幕,女主角以独舞的方式表达对丈夫的愧疚感。小项不觉有点羞愧。她回忆了一下,已有好久没关心陈波了。在排练的间隙,小项和周菲聊了几句。小项问周菲什么时候会上演。周菲说,一直在变化中,她自己都不知道会排成啥样,她希望把她的生命感受表达出来。小项本来想谈谈卢一明,她本以为一夜情不会生情,还是会的。她觉得自己太多情了。她想让周菲帮着分析分析。大概是刚刚看了周菲排练的片段,小项认为现在谈这事不太合时宜。这得要多无心无肝才行啊。和周菲告别时,小项说,戏挺不错的,我感动了,期待首演。周菲苦笑,只说赵总的老板出事了,可能会牵连到赵总,赵总那儿还有一半资金没拨过来,要是没有后续资金投入,这出戏可能就黄了。仿佛为了安慰小项,周菲又说,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是不是?几乎是周菲戏里的模仿,有一天,女儿不在,陈波在厨房做饭,小项突然从后面抱住了陈波。陈波回过头来,诡秘一笑,说,医生吩咐过我哦。小项说,没关系,我应该好了。陈波没回话。小项不放过陈波。陈波终于关掉了煤气灶,一把抱住小项,把小项扔到床上。一会儿,陈波满头大汗地从小项身上爬起来,到厨房继续做饭。小项躺在床上,内心对陈波生出从未有过的温柔。她想,陈波终究是豆豆的爸爸,别的男人再好也是假的。晚上躺下后,小项问起豆豆爷爷奶奶的事,说已有一段日子没见到二老了。陈波说,这段日子他们去东南亚玩了。昨天还打电话过来问豆豆想要什么礼物。小项沉默了。结婚这几年,在心里,小项并没有把陈波的父母当成亲人。陈波的父母倒是挺喜欢她的。这些年,二老一有空就满世界跑,回来时都会买礼物给她。她有好几只名贵的包是婆婆送她的。陈波说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情。小时候在奶奶家,中午午睡时陈波总是溜出来,爬到屋顶上,看隔壁家的院子。童年时他喜欢隔壁家小阿姨,她是村里的小学老师,人长得特别好看。她的老公在城里开火车,要一个月才回家一次。有一个男人经常在中午到院子里来,每次来都戴一顶太阳帽,并把帽子压得很低。一会儿屋子里传来小阿姨的叫声。陈波以为她被那男人欺负,用屋顶的瓦片砸隔壁家。男人和小阿姨从屋子里出来时,手拉着手。陈波没认出那个男人。陈波一直想把这事告诉她的丈夫。后来呢?小项问。后来爸妈把我接回永城,我以为要在老家上小学的。陈波说。你没告诉那个开火车的男人?没有。陈波说。一会儿,陈波又说,有一次火车司机回家,把我叫到一边,问起我是不是看见有男人找她老婆。他大概听说了什么。我什么也没说。他骂了我一句走了。这天晚上,小项没合过眼,心里一直想着陈波的故事。陈波的故事意有所指似的,令她不安。不过她又想,一直以来陈波最喜欢说的就是童年往事,好像那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光。那年十月,小项去了一趟法国,是跟着永城小百花剧团一起去的。小项跟团做一些日常工作。其实也没她多少事,相当于单位给了她一次出国的福利。她是兴高采烈地出国的。在巴黎的演出是此行的重头戏。虽是文化交流,但观众大都是华人。在海外,华人见到祖国来的人真是热情,演员们在整个演出过程中,感觉空前的好,有一种国内没有的盛大成功的幻觉。演出结束,华人们把他们包围,拍照,让演员们觉得自己成了大明星。演出结束,演员们顺理成章地要求团长请客,吃夜宵。一行人选了一个韩国烧烤店。团里美女众多,以团长为核心,把团长包围住。在热烈的气氛中,女演员们用轻佻的口吻同团长说话,她们要团长烤牛肉给她们吃,有几个还要团长喂。这只是演员们日常的恶作剧。这些美人一个个都是开心果。团长倒是很镇定,她们提什么要求,他就怎么做。但看得出来,团长喂美女时,心里面是愉悦的。小项感到很好玩。她想起卢一明,给卢一明发了一张现场的照片。他给照片起了个名字:齐人之福。周末一大早,周菲突然接到陈波的电话。陈波是从来不打周菲电话的。这么早接到陈波的电话,周菲愣了一下,生出不祥的预感。陈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喑哑,嗓子好像充血了,不过他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合乎周菲熟悉的那个外科医生的形象。陈波问,小项外面有人了吗?周菲吃了一惊,说,不会吧,我没听她说起过。陈波又问,卢一明是谁?周菲想,糟了,外科医生都知道对方名字了。外科医生从来是精准的。周菲虽然听小项讲起过此人,不过没见过他,她就说,我不认识。陈波说,我看过小项的日记了,小项在日记里说,她同你说过这人。陈波的声音听上去像在述说某个病人的诊断报告。周菲是那种不会说谎的人,一说谎就结巴,她说,是吗?我记不得了。那边没吭声。周菲说,你在看她的日记吗?陈波说,是的,我一夜没睡,她外面有人了。周菲不知如何作答,她想了想,劝慰道,陈波你别全信啊,日记也许只是幻想,小项特别喜欢幻想,你知道的。那边沉默。周菲继续说,也许小项只是对某个男人有好感,这很正常,我也经常对男人有好感。陈波挂了电话。陈波显然不信周菲的话。周菲知道事情严重,第一反应是给小项打电话。她得让小项有准备,并且最好让小项和她的口径一致。小项关机了。周菲想,法国那边现在还是午夜,小项应该还在睡梦中。周菲留了一条短信:小项,你看到短信,第一时间给我电话,有急事,先不要接其他任何人的电话。