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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③)∣艾伟:敦煌

艾伟 十月杂志 2022-10-16

艾伟,著有长篇《风和日丽》《爱人同志》《爱人有罪》《越野赛跑》《盛夏》《南方》,小说集《乡村电影》《水上的声音》《小姐们》《战俘》《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等多种,另有《艾伟作品集》五卷。多部作品译成英、意、德、日、俄等文字出版。现为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

敦 煌

艾 伟


小项和秦少阳一起看了《妇女简史》。这是小项第一次完整看这出剧。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既相濡以沫又彼此折磨的故事。主题大胆,有赤裸的性,也有残忍的暴力。两个人慢慢走向自我毁灭,走向彼此的祭坛。在舞剧的高潮处,舞台漆黑,整个剧场漆黑。突然,一束光从天而降,背景中出现一尊高大的佛像,光线好像是佛像散发出来,一男一女两个舞者把手中的刀子刺入彼此的心脏。拿着蜡烛的诵经者从舞台四面八方涌入,围着两具尸体,佛经的吟诵声慈悲、庄严,又带着一些恐怖的气息。这时候,大佛内响起敲击声,声音大到把诵经声完全盖住了。刚才死亡的一对男女死而复活,她们忘记了一切,开始了她们的舞蹈,回到舞剧开头的那一幕。不过,现在他和她的四周都是诵经人,他和她跳到每一个诵经人那儿,都会发出刚才的敲击声,好像他们此刻正在佛的肚子里。演出非常成功。一定有很多人当面祝贺周菲。小项觉得在这样的场合,她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她给周菲发了一个短信,由衷地赞美她。好几处,我看到了自己。小项说。小项和秦少阳出来的时候,小项还沉浸在舞剧的气氛中。她没想到周菲编导了这么一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舞剧。小项和秦少阳不由自主地拉着彼此的手,好像唯有如此才可以得到安慰。小项不想说一句话。秦少阳似乎知道小项的心思,也没出声。仿佛那舞剧还在继续演出,好像他们一出声就会中断故事的进程。快要离开剧场时,秦少阳轻轻说了一句莫名的话,哪天我们去看看敦煌。在剧院外面,小项骤然撞见陈波。小项没想到陈波也来看了。难道周菲也邀请了陈波吗?陈波这会儿黑着脸,看着小项。小项意识到陈波在等着她。陈波的小女友无助地站在一边,目光里有愤懑和委屈。显然这之前陈波已和她闹得不愉快了。陈波把小项拉到一边,质问小项,那男人是谁?小项说,你干吗啊,同你有什么关系?陈波说,你怎么能这样?小项说,你醒醒,我们离婚了,你只是孩子的爹。陈波说,我不同意你同这个人交往。小项指了指陈波的女友,说,快回到她那儿去吧,当心她跑了。陈波说,我不在乎。小项不想再理陈波,拉起秦少阳上了车。秦少阳埋头开车,一直没问,偶尔看一眼小项。小项表情严峻。小项说,刚才是我前夫。秦少阳说,我猜出来了。小项怕秦少阳担心,说,他没别的事,问我豆豆的事。秦少阳显然不信,目视前方,朝永江边小项的寓所开去。一会儿,他们到了小项的家。秦少阳有想走的意思。小项说,晚上你住我这儿吧。周菲的戏让人不安,你陪陪我。他们正在亲热的时候,屋子的门被擂响了。小项马上意识到是陈波。她想,他真是个疯子,他怎么可以这么闹。小项对自己的身材很自信,并没穿衣服,来到客厅。门外传来陈波的声音,小项,你开门。小项说,男友在,不方便,有什么事,明天你来单位找我。陈波说,我不相信,你让我进来。小项说,你这是干吗,为什么要这样。秦少阳也从房间里出来了,不过他穿好了衣服,他有些胆怯,这个青年时期在美国成长的男人显然没碰到过这种场面,他担心小项把陈波放进来,他们之间会有一场决斗。小项对秦少阳使眼色,让他说话,证明屋子里确实有男人。秦少阳想了半天,结结巴巴地说,你好,我叫秦少阳,是小项的未婚夫,只要小项同意,我随时准备娶她。小项差点晕过去。她想,这位博士真的是书读多了,太老实了。门外再也没响起敲门声。过了半个小时,小项意识到陈波走了。不过她并不确信,陈波固执,天晓得他走没走。也许在楼下的小区里辗转徘徊。小项又想,他们离婚了,离婚后陈波变得正常了许多,有时候他来看小项,小项甚至觉得他比以前开朗,也会开玩笑了。他应该不会如以前那样做出疯狂的事来。她希望自己是想多了。陈波有了女友,他们会结婚,会有一个孩子,会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第二天,秦少阳一早走了,他要赶到郊区上班。小项打扮好,下楼时,发现陈波站在不远处,脸色苍白而憔悴,眼眶深陷,神色痛苦,目光迷茫,却又有坚定的疯狂。