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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珍,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柒》《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十一味爱》,台版自选集《气味之城》,散文集《三四越界》,诗集《鲸鱼破冰》。历获十月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山花双年奖、老舍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最具潜力新人奖、西湖新锐奖、紫金·人民文学未来之星提名、茅盾文学新人奖等。
寄居蟹
文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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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二天什么都没说。只晚上再也不过去男宿舍那边,就算去,也每次都要军军送她回女宿舍。军军还是没上成工。日结的活都是每天清晨放,招满就走,理论上让人从早8点干到晚6点,干满一天。所以差不多每天早上六七点就有人在那里虎视眈眈地守着了,好些人直接睡在市场门口。他因为睡宿舍,每天洗漱要排队,等7点再过去,人家招日结的早招满了。也试过一次6点就守在门口,结果招工的一来,轻轻松松就被人挤开了。林雅不信,第二天跟去看,发现当真竞争惨烈。军军也就在她跟前逞逞强,在这群如狼似虎的人面前就成了菜鸡,一推就倒。每天都是这些人上工,别人都不找活路了?军军忙捂住她嘴:算了。他们也不是故意的。她气就气在这时候他倒又脾气好了:那今天怎么办?又是一天白费?再去那边看看有没有好一点的厂,最好还是两个人可以一起的。以前不是没有,你不嫌工资低,男工多,就是嫌工种不好,危险。反正来来去去都是在市场一日游。林雅后来又见过那几个重庆棒棒几次,才猛地醒悟过来:他们以前肯定见过他的,所以认识他,知道他游手好闲不干活。以前是他妈给他钱,现在是她。他们说得没错,他就是吃女人饭的。也还是因没逼到绝路上。她算明白了,只要手头还有钱,军军就不会真去找工。再不上工真的只能挂逼了。一天晚上她正式宣布道:这是最后两百块钱。你意思是我们明天先去市区耍?我查下最近有什么电影——哎呀这个月流量快用完了。你给我开个热点。看个鬼电影。你明天到底去不去找事?我真的不想管你了。凶什么凶嘛。一说到这个军军声音就小起来,生怕被宿舍其他人听到:你不是说你带了两千出来,怎么这么快就没了?两千块钱经得起怎么花?再省,两个人每天四五十总也要的。我都过来一个月了,还没找到事。那你明天自己先去看看?一股不知名的怒火腾然而起。之前说过的话全都不算数了。那些眼泪和柔情,海誓山盟和许诺,比蜜糖还要甜的情话。此刻林雅想起来全都成了刺心的笑话。他以前还一直骗她说舍不得让她去工厂。其实就是懒。最好大家一起挂逼,一起死。好。我一个人去。——你就不怕我以后不回来了。她咬着后槽牙说。你不会的。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舍得?你对我好还是我对你好?你怎么不去死!我舍得你死!好好我死。我去死可以了吧?你最好今天就死!挂逼!凶什么嘛。你凶什么嘛。他倒又软下来,像小孩子一样靠在她身上: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我乖。我什么都听你的。好我明天早起,去找
