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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5《十月》·中篇小说∣葛亮:飞发(选读②)

葛亮 十月杂志 2022-10-16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毕业,现任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文学作品出版于两岸三地,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戏年》《谜鸦》《浣熊》《问米》,文化随笔《绘色》《小山河》,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清风有信月无边》等。作品译为英、法、意、俄、日、韩等国文字。曾获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等奖项。长篇小说《朱雀》《北鸢》两度获选“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 《北鸢》亦获2016年度“中国好书”、“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大奖, 年度中版十大中文好书等。作者获颁《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中国人物”、“《GQ中国》年度作家”、“2017 海峡两岸年度作家”。

飞  发

葛  亮


有关“三色灯柱”的典故


迄今香港的飞发铺,店外仍然悬有一到两条红蓝白灯柱,被称为Barber’s Pole。这通常被理解为招徕顾客的手法,实则不止灯饰这么简单。

其渊源可追溯至于中世纪的欧洲。在《开膛史》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一张中世纪理发师画像。理发师的右手拿着剪刀,平时为人们理发用;而左手拿的是比刮胡子用的剃刀大得多的手术刀 。这是因为,1215年拉特兰会议作出裁决后,形成了一个新的职业——理发师兼外科医生(barber-surgeon),并且风靡中世纪的欧洲。1361年法国巴黎理发师协会颁布规章,并于1383年重申:“皇帝的第一位侍从理发师掌管全巴黎市所有理发师的业务”且是“国内所有理发师和外科医生的首脑”。从这则规章中可以看出,当时被理发师一统的外科医学地位。 

在那个时代,很多手术都是由理发师完成的,所以有种说法理发师是外科医生的祖师。1365年巴黎已有40名理发师出身的外科医生。在英国,爱德华四世(King Edward Ⅳ)在1462年成立了第一个理发师公会,并将其作为其他行业的典范,授予公会成员在伦敦拥有理发和外科手术的垄断权。至1540年,亨利八世准许有证书的理发师参加外科医生协会。

早在中世纪,欧洲已出现并流行一种放血疗法,但是血在宗教教义里一直处于一种比较敏感的存在,所以早期实施者都是教会内部的神职人员,直到1163年,教皇亚历山大三世下放了放血疗法权利,将任务交给了民间理发师(barber)。每逢春、秋两季,许多人特别是有钱人,都要定期接受放血,以增强体质,适应即将来临的气候变化。 

由此,理发行业的柱状标志就起源于放血之举。因为放血通常就在浴室中进行,病人先用温水沐浴,使血液流动加快,这样更容易放血。病人手中握着一根木棍,理发师在要放血部位的上方缠上绷带(通常在是上臂)阻止血液流动,再用小刀割破隆起的血管,血就此流出,由于压力较大,有时甚至喷涌如泉。放血后,理发师把绷带洗干净,放在室外的柱子上晾晒。久而久之,这种在风中飘动的绷带竟然成了理发师招揽生意的广告。

于是,人们设计了一个招牌。顶端的黄铜水池用于盛放水蛭,底端的水池用于收集血液,圆柱代表病人手中握着的木棍,而柱子上的红色和白色条纹则是源于理发师将洗过的绷带悬挂柱子上晾晒。风中的绷带相互扭转,围柱环绕。大约1700年,这种圆柱就成了理发馆的固定标识。随着外科技术的发展,外科医师协会规定外科医生的标识为红白相间条纹,理发师的标识则调整为蓝白相间的条纹,以示区别。后来,理发店标识将二者结合起来,使用红、白、蓝三色条纹,红色代表动脉,蓝色代表静脉,而白色则是缠绕手臂的绷带。

此后,放血以及其他外科医疗交还给医生,理发师回归本业。然而,门口使用三色灯柱,却已经成为了理发店的一种标志。直至今日,旋转的灯柱在世界各地依然被当作理发店的象征,甚至还出现在某些地方的法律文件中;例如,2011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理发师执照法就要求:“每个理发店应提供一根旋转灯柱,或一个表明能提供理发服务的标志。”





我陪同翟健然见了飞发铺的业主林先生。在一个钟头后,林生答应了我们续租一年的要求。他最后对翟师兄说,我是看当年好姨的面子。这一年,叫你阿爸好来好去,莫再荒唐了。

这话里的话,隐隐地,未免冷酷。但既然已有了结果,也就不深究了。


年底时,我一个好友结婚,让我做“兄弟”。朋友是个华侨,在美国长大,对中国文化抱有海外华裔归根式的好奇。因为和本港一个女孩迅速地堕入了情网,这个婚礼便要成为他们共同想要的样子。中西合璧的婚礼形式,包括“兄弟们”的服装与发型,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复古。因为多年的交情,自然是迁就了他。我看着他发来的图片,想像着我们将要顶着一式一样的发型出现在婚礼上。我终于揶揄他说,你是要让我们都做你的葫芦兄弟了。

他在whatsapp①的那头,似乎很茫然。我于是知道,以他的成长环境,是不会理解这么曼妙而贴切的比方的。但是,我仍然答应他,去为兄弟寻找能剪出这张早期好莱坞电影海报中出现的发型的师傅。

于是我找到了翟康然。我说,Terence,麻烦你,我知道复古是你的拿手好戏。

他看了一眼,笑笑说,这个我恐怕剪不来,太古早了。不过我可以带你去见我的师父。

我有些吃惊,心里想,难道他的师父,不就是翟老先生吧。

但是,鉴于我知道他和他父亲的关系不是很和睦,于是也没有多问。


于是我见到了老庄师傅。

别误会,我这样称呼他,并非是因为他如何仙风道骨。而是他的年纪看上去,确实足够大了。这是从他脸上的皱纹和体态看出来的,尽管他极力地让自己看上去挺拔些。是的,在我看来,他是个很体面的老人。头势清爽,梳理得一丝不苟。制服里头的白衬衫领子浆洗过,抬手时可以看到一颗考究而低调的袖扣。

大约因为Terence作了介绍,他见我便用上海话打招呼,侬好(口伐)?

