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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专稿∣郭爽:云从天上降下来——读旧海棠《紧急联络人》

郭爽 十月杂志 2022-10-16









郭爽,1984年生,作家。出版《正午时踏进光焰》《我愿意学习发抖》。获台湾第七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第二届山花双年奖·新人奖、第七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2019诚品阅读职人大赏·年度最期待作家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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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从天上降下来

——读旧海棠《紧急联络人》


郭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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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什么时候第一次看到亚历克斯·卡茨的画了。不是在杂志上,就是在电脑或手机上。单色背景里,或男或女的人脸占据了绝大部分画面,多半没有表情,人从环境中分解出来,变成扁平的二维面皮,画家再用颜料和画布给予深度。那时我觉得卡茨画出的群像,就是当时的我和朋友们的精神分身。色彩是饱和的,表情是淡漠的,背景是模糊的,世界是物质的。是都市中游荡的个体,偶尔聚合在同一场景里,更多的时候分开各行其是。读旧海棠小说《紧急联络人》,第一时间让我想到了卡茨画笔下的“群”,但随着叙事的展开,很快我发现,作者无意停留于光滑的画布表面,小说的角色们是现代都市文明的构成体,但他们的来路与去向,都被相遇的时空扭结,无法轻而易举从彼此生命中擦身而过,哪怕终究只是陌生人。这提示了一个重要问题:如何真的失去/拥有一个人?小说是从男女主角在相亲活动上相遇开始的。与惯常的一男一女相遇,尤其是与相亲这种相遇方式的讲述不同,旧海棠将男女主角一开始就置于“群”中。他们是跟随各自朋友来的,玩的性质巨多,没那么认真。于是在对女主角陈僖和男主角萧威有更多了解前,读者先了解了女主角周围的“环境”。她的朋友们是什么样、对她造成了什么显性或隐性的影响。以及在这种“环境”之下,她对自我、对他人的感知和反应是如何的。与这种人际结构相呼应,小说家给这场相亲选择的环境是密闭、昏暗的室内。似乎被动地履行单身男女的职责,就可以促成一对恋人。但真是如此吗?或者说,作者的着力点在于这种盲从和迷茫交织的状态吗?读过旧海棠以往小说的我,不由得怀疑小说的内核还未露出。紧接着第二场,在相亲活动上认识的男女主角,突然尴尬地分手了。尴尬是因为,两人到了订婚纱照的流程,男方却反悔了。两人商定后得见面处理后续事宜。叙事在第一人称的意识流和两人的对话中搭建出二人性格、交往过程以及对女主角和读者而言都还未清晰的分手原因。跟相亲活动的密闭室内环境相比,男女主角这次会面,虽辗转于不同室内空间,但不是封闭的,而是在公共空间——商场内。两人谈话时,窗外的风景不断渗透进入叙述体,也暗喻着女主角的心理活动。谈话中,朋友们偶尔被提及,作为这场失败或者未果的婚姻的借口与说辞,但终究,这次两人是一对一面对对方了。失去了“群”作为掩体,人只能看自己、说自己了。作者在这里的处理带有反讽的兴味,让这一男一女用言语直白剥离出自己的欲望,把那无奈的自我摆出来了。虽在都市过着还算体面的生活,但落实到房子、年薪这些坚硬的现实板壁时,“漂”着的年轻人并没有什么选择。要扎根,要寻找伴侣,要生儿育女,这些再正常不过的愿望,都成了理想。踮着脚也够不着,或者就多少要妥协,委屈自己。城市生活就这样耗费着大部分人的时光。所以两人虽匆匆走到了订婚纱照的地步,可如萧威所说,“我们认识了,聚过几次,彼此条件是很合适,可是我们谈情说爱了吗?我们知道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人,将来要如何生活吗?这些都没有,就直奔结婚而去。”而女主角陈僖则因怀着难言的秘密,并不能像萧威一样说出自己这么快就想跟对方结婚的原因,她只是思忖:“他想了解我,想我们之间到达一种情人情意,我们从此有了知己,不再是孤独的个体?”问题进深了:婚姻如果不是这对男女可获得知己、消解孤独的药丸,那什么是?他们又为何匆匆走向婚姻?在这持续半日的询问与反诘、质疑与自省中,男女主角彼此孤立的处境被凸显出来。城市的舞台布景退去了,日常里欢笑与安慰的物件人事都失去意义,一男一女纠缠着彼此,想要知道——我们到底怎么一步步走到了这里?