日结。但林雅清楚他不会去的。能混一天,是一天。每当这时她就觉得前路一片漆黑,恐惧得只能自己把自己的心吞吃掉。一个男宿舍里十二个人,同屋的换了好多拨,老董也早就不在这儿住了。过了9点就熄大灯,所有其他人都躺在床上,脸对着手机,屏幕闪闪烁烁,衬得一个个脸庞都像地狱里的青面獠牙,鬼火幢幢。望都不敢望。回自己那边也没事可做——反正军军现在习惯了每晚都送她回去,送过去她又怕他去网吧,留住不放他走。两个人坐在床边面面相觑,只能相对刷手机。到了9点多钟,同屋的人都回来了,他如释重负地起身要走。你去干吗?回去睡觉!你不要去刷夜。哎呀,知道了。但她不放心,他出去后又悄悄跟出去,看他消失在那条漫长的走廊尽头。也许今晚不会去刷夜了:已经交了住宿费,又没给他一分钱。但那个网络世界里显然有更多乐趣,是她所不知道也不理解的。有时军军会和她形容自己怎么怎么开了挂,一夜之间又挣到了多少装置,在王者荣耀的世界里,他叱咤风云,君临天下,令行禁止,万民臣服,因此通宵达旦地攻城略地。而她只怕他刷着刷着一头死在键盘上。最绝望的时候林雅想过干脆就此分手:反正也管不了,好比从来谁也没遇到过谁。但军军回答得也很干脆:可以分,没问题。那以后生死不要相见。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走了你怎么办?你也有意思,手都分了,还管我做什么?那你就饿死?当挂逼?靠团饭过日子?你还不如去市里要饭!要饭也不关你事。等你日后发达了,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忘掉我,别觉得欠我田又军一条命。是我自己没本事,废柴,自寻死路,和你没半毛钱关系。你威胁我!你以为我上辈子欠你的!是我欠你的,但这辈子估计还不清了,下半辈子当牛做马再报答你,好不好?我真的好想你去死。你怎么还不死?好好,我明天就去死。他笑起来:活不容易,死还不容易?我现在就死给你看。两个人抱头痛哭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林雅推他,喊他名字,哭着求他。他也哭,说她和外面那些女人其实一样,根本不理解他。同屋的人起初还劝,后来也渐渐习惯了这种琼瑶剧戏码,反正过两天还要上演的。 是在离开五隅很久以后,林雅才开始试图理解整件事。也许算她特别倒霉在火车上遇到军军,可怎么解释五隅会有那么多和军军一样的人?那些人都从哪里来,最后又到哪里去?也听说有带了二十万到这里花天酒地了一年,最后一贫如洗挂逼死在五隅的。其实人真要死起来也很慢,尤其饿死;或者被自己一天天分泌出来的绝望毒死。林雅最后是怎么意识到绝对不能待下去的,不是因为一天比一天更和军军吵得天昏地暗,也不是当天早上两人翻箱倒柜搜遍全身才凑出最后八块钱吃了两碗清汤寡水的“挂逼面”;不是因为那天上午去男宿舍催又打了半宿游戏的军军找活,却怎么都推不醒,不知是装睡还是真睡;也不是亲眼看见一只很大的蟑螂慢慢从军军脸颊爬过去,她用力咬住发梢才没有尖叫出声;甚至不是因为当天五隅真死了一个人——来了一个月,还一直没见过跳楼的大神。原因其实很简单,就因为那天上午她终于发现身份证不在钱包里了。 看到钱包夹层空了的那刻脑子嗡的一声,又瞬间平静下来。好像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在暗自等待这一天。他其实一直都怕她离开,一直都想方设法困住她,要她养活他,吸血吸到死。她这两天骂他特意用了一个刚学会的新词,冚家铲。意思就是死全家。他和他那个干家政的妈、浙江工地的爹一起在S城冚家铲好了,最后还要拉她一起死?她又不是他妈。又不是他老婆。他也永远不会给他们家一分钱彩礼。她爸要知道她在外头这么贱,肯定杀人的心都有——有这爱心还不如伺候她亲弟,亲爹妈。这么多天都是她养活他,现在倒还要卖她身份证?怒气一点点上升,膨胀成随时将爆炸的气球。她刚刚才从那边过来,现在又要咬着牙过去。但那条走廊太长,长到她走着走着就清醒过来:他再瘦弱也毕竟是个男人,力气终究比她大,硬抢抢不回来的,要再想想别的办法。她突然听见楼下面人声鼎沸。有人跳楼了,有人跳楼了!奔走相告声里,远远地听上去有一种癫狂的,属于末日的喜悦。