那天下午一点半,周菲终于接到了小项的电话。也许是刚醒来,小项的声音带着一种黑夜的气息,略带四川口音的普通话有种性感的磁音。大概身处异国,让她有远离尘世的感觉,对周菲所言的急事,她压根儿没有往自己身上想,还以为是周菲出了什么事。出事了?没有主语,但她的声音听起来是与己无关的。是的,小项,陈波一早给我打来电话,他看了你的日记。周菲说。周菲急着想同小项对口径,也想知道小项的日记究竟记了些什么。小项那边已发出哀叹,完了,陈波会发疯的。然后就挂了电话。有很长一段时间,小项呆坐在那里。有一些念头开始在小项的脑袋里清晰起来。她今年以来又开始恢复写日记,她把一切都写入了日记,全是纪实,并无周菲所说的幻想。她的日记藏在那只妈妈送她的盒子里,一定是陈波打开了它。盒子用小铜锁锁着,可陈波打开了它。陈波曾对她说过,他永远不会打开那只盒子的,他食言了。也许是她太忽略陈波了,陈波起了疑心。她对陈波太放心了。她今年才又开始写日记,她用力回忆,应该只有卢一明那一段,并无涉及韩文涤。但卢一明那一段足够刺激陈波了。小项和周菲通完电话后,一直等着陈波的来电。陈波没有打来。小项不像陈波那样沉得住气,她打了过去。她本来以为有惊涛骇浪等着,但陈波并没有多说,只是说,难得出一回国,玩得高兴些。小项在电话里哭了,说,陈波对不起,我爱你。陈波说,你在说什么呢?小项又说了一句,陈波,我爱你。陈波笑了,说回来再说吧。一件事是不是没说出就不存在?比如如果不记在日记里,比如如果陈波看了日记然后不捅破,比如如果从此后他们不再提起此事。就像刚才,陈波什么也没说。不说就不存在吗?存在的,反而更加无处不在,反而比说出来还要沉重。就因为陈波在电话里让小项玩得开心一些,小项就感到分外内疚,放下电话,她情不自禁哭了起来,好像失恋了一样。陈波的沉默或者高姿态只有一个指向,就是不原谅。小项回国那天,是陈波去机场接的。从法国飞来的航班是午夜抵达永城的。那是一个雨夜,陈波开着小车穿行在湿漉漉的街巷。我给你买了一双马飞仕图皮鞋。小项说。一路上,小项想的不是马飞仕图皮鞋,而是家里那只装着日记和首饰的红色盒子。也许占据两个人心的唯有那只红色盒子,他们的沉默通过红色盒子进行着交流,只是太沉重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豆豆睡了。小项进女儿的房间,亲吻熟睡中的女儿。眼泪还是没有止住。她把带给女儿的礼物——一只粉红色的邦尼兔,放在小脸的一侧,好让她明天醒来有个惊喜。小项回到房间。她看到那只红色盒子。它上锁了。锁换了,不是原来那把小巧的铜锁,而是普通的黑锁。那黑色像一枚核炸弹,看上去非常小,但足以毁掉这个她栖身的只有百多平方米的小小的家。然后就是洗澡,做爱。分外的激烈。陈波咬了她,陈波说,我爱你,你知道吗?我爱你,我没法想象没有你。小项说,我知道,我知道。小项本来也想说我爱你。在法国,在电话里,她这样对陈波讲过,现在她讲不出口,好像一出口就证明她是虚伪的。她任他咬,她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可能出血了,尖锐的痛,她忍住了,好像这会儿痛是她唯一的解脱。一切同小项想象的不一样。她以为回国后他们会大吵一场,她做好被外科医生陈波狠狠揍一顿的准备(她甚至还想过他会杀掉她并肢解她),她会跪下来认罪,请求饶恕,她会向陈波保证,以后不会再犯错。陈波没给她机会。什么也没有发生,陈波甚至都没问她一句。这不是小项理解中的陈波。陈波表面平静,只有她知道他有多偏执。他把什么都藏在心里。他的父母曾对小项说,他们从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希望她能走进他的心。小项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陈波打开的是一只魔盒,魔鬼从盒子里放出来了,钻入了陈波的心里,它吸食陈波的精血,在成长。之后的事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生长出来的,慢慢把两个人带入深渊。小项想,这才是陈波,他的疯狂是阴性的,一点一滴,细水长流。最初是他们亲热的次数变得频繁。几乎是一有机会(比如女儿不在),陈波就会抱住小项,不分场合和地点,有时候在厨房,有时候在浴室。过去陈波是温柔的,甚至是静默的,现在虽然依旧沉默,却变得无比粗暴,没有前戏。小项想,他这是在强暴她。是的,强暴,小项没有别的词语可以描述陈波的行为。恐惧已进入小项的身体,每一次拥抱,小项的身体都是僵硬的。小项觉得一切都是报应,她做了坏事,第一次对她的惩罚是让她感染并流血,第二次是老天把惩罚的权利交给了陈波。有时候是正常的。正常地温存,正常地静寂,正常地亲吻。这个时候小项是感恩的,希望陈波永远这样。即便如此,小项也没享受可言,那无处不在的恐惧让她的身体再也体会不到男女之间的乐趣。一天晚上,陈波温存地亲吻小项,陈波突然说话了。陈波原本在床上不爱说话的,现在他在自言自语。一会儿,小项才听明白陈波在背她的日记,是卢一明占有她的内容。小项意识到,他们亲热的时候,陈波的脑子里都是小项的日记。这段日子陈波在模仿那个记在日记里的人。小项紧紧抱住陈波,哭了起来。小项想,他终于要说出来了,这就对了,让他说出来,让她来坦白,来认错,只有这样,她和他才是有救的。