我说,我其实是南京人。

老庄师傅便笑了,说,江苏人啊,那我们才是老乡,你听我上海话里有江北口音。我老家是扬州。伊拉香港人也搞不清爽,江浙人在这里都叫上海人。

这时,一个满头发卷的师奶说,庄师傅,你好帮我弄一弄啦。

他忙走过去,把一个宇航员帽样的东西推上去。那是台烘发器,看得出有了年头。他一边轻声和师奶说了句什么,一边拆下她头上的发卷,又喷了点水,才开始给她吹头发。这时候眼里的笑意没了,眉头因专注紧锁,嘴也抿起来。

他熟练用卷发梳,一边梳理一边吹风。这吹风机是白铁制成的,是个海螺壳的式样。我依稀觉得在哪里见过。忽然想起来,是年前的一个贺岁的卡通片《小猪佩奇》。有好事的网友将祖师版的吹风机刷成了粉色,竟与佩奇别无二致,不期然掀起一股怀旧风潮。如今在这里见到了实物,有异样的亲切,不禁多看了几眼。那师奶以为我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用广东话说,后生仔,你是不知我们年纪大了,头发薄,卷一卷才好出街见人。庄师傅就说,吹出力道,打松了,又年轻十岁。

师奶便笑了,改用上海话说,庄师傅嘴巴甜得来。

庄师傅说,我老老实实,不讲大话的。

师奶呵呵笑道,冲这个甜嘴巴,好手势,我月月都从九龙过来帮衬的。大家好讲上海话,认牢这个师傅。

庄师傅说,哪里有,有两个号头没来过了。

师奶便立即说,你都晓得,阿拉在浦东买了别墅,虹口也有套房子,一年总要回去住一住,才划算。

庄师傅便接话,侬就算不住,房价这些年,都是坐火箭升上去,富婆做得适意得来。

师奶似乎急了,身形一扭,开口声音忽然有些娇嗲,侬弗要乱讲啊。


这时候,Terence忽然低声说,师母来了。

那个师奶便好像定住似的,正襟危坐。一个身形精干的女人走过来,蜡黄脸色,俐落的短发,面目严肃,倒不太能看出年纪。她抱了一叠白色的毛巾,放进了座位旁边的抽斗里。打量那位客人,倒是微笑了一下,说,何师奶,好气色。

这瘦小的人,竟是浑厚的烟嗓,倒显得整个人不怒而威了。

先前的师奶,声音低下去了八度,客气道,老板娘讲笑。阿拉侄孙周末摆满月酒,飞个靓头发去饮宴。

老板娘说,多谢帮衬啦。

说完,收了几条用过的毛巾,放进一只塑料篮子里,俐落落地又走了。

她前脚刚走,这何师奶便道,阿弥陀佛,得人惊。

“唔好郁。②”就听到庄师傅柔声道,大概头发吹到了尾声。师奶熟练地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巾,掩住口鼻。庄师傅用一大罐喷发胶,喷洒了一圈;又找出一罐小的,在额头喷了喷。

“何师奶,我同你讲……”庄师傅一开口,“自然定型,今晚唔好落水洗……知道喇,次次来,次次讲。”何师奶不耐烦似的,却又轻声笑起来。

庄师傅拿一面镜子,给她左右照照。又给她细细掸掉身上的碎头发。何师奶站起身,说,真的好手势,靓翻啰。

便到柜台去结帐。她临走先搁下五十块小费在台上,然后才出门去,身姿虽丰润,竟是有些婀娜的。

庄师傅将钞票塞给Terence说,康,拿去给你朋友买雪糕。

Terence笑着推却,说,师父还当我们是细路仔。

庄师傅就装到自己口袋里,倒有些不好意思,说,嗨,世道不景,阿拉这辰光,唯有靠熟客啰。

这时候,便听到那把庄太的烟嗓,是熟,熟得很。六十岁的人了,还跟人飘眼风。这个何仙姑!

庄师傅呵呵笑着,说,话是话,好歹人家也帮衬了二三十年。

老板娘说,是啊,住在北角就帮衬,搬去了土瓜湾,坐船也要过来同上海老乡倾倾偈。

Terence就说,师母,何师奶口水多过茶,师父可是目不斜视。

庄太就佯怒道,康仔,你就护你师父的短罢。


说罢叹一口气,说,如今都请不到小工,我一个要顶八个用。你们男人家进来剪头发、剃须、汏头、擦面,至少要用六条毛巾。我哪里洗得过来。

庄师傅便道,夫人辛苦,谁叫你是女中豪杰。

庄太嘴里“哧”一声,我是劳碌命,老板娘是摆摆样子,人家有别墅的才是女中豪杰。

庄师傅回过头,对我们做了一个鬼脸。庄太说,以往生意好时,我们光师傅就有十几个。你看现在,那边的龙师傅,来香港才二十多岁。现在刚过八十寿,也还是在做。

我远远看去,这个师傅须发皆白,胖胖的,一脸的福相,倒真看不出已经是耄耋老人。他哈哈一笑,说,我这是香港精神,手唔震,就做落去。我们这间老字号,客同师傅,都是死一个少一个。有啲一百岁、坐住轮椅都嚟帮衬。两、三个月冇嚟,到个仔嚟剪发,我话乜咁耐唔见你妈姐?佢就话过咗身啰。③

庄师傅这时坐下来,接口道,对,李丽珊是香港精神。我孙女最钟意麦兜,吃菠萝油也是香港精神。

他打开一只纸袋,拿出面包,又打开一只保温杯。一边啃面包,一边便说,从早上到现在,才有空吃口饭。你是Terry的朋友仔,不和你见外了。按规矩我们上海师傅做事,有客时不能吃东西。不像广东师傅,叼着香烟给客人剪发,冇眼睇。④

这时候龙师傅转身收拾手上的活计,背影有些蹒跚。庄师傅轻声说,看他乐呵呵,去年底心脏才搭了桥。没办法,也是没有年轻人肯入行。

Terence便说,师父急用人,我就来帮手。

庄师傅使劲摆摆手,大概是面包吃得急,堵在嘴里讲不出话来。庄太就接口道,可不敢请你,你老窦不要上门一把火烧了我们“温莎”。


这时候,我才仔细环顾了这叫做“温莎”的理发店。带我来的时候,阿康特别强调,这是一间上海理发公司,不是一般的飞发铺。

其实地方不很大,大约是因为两整面墙都是镜子,感觉阔朗了许多。地面用石青色的马赛克,唯有柜台镶嵌一面大理石,在柔和的灯光里,也并不显得冰冷。上面钉着几个明星的黑白“大头相”,赫本、梦露和吕奇。巨大的月份牌,上面有个旗袍女子。丹凤眼,腮红,欲语还休的样子。整个厅堂里,响着极其清淡的音乐,是上个世纪的风雅。惟有一只方形的挂钟,式样和做工,虽是金灿灿的,却显出批量生产的简陋,让这气氛有些破了功。

这时,庄师傅吃完了,将那装面包的纸袋折叠好,扔进垃圾桶里。细细地洗了手,这才走过来,说,拿给我看看。

我将朋友发来的照片给他看,他说,呦,花旗装,这发型可是很久没剪过了。你这个朋友仔有眼光。

他便拍拍我的肩膀,先去洗个头,然后遥遥地喊,五叔公!

