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程永新: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
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
程永新
六
四月的清迈气候宜人,碧蓝的天空挂着洁白的云彩。这天下午,美萍酒店门口缓缓驶来一辆香槟轿车,车停稳后,身穿燕尾服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推开门,下车后毕恭毕敬地候在轿车旁,侧身面朝酒店大堂眺望迎候。
美萍酒店的大堂里,涌动着一种非比寻常的喜庆气氛,身穿镶着白边红裙的女服务员都簇拥在大堂四周,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电梯门打开,邓丽君与保罗手牵手款款走出,脸上洋溢着宁谧喜气的神情。邓丽君身穿一袭印着粉色花卉的银白长裙,搭着玫瑰红披肩,高出一头的保罗西装革履,深黑色的西装里穿着白衬衣,搭配一条彩色领带,领带由红蓝黄三色图案构成,玫瑰红与邓丽君的披肩呼应暗合。
大堂内一阵雀跃喧哗,不知谁率先鼓掌,掌声像潮水般席卷而来。早早等候在电梯旁的小伙子比利朝前伸出左手臂,引领邓丽君和保罗走向酒店门口。他们来到香槟轿车前,戴白手套的司机拉开车门,保罗随即上前,用手掌罩住车顶,呵护邓丽君跨入轿车。酒店门口人头攒动,目送一对新人上车入座。
香槟轿车驶向清迈的松德寺。蓝天白云下的清迈街道春风荡漾,绿树环绕,有棕榈和芭蕉,还有金边巴西木、枸杞树以及匍匐在地的肾蕨。时不时有鸟鸣声传来,空气中弥漫一种醉人的甜甜的清新气味。
松德寺矗立在蓝天下,被大块大块的云彩笼罩,白色的佛塔一字排开,两座金色的佛塔侍奉寺庙的两翼,庄严肃穆,远远望去,松德寺就像一幅巨大的宗教画卷。
香槟轿车缓缓停在寺前的草坪上,保罗先下车,躬身又去搀扶邓丽君。司机脚步放轻跟随在后面,一直护送他们走入大殿。
大殿内四壁金碧辉煌,两排立柱气势恢宏,柱面雕刻着无数莲花与神器,笔直地伸向宽阔的屋顶。正前方是一尊青铜佛像,慈祥而不失威严地盘腿而坐,前面围着一排缩小的青铜佛像。欢快的音乐从远处渐渐传来,既带佛乐的肃穆,更具东南亚风情。几十个僧侣鱼贯而出,在邓丽君和保罗面前站成一排,齐声诵读完经文,保罗给邓丽君戴上戒指,两人相拥亲吻。订婚仪式仅仅用了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邓丽君携保罗走出松德寺,阳光无比灿烂,草坪上的朵朵碎花随着微风轻轻摇摆。
回到酒店,年轻而忠诚的比利守候在酒店门口,邓丽君走过去附在比利的耳畔,用柔细甜糯的声音与他耳语一番,比利眉开眼笑,转身朝大堂里面高声嚷嚷道:
“保罗夫人回来了!”
随即,身穿裙子的女服务员蜂拥而至,鲜花围绕着邓丽君,白色的百合,红色的月季,蓝色的星星草……邓丽君的脸上挂着满满的幸福,她对保罗轻声嘱咐一句,保罗从裤袋里掏出一厚沓泰铢,吩咐比利去定制一个大蛋糕和香槟酒。这对刚刚订婚的新人要请酒店所有的服务员吃蛋糕。
这天晚上夜深人静时,值班的女服务员在五楼服务台翻看时尚画报,忽听到1502的总统套房传来争吵声。
争吵声愈来愈响,是邓丽君与保罗的声音,他们好像用的是英语。那个女服务员无法相信,平素邓丽君那样温婉柔美的细嗓,竟会发出如此尖利的刺耳呐喊。
1502套房的门忽地打开了,保罗愤怒地冲出来,嘴里一遍遍嘟哝着一个词“麦格的麦格的!”披头散发的邓丽君追到门口,满脸乌青,套房客厅内凌乱不堪,地上碎玻璃、针头等杂物撒了一地,茶几上放着一堆大麻,女服务员前去劝阻邓丽君,被粗暴地推开。这时候,阿格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年轻的比利,他从走廊的尽头飞奔而来,他的脸面朝摄影机的镜头,双手大幅度地摇摆着、比画着,嘴里声嘶力竭地叫嚷道“NO”“NO”,“这不是真的,这是造谣!彻头彻尾的造谣!”
……
阿格醒了。浑身大汗淋漓。
窗帏的缝隙透进一道光亮,阿格疲惫地起身,抬头看了看床头柜的电子钟,才是清迈时间早晨六点。他昏昏沉沉睡了一晚上,汗流浃背,掀开薄毯起床去卫生间冲淋,按照计划,今天要去金三角,睡不成懒觉了。
早上八点不到,惠子已等在酒店门口。惠子老公开来的是一辆面包车,阿格脚步缓慢地走出酒店,惠子微笑着在车门旁等着,阿格居然是最后一个到的。车上除了建国、大胖,还有两个泰国女孩。
惠子跟随阿格上车,然后说很抱歉,今天有两个泰国女大学生一同搭车去金三角。车是惠子夫妇包的,他们明显是赚外快,但看看两个女大学生眉目生动,面带笑靥,建国瞥了一眼阿格,把已堵在喉咙口的话咽了下去。两个女大学生长得像中学生,小巧玲珑,皮肤很白,与肤色黧黑的小泰妹形象毫不沾边。
大胖永远是闲不住的人,听闻惠子的话马上站起来说“欢迎欢迎”,魁梧的身躯挪动到两个女学生前,突然冒出一句:“萨瓦迪卡!”
两个女学生被吓了一跳,然后笑得前俯后仰,扭作一团。阿格与建国的目光对接,建国皱着眉拼命摇头。
去金三角的路程很远,路况也不好,沿途两侧的树木时现时无,途中尘土飞扬,颠簸不堪。两个泰国女学生玩着手机,一路不停地吃着各种零食,其中一个女生笑容迷人地拿着一包芒果干递给邻座的大胖,大胖摆摆手,女生又拿给建国和阿格,他们也不吃。
大胖涎着脸指指女生在看的手机问:“你在看什么?”
