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海棠,本名韦灵,1979年生,安徽临泉县人。小说发表《收获》《十月》《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山花》《江南》《西湖》等刊。紧急联络人
旧海棠
5 服装公司的工厂在越南,我设计的一个配饰用到大量与服装相同的面料,要拿去越南工厂生产,服装公司想让我到越南去一趟看版。我很犹豫,配饰是我的设计,在甲方提出要求下,设计师应当去看版,方便定版或改进。但我在等医院的病变报告,看是否需要马上手术,不想走开。最后由服装公司的一个服装设计助理过去看版,对方说这个费用要从我的设计费里扣除让我郁闷,心里还是突然地厌恶起什么来,觉得这个世界真是无趣极了。我发信息给姚姨。我说我不想治疗,爱长成什么样长成什么样吧。姚姨没回我这个牢骚,反问我有空没。要是有空,去他们家喝茶,她刚得了一饼好茶。我说现在就有空。她说那你现在来。姚姨比我大,从年龄论还不至于要叫她姨,是她的微信名叫姚姨。我这帮朋友都是旅行论坛认识的,最早的是好璟,那时候还在用微博,她的微博用户名叫好璟,后来又转到微信,好璟这个名字在我这里就这样无法替代。春春也是微信名,大令也是。另外还有几个朋友虞姬,小蛮腰,铁扇公主,没一个是身份证上的真名,倒是我和赵春燕一直用的真实姓名。我高中时为自己改过名字,在为自己命名这件事上我提前做了,后来就懒得为自己再取什么名字了。我高中前的名字不能提,我妈取的,太土了,为了召唤她第二胎生个儿子取的。至于赵春燕为什么一直用真名我不了解。我们都不确定姚姨什么时候搬去了南澳海边的鹤薮村,第一次认识姚姨的小男友还是五一时我们去鹤薮村露营,姚姨说这里有她一个朋友,可以帮我们提前准备好烧烤的材料,生鲜啊,走地鸡啊,刚回港的深海马鲛鱼啊,红杉鱼啊,贝啊,鱿鱼啊,吹风筒啊,银鲳金鲳濑尿虾啊。我们当时还在车上,两辆车,说话时用对讲机,姚姨这么报食材,两辆车里带着彼此的回声哇哇成一片,高兴坏了,本来想着在盐田港那边超市买东西,这么说随便买买青菜好了。车到盐田港,我们的车程才走到一半,到西冲海边的鹤薮村还要差不多五十分钟,等我们到海边,姚姨的这位朋友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手里只提了一个小袋子。我们一看是个小青年,不好有责备声,互相打哈哈,姚姨脸色不太好看,说这点东西?小青年说不是,回港的船还在出货,出完货等会送过来。我们长出一口气。喜水的下海游泳,不喜水的在沙滩上玩。太阳离海水还有两人高的时候,有个渔民赤脚背来一蛇皮袋的东西,因为要点数,呼啦啦倒出一大片,我们惊呼,觉得我们七个人两天也吃不完。虾啊鱼啊还都是活蹦乱跳的。这时我们已经知道小青年叫阿亮,在网上做直播称自己亮哥。本来我们也叫他阿亮,可等我们看到那么多的生鲜实在太喜欢了,都改口叫他亮哥。亮哥以前在文化公司上班,五年前辞职搬来这边,现在的工作是做园艺直播。看着阿亮的样子,做的却是这么时髦的新兴行业,我们都说看不出来。阿亮朴实,娃娃脸,酒窝一边大一边小,这么个邻家大男孩的样子竟是一个直播网红,有三百多万的粉丝。他的收入除了粉丝打赏,还有平台签约分成和商家的销售提成。另外,他是文化传媒出身,能写文章,做直播前还有个公众号,也有一百多万的粉丝,之前公众号打赞是他最直接的收入。姚姨说,他现在是有钱人。我们便又改口叫他老板。瞎叫着玩。正儿八经了还是叫他亮哥。因为他年纪其实不小,应该比要我大上几岁,就是长着娃娃脸,笑起来右边脸上的酒窝深深的,看着又温暖又好欺负。我们都知道姚姨的年龄,心领神会,都不问亮哥多大。租烧烤摊的店里有提供杀洗海鲜、点火和烧烤服务,我们图乐子帮忙一起洗。冲洗完生鲜后基本都坐着吃东西喝酒了,亮哥还是忙来忙去的帮我们递东西。吃完、喝足,扎帐篷,租洗澡房洗完澡,又是一顿胡扯乱吹聊星座和外星系。虽然这是两种完全不相干的话题。第二天我们起早洗漱完去了亮哥的大院子里喝茶。说是很大的院子,确实是个很大的院子,看着是把院子前的一片土地圈了进来。除了养花,亮哥还自己种菜,种菜也都是好看的菜,或者说是把菜也种出了好看的样子。他不卖菜,但卖花。卖花也是捎带,更多的还是打理院子做直播,能卖的花不过是挪腾地方转换出来的多余植物。姚姨辞职了,从会计转行到心理咨询,开始也就当学着玩,不想后来当了真。亮哥说叫我们走时带些花走,送的,不要钱,可着劲搬。我阳台种满了,租房的不想种,没那个心思,不定哪天拍屁股走人了,到时候难分难舍的要伤心。赵春燕非常实用主义,选了两盆能吃的,一盆柠檬薄荷,一盆迷迭香。姚姨自己的故事我们知道,未生育前切除了子宫,三十一岁离异,自己提出来的,离异完从一个高尚住宅搬到了岗厦村的农民房里。姚姨的专业是会计,工作很稳定,离异后换的工作还是会计,工资待遇一直很好。经历了劫难,姚姨也不求荣华,在岗厦村一个有电梯的农民房里租了个一室一厅。比起外面,这里的房租便宜,但比起租城中村农民房的人来说一个人住一室一厅很奢侈。姚姨自己的故事我们就知道到这里,她与阿亮的故事我们不甚清楚,只知道他们都住过岗厦,早在那里结识。我没有车,坐了快速干线到南澳街道办,姚姨开车接我。我上了车就开始抽泣。当初去相亲姚姨没支持也没有反对,过程她也没有见证,直到好璟从台湾回来那次聚餐她才从南澳进城跟我们聚会。我哭诉不止,姚姨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现在是要解决你自己的问题,先不考虑其他人了。啊,乖,先考虑自己重要。姚姨大我十岁,嬉笑时叫她姚姨,心里把她当姐姐。人怎么这么经不起考验呢,差不多十年的友谊就这么不顾,那天你也看到了她那样。姚姨笑,一只手扶方向盘一只手过来拍我,你还是小,经历少。好了好了,乖,这个事哭过就算了,回到家咱们好好聊聊你的问题。 6 姚姨说,好璟从来都很明确自己要什么,会为自己争取,这点上你我都不及她。我说那你是支持她追求萧威了?姚姨说你这是不讲理,我说她好,不一定是支持她追萧威,我是支持她敢为自己争取的性格和行为。我又是一阵哭,觉得好多年没这么哭了。我不治了,我不想因为这个问题相亲,不想因为这个问题结婚。就算能找到人结婚,我去割囊肿,欺骗还是会暴露。好,就算这个环节都蒙混过去,说是急性的,那万一怀不上呢,到时就是婚姻欺骗,就是道德问题,就是做人的问题,我不治了,让它长好了,爱长多大长多大。姚姨不说话,只是听我哭,听我说。我哭累了,姚姨才说,是啊,长下去不好的结果就是割掉子宫。割掉了也就知道了,女人没有子宫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你要想清楚,你现在还能挽救,你不挽救它,万一恶化了,这种遗憾你是否能够接受。