刚才那个龙师傅,便引我过去。我走到洗头椅上躺下来,他说,后生仔,到这边来。这边是男宾部。

我茫然站起来,才看到他站在店堂的另一侧,有几个水盆。庄师傅哈哈笑着说,阿拉上海理发公司,分男女,“架生”不同。广东理发店汏头朝天困,阿拉铺头,男宾是英雄竞折腰。

我在龙师傅指引下坐下来,俯下身将面冲着白瓷洗脸池。龙师傅用手试试水温,这才轻轻将水淋在我的头上。这感觉很奇妙,好像童年时外公给我洗头的感觉,是很久前的了。这位老人家手力道很足,又有很温柔的分寸。擦干前,用指节轻轻敲打,头皮每一处都好像通畅清醒了,舒泰极了。

站起身,庄师傅冲我招招手,让我在一个庞大的理发椅上坐下来。

我这才注意到,男女宾的座椅原来也是不同的。女宾部的要小巧简单一些。

五叔公汏头适意吧?他一边用吹风机给我吹头,一边问。 

他便好像很得意,说,那是。我们这边啊,人手依家少咗,可功架不倒。汏头、剪发、剃须、擦鞋,讲究几个师傅各有一手,成条龙服务。哪像广东佬的飞发铺,一脚踢!

这吹风机的声音很大,我有些听不清他说话。吹完了,我说,师傅,这风筒有年头了吧。他说,你话这只“飞机仔”?你自己看看。

我借着光一看,刻着字呢,隐约可见字样,“大新公司,1960年3月7日,算起来有六十年了。

我说,是个古董呢。

他一边剪,一边说,要说古董,我这里不要太多。就你坐的这张油压理发椅。我在日本订了来。盛惠三千八一张,我买了八张。当时一个师傅的月薪才三百块,是一年薪水。六〇年代,可以买两层楼呢。

庄太接口道,埃个辰光(这时候),真不如买了楼。乜都唔做(什么都不做),现在卖了手头两千多万来养老。

庄师傅不理他,你看这老东西,质量交关好。真皮座垫头枕,几十年才换了一次皮,脚踏可调高低,椅背可校前后,还带按摩。适意得来,这么多年,帮我留住了多少客。

他一边说说,一边踩那脚踏,椅背便降下来。我似曾相识,便说,“乐群”那里也见过这张椅。

Terence便道,我那张,是找人仿制了师父这里的,如今买少见少。“温莎”这几张真古董,林家卫拍《一代宗师》,张震的白玫瑰理发店,在这借过景。景能借,椅子能仿,可手艺借不了。艾伦你就闭上眼睛,叹下什么是真功夫。

我果然闭上眼睛,一块滚热的毛巾敷在面上,顿时觉得毛孔都张了开来。就感到一把毛刷在脸上轻抚,有一种小时候的花露水味道,滑腻而冰爽,是剃须枧液。一丝凉,从唇上开始游动,然后是下巴、颈项、面颊两边,奇异的张弛,是伴随手指在脸部的轻按与拉伸。这感觉似曾相识,但似乎又是全新的体验。大约因为一气呵成,有一种可碰触的洁净。像是锋刃在皮肤上的舞蹈,令人几乎不忍停下。

我忽然明白了,翟康然师出有名,的确不是来自他的父亲。

我的脸上又被敷上了毛巾,作为这冰爽后的一个温暖的收束。

椅子被渐渐升起来,我看到庄师傅牵过椅子侧面的一条皮带,将剃刀在上面打磨。他说,这东西我们叫“吕洞宾裤腰带”,我一柄“孖人牌”,磨了几十年,还禁用得很。

他笑道,你大概听说过扬州三把刀。这剃刀在上海理发公司才叫发扬光大,我“温莎”的回头客,来来往往,都是为了再挨我这一刀。

我看见他将刀刃已经磨成了波浪形的剃刀,用布擦干净,很小心地放进手边的盒子里。

庄师傅剪头发,不用电推,只用牙梳和各色剪刀。他的手在我头顶翻飞。剪刀便如同长在他的手指间,骨肉相连,无须思考的动作,像是本能。流水行云,甚至不见他判断毫微。手与我的头发,好像是老友重逢的默契。

待那只大风筒的声音又响起来,已是很长时间后了。但我似乎又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镜子里头,是个熟悉的陌生人,却如同时光的倒流,与这店里昏黄的灯影、墙纸上轻微蜿蜒的经年水迹、颜色斑驳的皮椅,不期然地浑然一体。

成个电影明星咁!庄师傅赞道。他最后细心地调整了我额前发浪细微弯折的曲度。

临走时,庄师傅从柜上取下一个金属樽,对我说,你的发质硬,要仔细打理,照我说的方法。我送你一罐发蜡。

我接过来道谢,上面只有“温莎”两个字。他倒是眨了眨眼睛,道,都说我们上海师傅孤寒,那是没遇到知己。


走出店,翟康然看看我说,我师父做的花旗头,是一绝。和外头不一样,但他不教我。

我问,为什么。

他问,你没看出,他根本看不上广东飞发吗?

其实,他是看不上我阿爸!没有等我回答,他说,但师父答应他,不给我出师。他一天不教我花旗头,我就不算是他徒弟。

我终于问,你为什么不跟翟师傅学剪发呢。

翟康然没说话。我们俩在北角默默地走,我看到了翟师兄对我说过的皇都戏院。在英皇道的拐弯处,巨大的玫瑰色的背景,是业已斑驳的浮雕,“蝉迷董卓”。我细细地辨认,看不出蝉,也不见董卓。但可以想见昔日的堂皇。如今熙熙攘攘的人流,没有谁在此驻足,哪怕抬起头看一眼。不期然地,我想起了“孔雀”。

我说,Terry,我想进去看看。我们走入去,其实里面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有两个卖玩具的档口,和一个临时搭建起的报纸摊档,兼在卖色情杂志。翟康然翻看了一下,说,也不知还卖不卖的掉,价钱倒没怎么涨。当年冲田杏梨那期出街,我们几个男生,集钱买《龙虎豹》来看。摊主说,铺租可涨得好犀利。翟康然就掏出钱,买了一本,说,当个纪念吧。

这地铺的尽头,是个眼镜店,叫“公主眼镜中心”。他对我说,那时候我哥刚上初中,来这里配近视眼镜。我爸说,“讲好孖生,又不见康仔眼有事,晒咗啲钱⑤!”你说谁好好的,会想要近视。我哥读书勤力,家里那个十五瓦的小灯胆,不近视才怪。 

自然这地处偏僻的眼镜店,也并没有什么生意。我们驻足,老板便走出来,脸上挂了殷勤的职业笑容。他愣一愣,招呼说,康仔!