楼下脚步声、喊叫声织布一样往来穿梭,间或有人互相问询:阿水(警察)来了没有?没有,阿水还没来。死的是谁?好像是老孙?老孙又是哪个?林雅坐在床边摇醒军军:起来起来,死人了。她本来想直接问身份证在哪里的。转念一想,问也白问,白淘一场气。不如让他下去,她自己找。谁死了?在哪?军军之前怎么喊都不起来,这会儿倒是一骨碌就翻身坐起来了,因为动作太大,铁架子床一阵尘灰扑鼻,上午的阳光射进来,无数尘埃和皮屑一同在阳光里飞舞,整个屋子一起散发出呛鼻的男性体臭。就在下面。我不敢去看,你去看。军军趿拉着人字拖下去了。她立刻开始翻找他床垫下,枕头下,上次吵架搬回来的行李里,哪里都没有。狂怒和绝望同时击中了她。他是光着膀子下去的,薄薄一张塑料卡还能藏在裤衩里?莫名的急迫感促使她加快了翻找的力度。熟悉的拖鞋声从远到近了。这是2014年一个相当寻常的五隅的秋日。外面有鸟叫。你在干什么?她猛地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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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雅下楼的时候警察还没有到,远远只看见一摊物事无遮无拦地躺在地上。旁边稀稀拉拉围了一圈人。可能一开始看热闹的人还更多一点,看了一会见没什么进展,就都骂骂咧咧地散了。那跳楼的大神看上去也不太瘦,很难说是彻底饿得没办法才挂逼,似乎和军军身材差不多。比较惊悚的是头脸侧向一边,马路那边的人应该能看见整张脸。她从这边倒也看不出什么致命伤。本来五隅也随时都有人倒在路边,从网吧出来劣质啤酒喝大了,什么急病发作了,吸可卡因吸嗨了,都有可能——然而有一摊黑色的血正很慢很慢地从那“大神”脖底下流出来,带来一种全然不真实的情境,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她站在人群里,也悄悄地,擦了一下自己的手。有人在旁边说,这不孙大胜吗。好几礼拜没见他找日结了,还以为他早挂了。不是孙猴子。你看,这人比孙猴子胖一点。另一个说。怎么好像是老董?就是老董。化成灰林雅也认识他那身衣服,破旧的蓝色哔叽裤子,不知道哪个厂发的灰扑扑的的确良工服。她突然想老董的爱奇艺账号再也没人知道了。也许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财产。但也比军军好。军军要是真死了,连这点遗产都没有。只剩下她的回忆。她记得他身体的温度,手的形状,笑起来的样子。突然间林雅控制不住地干呕了一下。对街卖二手衣服的四川女人远远地端坐在一大堆破烂衣服里,像个洞悉一切的上帝。女人都爱买东西,林雅早就去那堆里翻拣过,一无所获的同时叹为观止。她发现只要你想得到的,肯拿出来的,这里任何东西都可以重新进入循环交换系统,旧得不能再旧的棉毛衫啦,破破烂烂沾满了漆的皮鞋啦,快断成两截的皮带啦,哪里发的厂服保安服啦,厚一点的军大衣也有。一件普通厂服只要四五块钱,连碗挂逼面钱都不够,可见收进来的价格更低。但摆在那里卖就说明有人买——有些厂子不提供工衣,又要求穿厂服上班。此刻这女人异常漠然地往这边看了一眼,晓得这么多人围着,死者的衣服是指望不上了。老董也永远不会再是她的顾客了。 林雅慢慢从人群里退出去。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确定已死的人,其实也没那么可怕,看着就像睡着了一样。但也许就因为像睡着,细想才格外可怕:一只蟑螂以极缓慢的速度爬过老董的面颊,很像刚从军军脸边爬过去的同一只,不是德国小镰,是有翅膀能飞的大的,老家叫偷油婆的那种——周围的人也都看到了吧?但没一个人肯伸脚去踩。不知是懒得还是怜命:人都死了,想爬就爬吧。几只苍蝇不知从哪里兢兢业业地飞来,站在一旁还活着的人肩头搓手搓脚,扑扇翅膀。又被陌生的手不耐烦地挥开,只好将将就就委委屈屈地落在另一个人身上。还是地上不动的人好,不赶它们走。