你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不像我,我是急症,一知道就要切掉子宫,没有我考虑的余地。姚姨又说,我为什么学心理咨询?那些年我总是觉得那个地方是空的,心理学上说这个是心理疾病的一种,叫心理疼痛症,和抑郁症孤独症是一样的。我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这个症状学的心理咨询,但其实并不太像,早期那种空的感觉明显一些,现在的感觉没那么空了。我的理解是,它像割掉了一块肉,那个地方空了,所以我感觉它是空的,但周边的器官在慢慢占领那个位置,慢慢就没那么空了,所以我的感觉也是它没那么空了。也许这是一种正常现象,也许是时间治疗了我,也许是时间和自然成长治疗了我,它是心理的问题,也是我的态度问题,它是时间的问题,也不是时间的问题。总之我接受了,那种感觉就消失了。所以,你现在治与不治,我觉得你心里准备好了接受它,才好做出选择。另外,是不是非割不可这个方案,是不是不用割,先试试其他的治疗方案,我觉得还是先观察,多找几家医院问问,看有没有不同的说法。我好像看见他们院子里一朵花开了。我一时说不准自己是否做好了心理准备。许久不哭,它在姚姨面前来得太猛烈,好像眼泪储备不够,一下子又停了,当我意识到这里,发现只剩下身体还在抽泣。我说,想去海边走走。这时阿亮养的一条狮子狗过来找姚姨,也不坐下,抬着眼看着姚姨。姚姨说,妞妞,你叫我做什么?噢,出去啊,好吧,我去看看。妞妞五岁多了,是阿亮在海边捡的一条狗,不知谁遗留在那里的,人走了,忘了狗。也可能不只五岁,阿亮捡到它时已经成年,捡回来就发现它怀孕了,头胎,生了三个,活下两个。算上这一年阿亮养了它五年了,所以它五岁多的算法是这样来的。阿亮见它生孩子奶孩子太苦了,两个狗羔子盯得它坐立不安,等两个狗羔子长大可以吃狗粮时送了人,他给妞妞做了绝育。姚姨搬来后妞妞很快跟她熟了,当了她是主人,要把阿亮忘了。初秋的海边还是炎热,我走得慢悠悠,才刚到,姚姨就带妞妞来了。姚姨说,妞妞带我看一个包,不知道什么人留下的,我叫阿亮去处理了。天还没有黑,不是周末,人不多,三三两两散步的人有住在这周边的,有的是游客。没有孩子。本来海边和沙滩应该是孩子的天地和乐园。姚姨说,节假日和周六日孩子多,都是父母带过来游玩的。海边怎会没有孩子,只是时间不对。姚姨问我妈妈怎么看我这个事,我说我妈妈不知道,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妈妈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只管饥饱,不问心灵。她本来就愁我这个年龄生不出孩子了不好嫁人,要是跟她说我子宫出问题了,她会一直唉声叹气,要见到什么人就会跟人家说她的女儿不能生孩子了,要做一辈子老姑娘了。时代在变化,以后这样的父母会越来越少。姚姨总结说。是啊,我想我如果有孩子有女儿,我肯定不会在乎她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你想生孩子吗?其实我是想说,不能为了生孩子结婚,结婚是结婚,生孩子是生孩子,它们是两件事情两种人生体验。现在情况和以前不同了,如果女性真想要孩子,可以做试管婴儿。我没想过要孩子,也没想过一定要结婚,我本来觉得我一个人就很好。但是年后查出子宫囊肿想法不一样了。医生说割了还会长,最好的方案是割掉后三到六个月怀孕,到时候子宫和胎儿一起生长,囊肿部位就会展开,原来可能再生的囊肿就会被子宫的迅速生长代替,然后胎儿成熟,胎盘脱落就能带走囊肿再生问题。如果割掉不怀孩子,极大程度囊肿还会再生。不割的可能就是怕它会越长越大,发生病变,最后变成肿瘤或恶性肿瘤。那就是我的问题了,好的情况割掉子宫能保性命,不好的来不及割子宫,你知道我的意思。但事情也许没有这么复杂呢?我的意思,你还是跟家人商量一下再决定治疗方案,毕竟这个社会还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关系网,你要有个什么情况,亲人还是你的决策人、联络人。当然,中国现在也可以请个人律师,在合约条款内委托律师执行。你当时手术谁帮你签的字?当时我还没有离婚,是前夫签的字。一个人结婚后,没有特别声明,配偶是他的第一亲属,第一决策人,第一责任人。小手术,病人能自理状态下病人是可以为自己签字的。但是全麻,大手术,病人意识不清时必须他人签字时,就得是能为你做决策的人、亲人、你的责任人。我不说话了。一直往前走。姚姨站着不走了。我走了很长很长的海岸线,大海开始涨潮,姚姨发来信息,说别往前走了,涨潮了,有一段海岸线窄,涨潮会淹没那一段,你就回不来了。我一动心,回不来了会怎样?姚姨不见我回信,发语音过来,她说,你要往回走了。又发一条,已经在涨潮了,你可能预料不到的,十几分钟,三五分钟潮水就会上来。大海不是小河小溪,不定随着哪个浪一下子就上来了。又一条,你要往回走。我转过身往姚姨的方向看,见妞妞已经在朝我奔跑过来。妞妞浑身雪白,毛发又长,朝我奔跑过来的样子像一团白色的火焰。姚姨在它的后面喊,妞妞加油!姚姨为什么要让妞妞那样奔跑?我还没过前边那段很窄的海岸线。那一段是山体往大海伸展出去的部分,像个大屋檐,下面的海岸线远看着窄,宽的地方有十几米,窄的也有四五米,若大海涨潮,或者这点地方真的不够一个浪打上来的。妞妞飞一样地过来,我有些感动于它奋不顾身朝我奔来的样子。 我们找了个地方看夕阳,远处的海面不见波浪,闪闪点点的都是银光。 阿亮今天在院子里换一批灯,有柱式,有壁挂式,还有吊式,看样子不光照明用,还为了装饰。不停倒腾是他的工作常态,他在一个视频里说过,玩园艺讲的就是新桃换旧符,方寸有乾坤。这个院子里所有的东西,只要不是力量和人手问题,阿亮尽量自己动手,一边动手,一边拍下来,然后把过程和成果做成短片放到平台,他的一项工作才算完成。他不让姚姨帮他干活,他不舍得姚姨为他出力,他说要把做园艺搞成了开菜园一样,需要夫妻卖力去做,那是生存。而他们不是在为生存做事,他们这是在为兴趣和爱好满足地生活。我们回去时他在试灯,架着录像机看小环境和大环境的效果。阿亮邀姚姨和我还有妞妞出境,我很扭捏,不想入境,姚姨难见地过来硬拉我,把我往镜头里拖。她说,你就这么走过去,自自然然就行。就这样,就这样。妞妞,快过来跟着我。我低着头走,怕机器拍到我的脸。一张哭泣过的脸。一会儿阿亮又调几盏灯的方向,叫我们再走一遍。妞妞可能看不出我们走来走去有什么好玩的,趴着不动,姚姨过去抱着它走。一批灯,要是买得不少钱,他总这么折腾,可能是商家赞助。这还是广告的一种,阿亮转了个弯,做的还是老本行,只是他现在是自己的老板。