女生不明白,建国用英语翻译。女生把手机递到大胖面前,屏幕上展示的是一款新出的苹果手机。
大胖眉开眼笑地用手比画着:“你做我的女朋友,我帮你买。”
泰国女生听完建国的翻译,调皮地连连点头用英语说:“yes,yes,我做你女朋友。”
建国和阿格在旁边起哄,车厢内一时声音鼎沸。
“她还没我女儿大呢。”大胖一脸尴尬地嘟哝着,居然脸红了。
“缩掉了缩掉了,真没有腔调!”建国用暧昧的神情对阿格说。
下午一点多,到达清莱境内,午餐的餐馆对面就是白庙,银白色的建筑群气势巍峨,除了草坪,所有建筑的外立面全是银白色的。草坪上到处挂满空气铁兰,垂下的密须被装饰了老人面具,青叶络石枝丫交错,泛绿的叶片经阳光涂抹呈现一种嫩黄。蓝天白云下,白庙错落的建筑群银光闪闪,恍若梦境。
惠子预先打电话安排好的,所以进入餐馆,已经有张桌子摆放了碗筷,大家一坐下,几大盘菜肴和米饭就上了桌。两个泰国女学生胃口很好,风卷残云地吃起来,这边除了大胖基本没动筷子。大盘的泰国料理色彩诡异,加上餐馆里人声鼎沸,阿格、建国一点食欲都没有。
午餐后又上路,行驶两小时后惠子用泰语与老公交流几句,少顷,面包车左拐,进入一条乡村小道,土路高低不平,面包车像是一艘疾驶在海面的游艇,一会儿冲高,一会儿坠落。来到一座村寨时面包车停下,惠子招呼大家下车。
在惠子的带领下,大家走入村寨。村寨门口有一个简陋的拱形门楣,门楣旁竖立着两尊木雕神像,造型怪诞戏谑。惠子开始履行导游的职责,她说这个村寨叫长脖子村,两尊木雕一尊是太阳神,代表男人;另一尊当然就是月亮神,代表女人。太阳神拥有不成比例的硕大阳具,一直垂挂到膝盖处,笑眯眯的脸上浮现滑稽古怪的笑容,几绺稀松的头发挂在光秃秃的脑袋上;月亮神宁静安详,雕着细腰丰臀和一对圆形的巨乳。
长脖子村基本还是母系社会,女人们从小就要在颈脖上套上箍圈,让颈脖挺直抻长,箍圈大都用银铜制成,随着身体的成长发育,箍圈愈换愈高,脖子变得越来越长。脖子愈长的女人愈美愈骄傲,在村子里的地位也就愈高。
村寨沿途都是一个个小摊位,出售各种手工艺品。一路走去,摊位里的女人脖子一个比一个长,大胖极其兴奋,突然大声嚷嚷,招呼阿格和建国过去,只见一个摊位里的女孩长着漂亮的瓜子脸,整个上半身几乎都是挺拔的脖子,她的手灵巧地来回划拉木槌,一条彩色的长方形围巾已基本织成,不可思议的是她的身体与手再怎么运行,颈脖仍像一柱挺拔的玉雕纹丝不动,仿佛固定在半空中,让人叹为观止。
摊位上摆放着各种工艺品,阿格拿起一尊一尺长的太阳神木雕仔细端详,所有的木雕都有月亮神陪伴,唯独这尊最大的太阳神缺少伴侣。阿格有些好奇,经惠子翻译,长脖女孩说月亮神被人买走了。
阿格抚摸着太阳神的身体,若有所思的样子。旁边的建国拿过木雕,不明白阿格为何对这尊木雕如此青睐。大胖的手从下面伸过来,抚摸着木雕下垂的硕大阳具,建国推开大胖的手,大胖一脸坏笑,发出夸张古怪的声音。
阿格付了钱,买下木雕。大胖还要来捣乱,阿格闪身躲过,将木雕塞进挎包,挎包有点小,没法拉上拉链,木雕的头露在外面,满脸喜气,披挂着几束草绳编织的稀松头发。
离开长脖子村后,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就到了著名的金三角。湄公河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汹涌,金三角是泰国、缅甸与老挝三国毗邻,因河流交汇,形成共管的口岸,影视剧里的缉毒片经常会出现与金三角有关的情节。
惠子带着大家穿上救生衣,坐上木筏。木筏驶向对岸,靠岸处便是老挝境内。上岸后迎面可见老挝的一块界碑矗立在沙地上,界碑上刻有红色的拼音文字。周围开满了一丛丛橙色的万寿菊和紫色的夏鹃,远处是一棵棵高大的榕树,粗细不一的虬枝茎须瀑布般从树干上垂挂而下,深扎在泥土里。景点的房屋全由矮木草屋构成,唯有一幢正在建造的钢筋水泥建筑高耸入云,映入众人的视线。
惠子介绍说,老挝现在也搞改革开放,那幢建筑物是一个华人老板投资建造的,建成后将来就是金三角的第一个赌场。
景点四周散落着一些店铺和小摊,天气燠热,一些赤膊的小孩吃着冰棍。两个泰国女学生坐在矮桌旁吃米粉,苍蝇盘旋四周,发出嗡嗡的声响,大胖走过去与她们搭讪,因语言不通,大胖先是做了个惊讶的表情,然后又用手往嘴里扒拉,两个女学生笑得直不起身。建国皱着眉头,不停挥手呼扇飞舞的苍蝇,拉住阿格的手臂走去参观鸦片博物馆。
落日照在湄公河上,河水波光潋滟,水天一色,一只只长木筏漂浮着,偶尔有游艇在水面上飞驰。游艇所过之处留下深陷的波谷,水鸟临空而下,扎进河中叼啄鱼虾。
惠子招呼大家往回走,在渡口坐上面包车,天色向晚,淡蓝色的暮霭已笼罩四野。归程有几个小时的路程,惠子老公把车开得飞快,一车的人摇头晃脑,瞌睡虫渐渐袭来,昏昏沉沉的气氛弥漫全车。
回到清迈快晚上十点了,面包车停在酒店门口,昏黄的灯光中,阿格、建国和大胖下了车,与惠子他们告别后,三人朝大堂走去。酒店对面的SPA店还闪烁着隐隐的红光,建国忽然提议去做个按摩,大胖立即附和,三人反身穿越马路,走向SPA店。
建国的提议正中大胖的下怀,大胖在国内一周三次保健按摩,一开始是做生意需要,陪客户放松,久而久之,大胖已经习惯性地离不开按摩。而且他与其他男人不一样,每次都只要男技师,手劲则是越大越好,每次给大胖按摩完,男技师基本都是大汗淋漓。
SPA店门面不大,装修却非常考究,背景音乐悠扬地在四周低回。穿着大襟工作服的几个中年妇女迎上来,让客人们换鞋更衣。先冲澡,然后换了薄薄的按摩服。一个人一间包房,包房内点着香熏蜡烛,满屋芬芳。阿格刚要在按摩床上躺下,手机就响了。他起身拿手机,走出包房,只看见大胖在走廊里晃悠,大声抱怨空调太冷。
阿格刚接电话,大胖就走过来问谁啊谁啊,阿格把手指竖在嘴边,制止他出声,大胖没趣地踱回自己的包间。
按摩完三个朋友向酒店走去,坐电梯各自回房间。阿格卸下挎包,准备挂到壁橱里,隐隐约约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稍稍凝神思忖片刻,发觉挎包里那尊太阳神木雕不见了。