Terence便道,水伯,我陪朋友来看看。他是个作家呢。

这叫水伯的老板说,好好,作家好。我细个时,成日睇梁羽生小说,你写不写武侠的。

我便说,我想写写老香港。

水伯踌躇一下,便大笑道,说,老香港,咪就系我啲呢班老嘢⑥,有什么好写哦。

接着他又说,哈哈,康仔,不如写你老窦啦。我好耐未见佢,仲未死?⑦

阿康便答他,就快了,肺癌第三期。不过他自己唔知道。

我只觉头脑轰的一声。水伯变得手足无措,他显然没预计老伙计之间的玩笑话,会招致如此答案。但阿康说得不露声色,风停水静,仿佛只是在讲一件极小的家庭琐事。

我看出,他眼里有淡淡的恶作剧的神情,在面对这一瞬难言的尴尬。他并没有给水伯足够的反应时间,就告辞离开。留下这个老人,五味杂陈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


我们走进北角官立中学。大概因为这天周末,并没有什么人。

校园里有一棵参天的榕树,垂挂下的气根,在地上又生出了新的枝叶。它的大和古意,与校园里翻新的校舍、运动设施似乎有些不相称。

我们在树底下的长凳坐下,阿康说,我好久都没回来了。现在看,这些东西怎么都变得这么小。

你不知道,以往对面有个夜总会。舞小姐的宿舍就在楼上。我们这些男生一下课,就跑到教室天台上看,好彩能看到她们换衣服。她们也不避人,还跟我们抛飞吻。有一次啊,我们刚跑到天台上,就看见了教导主任,眼巴巴地望对面。

我大佬,就从来不跟我们去看。他们都说,我跟翟健然,除了长得分不清,没一处一样。可是我第一次逃学,就是我哥帮我顶下来的。


那天逃学,翟康然走进了“温莎”这间上海理发公司。

他是受了一个同学的影响。这个同学是Queen乐队痴迷的拥趸。一九七〇年代,因为Queen和The Osmonds,加之本港温拿乐队的推波助澜,几乎全港的青年男性都开始蓄发,留椰壳头,成为盘桓良久的时尚标竿。但此时这波风潮早已经过去,这个男生仍然坚定不移地将一头长发,作为对偶像表达忠诚的标志。哪怕冒着被处分的风险,仍然在所不惜。但某一天,他走进了教室,同学们惊奇地发现,他的头发剪短了,一同剪掉了他的不羁。但他的新发型,整洁而精致,却呈现出了某种高贵而成熟的气质。在这些成长于北角街巷的孩子们来说,这是新奇的。翟康然和他们一样,第一次体会到发型对一个人的改变,可以如此巨大。他看到这个同学,显然对自己的改变持某种骄傲的态度。当反复被人问起,这个孩子才言简意赅而略带神秘地说出“温莎”两个字。

翟康然站在这间理发公司门口,看着这两个字。它的标牌上有一个简洁的男人人形,用的是剪影的手法。他打着领结,嘴上叼着烟斗,是个西方的绅士的形象。在一瞬间,翟康然觉得自己十多年养成的审美,受到了某种击打。

他走进去,首先就看见了大理石影壁上赫本与梦露的大幅黑白海报。梦露浅笑着,垂着眼角望着他,带着某种欲语还休的魅惑。他同时听到了舒缓而节奏慵懒的音乐,这和此时本港的流行,也大相迳庭。年轻的他并不熟悉,这是爵士,来自于柜台上的一台山水牌唱机。

他模仿着身边的大人,坐下。立即有个胳膊上搭着毛巾的人走过来,半屈着身体面对他。他的手里有一只木盒,里面放着几种香烟,有万宝路、总督等牌子,供客人挑选。学校的规矩,此时让他仓皇地摆了摆手。这人便转向下一个客人。他看着身边的人,接过了报纸与香烟,立刻有一只zippo的K金打火机,“咔”地在嘴边打响。这“咔”的一声,在翟康然听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形式美感。他想,他自己家的铺头,只在阴湿的墙角放着几本公仔书——《傻侦探》《财叔》《老夫子》《铁甲人》,用来哄一哄哭闹的街童。

他远远地看见这店里的师傅。

这些师傅各司其职,有的在给人洗头,有的在刮脸,有的在客人临出门前为客人擦鞋。有条不紊,是他所未见过的排场与讲究。师傅原来都是一样的装束,穿着枣红色的制服。这是“温莎”许多年没变过的barber jacket。这制服上两侧各有一个口袋,左红万、右马经。

唯有一个人,穿着深蓝色。这个人和他的父亲年纪相仿,但却比他老窦挺拔得多,浆洗得挺硬的衬衫衣领,将他的身形又拔高了一些。他打着黑色的领结,和门口招牌上的绅士一样。此时,他正弓下腰,与一个客人耳语,脸上是专注与殷勤的表情。

就这样,翟康然目睹了庄师傅为一个男客服务的整个过程,并且就此做了决定,要拜他为师。

在回家的路上,翟康然步态轻松,尽管他花去了他积攒的零花钱。但他耳畔似乎还响着带着上海口音的那句略软糯的“先生”,而不是粗鲁地叫他“细蚊仔”。他觉得自己的脸颊无比光洁。因为这声“先生”,他剃去了在荷尔蒙涌动下,已经长得旺盛得有些发青的唇髭。此前,他从未刮过胡子。这个上海师傅柔声问他要不要刮去,因为此后长出来,会更加坚硬。他毅然地点了头,像是接受了某种告别青春的仪式。他在路上走着,忽然闭上眼睛,回味着手调的剃须泡在脸颊上堆积的润滑,而后锋刃在皮肤上游动略为发痒的感觉。他再睁开眼睛,觉得神清气爽,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翟康然傲然地走进了逼仄的家。他已预计到了父兄的反应。在昏暗的灯光里头,翟健然抬起头,看着胞弟顶着从未见过的发型,进了门。他恍惚了一下,大约因为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的目光从眼镜片后投射过来,定定地、呆钝地落在了阿康身上。然后猛然转过头去,他看见醉酒的父亲,红着眼睛,像是在望一只误打误撞、从外面走进来的野猫。