阿亮,包括我这一代部分人还有乡村经验,在城市困顿了可以回归乡土,那么我们之后的下一代呢,他们在城市成长,鞋底一尘不染,别说农耕经验了,连农耕见识都没有,若他们遇到了人生或生活的困顿,会何去何从?常青和大令打姚姨的电话,准备给她发纸制的邀请函邀参加他们十月一日国庆节那天举办的婚礼。姚姨问我,我说我知道,大令网上说了都会寄纸制的,纸制的有仪式感,电子的看不见摸不着。姚姨说,电子的也看得见,只是要借用工具。我们的一生也是这样,无一时刻不是借用工具借用道具生活。借用你来证明我,借用我来说明你。我一笑,我们谈论过一个人存在的形式,最后总结,任何事物的存在总要借用他物来证明。但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要不要手术?要不要任由它长?这一夜我在姚姨家住下,姚姨也不避讳我,打理阿亮的卧室后,拿了几样小东西住了过去。他们不是什么机构认定的夫妻,但显然他们是彼此心里约定的夫妻,是有情有义贴己的夫妻。我住姚姨的房间,这以前是阿亮的书房,姚姨来后做了她的工作室兼卧室,一张书桌,一个书架,书架旁是个花架,上面养着一盆植物,嫩芽是红色的,细碎的叶子层层叠叠,极其好看。书桌的另一边是个一米的实木床,厚实而简单,所有的棱角都磨圆润了,看着很光滑。那样厚实的木材,本可能给人硬朗的感觉,可是这样看起来却是柔软的。怎么会这样?阿亮的院子在村子边缘,挨着山体,比村子里的任何一栋房子都接近大海,我的心还未能安宁,已经听到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我们常常陷在预设的角色里,妻子,人母,女儿,设计师,女人,城里人,农村人,聪明的人,愚蠢的人,等等等等。我就这样挺好。我就是这样的人。一旦走进去,再也不想出来。阿亮高声问,要不要再关一些,屋里会不会太亮?还是有些亮,可以把拱门后的灯关了。姚姨回。我意识到不能一直打萧威的电话,那样我会把他的手机电量耗完的。我一身冷汗,鸡皮疙瘩泛起,脖子上的皮肤丝丝地痒,丝丝地疼。我不想发微信。我打熊哥的电话。现在什么情况?已经查了航班,萧威在成都登机飞往深圳。正常降落,没有意外。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萧威回到深圳了。落地是什么时间?十三点五十分。现在的时间是下午十五点三十七分,那么你们给他打电话时他还在飞机上?不是,电话是通的。时间是落地后一小时两分。你十五点十分打电话给我?直到现在电话仍是无人接听?是的。秦南子是谁?他的保单上的第一紧急联络人。你们没联络上吗?是无效号码。怎么是无效号码?如果一个驴友提供的信息是正确的,这个秦南子现在不存在。什么叫现在不存在。秦南子以前也是一位探险爱好者,他们是朋友,早于五年前在一次探险中意外身亡。能报警吗?萧威这情况?陈小姐,我是领队,我之前的责任已随收队结束。我们收队都是有签字的。但出于朋友义务我们可以做一些事情。他的保险到今天的24时,还在有效期内,你是紧急联络人之一,现在你比我们更有权利做一些决定。手机还能接通,只是无人接听,现在报警吗?语音:按说不会接警,但不妨试试。我们已经确定他登机,也确定他乘坐的航班没有误点,已经准时落地。现在就是看落地后有什么情况了。也可能是睡着了,因为时间接近两个小时,他要是回家也已经到家了。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接电话。他也没有接我的电话。 7 现在人摆酒席都是在饭店里,很少有人在家里自己了,太麻烦。外面多好,人过去,坐好,菜上满就吃了,吃饱两腿一抬又回家了,妈妈说。镇上的家里已经没有我的房间,我的房间给了哥哥嫂子从县城回来住。大侄女跟妈妈住。爸爸住哥哥以前的房间,他年轻时常年跑车,一歇下来就打呼噜,现在不跑车了呼噜还是照打。好在,妈妈的房间大,床大,多加一个我也能睡下。侄女雅雅五岁,见我很亲,大姑大姑地叫。我让她叫姑姑,不要叫大姑。她天真地问,为什么啊,你是大姑啊。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说我比她爸爸大。我告诉她,我以前比你爸爸大,但是后来你爸爸长得比我快,你爸爸就大了,我就不是大姑了。雅雅好像听懂了,可爱地点头说,嗯。又说,斑马以前是小狗,后来比二黑子大,所以斑马现在是大狗。我一乐,把我比成狗。但也对,二黑子是柯基,是斑马的妈妈。镇上的狗都是散养,到处乱跑,没有哪家的狗是纯种。斑马是串种,成年了比二黑子大一倍,又像猎犬,又像土狗,又像柯基。雅雅见我给她买了一大包东西很高兴,立即把白雪公主裙子穿上,把配套的发夹夹在头上,把小皮鞋穿上,最后还要把挎包和首饰配好才去照镜子。她显然很满意一身装扮,在每个房间跑来跑去。我自然也给雅雅的妹妹买了婴儿用品,送过去给弟媳。雅雅每个房间跑过了,一个人在客厅玩。爸爸在他的房间看电视,声音小小的,生怕吵着谁。我说爸爸你看电视呢?爸爸扭头过来,说,啊,看电视呢,这电视好看。我看是一个真人秀节目,都是年轻的明星,爸爸年底就六十的人了看得竟很起劲。我说爸爸你追星呢。爸爸说,追什么星,就是看他们跑得带劲。我可跑不动了,你看我,一身肉,胃下垂,腰也不好,都是年轻时跑长途窝的。你坐啊。我离爸爸一米远坐在床上,不知道再聊些什么好。看爸爸的侧影觉得像看个陌生人。我不说话。一会儿,爸爸扭头过来,工作还好吧。我说还好。爸爸说,你那房子涨十万了吧。你听谁说的?不用听谁说,你们那儿的电视节目我们经常看。那也没涨十万,七万多,我那地方偏,又是大路边,你跟我妈妈不是还嫌吵吗?那也不少,卖了能在这盖好几栋,咱们这快划进县城新区了。对,要不卖了吧,盖几栋,将来要是拆迁了咱们就是大富翁了。你是把银行贷款都算进去了吧!再说卖了我住哪啊,不卖好歹有个地方住。爸爸不说话。直到我觉得电视太吵起身要走,爸爸也没问我房贷还了多少,还有多少年能够还完。看着爸爸的背影我想,在这个家庭,爸爸还是我的第一责任人吧。我又回到妈妈的房间,想跟妈妈聊聊。妈妈比爸爸小三岁,年轻时不怎么爱打扮,老了老了赶起时尚,爱起潮流,人家穿的她要穿,人家有的她要有,人家会的她要会。我用微信时她就用起来了,这会儿忙着发微信语音告诉什么人明天在哪个饭店摆酒,怎么走。镇上有规模的饭店就那么几家,土生土长的人应该都知道,不知道她怎么还要告诉人家怎么走。妈妈心情好的时候,热情得很,声音高亢,嗓门响亮。我只好去客厅找侄女玩。一楼的客厅静悄悄的,灯火通明,所有的灯都开着了,厨房里也开着,院子里也开着,看来妈妈现在一点也不心疼用电。我们还没有在镇上买这块地盖房子时,是租的人家四合院的两间厢房,人在哪灯才能开到哪,屋檐下的灯从来不开,借人家的光用。我计划着在家住两个晚上,今天刚到家,明天满月酒后妈妈应该能闲下来,到时再找妈妈聊我那件事,聊完后天一早返回深圳,参加大令和常青下午的婚礼。