小项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陈波说,你讲,他是怎么对你的。小项说,我该死。陈波说,你讲,我想听。小项说,我日记都写了。陈波说,我想知道一切。小项说,求求你,饶了我吧。陈波说,你讲了我才原谅你。陈波在她身上粗暴蛮横。同时陈波也是软弱的,可怜巴巴的。他的目光既是疯狂的,也是渴望的(像一个渴望糖果的孩子)。小项心软了,她讲了和那个男人的细节。陈波起先是闭着眼睛安静地听着,然后突然掐住了小项的脖子。小项后悔说出那些细节。这是对自己的再次伤害,也是对陈波的再次伤害。覆水难收,说过的话再也收不回来了。她其实早已知道,这个看起来平静的外科医生,内心一直潜藏着偏执和疯狂。凡事都有自己的模式,一颗细小的种子会慢慢生长。性爱也是这样。小项尽量配合陈波,满足陈波的各种要求,可她心里明白,她和陈波的关系脱离了常轨,滑入险境。陈波总是能在小项说出的细节里,找出新的可能性。他会问出新的关于那个男人的问题。小项意识到,陈波虽然把那只红色的盒子锁上了,并且把钥匙交给了她,他还是在偷看她的日记,他自己留着一把钥匙。日记里的每一句话对陈波来说都是问题,需要小项去填满并界定他无边无际的想象。如果小项不说,他就折磨她。自从小项讲述过一次后,陈波开始骂她贱货。小项刚开始觉得刺耳,感到羞耻,不过不久就适应了。她认为自己确实是个贱货。她如此轻易,怀着莫名兴奋,让一个几乎是陌生的男人占有了她。在某种气氛下,小项觉得自己的罪在贱货这个词语里得到赦免,同时让她激发出一种宽泛的母爱,拥有坚韧的承受力。当小项的身体布满了伤痕时,已是冬天。小项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不该如此下去了。她知道,陈波病了,陈波被一种邪恶的欲念控制了。陈波,我们还能在一起吗?小项问。我没想过这事。陈波说。你不会原谅我了,陈波,我把一切都毁掉了。小项说。陈波没吭声。我们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要看看心理医生?陈波坚决不去。小项知道陈波不会去。一个外科医生怎么可以去看心理医生。我们得把一切都忘记。否则我们没有未来。小项说。让我想想。这样的时刻,陈波的表情像个孩子,软弱,不知所措。小项并不指望陈波会想出什么办法,心里已做好离婚的准备。也许陈波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爱她,也许她为了豆豆也应该守住这婚姻,但小项清楚知道,目前这种状况只会带来毁灭,对谁都没有好处。一整天小项都没见到陈波。陈波开着车出去了。傍晚,小项给陈波打过电话,想问他是不是回家吃饭。陈波没接。夜里十点多,陈波回家。陈波的表情庄严而圣洁。小项又看到了过去那个熟悉的陈波。陈波告诉小项,他坐在永江边想了一天,他离不开小项,打算原谅她。他说,他不想再想起小项那三天所做的一切,与那三天有关的东西不能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陈波要求小项删去周菲的电话(卢一明的电话及信息早已删除),从此不再同任何知道此事的人往来。关于日记的处理,陈波说,找一个隐秘的地方,把这只镶着象牙月季花的红色盒子埋藏。埋藏这只红色盒子,小项是理解的。如果陈波把心里的魔鬼捉出来,关入盒子里,埋在地底下,也许陈波的心魔就消了。有一件事小项不能理解。小项想烧掉那本日记本,至少把那三天的内容烧掉。陈波不同意。陈波说,我记得上面每一个字,烧不掉了。埋那只红色盒子陈波搞得颇具仪式感,好像那红色盒子是一口婴儿的棺材。陈波和小项开车去了一趟陈波的乡下老家,老宅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棵苦楝树。他们在苦楝树下挖了一个坑,把那只红盒子埋了下去。在埋下的那一刻,小项望了望天空。天空碧蓝。那一刻小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洗净了一样,既轻盈又干净。她心中涌出新的希望。小项从乡下回来的第二天,永城下了第一场雪。雪来得很猛,一下子盖住了大地。在南方,雪因为稀少而令人兴奋。单调的白把绿色和建筑都覆盖了,大家都很高兴,很多人冒着雪,在雪地上奔走,呼喊,一个个像孩子一样。就在雪天,小项约见了周菲。她们有一段日子没见面了。小项回国后一直没和周菲联系。小项接到过周菲的电话,问起和陈波的事处理得如何。小项在电话里简要和周菲说了一下,告诉周菲,等她处理好了,会联络她。小项注意到周菲见面那一刹吃惊的表情。周菲的表情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小项此刻的状态。小项低下了头,说,你的戏怎样了?周菲没有回答,周菲问,小项,你怎么这么憔悴?周菲伸出手,把小项的衬衣领子拉开。小项本能地把领口护住,她不想让周菲看到身体上的伤疤。周菲没放过小项,小项脖子上的血痕完全暴露在周菲眼前。他弄的?周菲问。小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周菲紧握小项的手,说,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小项说,我不怪陈波。是我对不起陈波,把陈波毁了。