自从陈波带女友来过小项家后,在她的感觉里,她和陈波已画上了句号。现在看来,这个句号并不是句号,只是一个长长的省略号。小项想,陈波的心里依旧还装着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他们分开了,事实上,分手后,他们友好相处,对彼此都是解脱。陈波为什么要这样?小项假装没看见他。陈波不放过她,陈波拉住她,说,我决定了,我们复婚。小项愣住了。昨天晚上,小项总是想象陈波像一个幽灵一样在小区里徘徊,她一夜没睡,她的体能和精神已达崩溃的边缘。她突然感到愤怒,她吼道,你凭什么?凭什么你想干吗就干吗?发了一通脾气后,小项抑制不住大哭起来。陈波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小项。后来的一段日子,陈波没再来找小项。小项听说陈波和那位小女友真的分手了。有一天,小项路过那幼儿园,那女孩正站在门口的游乐场,她看小项的目光充满敌意,还带着些许嘲弄,和小项先前印象有很大的落差。小项有些恐慌,赶紧离开。那女孩走出来,叫住了她。那女孩说,我知道你的一切,陈波和我每天讲的都是你。小项停下来,既然都说到这儿了,干吗不深入了解一下内情呢?那女孩继续说,你前夫疯了,他不会让你和你的海归男友心想事成的。小项问,他想怎么样?那女孩说,他是医生,他有的是办法,你让你那海归男友当心点吧。小项非常吃惊,愣住了。女孩说,我是好心,当心点总是好事。小项没有把那女孩的警告告诉秦少阳,免得秦少阳担惊受怕。陈波好像失踪了。连周末也没来看女儿。这不正常。小项不禁有些忧心。女儿问小项,爸爸怎么不来看她。小项敷衍道,爸爸这阵子出差了。秦少阳只要不出差,一如既往来小项家。他原本是个开朗的大男孩,看起来涉世不深(可能因为他在美国待的时间太长了),面对现在这个局面他不免有点无所适从。开头还好,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两个人还是像过去一样,下下馆子,看看电影。慢慢地,小项发现秦少阳变得心神不定,和她说话时欲言又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小项一度怀疑秦少阳是不是介意了,也可能是厌倦她了,这段时间他再也没有提过结婚的事。她想男人都一样,甜言蜜语就像流水,水过无痕,都不可信。小项对此非常失望。有一天,秦少阳还是没能忍住,同小项讲了他的心事。他说,他最近经常收到陌生电话,不是同一个电话打来的,电话老变,但内容是一样的,要么说开车要当心,要么说他知道人体结构,可以像庖丁解牛一样肢解他。用点药就行,不痛。再用点药,你的身体就会变成水,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秦少阳告诉小项自己来小项家的路上,有一辆车插向他的车,幸好及时避让并刹车,不然会从高驾坠落下去。小项问,这种电话多久了?秦少阳说,半个月了。小项看来电显示,确实都是陌生电话,没有一个电话来自陈波。小项说,少阳,你最近结了仇家吗?问完后,小项自己都觉得是废话,除了陈波,怎么可能会有人想置秦少阳于死地。小项想起那幼师同她说的话,她一直以为是个玩笑,或出于某种恶意,看来她是真的在警告。小项还是不敢相信陈波会干出这种事,和陈波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在她心里,陈波还是一个善良的人。每次,他们吵架后,陈波的眼泪和悔恨都是真实的。小项决定去见陈波。小项来到西门街。小项有好久没来这里了,西门街的一草一木她熟悉到闭上眼睛都能想得起来。她敲开了陈波的门。陈波见到她显得颇为受宠若惊。小项注意到这房子似乎重新装修过了,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她还看到在卧室靠床的那面墙上,她和陈波的婚照放大了,装在一个巨大的镜框里。照片上的他们看起来非常甜蜜,目光中充满了对未来无限的希望。陈波说,那时候,我们多么年轻啊。小项说,陈波,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已离婚了,你挂着这照片又何苦?陈波说,我想好了,我前段把屋子用涂料刷了一遍,把家具也换了,要和你复婚。陈波这种疯狂的念头让小项心里冒出一股冷气。小项决定不问陈波关于电话的事。问了也是白问。即便是陈波干的,陈波也不会承认。谁会承认这种事。小项和陈波谈起女儿,小项说,女儿一直在问你为什么不去看她。陈波说,等我把一切都搞停当,我就把你和豆豆接回家。我以前没处理好,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小项和周菲见了一个面。小项夸周菲的舞剧非常出色,很震撼。周菲告诉小项,“云门舞集”的人看了她的舞剧,想邀她去台湾演出。