深圳不管摆什么酒都在下午,这边镇上摆酒都在中午。妈妈叫上爸爸十点就去饭店了,走前叮嘱弟弟和弟媳十一点半要到,十二点要开席,叫我跟他们一起去。席间,一个老奶奶大声说,小锋,这是你那个考上学的妹妹吗?妈妈说,哪是妹妹,是姐姐。说完大笑。老奶奶又说,姐姐好,老大是女孩好,能帮你做事。又问,几个孩子啦?妈妈扯着嗓子回,还没结婚,你儿子在国家单位上班,请他帮我们看看,有合适的给我们介绍一个!跟你儿子说,我们也是大学生呢,那个硕士还是在香港读的。老奶奶说,香港?香港是个小地方,北京的学校好,我大孙子在北京读大学。相同的话好像小锋结婚时他们说过一遍了,可眼下他们聊起来还是很起劲。我见识过这片乡土上的人们的谈天方式,自是不在意他们怎么说,因为吃不下去,我玩起手机。一桌人东聊西聊,聊一圈下来,老奶奶又找上我说话。小妹妹,不要老是玩手机,看长了眼睛会坏的。你看我的眼睛啥都看得清,我不看电视。弟弟怕我尴尬冲我说,老人家都这样,见谁都说不要玩手机,你不理就行了。听弟弟这么说话,一时很恍惚,好像他真是哥哥,我真是妹妹。多少年前,我们跟着奶奶生活,天黑了他总要找我一起上床睡觉,不然会哭。这会儿看他,根本无法把他和那个小男孩联系在一起。爸爸,妈妈,弟弟,好像大家都在变化,就我还滞留在哪个时间瓮里停止了一样,我也只认识那个时间里的他们。肉菜素菜,大盘小盘不停地上,一层一层地往上叠加,妈妈点的菜,这么看她现在真是太大方了。但菜都不是什么特别的菜,不像深圳的酒席,龙虾海参各种刺身千奇百怪,镇上的这些菜平常无奇,天天能见,家家常吃。也许,妈妈为了数量没有点贵重的菜?我生了这个念头真觉得不合适,但妈妈确实是爱面子爱排场的人,多,大,是她的标准。酒席散后,妈妈指挥着爸爸打包,弟媳被她的娘家人围着准备回娘家。孩子满月后回娘家是这边的习俗。弟弟得了空闲一样,跟几个人开着车走了。最后剩我照看侄女和守着妈妈打包的一堆东西等妈妈结账。我看看打包的剩菜,再看看大侄女,她好像懂我的意思一样,说,一大堆。我摇头,睁大眼睛朝她一字一句地说,姑姑不是觉得菜多,姑姑是觉得雅雅真漂亮!侄女见我夸张的表情,也勾起她心底的表演才能一样,夸张地笑起来。她本来有点假假的样子,笑着笑着就成真笑了。还有些真诚。我看她那样的笑,缩着塌鼻子,张着大嘴,一下子惊心,她真的漂亮吗?但我似乎忍不住地还是要把戏演下去,又夸她,小辫子也好看,小裙子也好看,小鞋子也好看。雅雅又一阵笑得天花乱坠。这一次我就难判断她是真笑还是像我一样为了逗她,反过来逗我了。回去的路上,我问雅雅,做小孩子好玩吗?雅雅看看我,嘻嘻笑,说姑姑真好笑,做小孩子怎么可能好玩嘛,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好几个大人管一个小孩。但说到这,她好像又发现了什么,说,现在可好了,有个妹妹,大家都管她去了,就没人管我了,有些事我就可以玩了。她可能也挺满意这个发现,蹦蹦跳跳地跑我前面去了。多云的天气,太阳出来一阵儿后沥青路上还是很烫,好像还是炎炎的夏季,光照得我的眼前一个恍惚,好像看到山上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去世后,我们除了清明和小年去上坟,基本不回山里了。本来我还想去田地里走走,看着手里牵着的雅雅一头汗,只好折回头抄土路回家去。家里开起两桌麻将,爸爸妈妈各陪一桌。多数人我不熟悉,含糊地跟两个人打过招呼,我跟雅雅上了楼。晚餐时间妈妈要去煮饭菜,叫我下楼打麻将,我说我在工作呢。雅雅也扯着嗓子喊,姑姑在工作呢。喊完我俩一阵窃笑。妈妈上来说,你去搓两盘嘛,也跟他们说说话。我说,多少年都没说过话了,说不到一块去。妈妈说,谁叫你非要说到一块去了,就去跟长辈说说话,显得有礼貌。我从小就没礼貌,现在也不想要礼貌。真是个教不活泛的孩子!妈妈有些生气。又说,你以为我为什么叫他们来搓麻将的,你看到的那些人,都是能给你介绍对象的。你说你这都多大了还不急这事,都替你急。我不想说话,这种事年年谈,就是这事搞得我不想回来。雅雅,拉你姑姑下楼搓麻将。雅雅看着我,尝试拉我的手。我说,别动。雅雅火速收回了手,看着奶奶。妈妈下楼煮饭去了,我让雅雅也下去,雅雅小心翼翼地出去帮我关上门。这么小就会看人脸色做事,难道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孩子?那我又是什么时候变得我行我素,毫不顾忌他人看法的?我躺在床上,想改动车票回去算了,这里离深圳只要四个半小时,回到那边过一个人的安宁生活多好。我躺在床上看动车票,还有,还来得及。可是听到楼下的麻将声觉得那样的热闹或许也是好的,他们这样过,到头来还不都是一生。我睡着了,等听到妈妈使唤雅雅上楼来叫我才觉醒。有的人走了,有的人留下来吃饭。这或者是与我家关系亲近或疏远决定的。我扯着喉咙喊,我不饿,等会儿再下楼吃。其实我还是饿的,我对食物有难以抗拒的依赖,工作时要不停地吃东西才能把精力守住。除此之外,孤独时吃,伤心时吃,害怕时也吃。后来我还发现越是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越饿得快,但吃两口又饱胀,所以就变成了反反复复在吃。他们刚才在下面吃饭的时候,我找了阳台上挂着晒的大头菜的菜干在嚼。还没腌,苦涩,不咸。我以为他们吃完饭就全走了,不想吃完饭他们又凑成一桌接着打。妈妈在旁看着,我想过叫妈妈上来说说话,看她闲不住指导别人放牌我觉得她难有心思跟我聊天。这感觉真不好,好像我回到了中学时期,关于学习的,关于与同学友谊的,关于她为什么偷偷地哭。我想跟她聊聊,终是开不了口。还好妈妈帮我另外留了饭菜,我下楼后她要帮我再热一下,我的心一下子又感动起来。我由着妈妈帮我热饭菜,给她打着下手,递盘子。我说,妈妈,我吃完饭你上楼一下,我有个事跟你说说。妈妈说,正好,我也有事跟你说说,刚才啊,走了的那个奶奶,她外甥也在你们深圳上班,博士呢。妈妈小声些,就是,二婚。我默默把一碗肉汤端到餐桌上,浓重的肉腻子味从糜烂的肉里跑出来,我被呛了一下,觉得吃不下去。我说妈妈我上去了。我这话是想示意她等会儿上去。妈妈仍然笑着看牌,说好,你先上去。妈妈这简单几个字的话是对应着不同的事不同的人说的。我看看妈妈,她依然笑着看桌上另一个人刚放出来的牌。我一时觉得她没想起我刚才跟她说过的话。雅雅一个人在看动画片,看得极认真,跟着美羊羊的情绪做着表情。这都哪一年流行的动画片了,这边的电视台还在放,一放好几集。我动了动心思,想叫雅雅把妈妈叫上来。我坐过去雅雅身边,给她一包小饼干,她却不要。我说,你不喜欢吃苹果味的小饼干了啊!雅雅一个欠身,从屁股下面抽出一包海苔给我看。我说,你去叫奶奶上来,她像没听见,一扭身趴在沙发上歪着头朝电视笑。大家都在自己的世界不想出来。