我那段日子也是鬼迷心窍,就想尝试陈波以外的男人。如果陈波能原谅我,我什么都肯做。小项说,好在陈波是爱她的,她和他一起在努力恢复正常的夫妻关系。他们打算从头再来,因此,她得删除同杭州有关的一切。小项说,我答应了,这次见面后,我会把你的电话删掉,不再见你。你不要再打我电话,我不想再出错,如果陈波看到我们有联系,陈波会旧病复发。周菲问,你因为这事才找我的?小项点点头。周菲说,小项,你是个傻瓜,我不知道怎么同你说,我不会删掉你的电话,你哪天需要我,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整整一年,小项几乎断绝了社交,一下班就回家。陈波也是。他们都在尽量忘记那件事。这一年,外科医生陈波变得越来越消瘦,他竟然开始脱发了。也许是他纠缠于她身体的次数太多,简直不知餍足。也许是工作太辛苦了。小项担心陈波在手术台上会出什么事故。那是陈波的立身之本,要是出个差错,陈波这辈子就完了。好在作为外科医生的陈波是理智而冷静的,他在手术台上的专注无人能及。他在医院里的声誉超过了他这个年龄应得的。他广受病人信任。有一天,有一个女人从另外一个城市来找小项。那是一个难掩悲伤的漂亮女人,她直接来到小项的单位,递给小项一封信。信的封口完好。小项看了一眼信封,上面有收件人和寄件人的地址,收信人是小项。小项马上意识到对面的女人是谁。在办公室接待这个女人显然不合适。小项把她带到台里的休闲区,那儿有一个咖啡室,平常人不多,很安静,不会被人打扰到。她猜不透这个女人的到来意味着什么。不过,她倒不慌张,不会比陈波发现她的秘密再坏的情形了,而且她觉得这个女人的到来并无恶意。没有任何客套和铺陈,女人告诉小项,卢一明死了,死于一次车祸,在高速公路上,被一辆失控的大卡车撞飞。听到这个消息,小项一时没反应过来。小项当然猜到坐在前面的这个女人的身份。小项看得出来,她并不是来算账的。那女人告诉小项在撞飞的车内还有另一个女人。他风流成性,也许你知道。那女人说。女人喝了一口咖啡,说,她很冒昧来找她。这信是从他的遗物中找到的。应该是一年前写的,没有寄出。女人说,她没看这封信,本来想烧掉的,又觉得应该把这信转到属于她的人。也许对你很重要。我没见过他给谁写过信,可能在他心里你不同一般。见到你,我明白他为什么给你写信了。她说。女人没有久留,很快就走了,好像害怕听小项讲述与卢一明有关的往事。她离去后,小项突然像被抽空似的全身战栗,眼泪瞬间汹涌。要是这个女人不来,小项几乎快忘记卢一明了。她不但删除手机上他的信息,也删除在脑子里他的记忆。现在他一点点在黑暗中浮现,她记得即便在亲热时,他的目光也是茫然的,好像他的灵魂不在现场。她意识到自己所受的苦,同这个男人有关。现在这个男人死了,但并不等于一切消失了,这个男人还将出现在他和陈波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他难过还是愤怒。小项决定不打开这封信。她得遗忘一切。遗忘才能自救。要是陈波可以遗忘就好了——她知道陈波并没有遗忘。像那位女人一样,她想过烧掉这封信,不过最终还是保留下来。她把这封信锁在单位写字台最深处。那天回家,陈波似乎觉察到小项神色有异,问小项出了什么事。小项故作轻松,说没事。陈波并没有相信。安静的外科医生陈波,现在变得越来越多疑。晚上,陈波在翻箱倒柜找什么。陈波说,他在找一本刊载他医学论文的杂志。小项知道不是的,他的病又犯了。他的头脑有幻觉,他总是怀疑小项隐藏着什么。生活在继续。陈波在努力。陈波偶有失控,但失控后,总是痛哭忏悔。好在她和陈波都爱女儿。小项一直觉得女儿长得不算好看。她和陈波长得都还算周正,豆豆几乎没有遗传他俩的优点,不受控制地长成了另外的样子。小项有时候会感叹,豆豆真的是不起眼的小孩。这让小项不太愿意让单位的同事见到女儿。她或多或少有点虚荣的。那一年,豆豆突然变了,眉眼儿长开来了,原来的塌鼻子也隆了起来,眼睛也变大了(豆豆原本眼睛看起来像细小的一条线)。老师特别喜欢豆豆,说豆豆继承了妈妈的天分,唱歌跳舞都特别好。连豆豆的爷爷奶奶都发现了豆豆的变化。奶奶说,都说女大十八变,豆豆这么小就从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大约亲情之外,人还是喜欢漂亮的小东西吧。豆豆的爷爷奶奶一辈子享受惯了,不爱自己做饭,经常下馆子。最近二老下馆子喜欢带上豆豆。生活一如既往进行中,表面上风平浪静,只有小项知道,恐惧并没有从她心里退去。她猜不透陈波脑子里在想什么。有一天,陈波问小项,你说豆豆像谁?不像你也不像我。小项开始以为陈波开玩笑。陈波是严肃的。小项这才隐约感到另一种怀疑开始侵入陈波的思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波对女儿变得冷淡了。他不怎么愿意接女儿,借口现存有的,比如临时有个急诊手术之类。小项不会开车,只好踏着自行车去接豆豆。小项有活动时是非常忙碌的,她抽不出时间时,只好麻烦豆豆的爷爷或奶奶。二老接了几次后就觉得生活被打乱了,就出钱雇了个专门接送豆豆的阿姨。陈波着迷于和小项做爱,好像唯有如此他才是安心的,他才确信自己拥有小项。这一年来,小项对性事已没有一点兴趣。但她从来不拒绝。虽然陈波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动粗,她也忍了。这是她欠他的。