他想起有SPA店的名片,从口袋里掏出名片,用手机给SPA店拨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女子,阿格猜测大概是SPA店的收银员,阿格听到她用泰语在电话里询问一圈,然后对阿格说:“刚才有个女技师在更衣室的沙发上看见过木雕,后被一个客人出门时拿走了。”
七
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后,阿格第一眼就看到了大把大把的百合花,记忆的宝盒缓缓打开,白色的、粉色的、黄色的花卉像海潮般朝他眼前涌来,让他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百合花一次次开放在阿格的童年时光里。阳台上种满了百合花,屋内角角落落都放满花盆。戴近视眼镜的女人喜欢穿紫色衣服,每天会挤出一点儿时间,提着花洒走来走去地伺候那些花卉。
阿格从小是过敏体质,每天早晨起来喷嚏不断,百合花有一股幽幽的清香,并不刺鼻,但很奇怪,阿格经常是鼻涕眼泪狂流不止。最在意这件事情的是男人,为此与那个女人不知吵了多少架。印象中最惨烈的场面是男人把房间里的花盆摔碎,碎瓷片与灰泥土撒满打蜡地板,折断的花茎、花瓣尸陈遍地,女人情绪激烈,一定是疯了,冲上去给男人一个耳光,随后两个个子差不多高的人扭打在一块。阿格在旁边吓得号啕大哭。后来女人与男人也蹲在地上哭起来,阿格反而停住了哭声,用一双惊恐的眼睛东张西望。
“阿格难道不是你的亲生儿子?”男人一边抽泣一边大叫。
“是我亲生的,你也是我亲生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女人针锋相对地说,脸上有一种满满的委屈。
后面女人与男人的对话阿格就听不懂了。平静下来之后,女人对男人说:
“你不要学你那个忘恩负义的父亲,我们母子三人相依为命,现在你对我最重要,你知道吗?”
“狗屁!你去死吧!快去死吧!”男人突然咆哮起来。
女人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转身怒气冲冲地走出了房间。
阿格家住的是新式公寓房,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建造的,高大的梧桐树遮天蔽日,公寓的墙上爬满茑萝。局长走了以后再没回来过,这套房留给了母子三人。女人一个人住主卧,男人住二楼的亭子间,客厅搭一张帆布床,这是阿格的栖身之地。
女人走后男人过来抱住阿格,说:
“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兄弟俩哭成了一团。
每天都是男人去幼儿园接阿格,回家后男人就开始做晚饭。女人在一个中学当语文老师,每天回家很晚,晚饭后男人起身收拾桌子,拿着碗筷去厨房洗刷,女人会跟过去帮忙,剩下阿格一个人在客厅玩。厨房里传来女人的声音,她一次次催促男人去打电话,“你去打呀!叫你朋友来跳舞呀!”男人从厨房走到客厅,女人紧跟在后面,那情形用沪语说叫作“紧盯黄包车不放”。
男人走来走去躲不过,被逼无奈,只好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拿起电话。
家里的电话也是局长留下的。那时候家里有电话的人家不多,阿格家因为局长的地位才拥有一门宅电。男人打过去的都是公用电话,对方接电话的需要去叫人,通常许久才会回电。男人终于叫好了几个朋友,女人心满意足地去自己房间换衣打扮。女人用蘸了水的木梳把头发梳得锃亮,重新走出卧室的时候神采奕奕、满面红光。
阿格从小都是男人带大的,在他的记忆里,局长离家出走前就没怎么抱过自己。阿格曾经在亭子间的床头柜抽屉里翻出一张照片,是四个人的全家福:局长、女人、男人和阿格。照片上的局长表情很严肃,与生活中一模一样,所有人都叫他局长,包括外人和家人。局长早出晚归,据说管着这座城市的重要命脉——水和电,只要局长在家,就不停有人找上门来求他办事。
男人的朋友们来了,有男有女,有时三四个,有时五六个,女人娉娉婷婷走出房间,精神焕发,殷勤地给大家沏茶倒水,第一时间走过去拉下窗帘,关掉顶灯,只剩壁灯微弱的光影熠熠。女人掀开手摇唱机的盖子,手摇唱机带着一只古铜色的喇叭,从底座侧面插入一个手柄,上下使劲转动几十圈,贴着圆形红标签的黑色唱片便开始缓缓转动,黄铜色的曲柄唱针转一个身轻轻放在唱片上,针头轻放在黑色唱片上,唱片缓缓旋转,顿时,邓丽君柔软温婉的歌声似乎从云天外传来。
男女翩翩起舞,身体贴得很紧,像小船轻轻摇摆,幅度很小,那时候,女人的脸上被一道红晕笼罩,光彩四射,像个骄傲无比的女皇。某个时候男人似乎意识到什么,急忙过来抱起阿格,将他送到亭子间。男人通常不会马上离开,总会陪自己玩一会儿,阿格有点困了,男人就扶他躺倒在枕上,嘴里会轻轻念叨阿格从小听了无数遍的童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阿格其实能感觉到男人要走,可巨大的困倦像海水一样袭来,他还没来得及反抗,海水就已经将他淹没。
阿格长大后才听说贴面舞这个词,开始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经别人一描述,他马上想起在遥远的童年岁月里,其实他常常与贴面舞不期而遇。
阿格的童年里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与男人在一起玩,男人就是他所有的依靠和安慰。有一次在亭子间,阿格胆怯地问身边的男人:“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凶?她对你不好吗?”男人问:“你说谁?”阿格朝楼上努努嘴,男人恍悟,突然双眼冒火,说:“不要提她,她就是个神经病!”