我进卧室,关上门,想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熊哥没有再跟我联系,我感觉不太好,收拾东西改行程,立刻返回。妈妈五点就起了,我睡到六点,收拾好东西提着手提包下楼。我约了六点二十的出租车,想着喝点什么东西车就到了。我叫妈妈。无人响应。我冲好一杯茶,准备去路上等车。我想我还是应该跟妈妈爸爸告个别再走,于是又叫妈妈,仍无人应。打妈妈的手机,手机在厨房里响。我上楼敲爸爸的门,爸爸还未醒,我说我走了,他才在里面应声,说,我起来我起来。爸爸开门起来,我说我走了,爸爸说好。我说你接着睡吧。爸爸说,我送送你。我说不用送。我往楼下走,爸爸在后面跟着。出了院子走到路口我爸才问,你妈呢?我说不知道,手机在厨房里。我刚坐上车,见妈妈从路对面来,手里提着打包的东西。我又下车,妈妈说路上吃。我看看,是两个米糕。一个是我小时候经常吃的,一个是改良品种,加了红枣泥。我跟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拥别的习惯,只好接了米糕上车跟他们挥手。我想,若是昨天晚上我坚持叫妈妈上楼,我们会聊出什么结果呢?妈妈会给我什么意见?又或者她能给到我什么意见?他们是信神又不信神的一代人,什么事都是电视上都说了还能有假?又或自己没主意了干脆说,要相信科学。想妈妈应该是叫我去做手术的吧!手术是西医,西医是科学。但是要按医院的说法做手术,就要在手术后三至六个月内怀上孩子,不然白做。怀孩子就要结婚,要加速相亲,这些事情在我看来无疑构成了一套体系,缺一不得,比病情本身还让我难受。但要是怀不上呢?怀不上,再长的可能性很大。因为手术不解决根本问题,表面割了,致病因素没有改变,所以手术切了之后又会再长。那么割不割就是大与小的事了。爸爸抚着肚子无精打采地站在妈妈身后,看着他那么大的块头,又好像吹饱的气球会飘走。 8 我打车直奔机场,登机时问常青,萧威跟你联络过吗?没有。怎么啦?萧威从成都登机后,飞机正常起飞和降落,但是联络不上他。我试试。有情况告诉我。下机后收到常青语音,说可能是不好的消息,北环出了一起车祸,看新闻好像是萧威的车,人已送去医院,×××医院,我马上过去。机舱外已是夜幕,我从机场直接去×××医院。一路上我并没有发现白天有过车祸的痕迹。跟常青碰头后,他已摸清所有情况,那起交通事故的受伤者就是萧威,人已从急救手术室转去重症室。没有手术。衣物里没有手机。常青当着我的面又再打手机,手机仍能接通,但无人应答。萧威的车早已被拖走,车内没有发现手机。常青去看过萧威了,再带我去重症室,护士站却不给我探望,说有事会叫家属的。又说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如果一夜不叫家属,在第二天值班医生巡查病房后会叫家属去办公室说明情况。以后就只能在固定的探望时间才可以进去。我们补办手续,我跟常青一时弄不清谁更有资格签字,就说一起签吧。若依保单论,今天二十四点之前,或者我更有资格,但我没有把这事告诉常青。我有些胆怯,害怕着什么,责任或者萧威的生命。夜间能办的手续不多,时间很快过了二十四点,我心里不安的情绪缓解很多。部分手续要等到第二天有人上班了再办,常青叫我先回家休息。常青送我出医院,犹犹豫豫地问我,你们没成?我说没成。萧威的手机第二天关机了,不知道是自耗关机,还是谁打电话耗完了手机的最后一点电量。十二小时,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萧威没醒。熊哥跟两个人来深圳看望萧威,去重病室探望他。他很安静。好璟也来了,我们在探望的时间内分两拨进去看他,跟他说话。大令有孕,也或者结婚时就怀上了,常青第三天开始正常去上班,下班后还要照顾大令,他叫了另一个他们的朋友来跟我们一起讨论萧威的事。我们商量决定,住院费我们先帮他垫付,等他醒来再还我们。熊哥要回康定,他走前拉了一个群,叫我们有什么事在群里说。等到第四天,夜间守夜和探望只剩我和好璟。萧威的家人由常青负责联络,但至今没有人来。萧威的妈妈联络不上。熊哥叫了深圳的驴友去车祸的高架桥下面的山涧找萧威的手机,因为车窗是落下来的,他猜测,萧威开车时拿着电话,或刚拿到电话出了事故,手机飞了出去。常青与萧威是驴友,回到生活当中,也能一起玩,但常青这时才发现他对萧威所知甚少。知道他是审计师,一工作起来联络不到人。他工作中是否有很好关系的伙伴,是否另外还有很好的朋友,他一点头绪也没有。第六天,我们决定给萧威请个律师,由律师出面跟萧威的工作单位、保险公司、银行调节获取他的资料办理理赔、取款等手续。第八天,律师拿到了萧威的手机通话记录,但没用,查了很长时间也查不出哪个电话是他的亲人。最后还是公安联络到萧威父亲那边的人。萧威的二姑来了。她是萧威父亲同父异母的姐姐。我想了想,才厘清这层关系,就是,萧威靠机器维持着的奶奶不是她这个二姑的母亲,是继母。这是他家上一代人的复杂关系。到了下一代,萧威的父亲高中毕业在街上胡混与萧威母亲认识,属于自由恋爱,这做法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还很不招人待见,遭到双方父母反对,但萧威母亲未婚先孕,只好结婚。萧威出生,萧威的父亲还年少,还未定性,在萧威很小的时候参与一起打架,当场就死了。这也难怪萧威跟着母亲长大,跟父亲那边的人不熟。也难怪萧威对他的奶奶情况无权干涉,或者说不好干涉。萧威二姑、大姑的母亲还活着,他们都不希望萧威的奶奶死,她死了,萧威大姑、二姑顺延享受到的好处就都没有了。顺着萧威二姑这条线,律师找人联系萧威的姥姥家,希望能联络到他的妈妈。起初,熊哥拉的群没有名字,一周后人越进越多,我给这个群取了个名字,叫“萧威朋友群”。改名后有一个人进来,发言说,不好意思我不是萧威的朋友,我是个驴友,听说了这事,我能进来吗?这是熊哥拉的群,走前转赠给我,但我并不知道我有没有负责答疑的责任。见没有人回应,我又把群名改成“萧威联络群”。这个动作会在群里显示,权当回应,但我仍旧不想对谁做任何解释。两周后,群成员达五十余人。有好奇的人提问,但我不想答,至此我并没有明白我的角色,虽然每周二主治医师对萧威病情的总结和新方案我会拍好发到群里。按照社会责任关系来论,这个事情应该由萧威的二姑来做,可萧威二姑来到住两天就走了,她还要回去照顾萧威的奶奶以及她的母亲。我把她拉到微信群里,因为她眼睛老花,不习惯用手机,从不在群里发言,连语音也不发。我向熊哥和常青提出,是不是可以要求萧威二姑那边来一个年轻人管萧威?他们给我的回答是,没有人能来。我说为什么?常青不回我,熊哥语重心长地说,他们问人来了住哪,生活费哪边出,所以这样的人来了更麻烦,还得另外支出一笔费用,而现在我们要考虑给萧威请专业的护理了,因为萧威已经出现肌肉萎缩的情况,他除了需要个人卫生护理,还需要专业的按摩。