他们亲热的时候,偶尔豆豆会来敲门,陈波迅速从小项身上爬下来,穿着短裤,训斥豆豆,并把豆豆锁到自己的房间里。小项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女儿的哭声,对压着自己的陈波说,陈波,我求求你,你一直对豆豆好的啊,你怎么啦,她是你的骨肉啊,你对豆豆好一点好不好。陈波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小项。小项的内心冰凉冰凉。小项再次确认,某种怀疑侵蚀了他的脑子,控制了他的情感。小项想,难道他在怀疑豆豆不是他亲生吗?自己的初夜都给了陈波,陈波是知道的呀。他们结婚不久他们就有了孩子,如果这也怀疑,陈波真是脑子有病了,是病入膏肓的病。当小项意识到陈波的疑虑,她想过做一个亲子签定打消陈波的心魔。又想,陈波从来没有说出过他的疑虑,如果她提出来,陈波一定会觉得被冒犯。即便陈波亲口同她讲他的怀疑,她提出这件事,陈波也不一定会同意。豆豆生日那天,陈波对女儿特别好,特地为豆豆买了新衣服和一个火车玩具,蛋糕是陈波下班时带回家的,陈波一边亲豆豆,一边喂她蛋糕。豆豆对陈波的突然亲昵受宠若惊,不知如何反应,只好无助地看着小项。不过豆豆马上适应了,毕竟是亲爹。后来豆豆开始拍陈波的马屁,表情近乎谄媚。小项看了很伤感。小项是从豆豆的口中得知陈波带她去了一趟医院。是爸爸的医院吗?小项问。不是,是开车过去的,很远的医院,在另外一个地方。爸爸让我不要告诉你。豆豆说。医生从女儿的口中提取了一些唾液,并剪了一撮头发。陈波也是。他们在医院里等了半天。当陈波看到报告单时,泪流满面,紧紧抱住豆豆。豆豆不知道爸爸怎么了,她问,爸爸,你要死了吗?陈波摇摇头,说,爸爸对不起你。小项感到无比委屈。她大哭一场。在痛哭的时候,小项明确意识到这个家庭已经破碎了,她得离婚。回顾这一年,她自己都惊奇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好了,陈波已确认女儿是他的骨肉,就这样分手吧。放过彼此,对谁都好。我们再在一起,会是悲剧。陈波,你放过我吧,我看不到希望。小项说。起初陈波不肯。他认为他和她正在变好,并且会越来越好。这在小项的预料之中。陈波对她有一种偏执的迷恋。有时候小项觉得这种迷恋未必是真正的爱,可能是她对他的伤害造成的。可怕之处就在这儿。小项从来是决断的,只要她做了决定,她就会迈出这一步。小项觉得从此后她不再欠着陈波了。她在外面租了一个小房子,先搬出去住。至于女儿豆豆,是一个难题,她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她还小,什么也不懂。她知道离婚对孩子的伤害有多重,她自己就是一个例子。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她非如此不可,她得离开陈波,否则对这个家,对她和陈波都是灾难。她决定把女儿留给陈波,她断定现在女儿是陈波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陈波会小心保护她。她当然会来看女儿。总有一天女儿会明白的。多么悲哀,自己的悲剧还是降临到女儿身上。虽然还没有正式离婚,还是惊动了陈波的父母。一天,陈波的母亲来到小项的租屋。陈波的母亲是从豆豆那儿听说的。豆豆告诉奶奶妈妈搬出去住了。不久前,小项还对豆豆撒过谎,说自己这段不住在家里了,因为工作很忙,还经常出差,不过会随时来看她。看来豆豆年纪虽小,什么都懂了。陈波的母亲是个直性子的人,她说起自己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把陈波放在乡下老家,让陈波奶奶带大。她说,那会儿他们都太忙了,没办法。陈波对他们不亲,心里有怨气,接回城里后几乎不同他们说话。他们从来搞不清陈波在想什么。说到这儿,陈波的母亲,这个开明的知识分子流下泪来,她说,豆豆说陈波一直在欺负你。其实我早发现了,你这两年身上经常有伤,我看着都心痛。我不知道你们夫妻怎么了。陈波一直对你好的啊,他脑子出问题了吗?小项没回答。她说不清楚。听到陈波的母亲这么说,她还是有点感动。至少她是理解的。她没有站在陈波的立场上骂小项。我担心的是豆豆。你们是大人离就离了,可豆豆怎么办?陈波虽是我的儿子,可豆豆跟着陈波我不放心,我担心会把豆豆毁了。陈波母亲说。这是劝和的一种方式吗?婆婆是想让小项回心转意回家吗?听了陈波母亲的话,小项不是没有犹豫。她觉得婆婆说的不无道理。但她真的无法再回去了。她说,陈波对豆豆好,是真的好。豆豆也和陈波亲。你看问题太表面了,我研究海洋生物的,海洋生物为了自保都懂得拍马屁,何况小孩子。你不觉得豆豆更信任你吗?婆婆说。婆婆说他找过陈波,谈过豆豆的问题,如果陈波和小项最终离婚,希望女儿让小项来养育,陈波坚决不同意。陈波还说,他和小项只是分居,不会离婚,他也不会同意离婚,让他们不要操心。后来陈波的母亲退而求其次,说不离婚是最好的,假设一定要离,陈波不放心小项带豆豆的话,索性他们来带。陈波母亲说,我们小时候没带过你,把你放在乡下,算是我们欠你的,我们在豆豆身上还。陈波沉默了,黑着脸,不再回答母亲一句话。那天的谈话没有任何结论。小项没弄清楚陈波母亲找她的目的。传达的信息量是够的。这个海洋生物研究者把所有的问题都摊在小项面前了。这天,小项特意去幼儿园接女儿,带女儿去她最爱的肯德基吃饭。