如果警察再晚一点到,它们就打算在这个好人身上干点儿更长久的勾当。这么热的秋老虎天。或者另寻出路也可以。到处都有人在流血。但还不及等苍蝇们找对位置安心下蛆——两个警察终于慢吞吞地过来了。 林雅又想呕。这段时间她总这样。军军还是趁下午没什么人的时候要她,做贼一样速度飞快。搞不好就是怀上了,因为总也舍不得买套子,都是体外——她跑到一边去呕了一点黄水,再冷静地直起身,远远看警察把地上的身体装进一个不透明的黑塑料袋里抬走,这时围观的人反而多了一点,但全程不再有人说话,就是沉默地围着看。等装完了抬到附近的车子上,所有人才说笑着,叹息着,渐渐散尽了。她也远远跟车走出人才市场后面的街道。牛仔裤内袋还有最后一百块钱,军军之前肯定翻过她钱包,绝想不到她会把钱缝在内袋里。她犹豫了一会要不要再回去看一下,想了想又木然地走进五隅市场一个以前没怎么进过的隔断里。靓女你想找什么工?日结还是长做?长白班。在不在S城无所谓。发工资要早点,包吃住,不押身份证。要求这么多。不过靓女你条件好,好找。——今天虎门有家服装厂正好过来招人,每月1号预发下月工资,今天都30号了,正好。底薪两千五,包吃住,有加班费,干满三个月加10%,不过是三班倒,不是长白班。再不决定来不及了。有什么东西马上要追上来了。林雅拼命压下一阵强烈的干呕的欲望,问:什么时候集合?马上。那边已经等了几十个人了。你有身份证吧?没有。怎么身份证都没有?算了算了,没有就没有。她出门前顺手拿了包,除了身份证所有细软都在里面。但卡里钱早取空了。只要不和爸妈打电话、不回去拿户口簿补办身份证,她生生死死都没人管。就当这个世界上没她这个人吧。爸爸见面会骂什么都猜得到:阿木林,我们还以为你早死外头了。他就永远不会这样对弟弟讲话。她想。就算弟弟混得再不好,混到了五隅,混成了挂逼,只要还肯打电话回家,爸爸就永远不会这么和弟弟说话。当然还是自己没出息,落到这步田地。在大巴车上她又剧烈地吐了。身边的人表情嫌恶地递给她一个空塑料袋。没说话。一路上都没人说话。没人问她从哪里来。但大家都好像知道要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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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雅在那个服装厂里也就干了六个月。当时招工的女工作人员说是服装厂,到了才知道是专做牛仔裤的——但当时就算直接告诉她,她也不知道原来牛仔裤厂就意味着矽肺病,比电子厂更招不到人,怪不得连身份证都不要。车开两个半小时后就到虎门。刚下车,就看到了有人正三三两两和她一样脚步虚浮地往外走。明明是上班时间,厂区不大,开在一片农家院似的平房里。一进厂就发现车间昏天暗地,每个人都戴着简易口罩,在不同的流水线上忙碌,对刚进来的人不屑一顾。仔细辨认的话,会发现空气呈轻微的烟雾蓝色,用胶片相机拍出来如梦似幻。她是上班四个月每天咳得喘不过气来,才终于搞清楚空气中那些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蓝色颗粒和周围铁丝网上挂着的黑色是什么:是喷砂工艺大量释放出来的二氧化硅和其他废料,吸入肺部总有一天会把血全部染成有毒的蓝黑墨水。什么预发工资全是鬼话。干满六个月,还得过五天才发上月工资。林雅又头晕眼花熬了几天,最后准备领钱走人,才知道新规定出台,没干满六个月的临时工只能发70%工资,否则押金一分不退。有小姐妹建议她根据劳动仲裁法找律师或干脆报警——这段时间没长别的本事,光听人交流各种讨薪大法了——她摇摇头,有工夫报警还不如直接撒泼。试了一下往地上坐,却发现坐下已很吃力了:肚子里那个已经七个月了。其实还有一条找环保局告状的路:为牛仔裤做旧效果的大量污水是从厂子后直接排出去的。怪不得都说水磨牛仔,水洗牛仔,牛仔布根本就是水做的——镇上唯一的小河蓝汪汪的,像动画片里波光粼粼的河流,据说会一直流到珠江去,想一想就美。