这个费用每天五百八百不等,长期下去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没有人代替我,第三周依然是我去主治医师那里听会诊,拿结果。是否继续用进口催醒针,是否换药,是否增加鼻食营养,是否继续重症监护,是否改为普通病房,是否查感染,是否拍CT,是否,是否……这些事情医院知道我不是萧威的责任人还是会问我。医生也为难,就说,啊,这个啊,我就是跟你说明一下,签字也是走一下形式,有人签字我们的工作好做些,不签字就有点小麻烦,得找医院多层责任人签,这个工作往往不太好做,哪一层领导不在就只能耽搁着。我说好,我签。平时的单有时是主治医生给我,有些是值班医生,起初遇着值班医生给我单叫我签字我还要解释我的身份,后来大家都默契了,都不问了,我也习惯了听完报告就做好签名的准备。第四周过去,萧威妈妈依然没有音信。有一个自称是萧威表弟的人联系我问我很多问题,问萧威还有多少钱,我说得问律师,我给了他律师的电话,这个人再也没有跟我联系。我以前工作时要设置手机静音的习惯改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铃声待机。我常常担心医院会在半夜里打来电话,事实没有,就连萧威高烧到摄氏四十一度他们也没有打给我。等到萧威高烧过后,低烧连续几天没有再烧上去之后我才尝试在夜晚睡着。有时半夜醒来,比一夜不睡更容易想一些事情。我先是化了一个浓妆,穿低胸的晚礼服,从头到脚佩戴饰品。出门前静坐了十分钟,又卸妆洗脸,化淡妆,穿日常长裙,只是再三掂量之后还是决定要搭配高跟鞋,不然显得一个人一点精神气也没有。五点半签到,六点入席,六点八分举行婚礼。我看着时间,怕塞车,选择地铁前往,如果按地图上计算的时间能在六点前赶到。可我还是在步行时绕了路,找不到餐厅在酒店里的具体入口。等我坐到姚姨身边,伴郞已经出场了,跳着滑稽又像出错的舞蹈,好像排练不认真的后果。伴郎跳罢,下台邀请伴娘,要一起唱跳的样子。等伴娘全部上台,大家哄堂大笑,原来伴娘也都是男的穿着纱裙。大家笑完,担心起来,这好像有点不符合习俗。好在跳到一半,从幕后又出来六个伴娘,这回是真的伴娘了,都是女的。到这故事好像还没完,快结束时,又从幕后出来几个伴郎,这回倒都是女的装扮的,个个浓眉大眼贴着胡须。铁扇公主做了伴娘,等她下台来和我们一桌坐,说那假的伴郎伴娘是婚庆公司安排的,负责搞笑的,接下来他们还要表演节目。大令挽着她的父亲从舞台的对面走过来,六米高的金色天花上落下粉红花瓣,像一条雨带一直护送着他们走到台上。常青早已等待在台上,含情脉脉地接着大令的手,然后互戴戒指。粉红的花瓣重又落下,先是撒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然后外展,直到撒在站在一边的大令的父亲身上。他们亲吻,花瓣雨不停。大令的父亲身体修长,穿着得体的西服,在粉红花瓣落到他身上的一刻,他举起了手,尝试着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抹去眼泪。他那样子有点舞台剧里的演员的动作,夸张,深情,缓慢,小心翼翼,但你都不会觉得他假,因为他在做一件郑重的事,他正在把女儿嫁出去,他欢喜又悲伤。双方父母上台,新人致答谢礼,并要在这个环节把中华传统礼节拾拣出来。于是新人双双向父母亲跪拜,敬茶,接受叮嘱与祝福。最后两家人合影留念。这一切都按着主持人的指令做完。婚庆公司的演员出场。音乐喧嚣而起。主持人宣布开餐。男方宾客坐在左边,女方宾客坐在右边,中间是红地毯。此时的红地毯上落满了粉红色的花瓣。好璟一直在拍照,发微信小视频,尖叫。我们都习惯她这样疯狂。曾几何时我还羡慕她这样的外向性格,我认为这样的性格容易得到快乐。现在见她这样,多少有些嫌弃,为她难为情。赵春燕不知道我们发生过什么,整个吃饭的过程见我没跟好璟说话,她觉得不正常,捅我的胳膊问,你们怎么啦?我说,烦死她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好璟扭着翘臀在拍视频,嘴里还是尖叫。春春说,容易快乐的人也容易悲伤。赵春燕说,不快乐的人不还是有悲伤?她宁愿要再多一点的悲伤,也想那么快乐一下,可她做不到。一桌十人,都是我们这一拔的朋友。阿亮没有来,姚姨自己来的。有两个三四年都没有见过的人也来了,在哪一段久远的岁月里,我们一起爬过山,一起下过海,还一起结伴去东南亚游荡。那时间是中国的农历年,我们都不想回老家听年三十的鞭炮声,我们想流浪,想无依无靠的,想做一片随风飘荡的木棉,在别人的繁荣的春天里堕落。有个年纪大些的还带着我们一起唱崔健的歌,“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让每个人都看见我,但不知道我是谁。”那时自游行十来个人,彼此都不太熟,我是好璟带进去的,她本来也只是跟一两个人熟,十天回来,她跟每一个人都成了好哥们。我还是只跟她熟。有她在,我跟陌生人也能疯能玩,但最后就是没法发展到能私下联络的朋友那个程度。想想,有好几年里,我一直是被好璟带着到处玩,到处晃荡的。除了被她带动的旅行我都是一个人,一个人静悄悄地四处晃荡。流浪啊,晃荡啊,这些都是好璟的口头禅,有时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家里觉得孤单了,也觉得这些词形容我们的生活状态很贴切。有次很晚了我们微信聊天,她可能喝多了,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自己的家里流浪。她哈哈大笑,说,好,我在街头流浪,你在自己的家里流浪,好。她大笑。我能想象出她踩着马丁靴走在大街上大笑的样子。放荡又迷人。我主动跟那两个叫不上名字的人碰杯,我说我是好璟的朋友,他们说想起来了,咱们见过。我有些难过,又马上明白我不是难过,我是想起了跟好璟一起的快乐日子,满心感慨。姚姨说得对,她活得很真实,她喜欢她就要得到,她不喜欢她就不管这世上还有五讲四美三热爱。她不讲这个,她做什么事高兴至上,她就是单纯地喜爱或不喜爱。她得不到会伤心,她失去也会难过,但事情过去了她又好了,又活蹦乱跳,又是一个焕然一新的自己。她早就过完了一生又一生,只是我们还在原来的一生里掩饰、挣扎、逃避、踌躇、要跟谁过不去,悔恨自己把一生过得坎坷和漫长。她后来没来了,哪一天没来的?她出差了?我忏悔或愧疚,我感谢或醒悟。我在等她坐下来,我要主动地跟她碰一碰杯子,喝下杯中的红酒。新郎新娘过来敬酒,大家起哄,高兴得好像新郎新娘要发给我们金条,许我们每个人都能自由出入她的幸福城堡,跟着她有吃有喝幸福一生。