吃饭时,小项问豆豆,如果爸爸和妈妈分手,你愿意跟谁?豆豆埋头吃着鸡翅,说,我不想你们分开。小项和陈波分居了一个月后,陈波居然奇迹般地想通了,他同意离婚,并在离婚前给小项买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那是一个周末的早上,陈波敲开了小项的租屋,带小项来到永江边的一个小区。陈波说,有一户人家要出国了,急着出售房产,我想买下来给你住。你不能住出租房,太委屈你了。小项知道陈波是有钱的。关于钱的来历,小项不是太清楚,也许陈波的父母给了陈波一部分积蓄。那房子很好,在永江边,可以看得到江景,房子装修风格简洁,很符合小项的审美。陈波见小项满意,就买了下来,房产证上是小项的名字。小项很感动,他觉得陈波真的是在乎她的。办离婚手续的那天,陈波要求,女儿归小项。小项很吃惊。她一直以为陈波舍不得女儿的,一定会把女儿留在身边。陈波的母亲也这样说过。小项说,我当然要豆豆,你当真?陈波说,豆豆跟着你更好,毕竟你是母亲。小项以为是陈波的母亲做了工作,后来她敏锐地意识到陈波在这件事上有他的心思。他不是真的不要女儿,他只是让女儿困住小项,让她不去找别的男人。在陈波的潜意识里,他们这个家分开只是暂时的,随时都可能破镜重圆。小项深究自己的内心,她其实也是希望这个家庭不要破碎。在她心里,她依旧认定陈波是对她好的。陈波是个可怜的病人,只是控制不了自己而已。小项带着女儿豆豆开始单身生活。有一年时间,虽然有女儿作陪,她的生活可以用“寡居”来形容。她和周菲恢复了从前的闺蜜关系。小项把周菲的电话删掉了,她是从朋友那儿问来周菲的电话,打电话给周菲。小项说的第一句话是,周菲,我离婚了。周菲和小项在三江口一家咖啡馆见了面。周菲说,小项的气色比上次好很多。一年半之前的那次见面,小项简直不成人形。这次小项打扮得体。她穿着一件深咖啡中式套裙,胸口点缀细小的白色花朵,雅致纤秀,她不着痕迹地施了粉黛。离婚后,小项的状态大有改善。周菲这段日子并不顺心。赵总终于出事了。不过他还算有信义,在被抓之前想办法把答应给周菲的另一半捐助打了过来。很快赵总便判了刑,八年。周菲知道赵总只是白手套,但他什么事都自己揽了下来。其实没用,那位公子也没逃过法律制裁,再也无法帮他了。她去看过他几次。他气色越来越差。他说,他可能生病了,以前他肺部有结节。周菲担心他的身体,通过关系让赵总出监做了一次检查,查出是癌变。周菲帮他办了保外就医。幸好发现得早,他还有救。周菲说。治好了?小项问。医生说没大碍了,不过医生挺帮忙的,一直开诊断书给狱方,所以一直保外就医着,没再进去受苦。周菲说。小项说,这个赵总吧,眉清目秀的,人品不错,怎么会给那公子哥做白手套呢?周菲说,知遇之恩吧。一次在酒吧,公子被流氓围攻,赵总当时也在,并不认识公子。他救了公子。后来公子对他特别好,他一下子变成了人上人。小项说,唉,以为是福,哪知惹的是祸。周菲说,都是命。小项说,这赵总是喜欢你的。周菲不语。小项问起周菲的剧,你排得怎么样了啊?你得提速。周菲显得有些烦恼,说,越排脑子越乱,总是没达到预想的效果,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废了。离婚后,陈波每周都到小项屋里吃一顿饭,也是为了探视女儿。陈波喜欢去学校接豆豆,有时候他和豆豆会在外面吃,再把女儿送回永江边小项的居所。有一次,陈波向小项求欢。小项拒绝。小项说,这是不可以的,我们离婚了,这算什么呢?陈波就抱抱小项,在小项额头亲吻一下,赞美小项,你现在越来越漂亮了。小项轻轻把陈波推开。秋天的时候,陈波来看女儿,带了新女友,一位幼儿园老师。虽然是可以预料的,但小项心里一直没想过这件事,没有思想准备,因此有一点点震惊。她明确意识到她和陈波之间的句号出现了。小项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潜意识里竟然没有这个句号。那女孩很乖巧,适合陈波。陈波说,是她一定要来看看你和豆豆。我想,也行。那天,小项做了一桌的菜款待陈波和那女孩。吃完后,那女孩和豆豆去玩了。豆豆似乎很喜欢那女孩。大概做幼教的懂小孩的心思,容易笼络孩子。陈波来到厨房,问小项,这女孩怎么样?小项说,挺好的,安静,善良。陈波说,你这么说我放心了。爸妈一直逼我,要么和你复婚,要么找一个结婚。我来听听你意见。小项说,你结婚吧,这么好的女孩哪里去找。小项对自己的单身生活突然厌倦了。单身生活总归是辛苦的。小项也算是美女,离婚的女人免不了会有人试探。在社交或工作中碰到的那些男人,大都算得上是成功人士,她不动心,好像寡居对她而言是一种安慰。在潜意识里,她也许想以此惩罚自己。现在她想,也许有个家庭也是好的。秦少阳是位留美海归,在一家上市公司做文化总监。上市公司三十年年庆,需要搞一台晚会,通过朋友介绍找到小项。小项第一次见秦少阳竟然想起韩文涤,并不是两人多相像,完全不像,想起韩文涤小项自己都感到惊讶。秦少阳下巴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有着中国男人少见的天真气质,笑起来特别灿烂。他们在工作中相处得非常愉快,好像彼此认识了一百年。接触多了,小项对秦少阳的个人生活有了一些浅层了解。小项以为像秦博士这种人,温文尔雅,事业有成,应该早就结婚生子了,没想到还是单身。小项笑道,你是钻石王老五啊,我一定要替你找一个配得上你的美女。