小项祝贺周菲。周菲意识到小项找她有事,不再谈她的舞剧。倒是小项还沉浸在舞剧中。小项问,周菲我问你,那男女都杀了对方,你为什么要让他们重生,开启新生活,他们在一起还能生活得好吗?周菲说,总得要有些梦想,人间也没那么绝望,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是不是?小项回到家里,把秦少阳留在她家里的东西全部整理好。在整理的时候,小项已泪流满面,秦少阳的每一件东西,她都舍不得,但她知道不能留下来。那件衬衫他刚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洗,还带着他的气息,她忍不住把衬衬贴在脸上。她哭得更欢了。她喃喃自语,说,这都是为了你好,你和我在一起不会幸福的,我不配再有幸福,但你一定要有。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最好的办法。那天秦少阳来到小项这儿,小项面色阴沉。秦少阳问小项怎么啦?这时秦少阳看到自己的包放在客厅的沙发上。秦少阳说,小项,你要赶我走吗?小项强忍住自己的眼泪,装出一副绝情的样子,说,我们到此为止,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得回去了,陈波是孩子父亲,什么人都比不上陈波重要。仿佛一切没变化。小项和陈波还有亲爱的女儿豆豆在一起,还是一家人。就好像周菲舞剧的结尾。结尾就是开始。第一天晚上,陈波抱着小项,非常温柔。小项是紧张的,她已习惯了秦少阳。她感受到陈波身体里传来的疑虑。她想自己应该配合他。她感到自己是多么机械。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现在看起来一切正常。陈波在他们做爱时再也没有失控,陈波要得也不像以前那么频繁。看得出来陈波在努力克制自己。这令小项起了幻想,好像她和陈波真的回到了开始。如果一直这样,也不错啊。她因此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感觉。她甚至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对的决定。她放过了秦少阳,让他免于恐惧,而她修好了原本破碎的家庭。这让她感到些许的欣慰。如果从前的一切是上天对他和陈波的考验,目前看起来他们经受住了考验。这期间,秦少阳给她发过无数的短信。在短信里,他说他会一直等着她,只要她愿意,他依旧盼着同她结婚。小项没有回他。她想象过他的痛苦,也担心过他。他曾对她说,如果失去她,他会不知道怎么生活,生活会失去意义。然而她明白她不能回复他,一回复,会没法收拾。有一天,小项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看到陈波在看她的手机。她感到不妙。陈波还是在怀疑她。陈波说,刚刚有个短信进来。小项没说话,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是秦少阳发来的。小项没回话。也没看陈波。这事儿最好的方式是沉默。如果陈波看了所有的短信,他应该明白,她没回过一个。陈波不应该生气。可她知道陈波在生气,他的脸这会儿是黑的。这天晚上,他们亲热时,小项再次意识到那个黑洞依旧在陈波身体里。小项想,一切只是美好的幻想,问题没那么好解决的。清明节前,陈波向小项提议是不是提前祭祖,然后,全家一起找个地方去度假。小项那段日子工作特别忙,手头有好几个策划项目在做。但为了家庭,有什么不可以放下的呢?她说很好,我们一家人有好久没出去玩了。祭祖那天,小项做了一桌的菜。祭祖的方式完全照永城的习俗。小项点上蜡烛,发现纸钱没了。她对陈波说,我去小区念佛的婆婆那儿买点纸钱来。陈波说,你快去吧。小项回来的时候,吓了一跳。她看到蜡烛和祭祖的菜肴中间放着一只红色的盒子。小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恐惧占据了她整个身心,她感到自己快要崩溃,随时会晕眩过去。陈波没事人一样,对小项说,你搬出去住后,我就把它挖出来了,埋在那儿,我总担心它烂掉。小项脸色苍白,低头烧纸钱。她对自己说,不要哭,没事的,陈波把盒子取出来没别的意思,真的是担心盒子烂掉。烧完纸钱,小项跪在桌前,对着祖宗磕了三个响头。晚上,小项哄豆豆睡熟,回到房间。陈波已洗完澡,等着她。小项心领神会,进浴室洗澡。一天下来,她已非常疲劳。也不完全是疲劳,应该是麻木,或许是紧张。她慢慢洗着自己的身体。几年下来,她的身体已不如从前,但底子好,身材还是紧致的。她比任何一次都要洗得缓慢和干净,好像以此可以洗干净她身上一切“脏”东西,或者想以此挨过这个夜晚。她出来的时候,陈波把房间的灯关了。