祝福的话说完,起哄的声音降下,开始讲一些姐妹间温情的话,都说不认识今天的大令了,我们认识的那个宋明熙(韩星全智贤)温柔了,这可不行,结了婚也要还是那个把牵牛(《我的野蛮女友》中全智贤的男朋友的小名)吊起来打的人。常青嘿嘿地笑。常青笑起来还真有点像牵牛。他俩从一认识我们都说是中国现实版的“《我的野蛮女友》”。那个电影引进中国来太受欢迎,一时颠覆了中国年轻一代人的爱情观和恋爱模式,女的是野蛮公主,男的是忠诚憨傻加二愣子的奴仆。好像这一种新型的爱情模式里含有毒药,只要能接近它的表现形式爱情就能成功,男的就能把女的追到手,之后女的就服帖出嫁,好像古老的童话结局,“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在这个有“启发”和引诱或说象征的意义的基础上,可以说《我的野蛮女友》是现代版的童话了。以前我们聊天喝酒时什么话题都触碰都聊,当时聊起这个电影还是大令刚被常青追求的时候,我们当着她的面,说她掉进了现代版的童话里,她不恼不怒,只是一脸幸福地沉浸其中。我们看她那样子也就闭嘴了,春春说,咸吃萝卜淡操心。赵春燕平时大多沉默,一到谁做话题总结的时候特别热情,举着苹果味气泡酒要跟春春碰杯说,对对对!总之,“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调侃好璟,你不把你小男朋友叫过来喝一杯?吹了。春春说,你那不能算吹,就没开始好吧,别在傻僖面前装了,是时候还给人家了。好璟一扭头正视我说,但是我可以帮你叫来。她带了棕色美瞳,瞳孔放射线明显,丝丝的白色中眼神涣散,又好像有个地方是盯着我的,弄得我一阵心慌。我说,你这个小妖精。我以前经常这样说她,她听了哈哈笑起来,越发故意扭动腰肢,屁股摩擦着蓝丝绒座椅。赵春燕低头“啧啧”,不看她。这种时候,春春是无视好璟的。姚姨多是笑,像看着一个小孩子耍把戏。萧威不过来。但好璟还是有方法让萧威着上她的道。总之他后来来了。我们九个人的“天长地久女子世界观光团”六年前从非洲回来后,第一次聚齐,这非常难得,之前不是缺张三就是差李四,所以我们打算发扬以前“风雨无阻同舟共济”的精神,换个场地继续喝酒。大令今天得当好新娘,我们放她一马。其实还是差一人。新场地是隔一条巷子又拐个弯的酒吧,传说驻唱是两个人的女团,专唱老歌。刚坐好,饮料上齐,萧威过来。他解释说他负责送贵重宾客,所以来迟了。加上小蛮腰带了男朋友,我们八个女的,加萧威,共十人。虞姬几年前嫁了,常年在法国,这次空降大令的婚礼现场也着实让我们惊讶,姚姨是老大姐,说这个加场就算是给虞姬接风的,她请客。我们坐一个包间,无门,垂着七彩水晶珠帘。一张老榆木的长桌子一米八长,一米宽,十个人坐下来刚刚好。桌子中间摆着一个长形蜡烛架,点着有香气的蜡烛,说不好是什么味,好璟直嚷好闻好闻,比大令的洞房香。我们说你又没去人家的洞家,怎知人家的洞房不香了。我们进酒吧又或K厅都不是为了买醉,我们不过是时不时地需要抱团过一些时刻,过一些夜晚。我们玩各种游戏。我们“杀人”,也摆卦,看星盘。小蛮腰会奇门遁甲,虞姬会摆星盘,但今天都没带工具。我们重拉了个群,玩心理测试游戏。姚姨说,我说一个词,你们在手机上写三个联想词,写好不要发,我说发,统一发到群里,谁也不许拖延不许耍赖。它好玩在哪里呢?这个等等再说。姚姨说,红色。大家发完三个词,姚姨说,把你们刚刚写下的三个词串成一句话。这句话里必须有动作和事件。重点要求是这个句子要非常简洁。血奔跑在门上,把许丽红杀了。 原词:血,奔跑,许丽红。“奔跑”和“杀”都是动词,事件是“把许丽红杀了”。挺好,但如果去一个动词你会去哪个?非要有事件的话,只能去“奔跑”吧。门上的血把许丽红杀了。笨,“血和门把许丽红杀了”不就行了。这显然不是主持人在说话。每个人受限的点不同,有人受限在动词上,有人受限在事件上,还有人怕说出心事。但它好玩就在这里。你必须诚实,你必须伪装。我的原词是:血,手术刀,沉睡。血成了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我的组句不好,大家一时沉默。萧威警惕地扫了一遍大家,用一只手把另一只手压在桌子上。后面不想暴露出自己的潜意识的人,有足够的时间做好准备,让组句无懈可击。相似的文字游戏只能玩一轮,大家都知道游戏玩法,就学会规避,就不好玩了。第二轮还是文字游戏,这轮用笔和纸写出来。姚姨说出“死亡”,每个人写出十个与死亡相关的词。有人问有限制吗?姚姨说没有,名词动词都行。我写了爷爷,奶奶,黄芳芳,大白兔奶糖,稿纸,铅笔袋,洛可可,雅雅,陈小锋,炊烟。但黄芳芳是谁,我一时并不确定。萧威写了白色,光,闪电,妈妈,面具,窒息,大地,速度,亡灵,后来又勉强写下地狱。赵春燕写了一个“论文”之后说再也写不出来。我们说你这么怕写论文还考什么博士啊,别考了。她害羞地说,这就是我的一个目标,工作之外总得有个事做吧,你们一天吃喝玩乐的,我又没个爱好。噢,我们大喘一口气,原来她不是非考上不可,一时对她放心多了。每一次删三个词,删三次,亮出最后剩下的那个词。 我删到第三次时下不了手。好璟最先亮出最后一个词,大餐。她像个提前揭示悲剧结局的喜剧演员。哄堂大笑。不管怎么玩,不想把自己赤祼祼摆在他人面前,总是有办法逃避。我们认真又狡猾,虚伪又圣洁,我们是自己认为的真实的自己,我们又是他人熟悉的陌生人。 你怎么啦?那天萧威开车一一送我们。小蛮腰的男友坐副驾驶,我,好璟,小蛮腰坐后排。我最后一个下车,萧威问我。没有怎么。挺好。我下车,萧威说等等。他也下了车,说,如果需要帮忙的话,你说。我说,好。我们没有握手告别,也没有再说多余的话,我们一起转身,都不回头。老客户“俊友”把2018年夏季走秀的两个系列的配饰给我做,我不想手术,工作成了很好的借口。我要去旅行,我要在一个有很多阳光又陌生的小镇上住上一个冬天,在那里想象来年夏天美茂的样子。我翻个身,再无睡意后起身做未完的工作。以前工作期从来不想出门,现在我会调节好时间去医院探望萧威。有次我跟姚姨打电话,我说,还是得有个人盯着,按摩的效果看不出来,个人清洁做得好不好还是能看得出来。姚姨还像以前一样多是听我说话。我说,姚姨,你跟我说说话。有时有人想探望萧威也会跟我联系,我陪着过去,一起进去重症室看他。冬天,我想过是不是像电视剧里那样借个轮椅推他出去晒晒太阳,终是开不了口。现在是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二十日下午十五时三十七分,萧威昏迷整整一年。这不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但它似乎又是一个特殊的,有着某些意味实际又毫无意义的日子,它的到来像被蚂蚁咬了一下的疼痛又随风飘散。 9 朋友商议,接下来要通过律师变卖萧威出事前刚刚买下的一套三居房。