一年后的某天傍晚,夜幕刚刚降临城市,女人像一只展翅的大鸟毅然从三楼阳台飞身跃下,公寓前面的甬道上鲜血淋漓,脑浆四溅。殷红的细流在方形的水泥石板上左突右窜,蜿蜒流淌。男人不见了,客厅里两个民警走来走去,阿格躲在角落,成了无人顾及的弃儿。
后来舅舅赶来接走了阿格。之前舅舅接到一个没头没脑的电话,没等舅舅弄清对方的身份,电话已经挂断,发出嘟嘟的蜂鸣声。
在女人的追悼会上,阿格终于见到久违的局长,他依旧是面无表情,像一尊石膏雕像。追悼会尚未结束,局长就匆匆离去。临走前他把舅舅叫到大厅门口交谈了几分钟。
从头到尾,男人没有出现。舅舅和舅妈一左一右拉着阿格的小手,阿格泣不成声,笼罩阿格心灵的,与其说是悲伤还不如说是茫然和恐惧更为准确。
阿格从此在舅舅家寄居,数月后男人出现了。那也是阿格最后一次看见男人。一个炎热的夏天,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在舅舅家门口的一棵香樟树下,男人抱着阿格放声痛哭,阿格长高了,男人抱着阿格的颈脖说他要去国外,以后等他站稳脚跟就来接阿格。从那以后男人再也没有音信,黄鹤一去不复返。舅舅舅妈抚养阿格长大成人,他们对阿格视如己出疼爱有加,非常宠他,一直把阿格培养到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后,在阿格的一再坚持下,他与舅舅舅妈分开住,阿格在市中心一条法国梧桐遮蔽的僻静小路上租了一套房。
舅舅六十岁生日,表哥正好出国,阿格去陪舅舅喝酒,爷儿俩用锡壶烫了古越龙山对饮,四瓶酒下去,舅舅舌头渐渐大了,一直不停地说他年轻时有多少女孩愿意跟他搞暧昧,“奇葩”的是,每个女人的名字舅舅都清晰记得,如数家珍,娓娓道来,细节都描述得格外仔细。哪个女人会发嗲,哪个女人身体某部位长着一个大痦子,他一五一十、绘声绘色地讲述着。
坐在一旁的舅妈频频点头,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意思。舅舅说他年轻时酷爱摄影,经常挎着一台德国造的相机给女人拍照。舅舅年轻时的外号叫一夜八次郎,你知道一夜八次郎是什么意思吗?舅舅问。阿格摇摇头。舅舅把大拇指与食指一起伸出一个虎口姿势,阿格好不容易才明白舅舅的意思,他觉得舅舅是在吹牛,这显然违背常识,挑战人体机能的极限。不可思议的是,坐在边上看电视的舅妈微笑着一直在点头,让阿格一时云里雾里难辨真假。
舅舅喝多了,说话的语速有点慢,他告诉阿格,家族基因是一种神秘的东西,它无比强大,他妹妹——也就是阿格的母亲,基本上也继承了家族的血统。
“不能怪她,是家族遗传给她的基因。”舅舅说。
“基因?”阿格眼睛里闪现的是好奇和迷糊。
“对,我们家族的基因无比强大,是人群中的异类,天生身体素质了得,按照今天时髦的话来说就是情种;也不能怪局长,哪个男人受得了自己老婆经常在外面偷人?况且又是一个有地位、有头有脸的人。不怪任何人,所有的都是命,可以说是命中注定。”舅舅非常肯定地说。
后来舅舅摇摇晃晃走进卧室,拿来一个褪色的信封,他的手微微抖动着,从信封里取出一厚沓纸片递给阿格。
“这是什么?”阿格疑惑地问。
“局长每年给你买的保险,上面写了你的名字。他让我在你结婚的那天一起交给你,我年龄大了,想想还是早些给你为好,放在我这里总是一桩放不下的心事。”舅舅说。
“局长?他现在在哪里?”