秦少阳目光灼灼地看着小项。他们认识一个礼拜后,秦少阳单独请小项吃饭。秦少阳说,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放松一下。结果他们来到永江旧码头停泊的一艘客轮上,那客轮已改装成一家高档西餐馆。跟着秦少阳走进一间小小的包间,小项想这儿哪里算得上是好玩的地方。小项发现秦少阳有些表达并不准确,可能在美国待久了,习惯于用英文,汉语相对贫乏了,或者可能是美国那地方实在太乏味了,国内什么地方都变成好玩的了。他们坐在包厢里,包厢里点着蜡烛。酒还没喝,秦少阳脸已红了,竟有些腼腆。秦少阳似乎为了让气氛轻松一点,指了指窗外,宽阔的江面上零星漂过几只货船,发出带着水汽的马达声。红酒醒好了,秦少阳从服务员手中接过盛酒器,替小项和自己倒上。秦少阳一下喝干了酒杯里的酒。小项对秦少阳特别好奇,她带着好玩的观察的表情看着他,她不知道这个有绅士派头的男人今天会不会喝醉。小项没想到秦少阳会向她求婚。小项,我想娶你。秦少阳借着酒劲说。小项并不认为秦少阳是认真的。男人都差不多,需要上床时甜言蜜语,从床上下来后,那些话就像刮过的风,不着痕迹。小项笑了,说你们美国人对待婚姻这么随便?秦少阳目光坚定,好像并没有听小项说什么,他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娶你,我觉得你什么都好,你就是我一直等着的人。说完秦少阳又喝了一杯酒。小项突然有点感动,她看出他是认真的。她笑说,你喝酒才这么说,酒话谁信。秦少阳说,我可没醉。小项笑了,她对他不无好感,在他面前她一直是放松的。她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温柔地说,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自然他们在一起了。小项本来不指望他们的关系是长久的,到那台晚会成功演出后,秦少阳和小项还在一起。因为在秦少阳那里特别放松,小项喜欢在他们亲热后倾诉自己的过往,当然是有选择地讲。她没讲韩文涤。更多讲了卢一明。陈波也有涉及。陈波对小项而言不堪回首,不想多讲,但总归还是要讲到的,否则秦少阳理解不了她和陈波何以离婚。卢一明不一样,某种意义上这个人改变了她的人生。况且卢一明死了,死是一种赦免,原本故事里的轻浮自觉地被过滤了,她可以更庄重地讲述她和他的故事,讲述那三天她和他不知餍足的青春往事(小项觉得同现在比那时候无论身心都年轻,虽然那时候她已为人妇且有一个女儿)。她还讲了他某一天奇怪地提起敦煌,她说他虽然语焉不详,可她觉得敦煌对他来说一定很有意义,同他的生命密切相关。小项还提到他在高速车祸后,卢一明的太太来看过她,带来了一封信。小项以为讲这些事可以把秦少阳吓跑。没有。秦少阳安静听着,目光充满理解和温情,好像这才是他想象中的小项。秦少阳对那封信有好奇心,他问,信里都写了什么?小项说,她没拆开。为什么要拆开呢,没有任何意义了。秦少阳说,你害怕知道信里内容?小项摇摇头,不害怕,我只是不想看。她不问秦少阳的经历。她不想知道他任何过往。他们开始有伴侣的感觉了。他们一起逛街购物,一起下馆子吃饭。有时候带着豆豆,豆豆不排斥秦少阳(也许家庭变故让豆豆变得没有安全感,所以对有可能进入自己生活的人她都小心讨好。这么小的孩子,心计这么深)。他们三个走在街上像一家三口。秦少阳经常替小项买单,小项不是个占便宜的人,她算得很清楚,她也总是给秦少阳买礼物,价值大致相当。吃饭当然是秦少阳付,小项认为这理所当然。女儿已在寄宿学校读小学。秦少阳有时候会在小项那儿留宿。小项和秦少阳在一起看电视。有一天,小项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了韩文涤。小项听说过韩文涤去省城任职了。在电视上看到他还是第一次。那天他在接待外宾及其夫人。他的夫人在陪。小项见到传说中他美丽的夫人。确实是个美人。笑容是标准定制式。看到这一幕,小项心如止水,平静得连她自己都吃惊。你认识他?秦少阳问。他曾是我的上司。小项说。秦少阳没再问下去。他升官升得真快。小项又说。大多数时光秦少阳会赶回自己的住所。那上市公司不在市区,他的住所离市区有点远。秦少阳出门的时候,小项会想想秦少阳和她的关系。秦少阳已不下三次催促小项,尽快确定婚期,他说,这样他才安心。他还说,他怕有一天小项在他的生活中消失,找不到她。小项说,怎么会?我有单位啊,这房子也不会飞走,你随时可以找到我。每次,秦少阳离开后,小项会抱住枕头,这枕头还透着秦少阳的体香。他是小项碰到过的最干净的男子,温存体贴,他们的身体也相处得非常和谐,身体彼此寻找、探索,总能发现意外的惊喜。小项感到自己都有些依赖他了。有一天,秦少阳对她说,如果小项有一天离开了他,他会不知道怎么生活,生活会失去意义。小项听了不免感动,可是在秦少阳面前,小项从不表露自己对他的依赖,好像他们随时都可能分手,好像他们的亲密关系仅止于性。只有当秦少阳走后,她的心里才涌出怜惜。她抱着枕头说,你这个傻瓜。六月的一个晚上,周菲断断续续排了三年的舞剧终于公演了。舞剧名一改再改,最终定名为《妇女简史》。想起这部剧,小项真心觉得不容易。周菲为这舞剧耗尽心血。小项蛮佩服周菲的耐心和毅力。一个人只有如此专注才可以有收获吧。也只能说收获,还谈不上成功(至少现在还不能说成功)。不过什么又算是成功呢?