她以为陈波睡着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今晚陈波终于放过她了。她躺到床的左侧,轻轻盖好被子,怕把陈波弄醒。陈波突然抱住了她,一下子进入了她。陈波说:“你讲,你讲啊,卢一明是怎么弄你的……”这世上没有破镜重圆的故事。即便是重圆也不是原来那面镜子。三个月后,秦少阳在小项的手机中消失了,他不再发来信息。突然之间断了音讯,小项心里空落落的,有些恍惚。她担心他出了什么事。过了一周,她拨通了他的手机。电话里传来电子语音: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涌出某种不祥的预感。后来,她打电话到他的公司。一个女孩接的电话,对方回答,秦老师好久没来上班了,公司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小项愣住了,那一刻一直隐藏在她心里的幻想明确地降临到她的脑子里。电话那边,那个女孩在问,你是谁?你有秦老师的消息吗?小项挂了电话。小项开始拒绝和陈波亲热。哪怕陈波有时候强行行事,她也不让他得逞。陈波也是脆弱的,在她的反抗下,他会迅速退潮。几次后,陈波也不再碰她。他们还躺在一张床上,但他们之间却像隔着一条银河,遥不可及。这样过了两个月。一天晚上,他们像往日那样钻进被窝睡下。灯已经关了。这两个月,小项的睡眠特别差,有时候她整晚都睡不着。那个幻觉一直跟着她。她努力想压制那个幻觉,压制不住,反而把幻觉当成了真实。她觉得自己也病了,有点儿分不清真实和幻觉的界限。陈波也没睡着,半夜时分,黑暗中传来陈波的声音,你为什么不毒死我?什么?小项吃了一惊。我知道你半个月前买了砒霜,我一直等着你下药。小项,我没救了,也许我死了才有救。陈波说。小项没想到陈波知道她买了药。他什么都知道,他现在不像一个外科医生,而像一个神探。她相信,她手机上的一切他都已看过了,包括最近她给秦少阳发的信息。虽然她拨打的电话已是空号,可她向那个空号发了无数条短信。她告诉他,他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是她此生最美好的时光,她愚蠢地放弃了,她替自己惋惜。小项突然泪流满面。她下过几次决心,想把药投到陈波的茶水里。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这个狠劲。毕竟他是孩子的爹。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同你有关吗?小项问。也许吧。我找过他,我知道他一直在联系你。我威胁他,让他悄无声息地离开永城,不要再联系你,否则我就对付你。我知道他在乎你,每个人都有弱点,不是吗?陈波说。他还活着?小项问。陈波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他看了小项一眼,一会儿才确定小项在问什么。他脸上露出奇怪的微笑,说,谁知道呢,我是个病人,做过什么事我自己都不确定。小项知道在陈波这儿是不会有答案的。他的脑子里有一部分永远深不可测。小项也不想得到答案。很多时候小项愿意相信只不过是她臆想了秦少阳的“消失”。但愿只是臆想。他还活着。她这样希望。小项和陈波等于摊牌了。他们之间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陈波固执地不答应分手。陈波对小项说,除非你把我杀了。有一天,陈波的母亲约小项,说想和她单独谈谈。这么多年来,陈波的父母基本上不介入小两口的家庭生活,除了金钱上的资助,小项也没感受到来自公公和婆婆的太浓烈的亲情。小项不知道婆婆要同她谈什么。一路上她想好了,这一次她一定要向婆婆讲述她和陈波婚姻的真相。她们在月湖边找了个茶馆。婆婆精心打扮,说明这不是一次随随便便的见面,而是“正式”的。公公和婆婆有些腔调和普通人不太一样。那天见面,作为海洋生物学家的婆婆,讲起了海豚:海豚是海洋里最聪明的生物,它们和人类很像,一夫一妻制。雄性海豚看中雌性海豚后,就会求欢。雄海豚交配完成后就会离开,远走他乡。你知道为什么雄海豚要远走他乡吗?婆婆问。小项知道婆婆会马上给她答案。海豚是最钟情的动物,如果雄海豚不离开,雌海豚会安定不下来,会发疯,这样它肚子里的宝宝就会有危险。只有雄海豚离开得足够远,远到雌海豚感受不到爱人的存在,才会安心孕育自己的孩子。婆婆说。小项知道婆婆不是来给她普及海洋知识的。这是婆婆的方式,喜欢用冷门的海洋生物习性做谈话的开场白。小项有时候会怀疑这些知识是婆婆顺手瞎编的。终于说到正题。婆婆说,她知道陈波和小项的婚姻不幸福。作为父母知道是怎么回事。陈波这孩子心理一直不太健康。你们这样下去,陈波和你都会毁掉,还有豆豆,豆豆还年幼,她承受不起你们家庭冷暴力。小项开始理解婆婆开场白的意思了。你是想让我离开永城?小项说。你千万不要认为我狠心。