“他在监狱里,山东。你想去看他的话,我有地址。”舅舅端起酒杯浅酌一口,“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局长没进监狱前,你的抚养费他每个月都打在我的工资卡里,一天都没有拖延过。”
有一瞬间,阿格的眼眶似乎湿润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五味杂陈,脑子一片空白。
给舅舅过完生日后不久,阿格通过大胖介绍,去瑞金医院挂了个专家门诊,与一个心理医生进行了非常私密的对话。大胖下海后三教九流的人认识不少,他有种非凡的交际能力,与任何人见一次面就自来熟,马上可以称兄道弟。大胖让阿格拿着一张字条直接去找医生咨询,但阿格到医院后还是在挂号处排队,知趣地挂了一百元的专家号。
“根据你介绍的情况,你母亲患有抑郁症,可能还伴有先天性性亢进的疾病。”心理医生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镜框,这样跟阿格说。
“抑郁症?性亢进?”阿格一脸迷惑。
“那个年代,国内对精神心理的疾病研究都比较落后,抑郁症、性亢进都是无人涉及的领域。”心理医生机械而刻板地说。
阿格听得浑身一阵阵发冷,直冒虚汗,他扭动身体坐立不安,脸上的表情非常古怪。
后来他突然起身,不打招呼就准备出门,心理医生追到就诊室门口,递给阿格一张名片,说上面有联系电话,假如有需要的话,随时可以向他咨询。短短几分钟的交谈,心理医生显然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有行业操守的,绝对会保护个人隐私。”心理医生的脸上溢出一丝微笑。
八
前面是蔚蓝的天、蔚蓝的海,一棵棕榈树遮天蔽日,阿格戴着一副墨镜,斜倚在游泳池边的木质躺椅上,光裸的上身盖了一条白色浴巾,建国与大胖在游泳池里扑腾,水花飞溅,池边的绣球花和水带草上挂满水珠,像淋了雨似的微微摇摆。阿格不会游泳,刚才大胖恶作剧,趁他不备将他推下泳池,阿格呛了几口水,水是咸的,游泳池里的水是从大海那边引过来的。
阿格用手机拍了几张海景,又给建国和大胖拍了照,闲躺着有些无聊,他环顾四周,看到几十米处的一个木亭,木亭里似乎有吧台和服务员,陈放着各种饮料和零食。他起身朝木亭走去。
大胖坐在泳池边,看建国表演仰泳。大胖早年干过救生员,各种泳姿都会,比较起来仰泳是弱项。这时,躺椅上的手机响了,是阿格的。手机不停地响,大胖站起身,朝躺椅走去,魁梧肥胖的身躯像企鹅般移动,身上的水滴滚落在绛红色的地砖上。走到躺椅边,他用毛巾擦擦手,拿起了手机。话筒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在跟他打招呼。
“啊?谁啊?阿格先生啊?他走开了,马上就回来。你是他什么人?”大胖的大嗓门穿透力很强,“什么?清迈警方?你们找阿格先生干吗?”
阿格提着几罐啤酒从绛红色的甬道疾步赶来,板着脸一把从大胖手里夺过手机。大胖一头雾水,瞪着眼盯视着阿格。
“嗯,我就是,请说。”阿格把啤酒放在躺椅上,食指搁嘴边轻嘘一下,示意大胖不要说话。
阿格一边接电话一边离开大胖朝草坪走去,甬道和草坪连接处盛开着紫色的夏鹃花,葳蕤的绿叶覆盖了阿格穿着拖鞋的脚踝。
接完电话,阿格回到泳池边,建国与大胖正躺着喝啤酒。看到他走近,大胖一副不屑的神情,用眼睛的余光斜视着他。
阿格打开易拉罐,仰脸喝了一口。
大胖嘴里嘟嘟哝哝地说:
“搞得神神秘秘的,还怕人偷听电话。”
“没啥问题吧?”建国见阿格不说话,关切地问道。
“没问题啊。”阿格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故意不想满足大胖的好奇心,岔开话题说,“今天我们去哪里吃晚饭?”
建国说还有两天就要离开泰国了,想去一下清迈免税店,还想去下超市,买些鱼罐头、活络油和青草药膏。
“鱼罐头?为啥要买鱼罐头?”大胖好奇地问。
建国说上次来清迈,带回去泰国风味的鱼罐头,老爸超喜欢,这次出来千叮嘱万叮嘱,要他多带一些鱼罐头回去。
大胖没听说过青草药膏,不知道有何用,他关心的是活络油,听建国说泰国的活络油有治愈筋骨酸痛的功效,马上来劲了,放下啤酒罐,站起来立马就走。
建国与阿格对视了片刻,摇摇头,只得拿起手机和毛巾跟上去。
三个朋友回房间换了衣服,在酒店大堂会合,叫了辆出租前往清迈免税店。路上车辆拥挤,气温陡然升高,开着空调,大胖还是热得浑身大汗,他哇啦哇啦叫司机把空调开大一点,棕色皮肤的司机听不懂,面露愠色冷眼相对。后排的建国赶紧打圆场,说前面不远处就到目的地了。
建国熟门熟路,离免税店几十米处叫停出租,付了钱下车,迎面就是一个大超市。
在超市逛了半小时光景,账台排队结账时建国提了一大堆东西,大胖手里攥了四瓶活络油,唯独阿格什么都没有买。建国毕竟有经验,买完单把大胖的活络油塞进自己的袋子,然后将一大包东西寄存在超市,这样逛免税店就不用提着袋子。大胖笑嘻嘻地朝建国竖起大拇指。
免税店的大堂前台人满为患,人排成几条长队,需要用护照登记后才能入内购物。大胖在队伍中穿梭往来,忙得不亦乐乎,他打听到二楼有免费自助餐,兴奋地跑来跟建国和阿格说,建国斜眼看看大胖,说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吃晚饭了,大胖挠挠头,思忖半天,还是不肯放弃这绝佳的机会,央求两人去自助餐厅看一眼。
自助餐厅里人很多,一进餐厅,大胖完全忘了先前所说的“看一眼”,他循着食物长台一路走去,东拿一样西拿一样,啥都要来一点。自己拿不了,还往阿格手中的盘子放了几样点心。建国看不惯,拉着阿格找桌子坐下,阿格去端了两杯咖啡来,两人慢慢品酌。大胖捧着几盘满满的“小山”过来,光亮的额头上沁出汗珠。