翟康然在父亲的眼睛里,终于看到了一丝怯懦。为了掩饰这怯懦,翟玉成从腰间抽出了皮带,走向自己的儿子。他比平时走得慢一些,并不是因为他喝得比平时更多,而是他有些犹豫。当他说服自己,“慢”只是更为表现自己权威的动作,翟康然已经捕捉到了父亲的犹豫。当后者终于抡起了皮带,要抽向他的时候,他一把握住了父亲的手。眼神里浮动了一种轻蔑的笑意,这笑意和他的新发型配合得天衣无缝,是见过了世面的少年老成。这笑终于激怒了翟玉成。他使了一下劲,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这时,他惊恐地发现,原来儿子已经长大了,长到了与自己相等的身量。甚至更高,因看向自己的目光是俯视的。

翟康然当然有了得逞的快意。一个飞发佬的儿子,却去了别人那里剪了头发,并且是他从未操刀过的发型。他知道父亲已经深深体会到了羞耻。是的,这十几年来,经过父亲的手,他多年剪的是最为简易的“陆军装”与“红毛装”。身为一个飞发佬,翟玉成并不想将精力用在自家孩子身上,因为无关乎营生。他对两兄弟向来是粗疏和敷衍的。

这个精致而略显浮华的发型,在一个中学生的头上,无论视觉与心理,都对他造成了打击与挑战。他想,他长年寄身于街巷,大概有多久没剪过这样的发型了。

翟玉成后退几步,颓然地坐下来。翟康然只当是他内心的挫败与虚弱。他的举动,印证了孩子对他的想像,这就是个终日酗酒、混吃等死,虚张声势的飞发佬。

但是做儿子的不知道,在这一刹那,父亲的脑海里出了“孔雀”两个字。这是他内心最后的体面,多年来隐藏在他记忆的暗格中。像所有的秘密一样,被用酒精麻醉,行将凋萎,但终究是没有死。

翟康然自然不知道当年“孔雀”的盛况,即使有老辈的北角人曾经提起,他也不会觉得与自己有一丝毫的关联。这间港产的发廊,已经彻底从城市版图上消失,成为某个阶层温柔的时代断片。前无过去,后无将来。


翟玉成知道,尚年少的儿子,终于与他青年时的职业理想,出现了交叠。这或许是遗传的强大。幸耶不幸,但儿子的理想,却是寄身于另一个人身上。

你要同个外江佬学飞发?他问儿子。

对!翟康然并未正眼看自己的父亲。他仅仅是通知他。


庄锦明看见这个男孩走进来,直接了当地向他提出了学师的要求。

他望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心想,如今是什么世道,广东仔都这么理直气壮,想学上海理发?


彼时,尽管整个香港飞发业在时代的浪潮中节节败退,“上海理发公司”在其中,仍然是个奇妙的闭环。

这大约因为某种流传至今的排场与尊严。


剪头发在庄锦明家里,算是世业。老早的扬州三把刀,他家里是占了两把。爷爷辈除了剃刀,还有修脚刀,一上一下。后来时世迭转,背井离乡,便都转做了头上功夫,出了几个有名的理发师傅。“上海老早剃头店,都是阿拉同乡开的嘛。”这是颇令他自豪的一句话。他父亲出师后,便在上海金门饭店的“华安理发”做,算是很见过了世面。“埃个辰光,剃头店的门是旋转的,有红头阿三开门,老高级的。”后来庄老先生积攒了客源,自己出来开店。再往后,便和几个朋友南下了香港。

大约过了些时候,庄老先生便将儿子也申请了来港。说实话,刚来时,少年的庄锦明对香港是失望的。他回忆起当时感受,常以“蹩脚”一言蔽之。满眼是低矮陈旧的三层唐楼。而因为还未大规模地填海,湾仔铜锣湾一带,也是缺乏气象的。虽说他出来时,相形昔日繁华,上海已有些“推背”(走下坡路),但较香港还是绰绰有余。好在他所在的区域,是北角。那里有许多的上海人,殷实些的迁去了半山继园一带。到他来港,还有不少散居民间,在春秧街、明园西街等处和福建人混居在一起。这里便称为“小上海”,自然也带来了上海人的品味和生态。洋服店、照相馆,南货店是不缺的。早上起来,想吃地道的粢饭、咸浆、鳝糊面也都可以找得见地方。庄锦明并不觉得和在上海时有太大差别。

此时,年轻如他,当然意识到了“上海”二字,已经成为了某种时髦的风向标。而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如庄老先生开的上海理发店,也成为这海派的时髦里最显性的基因。上海理发师傅,为香港带来了“蛋挞头”“飞机头”等经典发型,也带来周到的服务。 “顾客至上” 的原则甚至价格的高昂,形成了某种洋派传统的仪式感,令街坊式理发的粗枝大叶相形见绌。

到庄锦明开店时,上海理发虽远未至强弩之末,其实已过了盛时。这大约因为全球化与资讯的传递,已经进入了新的纪元。各种流行与风潮在欧美出现,很短的时间内就可在世界燎原。然而这风潮又的确捉摸不定,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反战、平权、朋克运动甚至只是一出电影。飞发师傅们并不懂得这些,他们只看到本港年轻人的头发越留越长,可以许多个月都不剪。而蓬松与疏于打理,竟然也会成为某种审美和流行。这是不可思议的,并影响到了他们的生计。

庄老先生过身后,庄锦明退租了原来在渣华道的铺位,选择在春秧街另开了一间新店。对于一个上海理发店,这具有某种革命的意义。从另一角度来说,或许也是他的聪明之处。

他的前辈们,是不曾在如此街坊的地方开店的。上海理发店,一直都是壁垒分明的阶层标志。但“温莎”的到来,则打破了这一壁垒。在有限度地保留一贯的服务与形式的前提下,它以入乡随俗的作风、和惠民的态度面对了街坊。这就是其意义。换言之,它让北角的普罗街坊得以平价享受了从未体验的飞发排场,以及与之相关的虚荣。在消费学和市场学的界定里,“上海理发”类似贺施所提出的Positional Goods(地位性商品)。庄锦明可谓抓住了其中的精髓,且深谙其道,如同当下某些奢侈品牌与大众连锁店的合作,推出所谓设计师款。牺牲了一点矜持,就获得新的市场与口碑。

于是,“温莎”的铺租,自然也就更为合算。它没用庄家老店张扬气派的门脸儿。在人头熙熙攘攘的春秧街上,它的左邻右舍,是面粉厂、南货店以及果栏。每天清晨伊始,这街道上即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所以它的气质,也便随之勤勉而务实,类似于某种脱胎换骨。比起老店,它也关得更加晚,在门前“叮叮当当”的的电车声中,来往的人们都看得见它的灯光,和招牌上绅士剪影的标志。