……(未完)

2020-2《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敦煌/005  艾 伟


新女性写作专辑

重提一种新的女性写作(主诗人语)/035  张 莉

关于四十年来中国女性文学与性别文化的对谈/036  贺桂梅 张 莉

白貘夜行(中篇小说/051  孙 频

寄居蟹(中篇小说/076  文 珍

宥真(短篇小说/097  金仁顺

她(短篇小说)/106  蔡 东

我只想坐下(短篇小说)/114  张天翼

对岸(短篇小说)/129  叶 弥

山河(短篇小说)/135  淡 豹

小瓷谈往录(非虚构)/148   乔 叶

灰阑记(诗歌)/168  翟永明

花寒(诗歌)/172  林 白

独角兽父亲(诗歌)/173  周 瓒

看那浓妆多感伤(诗歌)/175  戴潍娜

灌木丛中的女孩(诗歌)/176  玉 珍


散  文

宣礼塔上的呼唤/178  熊育群

布衣歌者/191  龙仁青

杀牛记/198  黛 安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小宇宙的探秘者/206  陈启文


诗  歌

鹿城书店第六章/220  童 蔚

动物集/223  龚学敏

自画像及其他/226  周所同

时间与星空/228  陆 渔

从家乡,到故乡/230任剑锋

洛江诗章/233  叶延滨 梁平 李琦  胡弦等


艺  术

封  面 受刑的竹(绢本设色)  曾志钦

封  二 你的眼神(油画)  吴 威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汪 政



悦-读

2020-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艾伟:敦煌

微信·专稿∣岳雯:互为镜像——艾伟的《敦煌》辨

2020-2《十月》·中篇小说·新女性写作专辑∣孙频:白貘夜行①

2020-2《十月》·中篇小说·新女性写作专辑∣孙频:白貘夜行②

2020-2《十月》·中篇小说·新女性写作专辑I文珍:寄居蟹①

2020-2《十月》·中篇小说·新女性写作专辑I文珍:寄居蟹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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