会不会把鱼啊虾啊都染成靛蓝色?鱼吃了二氧化硅又会不会死?但她最终还是怕动了胎气。拖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个月后她在镇上唯一一家社区医院生下了女儿饼干。当然没准生证,但往产科那个五十多岁的女医生手里塞了几百块钱,倒也顺利。医生一副见怪不怪似笑非笑的样子,到处都是和她一样大着肚子行动艰难的单身女工,有男人陪着过来的反倒是少数。生下来也没法上户口,要上户口就得回江苏,听说还要缴纳一笔和她爸妈年收入相当的社会抚养金。这些她都搞明白了,也就放弃了。一方面觉得苏北户口在S城也没什么用,另一方面也实在交不起那笔钱。姑且把孩子养下来,一天拖一天的,竟然也就大了。之后长了教训,就听人介绍,专找稍微轻松一点的成衣厂,玩具厂。最后一个玩具厂待的时间最久,一年半。她每次偷拿次品出来都心惊胆战,生怕被工头发现开除。但最后离开的原因却很宏大:中美贸易战引发经济危机,代加工厂整个搬到越南,这边的厂只能关门。就近找的其他工都在镇上,工资不高。没法再回五隅了;宝顶和龙山人才市场她没身份证,更不熟。饼干没法放在自己住处养,白天没人看。还是听厂子里的同乡小姐妹介绍,放在一个老乡私人开的托儿所里,收费不算太高。那里这种情况的小孩有五六个,有大点的,也有小点的,一起跌爬滚打稀里糊涂长到了四岁。吃的也还好,至少比她厂里的食堂好。她每周末把饼干接回家,周一再送走。一开始送饼干去托儿所还哀哀地哭,后来习惯了就不哭了,每次来接都满眼溅出星星:妈妈。妈妈。送走时不哭不闹,仍然眼睛很亮地看着她。林雅说饼干眼睛里有一些真正的星星就是这个。她也不知道这星星什么时候熄灭,但至少现在还有。 但饼干越懂事她只有越心疼,偷出来的玩具也越多。除了这些她也实在不知道能给饼干什么。饼干没有爸爸,没有奶奶,没有外公,也没有外婆。她也没想到饼干最喜欢的玩具竟然不是动画片里的小猪佩奇,汪汪队,而是从没见过的螃蟹公仔。这让她想起第一次和军军在火车上相遇的那天,他煞有介事说过想做大闸蟹生意。结果最后自己也就是只寄居蟹。在S城待了一辈子,依旧是陌生的壳,到死都混不上户口。——她之所以叫女儿饼干,也是因为军军以前最喜欢吃饼干,尤其奥利奥。因为太贵,很少买。 离开五隅当天林雅就关了机。等预支了第一个月工资后,第一件事就是换了一张手机卡。但看了一眼旧卡也没什么信息——那人也许永远不会再发信息了。她茫然地按了清空键。仿佛只要清空,那天之前的一切就可以变成抛诸脑后的梦魇,连同军军本人一起。林雅有时甚至不太确定到底有没有在火车上遇到过这样一个长相秀气的男人,但饼干却又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正在她无暇顾及的地方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可爱。无论如何,自己是逃掉了。——但饼干没户口这事却终于一天比一天更沉重地压在心上。只有这种时候她才偶尔会想,要在火车上没遇到多好。林雅其实谈不上恨军军。不遇到他,大概也会遇到别的男人,别的泥潭和陷阱。更惨的是被人卖,还得养活那王八蛋,就像红姐——如果不走,保不准最后结局就是如此。她还去粤海城一户人家当过月嫂,去了才发现她偷给饼干的仿真毛绒玩具那家人几乎每个都有,甚至也有一模一样的螃蟹公仔,只是眼珠稍微升级了一点,白线移到了黑绒球中间,眼里的星星更多,可能是卖到国外又当进口货买回家的一级品,和自己偷的残次品不是一码事,那户人家的螃蟹眼睛看上去格外的又明亮,又善良。饼干的那个则越看越像在翻白眼。就像地上躺着的老董。那天林雅临走前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老董一眼。并没有就此变成盐柱。——她也没读过《圣经》,根本不知道这个典故。