我知道陈波很爱你,非常在乎你。我经常对陈波爸爸说,你和陈波真是前世冤家。我们去咨询过医生,医生认为陈波童年有阴影,有强烈的不安全感,才导致他抓住你不肯放,只要你在他身边,或在这个城市里,他就不会得到安宁,无法重新开始。婆婆说。小项有点惊讶。婆婆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她确实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这对你也好,你是个好女孩,受到这么大委屈也从来不同我们说。那次见到你身上有伤,我都难过得要死。婆婆说。小项想,毕竟是高级知识分子,平常不显山露水,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看在眼里。你去找你的幸福吧,你会找到一个好男人,会有全新的生活,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子,一定会的。豆豆你不用担心,我和她爷爷会照顾好她。一定会让她健康成长。我们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小的时候没把陈波留在身边,我们很愧疚。照顾豆豆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补偿。婆婆几乎在哀求了。这个平时看起来平和却不流露情感的女人这会儿眼眶泛红。那天从月湖茶室回来,小项开始为离开这个城市做准备。她认为婆婆说得有理,留在这个城市,她逃不过陈波的“魔掌”。当然很可惜,她在这个城市已有了自己的事业,如果去别的地方,一切得重新开始。不过她又想,她现在有手艺,有资历,应该可以在任何一个城市都有能力养活自己。那天晚上,她到单位整理自己的办公室。在抽屉的深处,她看见一封信。几年前一个女人送来了这封信。她没拆开来过。她拿在手上,犹豫着是丢掉还是拆开来阅读。她沉思了一会儿,把那封信放在了包里。整理好办公室的个人物品,她给同事写了一封告别信,放在自己的写字台上。她觉得必须写这封信。她可不想让同事们认为她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像秦少阳那样。第二天,小项离家出走,没同陈波和女儿告别。她不知道怎么告别。陈波的母亲应该会告诉陈波和豆豆的。她暂时没想好目的地,她只是想旅行。她想陈波、豆豆或其他人可能会找她。她关掉了手机。她本想把电话卡扔到河里的,又想,万一有意外的事发生呢?所以,她只是关机。她告诉自己不要打开电话。听到女儿的声音,她的心会软。好不容易下了这个决心,她不想前功尽弃。她坐上高铁,向西旅行。她暂时有了一个目的地:成都。成都是她的老家。她想先去一趟成都,看望一下母亲,或者还会看望一下父亲。不过她不会同父母讲她失败的生活。两边的风景向她扑面而来。列车好像逆时间而行,好像这会儿她正在从今天的自己慢慢退回青涩的自己,退回到最初写日记的那个少女。她想起了秦少阳,他们在一起时,他喜欢问她的过往,问她的少女时光,问她爱过几个男人,他说,他不在乎她的过往,只喜欢现在的她,现在的她刚刚好,是上天给他的礼物。当他这么表白时,小项从来不说话。她不问秦少阳的过往。一个海归博士,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一定有长长的情史。她不问。她不想知道他的过去。她觉得他现在的一切就是所有,她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可是她太傻了,她现在才深刻认识到他是她此生碰到的最好的男人。但她放弃了他,也伤害了他。他“消失”了。那个臆想又可怕地出现在她的脑子里:他被肢解,然后硫酸把他的肉体溶化成了流体……她泪流不止。对面座位上一个小男孩对妈妈说,阿姨流泪了。小项看了看男孩,抚摸了一下男孩的头,说,阿姨没事。她露出某种幸福的笑容。是的,只要回忆,生命的磨难中总还是会有温暖的时光。在成都老家住了三天,小项决定继续西行,她想去西藏看看。她一直想去看的。记得在看周菲的舞剧《妇女简史》时她就有一个念头,舞剧虽然尖锐,但最终是宽容的,充满了对生命的宽厚,舞剧里,包括幕景上和舞台上,有几百个出家人身穿袈裟聚在大佛下诵经,场面令她感动,那诵经的声音神秘、庄严、慈悲,那一刻,她觉得唯有这种声音可以安慰人生的苦难。在成都,小项每天做同样一个梦,她梦到了月牙泉。她依稀记得她少女时代也梦见过月牙泉。她觉得很奇怪。她记起卢一明的那封信。在一个安静的午后,在老家后面的小院子里,在沿壁而上的蔷薇藤蔓下,小项从自己简单的行李箱里取出那封信。她好像下了天大的决心,拆开信。这是一封写于五年前的信,信纸都已泛黄了。小项深吸一口气,读了起来—— 亲爱的小项:我这么称呼你,你有点吃惊吧。我知道在你眼中,我只不过是一个花花公子。我确实是的。