大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使劲劝诱建国、阿格一起享用。阿格不好意思,用叉子叉了一块火龙果往嘴里送,建国一语不发只喝咖啡。
不一会儿,建国起身说“我先去化妆品柜台逛一下”,径自走了。
这时阿格的手机响了,他站起来,移步至大玻璃窗台边接电话。
大胖打扫完桌上的食物,回头一看,阿格不见了,用餐巾纸擦擦嘴唇,朝购物区摇头晃脑地走去。
大胖在免税店逛了一圈,没有他感兴趣的东西要买,最后落座在休闲区,休闲区非常宽阔,落地玻璃分隔区域空间,有零星的游人在喝咖啡、吃蛋糕。
大胖叫来服务员,要了蛋糕咖啡,拿出手机玩微信,他给建国和阿格分别发了休闲区的定位。微信里有很多提示记号,大多是给大胖发的清迈照片的点赞。有一条是女儿发来的,先祝老爸在泰国玩得愉快,后面才是重点,说最近要搞世界音乐的演出,还缺一点排练经费,老爸是否可以赞助一点。大胖的女儿情商高,找个老公入赘,生了两个男孩其中一个随大胖姓,明明是外孙,女儿却对大胖一口一个你孙子,于是乎女儿一家四口全靠大胖养着,女儿女婿却一门心思扑在世界音乐的普及工作上。
蛋糕吃完咖啡杯也空了,大胖想找服务员续杯,回头一看,远处的角落里,阿格正与两个身穿短T恤的男人坐在一起交谈,大胖站起来准备朝角落走去,服务员拦住他,说:“先生你还没有买单哩。”
“什么?不是说免费的吗?”大胖很生气地叫道。
“先生,我们这里要买单的。”小伙子塞过来账单。
大胖无奈,只得乖乖地付钱。付完钱抬头一看,远处的阿格与那两个男人在视野里消失了。
天色渐暗,免税店门口人头攒动,一辆辆大巴接踵驶来,接走一批批游客。大胖走出旋转门,看到大门左侧边上站着建国,一只手夹烟托着眼镜,眯缝着眼,凑在手机屏上上下“巡视”。建国对大胖说,他攻略到一家很有名的泰国餐馆,就在免税店附近,走路过去不到十分钟。两人正说着,阿格出现在了门口。
去超市取了购物袋,三人依据导航引路,沿着茂密的高大树丛走着,很快一条大河横亘在前方。泰菜馆是敞开式的一幢木屋,鳞次栉比的大屋顶傍河而立,大屋檐悬挂的霓虹灯跳跃闪烁,光影四射。一座古旧的木桥架在河面上,桥的一侧簇拥着四处伸展的芭蕉树叶,桥面上有长长的铁索扶栏,人行其上会剧烈晃动。
泰菜馆门口七歪八倒散落地停放着一堆自行车,他们下坡踏上木质跳板,跳板连接窄窄的回廊,绕过回廊,便来到餐馆中央的圆吧台,餐桌以吧台为轴心呈扇形向四周分布,屋顶悬挂的铜质吊扇缓缓旋转。餐桌大都是两人座,满目皆是欧美老外,一人带着一个泰妹,轻声密语神采飞扬。每张餐桌上放着一盏铜油灯,清风徐来,灯光摇曳,弥漫着温馨浪漫的情调。
他们找了一张靠河边可以观赏夜景的四人桌,服务员拿来菜单,全英语的,阿格懒得看,大胖是看不懂,最后只能由建国点菜。
“长得都好难看啊!”大胖突然冒出一句。
“你说什么?”摘了眼镜正俯脸浏览菜单的建国抬起头问。
“他说那些泰妹好难看。”阿格说。
“你们不知道啊,清迈可以租妻的,”建国的表情带着一种神秘感,“老外到这里度假一般都不住宾馆,租一套临时房,租一个泰妹,进进出出都骑自行车。”建国很内行地介绍说。
点完菜之后,夜幕已降临。河面上缓缓漂来一长溜祈愿的纸水灯,朝四周漾开一圈圈涟漪,灯影辉映河水,波光粼粼,微风中光影交织轻轻抖动,构成一幅如梦如幻般的迷人景象。
服务员端着托盘上菜,有白灼基围虾、辣椒草鱼、咖喱空心菜,外加一盘花生米和三瓶啤酒。大胖急不可耐把手伸向盘中,用两个手指夹起一只虾,剥了壳大口咀嚼起来。
建国连连摇头,“真是个吃货,在免税店吃了那么多,没想到你的胃口还那么好?!”
大胖的手又要伸向盘子夹虾,忽地停在半空中,朝阿格哭丧着脸说:“吃自己的还要被骂。”大胖话里的含义很明确,他们此次结伴出游是AA呀。
阿格举起酒杯,“吃吧吃吧,没人不让你吃。我们一起干一个!”
“还是阿格大气,干杯干杯!”大胖竖起大拇指。
酒足饭饱后,三人打车回酒店,下了出租车,建国与大胖又要去马路对面的SPA店按摩,阿格没有兴致,说自己想回酒店。建国和大胖穿越马路,朝SPA店走去。
阿格进入房间,随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换了几个频道,全是泰语台,好不容易调到一个中文台,居然传来异常熟悉的歌声。荧屏里播的是一部纪录片,讲述一代歌星邓丽君与清迈的故事。
邓丽君坐在摇椅上安静地看书,录音机里放着维法尔迪的《四季》。高个的、把头发束在脑后的保罗从更衣室走出来,他俯下颀长的腰背在邓丽君的额上轻吻一下,健步走出1502,他要去给邓丽君买CD和水果。保罗走后不久,邓丽君起身去浴室洗澡,等保罗回来他们要去散步,她喜欢每天傍晚时分天气凉爽了,与保罗手牵手散步。在清迈,这是她与保罗每天必做的功课。
大约下午四点多,两个正在VIP服务台闲聊的女职员,突然听见一声惨叫,只见邓丽君赤身裸体从房间里冲出来,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毯上。她们见状赶紧找来浴巾,裹住邓丽君的身子。喊叫声惊动了休息区的比利,他闻讯赶到,小伙子情急之中给酒店经理打电话。不一会儿经理来了,吩咐比利叫救护车,救护车迟迟未到,经理当机立断,决定用酒店的汽车送邓丽君去医院。
比利和服务员几个人抱着邓丽君坐电梯下楼,酒店经理带门童和女服务员,一起护送邓丽君去医院。
正好是下班高峰期,本来只需要五分钟的路程,汽车足足开了二十分钟,在去医院的路上,脸色发黑的邓丽君一边抓着女服务员的手,一边痛苦地喊叫着“妈妈”,显得那么的无助和绝望。
邓丽君去世后,警察在酒店卧室的化妆包里找到了哮喘喷雾药剂,据警方分析,邓丽君平时把缓解哮喘的喷雾剂放在随手可拿到的地方,那天突然身体不适,找不到喷雾剂,导致慌乱中冲出房间。
在美萍酒店,比利面对记者的追问时伤心欲绝,记者问他:“保罗是否在殴打邓丽君之后离开了酒店?”