如此,庄锦明为北角的街坊,忠诚地提供着对绅士的服务。但他却并未牺牲应有的品质与流程。比如师傅次第接力式的服务,各司其职。这对于人手是有要求的,鉴于香港人工的相对高昂,便很需要控制成本的艺术。

在这方面,庄锦明可谓得天独厚。他出身于理发的世家,而与他的太太家里亦是同行。在他奔赴香港继承父业时,两家留在内地的亲戚,正与时代同奏共跫。他们是知青的一代,经历了上山下乡,被下放到安徽和苏北插队。他们通过高考和招工,回到城里,成为了教师、工人和家庭主妇。

在时间的淘洗中,他们渐渐忘却了祖业。直到有一年清明,庄锦明携太太回来,给他祖父上坟。他们发现,这个香港亲戚衣锦还乡,靠的正是家传。这才唤起了他们对手艺的记忆。庄锦明看着三堂哥一家,局促地住在已颓败的亭子间,在走廊里烧饭,不禁脱口而出,不如你们来帮我吧。

于是这些亲戚们,申请了三个号头的探亲签证,来到香港,为新开的“温莎”助阵。即使手势生疏,但遗传的天份,使他们在汰了一个星期的头之后,已然可以上手,独当一面。在这三个月里,庄锦明管他们吃住,给他们三四千一个月的月薪。当他们回去时,带了万余元的港币现金。可以想见,相对于内地当时普遍工资,这是一笔钜款。因此,亲戚们可谓前赴后继,“温莎”也从未缺过人手。


庄锦明回想起那时的自己,尽管摆出了躬身的姿态,内里仍有些气傲。

他看着这个少年,长着广东人典型的微凹的眼睛,眼里泛着微光。庄锦明以一种看似亲和、实则居高临下的态度,打发了他。

但是,这个少年第二日傍晚又来了。坐在同一个位置,是在等客区的角落,大约为不影响其他的顾客。他一声不吭,只是定定看着庄锦明剪发。由于他并未打扰店里的工作,无可指摘。直到快要打烊时,他才走过来,再次表示了想要学师的愿望。

这一天很累,庄锦明没有了敷衍他的兴趣,就说,后生仔,你看,我们不需要人手了。

少年问,我想学徒,我不要工钱。

庄锦明直接了当地说,我不收学徒。


但是这个少年仍然每天都会来,甚至不再询问他,只是以一种坚执的目光望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庄锦明在他的注视下,有些不自在,但久了也渐渐习以为常。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了两个客人的议论。

一个说,这细路,不是“乐群”那个飞发佬的仔吗?孖生的。

另一个答,是哦,不知是老大还是老二。

这个便说,老二吧。老大是个四眼仔。

店里的师傅便对庄锦明说,难怪熟口面。自己家开飞发铺,跑到人家铺头学师,系唔系黐线⑧?


这句话提醒了庄锦明。后来,翟康然问起,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师父忽然回心转意,收下了他。庄锦明笑而不语。

其实,当他在春秧街开铺的那一天,他已经十分清楚,自己会触动同业的利益。

而近在呎尺的“乐群”,必然是其中之一。即使“温莎”以屈尊的姿态,但在价格上还是比“乐群”高了二十元。但毕竟高得有限。一如前述,北角的居民,已视“温莎”为改变生活品质的捷径。这并阻挡不了客源的流动。如果付出了十几二十块,就可以不用忍受横街窄巷里经年的污水与死耗子味,享受好得多的服务,何乐而不为。

直到终日在宿醉中上工的翟玉成,也意识到了情势的变化。他看见隔壁铺卖烧腊的大强仔,从“温莎”中走出来,喜气洋洋地。长相粗豪的强仔顶着一个精致的蛋挞头,走出来,青靓白净起来。翟玉成无名火起,因为强仔终年都在他那里剪一个陆军装,那是一种极易打理的、类似光头的发型。中饭的生意空当,一只电推就可顺手搞定。强仔的移情,既不符合就近原则,也无关乎效率,这足以令人警惕。

“温莎”的出现,改变了北角飞发佬的生存环境,是必然的。在翟玉成们看来,无异于鸠占鹊巢。他们深信这间“上海理发公司”,一定名不符实。“白粥价,碗仔翅当鱼翅卖!”是对非法打破业态的控诉。翟玉成并未加入这种控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底埋藏着一个“孔雀”。这个别人眼中的神话,是他个人的秘密。尽管永远秘而不宣,也使得他在内心不屑于和这些飞发佬们为伍。

但是,当得知自己的儿子,要拜在这个上海师傅门下时,终于对他造成了打击。


那段时间,“温莎”的生意已经过了开业时盈门的火爆,进入了平稳期。但是庄锦明心中并不畅快。

即使有所准备,他所感受到来自于同业的敌意,依然大于想像。关于他出现了诸多的流言。在开初的时候,他还一笑了之。但是这些流言在流传的过程中,捕风捉影,生长、丰满、自我逻辑化,变得越来越有鼻子有眼。

其中之一是说,他开所谓“上海理发店”,但自己却不是上海人。他的祖上,是来自苏北乡下的修脚师傅。这自然是为了撼动他的权威与手艺继承的合理性。而另一说,则是讲他在开店执业之前,是在北角的殡仪馆,专为死人剪头发。这个诡异的谣言,显然是空穴来风,却有着令人啼笑皆非的依据,是因为他用来打薄的牙剪,比一般剃头佬的要小一号。

这些谣言彼此交缠串连,编织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核心内容便是,他是个出身低下、手段阴暗的侵入者,“上海”二字不过是用来惑众的表皮。

在长期的哑忍后,他决定捍卫自己的尊严。


他收翟康然为徒,于是有了意气的性质。

他不相信翟玉成在这个谣言链条中的无辜。打击一个,便可儆百。


翟康然在意外的喜悦中进入了“温莎”,因为出自珍惜,他很清楚成为一个学徒需要做的一切。

没有拜师礼,没有敬师茶,他理解为这是所谓洋派作风。他也有了一身制服,枣红色,左红万,右马经。虽然并非为他度身订做,有些宽大,但他依然有了某种骄傲。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背后也有镜子,一个叠一个,一个套一个,前前后后便有无数个自己。像是将这有限而无限的世界充盈了,他心底升起了一丝浅浅的得意与安心。

这店堂里的爵士,忽然转成了一个女子苍厚的声音,妖冶慵懒。他不知这是白光的歌声。但穿过这歌声,他似乎看到了三十年代的老上海。那是他从未去过的地方,只在电视与画报上见过。但他仿佛看见了摩肩接踵的大厦,外滩一望无尽的灯光,滔滔的黄浦江水,远方传来鸣船的汽笛声。入时的男女,衣香鬓影,拥在一起舞蹈。在霓虹的闪烁中,若隐若现,晨昏无定。