我不讳言这一点。不讳言不表示我不痛恨自己。我经常感到自己丑陋。我很少照镜子。我害怕在镜子里看到一张不堪的脸。小项,对我来说,杭州的三天是我生命的奇迹。在那三天的缱绻缠绵中,我多次想表达心里的话,我都没说出口。我想,我在你那里的形象一定糟透了。后来我就自暴自弃了。我感到你对我产生了某种依恋,而我却害怕了。我要在你面前把自己的形象毁掉。这就是我们分手时我有意为之的行为。我非常不安。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必须要诚恳告诉你我对你的情感。我想修补我在你那里的形象。至少此刻我写这信时是这样想的。但我不知道我最终是不是有勇气把这封信寄出。此刻我很空虚,也很悲伤。我知道这辈子空虚和悲伤会一直伴着我。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你让我想起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那时候,我和一个女孩在敦煌,我们已走到穷途末路。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爱就是穷途末路。我是多么爱她。她是个天真的女孩,你看着她的脸,你会觉得她干净得像是未经尘世。实际上只是表面。世上有很多假象,有些女人看上去很干净,目光明亮,毫无杂质,但并不表示她们不复杂。我得说,你和她很像。气质非常像。我最初看到你时,我吃了一惊,我以为她再一次回来了。我和那个女孩深爱过。这个你不要怀疑。但如我所说,爱会导致穷途末路。我不想在这封信里具体展开。说起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总之,我们相爱。我们伤害。我们怀疑。我们和解。我们为了自救,想过与世隔绝的生活。我们到敦煌时,我们仿佛已活过一辈子了。我们看一个一个经洞。晚上坐在月牙泉边。天很低。星星非常大。沙堆高悬在天边。那一刻我们已没了力气。我们相约沉没于月牙泉冰凉的水中。她走了。我活了下来。我们被打捞上来后送到医院。我竟然被救了。从另一个意义上说不是被救,而是被打入了地狱。这之后,我一直过着地狱般的生活。你出现了,仿佛时光倒转。我惊讶于自己的激情。在那三天中,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是不是可以重新再来。但我也同时看见了终点:爱的穷途末路。我这样说是不是不够真诚?好吧,我再真诚一点。我已是个已婚男子,我妻子漂亮,宽厚,她知道我背叛她。我不时拈花惹草,对不起她,她默认。这就是婚姻。经不起检测,可让人觉得可靠,可以依赖。这是我考虑的。另外,我害怕爱。我再一次表白,在那三天里,我爱上了你。因为爱上了你,我在心里面不想让你难过,并且我很想在你那儿有一个好的形象。今天晚上,我很空虚,也很悲伤,我写下这封信。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是否会发给你。我在想,如果发给你,我的生命又会发生什么。后来你突然同我中断了联系。你不会知道,我来永城看过你。我看到你带着女儿从幼儿园出来。你女儿很漂亮,像你。也许我到永城来打算约你重续旧情。我不确定。但看到你如此幸福,我退缩了。理智告诉我,我不应该毁掉你的生活。现在你知道了,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或者你可以说我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不过我有一个预感,我不会活得太久。一个人的预感往往是准确的,我确信。在那三天的最后时光,我同你说起过敦煌。我突然说了,语焉不详。如果我最终寄出了这封信,如果你有一天读到这封信,你就会明白了。也许有一天,你会去敦煌,去月牙泉。在月牙泉的西北角有一块大石头。我女友的骨灰撒在那儿。上面有她的名字。我为什么要同你讲这些呢?其实这些话更多的是说给我自己听的。你是恰好成了我倾诉的对象而已。不过我想让你明白,那三天我幸福并且害怕,然后逃避。就写到这儿。我都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安好。人们总是这么说,可总不能安好。卢一明醉后 读完信,小项非常吃惊。看得出来信写得很随意。很多跳跃的短句,表达时思维处于不稳状态。这封信彻底颠覆了卢一明在小项这儿的形象。如果说她到目前为止是不幸的,那这不幸很大程度来自于这个男人。当然她自己也负有责任。在她受苦的时候,她对他不无仇恨。她后悔没早看这封信。如果早看到,她可能会更平和一些。天空飞过几只天鹅,排成“人”字,向北飞去。小项涌出一个念头,她想去敦煌看看。她想象,他活着的时候,大概总会去月牙泉看看她的吧。