比利非常生气,愤怒地说:“这全是谎话!说这些谎话的人全是人渣!污蔑,造谣,不知道这些人为何要这样亵渎女神和她的未婚夫?”
记者说:“那为何邓丽君的尸体照片显示,她的脸上伤痕累累?”
比利回答说:“邓小姐可能在找哮喘喷雾剂时摔倒了,或者是体力不支出门时摔伤所致。”
“那你是否知道邓小姐一直在吸毒?”记者接着问。
“没有,真的没有啊!”比利连连摇头,“这全是谣言!谣言!”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因为我们经理派人送邓小姐去医院后,我出于好奇,偷偷去1502检查了房间。外面传说的谣言太多,我也时有所闻。房间的角角落落我全部都寻找过、检查过,没有找到任何毒品,没有针筒,没有K粉,连大麻都没有,我可以在佛祖前起誓,请你们相信我!”
九
一大早面包车沿着古城的护城河行驶,中世纪式的砖砌城墙在车窗外飞快地往后退去,惠子指着前方的斜坡砖瓦门楼介绍说,清迈古城具有七百年的历史,共分五个门,从高处鸟瞰,古城的形状酷似一头大象。很长一段时间里,清迈是兰纳王国的首都。
古城墙消失后开始进入山路,面包车盘旋而上。山道旁树木葱郁,探出的枝丫不断划过车窗,发出刺耳的声响。
面包车停在半山腰的停车场,惠子领着大家沿山道攀援,两边是成片成片的参天竹林,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照射下来。爬到山顶就看到了富平皇宫。这座皇宫建于泰国第九代皇帝时期,是皇帝及家眷度假休息的所在地。皇宫所占园林面积并不大,中央是一个大花棚,里面种满了各种花卉,玫瑰、夏鹃、菊花和茶花争奇斗艳,一大片兰花盛开如海,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花蕾次第绽放。大花棚的四周生长着一棵棵亭亭玉立的波罗蜜树。
一扇简陋的铁门上了锁,庭院深处伫立着一幢大屋顶的琉璃瓦建筑,惠子介绍说这就是皇帝的下榻处,碰到开放日可以进去参观。大胖拿着手机不停拍照,建国对参观毫无兴趣,他与惠子老公在一座石亭下抽烟交谈。
惠子是广东潮汕人,来泰国十七八年了,这些年中国人变富裕了,来泰国旅游的游客络绎不绝,购买力超强。他们夫妇自己开了旅游公司,买了车、买了房,膝下育有三个孩子。惠子老公说惠子贤惠,有旺夫运,惠子老公朝空中吐出一口烟圈,神情里透出一种骄傲和满足感。
阿格和大胖一左一右伴随惠子走来,惠子又在发挥她擅长讲故事的特长,向他们介绍泰国国王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你的朋友好有意思。”惠子老公说。
“你说谁?大胖吗?”建国问。
“对,他讲话好幽默。他有两百多斤吧?”
“哪止!三百多。都是吃出来的。小时候穷,没有吃的;现在有钱了,拼命吃。”
“看起来他活得很潇洒。”惠子老公用一种欣赏的口吻说。
“也是表面光鲜,其实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他从小跟着养父养母长大,连他的生身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建国撇着嘴。
“啊,这样啊。”惠子老公耸耸肩,“按你们中国人的话怎么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
按计划下一站参观游览魏功甘景点,他们下山后驱车前往。魏功甘有清迈古城的遗迹。遥远的岁月里,因宾河发大水人们开始大规模地搬迁至现清迈古城。洪水带来的泥沙掩埋了魏功甘古城,直到十多年前才慢慢被发掘出来,出土的文物甚至包括中国万历年间烧制的青花瓷器。
到达魏功甘,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滴。热带地区就是这样,阴晴转换只在一瞬间。魏功甘有七八处遗址和一些民居塔楼,散落分布在方圆几里地的茂密森林里。
惠子用手机打电话,一辆泰国传统马车嗒嗒跑来,惠子把预先准备好的票分给大家,乘坐马车每人两百泰铢。待大家坐稳,车夫一甩缰绳,马车蹭的一下蹿出去了。前面的道路上随时会出现一堆堆褐色的马粪,在细雨中冒着热腾腾的水汽。
雨突然大起来,瓢泼大雨倾斜在车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森林里不断显现的古迹遗址和断墙残壁,仿佛一幅幅名画,经雨幕尽情地洗刷,变得迷蒙而遥远。
幼儿园每天都午睡。这天下午阿格醒来就发觉有些异样,浑身瘙痒难熬,幼儿园老师见他迟迟不起床,就过来帮他穿衣服,阿格不让老师碰他,说我痒我痒,小手不停地挠着手臂,老师往上撸开阿格的衣袖,突然惊叫起来:阿格的手臂上密密麻麻显现一大片红色的肿块。
老师开始是给女人打电话的,女人下午上课要上到四点;老师又给男人打电话,男人在海关当报税员,听说阿格病了,找了个顶班的,风风火火赶到幼儿园。男人背着阿格坐公共汽车去儿童医院,一路上男人嘴里像念经一样不停地给阿格念着“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儿童医院人满为患,阿格浑身难受,哼哼唧唧,一个多小时后才看上病。医生给阿格量体温,用听筒检测阿格的胸腔,然后开了过敏的药,嘱咐回去服药后没有好转的话赶快来复诊,假如肿块退了就不必再来。