冯内古特曾说,要让小说的叙事动力足够有力,得让角色一开始就“要点什么”,哪怕是要一杯水。但旧海棠在这篇小说里的叙事动力不来自于角色“要什么”,而来自他们开始发问。如果萧威和陈僖要的是一个伴侣,那么小说一开始作者就让我们知道,他们挫败了。挫败后的、失意的陈僖,开始对自己发问。这就不是初初给读者印象的那个活在“群”中、跟普通都市年轻女性无异的人了。她向着周围,向着记忆,向着组成这个叫“陈僖”的人的社会关系和情感联结发问。问题像回旋镖,由她用力掷出,经由时间的隧道,再回到发问者手里。回旋的力冲击她的手掌,也带动精神的跑动与巡回。与陈僖关乎自我存在的发问同步开始的,是萧威去野外登山,她被通知成为了萧威的紧急联络人。陈僖作为他的紧急联络人被动卷入萧威的世界,跟一个叫熊哥的人不断通电话,被动地被告知萧威的行程。也因此,陈僖需要同时处理两个人的存在了。如果说婚姻是两个人的联结,那么被萧威设定为紧急联络人后,从客观上造成了萧威和陈僖社会身份的联结。而后来,在漫长的失去联系、行踪飘忽后,萧威回到城市,却因车祸意外失去了自主行为能力,只作为生物意义上的人继续存在。他和她连在一起了,以这样的方式。曾经预想的婚姻挫败了,可是命运玩笑般让他们不可分离。而萧威这样一个才跟陈僖分手就被其他女性追求的男性,为何将自己的紧急联络人设为陈僖——这个他已主动将其推出自己生活之外的女性?两人面对面时讲述的那些愿望、渴求与困境,由自己讲出来给另一人听的那个“自我”,有几分可靠?抑或连自己都不曾发现、没有勇气面对——真正的孤立竟如此巨大?但他们再也没有可能就这些为什么而问询对方了。小说的迷人之处之一在于时空的循环往复里游走。正如我将时序靠后、萧威的车祸提前讲述,但仍无损于继续讨论这篇小说的叙事质地。在成为萧威的紧急联络人后,两人之间的联结既公开又隐秘,陈僖携带着它继续日常的生活。朋友们像海边的浪,涌起又退去。一对朋友要结婚了,结婚的理由是陈僖可以理解的,“他们需要结婚,一个人在这个城市买不起房供不起房贷,去其他城市生活又不愿意,他们要守住这个城市最好的办法是结婚,两个人一起供房,努力工作,生子,把眼下的日子守住了才能继续往前走接下来的人生路。”这种实用主义的逻辑能为多数人理解,毕竟,中国人活在对明天的恐惧之中,似乎随时都会失去现有的一切,不得不说服自己“只能如此”。但也有例外。姚姨和男友亮哥就不在这套逻辑之内。两人住在海边的村子里,种菜养花,本都是有一身本领的都市人,可又都如游弋的电子挣脱了原有束缚的体系,做点有意思的事养活自己。姚姨年轻时跟陈僖一样经历过子宫的病变,做了手术。面对姚姨和她现有的如海风般松弛又热烈的生活,陈僖终于能面对自己因患病而急于结婚生子的动机。可是,就在姚姨家的院子里,陈僖“好像看见他们院子里一朵花开了。我一时不知道我是否能做好了心理准备面对任何一种结果”。此前被她投掷进时空中那些带着哀愁与痛感的问题,此刻像云从天上降下来,轻轻安置在了她的身体与心上。对陈僖而言,作为记忆与意义载体的萧威中止更新了。萧威躺在医院病床上,不再向这个世界、向周围的人释放任何信号。他停顿了,静止了。但在陈僖的世界里,萧威这个人曾经的存在及所遗留的一切,却不曾停歇。她必须像所有还保有理性和行动能力的人那样去处理和安顿残存的萧威碎片。直至处理——最后剩下的萧威的身体。“现在是2018年11月20日下午15时37分,萧威昏迷整整一年。这不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但它似乎又是一个特殊的,有着某些意味实际又毫无意义的日子,它的到来像被蚂蚁咬了一下的疼痛又随风飘散。”小说结尾处,陈僖与姚姨、波哥在“听得见海浪声”的院子里喝茶。植物在生长,春去冬来,周而复始。人们开始说话。我想起某次跟旧海棠还有一些朋友在深圳的海边玩,海浪打在礁石上,海棠身手敏捷,走在海边像走在平地上。海风吹乱又抚平她的短发,她脸上的笑容像高帧速率拍下的树木生长一样安静展开,猝不及防地将整片翠绿铺开给世界。这翠绿足以与她身后的天空和海相对。

十月

2020-4《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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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  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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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  三 林中路(油画)开 火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李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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