现在他也死了(读完这信后她都怀疑不是车祸而是自杀),那石块边也许杂草丛生了。第二天,小项北上去了敦煌。到敦煌不像想象的困难,从敦煌机场到月牙泉的路途不算太远。傍晚时分,小项到了月牙泉。她很容易找到那块石头,比她想象中的略大一些。她试图寻找上面的名字。没有。小项怀疑自己是否找对了地方。有一个男人来搭讪。一个还算有风情的单身女人总会引来搭讪的男人,尤其是那些独行的背包客。小项对自己说,此行她将守身如玉。那个人自称是艺术家,把小项带到他的画室。她看了他临摹(其实是一种创造)的无数佛像。进入那个屋子,她的眼睛都被刺痛了。所有的画面以金色(黄金一样的金色)和靛青为基调,呈现出一种整体的圣洁。可是每一幅画上的佛像都是人间的,世俗的,甚至是情欲的。小项的身体那一刻有些触动。那个艺术家从背后抱住她时,她挣扎出来,温和地说,你安静一点,佛在这里,这里便是圣地。艺术家说可以去宾馆。她只是笑,说,我走了,你画得很好,你会成名的。在小项的工作岗位上,她接触过无数的画家,她这么说是真诚的。小项刚迈出门,艺术家说,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小项站住了,她想看看艺术家翻出什么花样。我不是本地人,在这儿有十五年了。艺术家说,你知道你刚才看到的石头边发生过什么事吗?小项惊愕地抬起头来看着艺术家。艺术家表情严肃。那地方曾经发生过凶杀案,有一位姑娘死在那儿。法医说是被人按住头窒息死的。杀死她的是一个浑蛋,他自己也畏罪自杀,但运气好,被救活了。艺术家说。什么?小项以为自己听错了。是一位漂亮的姑娘。我见过她。艺术家说,很可惜是不是?这么年轻的生命就消失了。他们是一对情侣,到敦煌来玩。那女孩在旅途中爱上了别人,男人起了杀心。奇怪的是男人有女孩的遗书,是双双殉情的遗书。男人因此逃过一劫,没被起诉。小项愣在那儿。她陷入巨大迷惑之中。一股冷风吹过院子,小项感到寒冷。艺术家问她怎么了?她没回答。她几乎是逃走的。此刻她需要安静,她需要整理自己的情绪。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世界太不可思议了。她该信那封信里的话,还是信艺术家的话?小项想起周菲的舞剧,那两个舞者相互刺杀时,舞台上的光影像水波一样,他们好像是两个溺水的人。小项怀疑周菲是不是也到过敦煌,听这位艺术家讲过这个故事。第二天,小项一早就醒了。她一刻也不想待在敦煌。也不想知道真相。这世上真相有好多种,关键是你相信哪一种。小项整理好行李,照既定方案奔赴拉萨。她搭了一辆便车到火车站,她坐普通的火车,到处转车,终于在一个星期后抵达拉萨。现在,她终于站在广场上,抬头仰望布达拉宫。她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天空碧蓝如洗,白云一动不动,布达拉宫既是沉静的,又是辉煌的,笼罩在一种金色的光晕中,甚至布达拉宫周边的山体,在夕阳的映照下,也是金色的。她有点理解敦煌那个艺术家的用色了,金色和靛青色就是天堂的颜色。布达拉宫的广场上,都是俯身朝拜的香客。这一切是熟悉的,小项在图片、录像以及电影中见过这些场面,但看到香客们脸上的虔诚和微茫的希望,她还是感动。她感到生命如尘土一般,谁也抵挡不住那只神秘的命运之手的拨弄。看起来过去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自己做出的,可回过头去看,还是见出无处不在命运的照拂。后来,她站在大殿的一侧,听着几百位喇嘛诵经。她听不懂经文,她只能倾听声音本身,那么阔大的仁慈的声音,在整个殿宇里萦绕,通向天际。这些声音此刻钻进了她的身体,就像喝下去的烈酒,在胸腔在胃部热辣辣地扩散。一直以来,她拜佛,谈不上真正信佛。现在她也谈不上真正有信仰,只是身体里涌出一种冲动,她想和那些藏人信众一样,对佛顶礼膜拜一次。她贴身在大殿的石板上,久久地双手合十,举在头顶,直到坚持不住。她俯伏在那儿,双手捧住自己的脸,痛哭起来。在泪光中,她看见陈波、豆豆,还看到在她的生命中消失的秦少阳。回到拉萨圣地天堂大酒店,她抑制不住打开了手机。她以为会有陈波和女儿的短信,竟然没有。她想,陈波的母亲做得真是绝啊,她真的把她从他们家的生活中删除了。她不知道婆婆是如何描述她的离家出走的。他一定把她描述成冷酷的人。她心有不甘,内心酸楚,此刻她多么想把女儿抱在怀里。她站在房间的窗口,看着拉萨傍晚的风景,内心茫然。天空已从浅蓝变成靛青色,那么透亮,好像靛青色的另一边就是天国。这是个安静的城市,神无处不在,有一种庞大的威严在四周生长,让人卑微得不想发出任何声音。远处的拉萨河闪耀着亮晶晶的波光。她久久地凝视着远方,好像就此可以看到自己的去处。这时,“叮”的一声,进来一则短信,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没有署名,上面写了一句话:你好吗?在敦煌听一位画家讲起一个女人,想起你。