她只是越来越经常地,避免想起以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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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具厂倒闭后,林雅从宝顶到龙山,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终于决定去福士康看看。那边自从十几连跳之后就长期缺人,据说工资待遇也比别的地方稍好一点,反而比较正规。消磁身份证这两年也涨价了,要一百了。买了立刻面试,只要年满二十岁确认不是童工就不犯法,当天就有工开。她坐了两个钟头车过去,压根没看清厂区规模就上了流水线。等第三天上完白班,换完工衣出来10点多钟,发现外面广场灯火通明,竟然是个不夜城。——这竟然是她来S城这么久,看到最有城市气象的地方了。 这生活区比她待过的任何一个厂也更大,更成气候,也许因为工人也最多的缘故,全国有那么多厂,这个分厂的人至少二十万以上,人口规模快赶上她们老家的县城。此刻正是白班下班时间,几千个准备上夜班的人也开始陆陆续续地进去打卡,广场夜生活的繁荣程度正达到一天中最鼎盛的状态。在厂区通往宿舍的路上,有卖盗版光盘的,摆麻辣烫小摊的,还有卖炒粉烧烤馄饨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福士康自己有食堂,但也要交钱,同样也是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伙食。几乎每个工人待几天后,都会选择在外面解决,十几年来终于发展出一大片和厂区配套的生活区,至少养活了周边上千户城中村农民。如果林雅当时能考上师范,大概会觉得这里和大学城附近的城中村很像,连店铺构成都差不多——头顶天线纵横交错,地面上污水横流,四周都是四五层楼的农民房。只是大学城周边再热闹,也远不至于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营业:而只要福士康千千万万人还在三班倒,此地街市就永远歌舞升平,从不关门。她经过炸韭菜盒子的摊子无意识地看了一眼。沸腾的汤锅一年四季都不关火,油大概也一直是同一锅油——刚想到油,那个奇怪的男孩就出现了。 之所以说是男孩,因为他除了一条四角短裤压根没穿任何别的物事。看那瘦长到未发育完全的身体就知道不可能超过二十岁。说他奇怪,是因为他光着膀子,手里却挥舞着一把西瓜刀,但又完全不愤怒,是个有一点嬉皮笑脸,没什么攻击性的现代侠客。林雅在原地一动不动。某个远古的模模糊糊的记忆熟门熟路地还了魂。 发现男孩挥舞着刀的广场上其他人也全惊呆了。卖麻辣烫和板面的店家,盗版碟小贩,路上准备上工或刚刚下班的人。刹那间人群就空出小小的一块,并在男孩附近形成了一个旋涡般不断扩大的真空。走过路过的人都屏住呼吸,竭力降低存在感,如鲇鱼般尽可能快地贴边溜过去,不让这个奇怪的男孩注意到自己。他看上去也的确不曾注意任何人。只一直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走到人群更密集也更热闹的地方去,离厂房越来越近。 还有人暂时没注意到他手里有刀,很快又有更多人发现了。向空中挥舞的大刀不断砸起小小的惊呼,制造出更多的空地。男孩看上去很快活,经过煮板面的汤锅就用刀背敲敲锅,经过盗版碟摊,就用刀背敲敲牌子:“一张压缩碟在手,你想要的全都有,电影美剧网文《王者荣耀》,走过路过切勿错过。”四句广告字数全然不合辙,但押韵。从挥刀的力度来看也并没有多少恫吓的意思,更像随随便便和人打个招呼。经过水果摊时,仿佛拿不定主意该敲苹果还是西瓜,就在虚空中无意义地轻轻挥舞了一下。水果贩子的脸整个变成了橙色。除掉刀威风,其实也就只是一个瘦弱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肋骨根根分明,精薄皮肤下是在不断跳动的心脏,鲜红的血。林雅怀着一种久违的柔情想:傻子,一天到晚不好好吃饭,就得这么瘦。 一个路过的女工拉住林雅问:这人是不是疯了?