他想,这就是他的理想。他要成为一个上海理发师傅,他离着理想,越来越接近了。

他还是个少年,理想也注定有少年的天真,以及少年的一根筋。他在中五辍了学,投入了他自己所认为的事业。 

这时,旁边响起一个声音,康仔,倒痰罐了啦。等着积元宝咩。

他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拿起痰罐。里面的味道让他干呕了一下。痰罐里的污物上,漂着几颗烟头,是冲鼻的气息。但他忍住,利索地走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这一瞬,庄锦明心里有一丝不忍。他甚至动摇了一下,但稍纵即逝。他想,已经一周过去了,这孩子竟没有看出他非出自真心。他甚至没有体会到周遭的嘲噱与淡淡恶意。

在翟康然看来,师父安排他的工作无外乎两样,给客人递烟与倾倒洗刷痰罐。他想当然将之视为历练。他看过太多这样的故事,师父用不可思议的方式考验徒弟,其中大多与屈辱相关。但这些考验,无一不指向倾囊相授与终成大器。

这一天收工前,庄锦明点起了一炷香,要求他扎下马步,然后悬在手中摇晃一支筷子,模拟理发的动作。

翟康然想,终于接近了这个故事的正式起点,师父开始教他了。

他定定地站着,让自己的背挺着更直一些。当不久之后,他感到腿开始沉重,手腕也因无依持发起了酸。

当他的腿开始发抖时,感到膝盖被猛地一击。

他连忙振作了精神,让自己站得更直一些。

他的身后又响起了上海话,间或是讪笑的声音。这是他这些天里,唯一感到不友善的地方。这些师傅,总是在他经过时,改用上海话交谈,似乎有心要让他听不懂。他听到他们在身后议论。他们都是知情的人,他们在等待他的耐心和自尊感的崩塌。


这时候,门打开了。庄锦明看见一个精瘦的男人走了进来,脸色青黄,顶有些谢。重点是,来人有双微凹的眼睛。庄锦明心里冷笑,他想,事情终于接近戏骨了。

翟玉成看着自己的儿子,以一个滑稽的姿势站着,面对自己,手里执着一根筷子。因为看见了父亲,他的手忽然静止,整个人的姿势,便更为滑稽,像是一个傀儡。意想中的,他感受到了屈辱。

儿子的身后,站着一个男人,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嘴角有些下垂,是严厉的表情。他的手中举着一只鸡毛掸,狠狠地打在儿子的腿弯,说,手莫停!

这一下,仿佛打在了翟玉成身上。他走到翟康然跟前,说,康仔,走。

庄锦明又一下打下来,说,叫你手莫停。

他看到了这个男人额上渐渐爆出了青筋,但仍不露声色。这已经让他意外。庄锦明想,小看了这个广东飞发佬,还真沈得住气。

庄锦明始终没有正眼看他。在长久的沉默后,这男人终于拉动了翟康然一下。

庄锦明这才站起身,厉声道,我教训徒弟,旁人插什么手。

他仍然没有看翟玉成。翟玉成静默了一下,提高声音说,这是我儿子。

庄锦明冷笑,同时闻到了一股酒气。他想,酒壮怂人胆。这人露出了色厉内荏的一面,所以管教不了他的儿子。他转向翟康然,问道,康仔,是吗?

翟康然一声不吭。

翟玉成上前一步,定定看着庄锦明道,你又飞发佬,我又飞发佬,凡事讲个将心比心。

庄锦明说,我不懂什么飞发,阿拉上海师傅,只讲理发。

翟玉成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这轻微的表情被庄锦明捕捉住了。他想,好,这个中年男人,终于要失态,他能怎样。无理取闹,歇斯底里,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便输了。

翟玉成说,你唔返学,唔返屋企,依家唔认我呢个老窦。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跟定这个外江佬学飞发?

愣在那里的翟康然,这时忽然抬起了脸,看着父亲,坚定地点了点头。


翟玉成叹一口气,回转了身去。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定。却又转身过来,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竖起食指。他说,康仔,你听好。二十年前,我为“孔雀”,断佐呢条手指,后来驳返。

他虚无地笑一下。人们看到他用左手握住了这只手指。只听到“喀啪”一声,近旁的人来不及反应。看到翟玉成又举起了这只手指,已经无力地垂挂下来,仅有一层皮肤相连,像是一节凋萎的枯枝。

大约因为万分疼痛,他轻咬住了嘴唇。但面部表情,竟然还十分平静。他说,依家断多一次。你我两父子,今后桥归桥,路归路。

这时候,瞠目结舌的人们,才回过神来。他们七手八脚地拥住翟玉成,要将他送医院。但是,他轻轻推开了人们,自己往前走。他甚至自己用左手,推开了沉重的玻璃门。疼痛让他体力不支,稍微晃动了一下。但他只在门口站了几秒,便昂然地,步履坚定地走开,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良久的安静后,庄锦明听到了人们的议论,他间或听到“孔雀”两个字。这是流传在北角很久的传说。

他感到自己攥着鸡毛掸的手心,已渗出了薄薄的汗。




理发店的胰子沫,

同宇宙不相干,

又好似鱼相忘于江湖。

匠人手下的剃刀 

想起人类的理解,

画得许多痕迹。

墙下等的无线电开了,

是灵魂之吐沫。

——废名《理发店》






我在这个冬天,接到了翟健然的电话。

赶到医院,我看到翟师傅静静地躺在床上。他紧闭着眼睛,面目紧蹙,头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像是经历过了挣扎。他的右手,伸在被子外面,插着点滴。那手干枯黑黄,经络密布,仿佛被滤干了水分的树枝。其中一条枝桠,有着明显的错位,那是他变形外翻的食指。

翟健然将我叫到一旁,轻轻说,昨晚一直昏迷,今早才醒过来,现在又睡过去了。医生说了,也就这两天的事。

我看到了他的黑眼圈,比平常更为浓重,应该是一宿没有睡。我心里不禁有些发涩,说,师兄,真难为你了。

翟师兄叹一口气,戚然道,但凡醒过来,就跟我嚷嚷,说要回飞发铺去。现在,也嚷嚷不动了。

我说,话是话,你陪了他一整年。

他摇摇头,老窦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我也只是陪着他,不是陪他的手艺。

我们便静静地坐着,再也没有说话。倒是可以听到翟师傅微弱的呼吸声。每次听上去不太均匀了,翟健然便急忙要站起来。等他呼吸和缓下去,才又坐下。

窗户外头,望出去,有整面的闯眼睛的绿。那是一座古老的教堂,似乎在翻修。绿色的纱幔是为了遮住脚手架,便只能看见教堂的轮廓。方正的钟楼,以及一个高耸的尖顶。


半晌,门打开了。我们看到翟康然走进来,他身后还有一个人,是庄师傅。

庄师傅看上去,比我上次见到,更老了一些。他终于没有了挺拔的姿态,变得有些佝偻了。他在翟康然的搀扶下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工具箱。

他看着床上的翟师傅,无声地叹了口气。翟康然将一只凳子放在床头,让师父坐下来。庄师傅稍事停顿,打开了工具箱,拿出了牙梳和推剪。

他伸出手,摸一摸翟师傅的头发,说,都是汗啊。康仔,给你老窦擦一擦。

翟康然用一块消毒棉,一点点地,在父亲头上擦拭。他的手,有轻微的抖动。

庄师傅声音发冷,低声道,衰仔,咁样(这样)抖法,仲想出师?!