因为他买的是深圳东部海边的房子,地方偏远,一年过去,这套房并没有增值,只能尽可能换回当初他付的三成首付来给萧威请专职护理以及社保和保险都报不了的一些费用。萧威消瘦得很,我们给他请了专职护理给他清洁和按摩仍难挡长期静止不动带来的肌肉萎缩和身体器官的退化。萧威的二姑半年后来过一次,又有半年没来了。许多个周期会诊时间只有我和常青去医院旁听、签字,更多的是我自己去,然后把医生的总结和改变的方案发到群里。但往往说完,还是我做决定。我每次说完事情,大伙会道辛苦,很快群里又会像我没有说话前一样寂静,谁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一个人退群前加我好友,说太难过了,一点忙也帮不上,像面对灾难,除了叹息,无能为力。又说,这感受非常不好,你保重。然后就把我删除了。萧威的手机号补办后,很多广告电话,一个是装修公司,自从我告诉他萧威出了车祸,再也没有打电话过来。但很巧的是,这天装修公司又打来了电话,问我萧威的房子要是不装修了,他们签的临时合同就只能自动作废了。我说,那就作废吧。打电话的还是原来的那个小伙子,他有些犹豫地说,临时合同上周就到期了,按规定,萧先生当时交的装修订金是不退的,但因为萧先生的情况特殊,如果你想要回他当初交的一万块的定金,可以向公司申请退还。我本来冷静地接他的电话,听到这里我突然失声笑了起来,然后反问他,你觉得我想不想要回一万块订金呢?小伙子被我的笑惹恼了,他说,那就如数退还给你们嘛,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收住笑声,说,感谢,感谢你和你的公司,行了吧!非常感谢,行了吧!这就是我的不对了,我本应该感谢人家的好意,却把一顿脾气撒在人家身上。刚挂了这个小伙子的电话,萧威的车险经纪人打来电话,我本来不知道她是谁,她问我,您好,请问您是萧威的联络人陈僖小姐吗?我说是。她说,萧威的车整修后车险我已经帮他自动续签了,麻烦您把保险费用打入刚刚发过去的短信里的那个账号。不知道这是不是诈骗电话,但这电话提醒了我,一年了,萧威的车什么时候修好的,是没有人跟我联系,还是电话被我挂了。另外,修好的车要不要委托给二手车行出售?这个决定谁来做?这个提议谁来提?怕是谁也不会来主动提出这个问题,任谁来做这个决定都要回答为什么要卖的问题。如果为了钱,萧威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在医疗费用这一块还能撑。萧威原来的公寓租金很贵,为了给他省钱,我已经帮他搬了家,再过一个月,大概也要给房东交新一年的房租了。是姚姨在鹤薮村里帮忙找的房子,用来放置萧威的东西。搬到这地方来,主要是租金便宜。我去给萧威收拾的公寓,东西不多,能带走的都带走了,但我左思右想还是把萧威的跑步机留下了,或者下一个租客能够用着。不知道萧威什么时候醒来,会不会醒来,我买了真空袋和塑料箱,装起所有能折叠起来、能收纳进去的东西,以防被海边咸潮的空气腐蚀和霉变。看着东西少,这么一装,不想还是有整整二十个箱子。萧威很瘦,我说。瘦比胖好。不能动的人就怕胖。姚姨说。阿亮说对。我偶尔会去姚姨和阿亮家,这天,很暖和的一天,我们坐在他们的院子里晒太阳、喝茶。姚姨用细陶罐煮的花茶,煮好,用竹勺舀到公道杯里,先搅拌上山上果园收的荔枝蜜,再分杯出来。岭南的冬天并不寒冷,却也不是花期,来阿亮的院子取景拍照的人少了下来,姚姨说,难得的安静。阿亮说,也好,有闹有静,一年才是一年。姚姨说,也是。但岭南的冬天是三角梅怒放的季节,人工培育出来的各色三角梅在阿亮的院子一角攀比热闹,一树一树的都是花。姚姨看我看向那边,说,这个东西生命力太强了,这都是修剪出的形状,你不管它,它能自己爬到那棵榕树上去。我听姚姨说,望去那棵榕树,它在矮院子以外,看不见主体有多大,朝向院子的一面,垂下的气根都有一抱粗。气根又再生枝,枝又生根,根根相连,独木成林。姚姨和阿亮都不在“萧威联络群”里,我没想过要拉他们进去,他们也没有提出过要进去。比起萧威怎么啦,他们更关心我。电话里他们总是问我,你怎么样,还好吗?群里最多时有五十多人,现在还有三十余人,我觉得大家都快没有耐心了。我说如果随着时间大家的耐心耗尽,这个群会不会只剩下我?会不会有一天常青也会退出,熊哥也会退出?我还蛮担心这样的结果出现。我担心我会先退出来。我们似乎能听到海浪声。也许那海浪声在白天也能够传来。我们喝茶的长桌子旁边是一片地栽的花卉,修剪过了,叶子也打落了不少,看上去蓄势待发,准备发出新芽。我说,姚姨,阿亮,你们说说话。▲2020-4《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何秀竹的生活战斗/005 刘 汀
失我记/053 冯一又
再见白素贞/087 陈 仓
白鲸/115 大头马
短篇小说
十二本书/046 宁 肯
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142 王卉子
游泳/196 陈莉莉
最小的水滴/205 白小云
小说新干线
鱼丽之宴(短篇)/176 颜 桥
干杯,元神(短篇)/185 颜 桥
我用机器思维写小说(创作谈)/193 颜 桥
“永恒的”虚无之渡(评介)/194 李蔚超
正 典
芹脂之盟,那几个伟大读者/071 李敬泽
思想者说
故乡即异邦/156 刘大先
散 文
旷野/079 王剑冰
春蚕记/165 苏沧桑
雨季终将离去(外一篇)/173 白羲
译 界
培训/217 [美国]丹尼尔·奥罗兹科 高兴 译
诗 歌
裂开的星球/221 吉狄马加
阳光灿烂的一天/232 剑男
高铁与乡愁/234 计 军
灯火与雨声/237 吴少东
木星引力/239 燕 七
艺 术
封 面 空城(绢本设色) 曾志钦
封 二 在天涯(油画) 开 火
封 三 林中路(油画) 开 火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李 云
▼悦-读
2020-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旧海棠:紧急联络人
十月·短篇小说|旧海棠:像没发生太多的记忆
十月·短篇小说|旧海棠:天黑以后
张燕玲: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读旧海棠)
旧海棠:想给她取一个名字(创作谈)
微信·专稿∣郭爽:云从天上降下来——读旧海棠《紧急联络人》
2019-6《十月·长篇小说》·李庄行(散文专辑)∣旧海棠:来到李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