她正在怔忡间,反倒被这个没威胁性的动作吓得叫了一声。惊呼声非常短促,却仍惊动了男孩,转头径直向这边走来。林雅一动不动,那个女工倒是飞快地跑了。直到男孩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还是一动不动。后来有人回忆起来,说“那女人倒像是主动向疯子迎了过去”。如果不是林雅阻挡,这位穿着四角短裤的侠客也许会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厂区里去,此刻那里是流水线上劳作困顿生不如死的十万男女工人。对他们来说,这个夜晚正和成百上千个其他夜晚一样宁静,一样枯燥,食堂里的食物一样难吃到极点,上厕所一样必须两个人相跟,而号称开到凌晨1点供职工使用的游泳池一样永远空空荡荡。没几个人真会去游泳,放工了大家都只想躺着,连谈恋爱都没力气,只能看看碟,刷刷网络小说,以厂房外香喷喷的地沟油伙食果腹。如果大刀砍到他们的肩膀上,胳膊上,肚子上,就能轻易知道他们今天都吃了些什么:桂林米粉、重庆小面、沙县小吃、四川回锅肉盖浇饭。这些以廉价食物维持运转的年轻身体从白昼到黑夜飞快创造出无数手机、电脑、行车记录仪的细小零件,一刻不停,眼花缭乱,城里人再用这些组装好的手机点外卖——好多也都是地沟油产品。送货的则是他们的老乡、同学,或者早晚可能是他们自己。上升的一切必将会合,天下大同,九九归一。 和上次在五隅一样,阿水来得很快。这次是三个。其中胖一点的阿水隔着人群大喊:小伙子你放下刀!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难事好好说,别人是无辜的!有人看见刀架在那个长相秀气的年轻女工脖子上,她只笑了笑。真的就是笑。他们后来赌咒发誓。 靓女你叫什么?阿水又冲林雅喊:你快告诉他你是谁,和他说你也是和他一样的流水线女工,让他赶紧放下刀。到目前还没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没事的。林雅真的就开始对他说话了。当着众人面,说了很多很多话。但是男孩看到突然围上来这么多人早就吓蒙了,什么都听不进去,听见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下意识地想结束一切。他玩儿似的在那个不停发出声音的脖子上试了试刀锋。奇怪那个女人只喘粗气不叫唤,就又试着稍微加大一点力度。鲜红的血马上流出来了,怪好
玩的。她果然再不说话了。外面人群却开水倒入油锅样响起一片惊呼声。这样的声音林雅以前也听过的,第一次是刚去五隅找工时,那经理说完“全都是不到二十岁的细妹子”,人才市场大厅就响起过这样滚水开锅般的欢呼声。还有最后一天在五隅,有个大神跳楼了,楼下嘈嘈切切熙熙攘攘响成一片的,也是这样事不关己的欢呼。他们究竟在欢呼些什么呢?S城真是最最繁荣的大都会,有林雅在哪里都见不到的世面,见不完的人,开不完的工。但她来这里四年半了,到现在还没看过一眼世界之窗,中华民族园,华强北女人世界,两边长满鸡蛋花和榕树的深南大道。军军说有钱了,以后要去香港,澳门,美国,日本,意大利。晚晚都住五星级酒店,每天睡到自然醒。在海滩上手拉手散步,看夕阳,看海龟生蛋,螃蟹在沙子洞里爬。“你说美不美?”“美啊。真的好美。”饼干走过来了。紧紧抱着她的螃蟹公仔,眼睛很亮地笑:妈妈。妈妈。 后来那个男孩被阿水也就是警察制伏按倒带回派出所,做笔录时已经彻底醒过酒劲来了,高举双手痛哭流涕:我不想杀人的。就是上班太烦,下班打通宵游戏脑子有点木,又喝多了点啤酒,一下子觉得自己天下无敌。警察反手就是一耳光:杀了人你他妈还天下无敌!老实交代那个女工最后和你说了些什么!仔细想,一句话都不要漏!男孩想了想茫然道:她叫我田什么军。一直说军军,军军,对不起。那个铁梯子的角真的好尖。我不是故意的。田什么军?办案警察和他下属飞快使个眼色:你去查一下,最近这几年S城几个区有没有失踪的进城务工人员姓田的。她还说了些什么?说饼干特别特别可爱。对,就是饼干。