2020-2《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敦煌/005  艾 伟


新女性写作专辑

重提一种新的女性写作(主诗人语)/035  张 莉

关于四十年来中国女性文学与性别文化的对谈/036  贺桂梅 张 莉

白貘夜行(中篇小说/051  孙 频

寄居蟹(中篇小说/076  文 珍

宥真(短篇小说/097  金仁顺

她(短篇小说)/106  蔡 东

我只想坐下(短篇小说)/114  张天翼

对岸(短篇小说)/129  叶 弥

山河(短篇小说)/135  淡 豹

小瓷谈往录(非虚构)/148   乔 叶

灰阑记(诗歌)/168  翟永明

花寒(诗歌)/172  林 白

独角兽父亲(诗歌)/173  周 瓒

看那浓妆多感伤(诗歌)/175  戴潍娜

灌木丛中的女孩(诗歌)/176  玉 珍


散  文

宣礼塔上的呼唤/178  熊育群

布衣歌者/191  龙仁青

杀牛记/198  黛 安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小宇宙的探秘者/206  陈启文


诗  歌

鹿城书店第六章/220  童 蔚

动物集/223  龚学敏

自画像及其他/226  周所同

时间与星空/228  陆 渔

从家乡,到故乡/230任剑锋

洛江诗章/233  叶延滨 梁平 李琦  胡弦等


艺  术

封  面 受刑的竹(绢本设色)  曾志钦

封  二 你的眼神(油画)  吴 威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汪 政



悦-读

2020-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艾伟:敦煌

2020-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艾伟:敦煌

微信·专稿∣冯祉艾:局外人的双向审视——论艾伟《敦煌》中的反叛想象与空间折叠

微信·专稿∣岳雯:互为镜像——艾伟的《敦煌》辨

2020-2《十月》·中篇小说·新女性写作专辑∣孙频:白貘夜行①

2020-2《十月》·中篇小说·新女性写作专辑∣孙频:白貘夜行②

2020-2《十月》·中篇小说·新女性写作专辑I文珍:寄居蟹①

2020-2《十月》·中篇小说·新女性写作专辑I文珍:寄居蟹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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