离开医院回到家,在公寓门口男人想放下阿格,阿格忸怩着死活不从,男人只得气喘吁吁把他背到三楼。男人朝女人的房间走去,他怕阿格受不了客厅里百合花的香味,医生说阿格患的病俗称风疹块,体虚加上过敏导致的。谁知到了女人房间门口,阿格的双腿在男人的背上倒腾,坚决不肯去女人房间。女人有洁癖,她的房间不让别人进,她每天下班,都要在客厅衣帽间换了睡衣才进房的,拖鞋都不穿进房间。有一次阿格睡着了,男人将他放在女人的床上,女人回来后爆发了激烈争吵,吵醒了熟睡的阿格。后来男人把阿格抱走,幼小的阿格很长记性,从此再也没有踏进过女人的房间。
男人只得将阿格轻放在客厅的单人床上,然后去楼下倒来一杯温水,扶着阿格的后脖让他服下一片药。抗过敏药有催眠作用,男人做完晚饭上楼,阿格已经入睡,红红的脸庞在壁灯的照射下熠熠闪光。
阿格是被尿憋醒的,窄窄的小窗外是黑沉沉的夜色,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亭子间来的。亭子间不大,十平方米出头,只能放一张三尺二的床,一个床头柜。阿格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和一碗皮蛋粥。
阿格拉开亭子间的门,楼上顿时传来邓丽君压得很低的歌声,三楼客厅的门虚掩着,灯光昏暗。他慢慢沿着木质楼梯拾级而上,门缝里可以看见一条条腿,随着音乐缓慢交叉移动,像大海上的小舢板,时高时低,时浮时沉。
他悄悄绕过客厅的门,朝卫生间轻手轻脚地迂回过去,卫生间在靠左侧的过道里,阿格闪躲进去美美地尿了一泡。他来到立式白瓷洗脸盆前洗手,洗脸盆前有面大镜子,四周的镜面已锈迹斑斑。阿格看见自己幼小紧张的脸庞有些变形,他撸起袖管,身上的风疹块全退了,脸也没有那么红了。他走到浴缸边的毛巾架边擦拭双手,然后轻轻拉开门,轻手轻脚跑过走廊,滑下楼梯,溜回了亭子间。
阿格再度醒来已是深夜。他的风疹块似乎又发作了,浑身奇痒难忍。他的本能告诉他应该继续吃药,他拉开亭子间的门,准备出去找男人。他慢慢爬上楼梯,客厅里的一盏壁灯亮着,那些男男女女已不见踪影,房间里杯盘狼藉杂乱不堪。
他溜进客厅,通往女人房间的客厅门虚掩着,他踮着脚慢慢走过客厅,来到窄窄的走廊,这时,他看到左侧女人的房间门口的地毯上,有两双鞋像一对并蒂莲一样盛开,像百合花的花瓣柔软地铺展在柚木地板上,一双是女人的,一双是男人的……
十
惠子在大堂等着结账,建国与大胖提着行李先后下楼。足足等了十几分钟,阿格还是没有下来,惠子让酒店总台给阿格房间打电话,没人接。这时前台经理走过来说,你们是等阿格先生吧?他很早就已经出门了,他说请你们先去机场,在那里等他。
去机场的路上建国和大胖分别给阿格打电话,始终是忙音。
到达清迈机场,惠子脸上愁云密布,拿着手机看看建国又看看大胖,眼睛里是求助和无奈的目光。关键时刻少一个人对导游来说是最棘手、最头痛的事情。
这时候,建国显示出多年漂泊欧洲处惊不乱的气度,他跟惠子互加了微信,然后告诉她不要慌,万一阿格需要帮助的话,请她务必多多费心。
一直到开始登机,阿格也没有出现。建国和大胖走去头等舱检票口,登机牌被扫描后发出嘀的一声,两人步入廊桥,这时,建国的手机突然发出叮咚的响声,有一条微信跳进来,建国掏出手机一看,是阿格发来的微信:
建国大胖:你们先回,我再待几天,泰国警方找到了我哥的下落,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还活着的亲人,我要留在清迈一段时间。建国说我们都是与妈妈走散的孩子,我们怎么那么不走运,注定要与最亲的亲人走散?事先没打招呼,因为是私事,不想麻烦你们。抱歉!我的朋友。
依次进入机舱,建国与大胖挨着坐,隔着过道空着的位置,应该是阿格的座位。往前十几排的地方,是一个泰国僧侣旅行团,约莫有十几号人,全穿了大襟的浅棕色布袍,一大片光秃秃的脑袋。
飞机在跑道上开始滑行,腾飞,天空无比蔚蓝,云彩朵朵飘移,清迈的一排排房屋和田野河流在视线里渐行渐远。
不一会儿,飞机一点点摸高上升,云彩急速地往后飘浮,进入巡航飞行时段,在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中,大胖开始昏昏欲睡,建国的眼睛也开始耷拉下来。
前排的一个光头僧侣站起身,大概是要上厕所,僧侣踅过身,朝机舱后排走去,路过建国和大胖的座位,建国紧闭的眼帘微启,露出隐隐约约的光亮,僧侣模糊的面容倏忽晃过。少顷,建国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直起身子,僧侣已飘然而去。建国侧身回头一望,这下让他惊呆了:僧侣的后背挎着一个双肩包,拉链没拉严实,贸贸然露出半截木雕的头颅,诙谐戏谑的造型,有几缕稀松的褐色头发披挂下来,建国清晰记得,在长脖子村见过这尊太阳神木雕,阿格当时买下后来又在SPA店丢失,无论造型还是刀工,都给建国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这尊太阳神木雕怎么会出现在僧侣的挎包里呢?
建国松开保险带,站起身朝机舱后面慢慢走去。
卫生间上方的电子屏显示红灯,那个僧侣朝里面壁而站,佝偻着身子,僧侣的个子比建国矮,所以建国非常顺手地便从他的背包里抽出太阳神木雕,木雕缓缓上升,忽地露出一张滑稽怪诞的笑脸。
改定于2020.5.31
▲2020-5《十月》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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