还说她后来就一直没身份证用,问军军到底藏哪了。报告,有三十七个姓田的失踪人口。还有十三个猝死的,四个在宝顶,三个在龙山。五隅也有六个,但都没有军字。那女人还说什么了?她说,军军,我好想和你去看一场电影。带上饼干。▲2020-2《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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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女性写作专辑
重提一种新的女性写作(主诗人语)/035 张 莉
关于四十年来中国女性文学与性别文化的对谈/036 贺桂梅 张 莉
白貘夜行(中篇小说/051 孙 频
寄居蟹(中篇小说/076 文 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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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坐下(短篇小说)/114 张天翼
对岸(短篇小说)/129 叶 弥
山河(短篇小说)/135 淡 豹
小瓷谈往录(非虚构)/148 乔 叶
灰阑记(诗歌)/168 翟永明
花寒(诗歌)/172 林 白
独角兽父亲(诗歌)/173 周 瓒
看那浓妆多感伤(诗歌)/175 戴潍娜
灌木丛中的女孩(诗歌)/176 玉 珍
散 文
宣礼塔上的呼唤/178 熊育群
布衣歌者/191 龙仁青
杀牛记/198 黛 安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小宇宙的探秘者/206 陈启文
诗 歌
鹿城书店第六章/220 童 蔚
动物集/223 龚学敏
自画像及其他/226 周所同
时间与星空/228 陆 渔
从家乡,到故乡/230任剑锋
洛江诗章/233 叶延滨 梁平 李琦 胡弦等
艺 术
封 面 受刑的竹(绢本设色) 曾志钦
封 二 你的眼神(油画) 吴 威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汪 政
▼悦-读
女性写作:她们说——“新女性写作专辑”作家微访谈
2020-2《十月》·新女性写作专辑(主诗人语)∣张莉:重提一种新的女性写作
女性写作:她们说——“新女性写作专辑”作家微访谈
2020-2《十月》·新女性写作专辑①∣贺桂梅、张莉:关于四十年来中国女性文学与性别文化的对谈
2020-2《十月》·新女性写作专辑②∣贺桂梅、张莉:关于四十年来中国女性文学与性别文化的对谈
2018-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孙频:河流的十二个月
微信·专稿︱顾奕俊:李鸣玉与孙频,两个作家的“前史”——读孙频中篇小说《河流的十二个月》
2020-2《十月》·中篇小说·新女性写作专辑∣孙频:白貘夜行①
2020-2《十月》·中篇小说·新女性写作专辑∣孙频:白貘夜行②
微信·专稿∣行超:“到底什么是独立、自由”——孙频《白貘夜行》及其他
微信·专稿∣弋舟:一片承接泳姿的水面,终于席卷而来
2020-2《十月》·新女性写作专辑·诗歌∣翟永明:灰阑记
微信·专稿∣周瓒:你如何区分舞与舞者?——读翟永明近作
微信·专稿∣何同彬:“结尾将走向开放 或者戛然而止”
翟永明:女性写作答辛梧
2020-2《十月》·新女性写作专辑·诗歌∣戴潍娜:看那浓妆多感伤
微信·专稿∣彭敏:邪道走不通,大不了改走正道
微信·专稿∣张宗刚:戴潍娜诗歌的颜值与气质
2020-2《十月》·中篇小说·新女性写作专辑I文珍:寄居蟹①
微信・专稿|李云雷:《寄居蟹》与文珍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