我看到翟康然,站起身,走到窗前去。他背过身,肩膀无声地颤抖。我走过去,看着他。他已泪流满面。

庄师傅叫健然将翟师傅的头垫高,自己微微躬身,就住他,开始动作。无关乎步态的蹒跚,他的手竟还是灵活俐落的,从头顶开始,一点点地,小心地剪。剪下一点,便用毛巾接着那头发,不让他落在枕头上。病房里,一时间,只有“喀嚓喀嚓”的金属摩擦的声音。因为安静而空旷,这声音一点点放大,竟然十分响亮。

我们看到翟师傅的眼皮,轻轻动了一下。他睁开了眼睛。

他的头不能动弹,但能看到我们,眼珠一轮,最后落在了庄师傅身上。这混浊的眼里,有些虚弱的光,我可以辨认出一瞬的惊讶,然后松懈下来。

他转向庄师傅。我们听到了他干枯而艰难的声音,他说,都传你以往是给死人剪头发的。我不信,如今瞧你这手势,八成是真的。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微微张开,竟然笑了。

“唔好郁。”庄师傅没有停止动作,他的手,正在翟师傅鬓角,用剃刀修整“的水”。他说,我这柄“孖人”,用了二十年,还锋利得很,比你的Henckels可经用多了。

你又知我用Henckels?翟师傅眼睛对着天花板,好像在自言自语。

庄师傅刷上须泡了,轻手而俐落地为他剃须。手并未有一丝停顿,他说,十几二十年,你的事,我什么不知道。

我们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庄师傅剪这个头发,用去的时间格外长,剪得格外细。在邻近尾声时,他为翟师傅的脸颊,擦上了一点须后膏。我闻到了淡淡的薄荷味道。

他对翟师傅说,我啲上海师傅唔孤寒的⑩。这是贵嘢,一般人我不给他用。

他站起身,轻轻地抬翟师傅的头,将头下的垫单取出来。然后拿出一面镜子对着翟师傅,问,老板,点啊?

翟师傅看着镜中的自己,似乎端详了许久,才开口说,好手势。

说完这句话,他又微笑了一下,这才阖上了眼睛。



尾声



翟师傅的追思会上,用的是他年轻时的照片。

那黑白照片是翻拍过的,有一点模糊,但是,可以辨认出这青年惊人的英俊。大约是因为那双微凹的眼睛,里面还盛着许多的憧憬。但人似乎又有面对镜头的羞涩,整个面目便生动了起来。

翟师兄告诉我,这是老窦当年考电影训练班的报名照,他找了许久。

来吊唁的人并不很多。老庄师傅看见我,热情地打招呼。我问他可好,他说,上次没来得及和我说,他已经关了“温莎”,将理发椅送给了阿康三张,其余捐给了港岛民俗博物馆。

我表示了惋惜之情。他却很看得开似的,摆摆手说,年纪大了,去年经过了疫情,更想通了。他说,康仔出师了,我教会他剪花旗装。

顿一顿又跟我说,他没想到,剪了一辈子头发,最后一个客,是翟师傅。

说到这里,他不禁也有些失神,道,我们这行,医者难自医。到时我的头发,又是谁来剪。


临走时,我向翟师兄道别。

看他眼神远远地落在远方,手里是一封帛金。

那信封上工整地写着四个字:“孔雀旧人”。

注释:

①whatsapp是一款可供iphone手机、Android手机和Blackberry黑莓手机用户使用的、用于智能手机之间通讯的应用程序。

②不要动。

③有的一百岁了,坐着轮椅都要来帮衬。三两个月没来,到了他儿子来剪头发,我说很久没见你阿妈啊?他就讲已经去世了。

④看不下去。

⑤浪费钱。

⑥不就是我们这班老东西。

⑦不如写你老爸啦,我很久没见过他,还没死吗?

⑧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⑨你不上学,不回家,现在不认我这个老爸。

⑩我的上海师傅不吝啬的。

2020-5《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飞发/005  葛亮

对河/035  马笑泉

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095  程永新

落地生花的银/139   和晓梅

狍子/ 159  董夏青青

 

短篇小说

去听他的演唱会/116  林森

木兰无长兄/126  李骏虎

有人于此/200  黄德海

蝉琀/206  王彤羽

 

散  文

雪与归去来/133  李修文

一座园林的惊心动魄转让史/214  陆波

 

正  典

石头,雪芹所在之地/087  李敬泽

 

思想者说

麦尔维尔读札/057  格非

 

小说新干线

二十一楼/177   李晓晨

去岛屿/187  李晓晨

宛在水中央(创作谈)/196   李晓晨

无个性的人,或城市女子图鉴(评介/197  刘大先

 

译  界

阿莱士·施蒂格诗选/220  梁俪真 译

 

诗  歌

雷平阳近作/224  雷平阳

峡谷与拖拉机/227   姚 辉

城邦之谜/230   杜绿绿

青草/233   刘向东

刘春的诗/235   刘春

夭夭的诗/237   夭夭

卜水者/239  宋心海

 

艺  术

封  面  精神疗法(绢本设色)  曾志钦

封  二  飞向何处(油画)  李贵君

封  三  无处不在(油画)  李贵君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黄 斌



悦-读

2020-5《十月》·中篇小说∣葛亮:飞发(选读①)

2020-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沈念:空山

2020-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沈念:空山

2020-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陈仓:再见白素贞

2020-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刘汀:何秀竹的生活战斗

2020-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刘汀:何秀竹的生活战斗

2020-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旧海棠:紧急联络人

2020-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旧海棠:紧急联络人

2020-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艾伟:敦煌

2020-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艾伟:敦煌

2020-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③)∣艾伟: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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