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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单月号-2《十月》·短篇小说∣韩东:门和门和门和门

韩东 十月杂志 2022-10-26
韩东,1961年生,诗人、小说家、编辑,导演,现居南京。著有诗集、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及散文随笔集四十多本,导演电影、话剧各一部。

门和门和门和门

韩  东


古小妞听力特别敏锐,她和女婿搬进新房子以前,总是和邻居搞不好关系。主要是和楼上的邻居搞不好关系。不是女主人穿着高跟鞋在上面走路,就是小孩拍球或者乱跑。老人更是可厌,摸摸索索个不停,鞋底擦着地板,还喜欢挪动家具。小妞养成了睡觉戴耳塞的习惯,其结果是听力越发超常(经过锻炼),她戴耳塞比女婿不戴耳塞听得还要清楚。女婿说,他怀疑小妞能听见无线电波,或者别的什么波吧。

为此两口子搬了无数回家,没有一次有缘能租到顶楼的房子,把别人“踩在脚下”于是就成了小妞的理想。既然租房子做不到这点,自己买房子总可以吧?顶楼,或者楼上没有别的住户,是小妞他们买房的先决条件。谈何容易!别墅两口子买不起,小高层的顶楼一抢而空。拖延六七年后,眼瞅房价越涨越离谱,小妞一咬牙,买了现在的房子,位于一栋大厦的三十八层,总算是到了最顶层。

高有高的好处,视野开阔,窗外常能看见鹰隼盘旋。小妞喝叫欢欢,让它离窗户远一点,如果让老鹰看见俯冲进来那就麻烦了。欢欢是两口子当儿子养的一只小狗,真是儿子可不就更担心了?小妞说她有先见之明(不要小孩),但我猜,也许这也是他们常年租房住的后遗症,楼上小孩的闹腾把小妞弄怕了。

新房子的标准是两户一梯。话虽这么说,但小妞家所在的东边是一部货梯,客梯在西边那两户那头。东西区域有一条一二十米的走廊相隔,还要经过两扇门。小妞他们平时乘货梯,到底宽大,搬家的时候运送家具十分方便,出了电梯门就是小妞家的门。但西边两户也得搬家,运送家具,于是那货梯便每天上上下下不歇火,丁零当啷的,加上搬运家具的工人七手八脚,还要经过两道门往西边而去。指挥、吆喝、吐痰、抽烟……总算搬家的热潮过去,和小妞同属东边的另一户也有人入住了,不是一个人或者一家人,而是十几二十个人,业主把房子租给了一群打工的要不就是搞传销的。每天隔壁进出的人不断,电梯门响个不停。因为是货梯,那电梯门有三个客梯门大小,在小妞看来简直就像是一个仓库的门,哐啷哐啷地移过去打开,又哐啷哐啷地移过来关上。女婿无所谓,听而不闻,小妞则隔墙有耳,每天在家里竖起耳朵侦听,或扒在猫眼上张望。整个人都变得有些神经兮兮和不正常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定制了一款隔音门,准备将原来的全自动智能电子密码锁的门换下。

隔音门是专业用门,一般用于录音棚、电影院、歌厅、机房以及需要密谈的会议室。当然住家也可以用,就是比较昂贵。厂家派人上门量了尺寸,大约二十天后通知说,门做好了,明天就安排送货并同时安装。服务是一条龙的,无须客户操心,厂家只是说那门比较重,装门的时候最好家里有人,搭把手。小妞说:“我在家。”对方说:“我说的是男人,一个不行,最好能有两个男人。”第二天是周六,女婿正好休息,但还缺少一个人,一个男人。这样小妞就打电话把我叫过来了。

我六十出头,身体健康,从单位退休已经快一年了,平时闲来无事。关键是,小妞把我当成了可用的劳动力,这不禁让我心花怒放。再说了,女儿有事求我,我也义不容辞,一大早我就赶到了小妞他们的新家,女婿还没有起床,见我到了赶紧爬起来,洗脸刷牙、吃早饭。小妞正站在阳台上面打手机,和厂家联系。阳台前面无遮无挡,一轮红日正从远处的大江背后冉冉升起,照得两岸的高楼大厦如同彩色积木。不提。

小妞的新家我不是第一次来,但就像第一次来一样,女婿领着我到处走走看看,指指点点。我再次指出,顶楼太不接地气了。女婿说:“从跨进电梯到走进家门,正好六十六秒钟,如果刨去电梯门开关的时间以及开家里门的时间,电梯实际运行正好一分钟。”完全地答非所问。而且,他这话上次我来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

然后,就转到了进门的地方,面对着我进来的那扇门,也就是今天要用隔音门换掉的那扇门。我用即将永诀的目光看过去,那门不禁放出一些炫目的异彩来。实际上,那并不是我的目光,是我想象的小妞和女婿的目光。深红色的全自动智能电子门上面凹凸有致,装饰着一些神秘的几何图案。如此高级的门我一辈子都没有用过,现在,竟然要被他们抛弃了……

女婿泡了功夫茶,爷儿俩就坐在餐桌边开始喝茶。一面喝茶,我一面对女婿说起一个门的故事。其实也不完全是对女婿说的,我也想让小妞听听,希望他们能有所觉悟。


*  *  *


我年轻的时候谁有自己的房子已经很不错了,还管什么门不门?我就有自己的房子,是单位分的,因为小妞爷爷的关系,当然也考虑到我对单位的贡献。就算如此,分到手的也是一套别人住过的房子,上面的住户论资排辈,搬去了单位新盖的房子里。那破房子就一扇复合纤维板的门,一个黑疙瘩一样的四不灵锁,用一张硬点的名片一别就开。后来有了身份证,有时候我忘了带钥匙,就用身份证别门。那时候也没有手机,朋友哥们儿来找你,你不在家,他们用身份证别门,锁舌也一别就开。进到屋里,这帮人无所不为,自己烧水泡茶,吃喝拉撒,就在里面过日子……不怕入室偷盗?那年头,真的没你说的那种盗,当不得一个“盗”字,最多有个把小毛贼,就算进来了我那儿也没什么可偷可拿的……

一次我去下面县里办事,回来的时候是个大清早,还在楼下单元门里就闻到了呛人的烟味儿。顺着烟气我上楼到了自己家门口,一股股的浓烟正从门板缝里往外冒呢,我以为失火了。打开门走进去,看见四个人坐在桌子边上打麻将,个个面如死灰,见我来竟毫无反应。原来是三个哥们来找我,我不在,就别开门进去了。等我等得不耐烦,就去楼下把我们单位门房里值夜班的老王拉了上来,四人凑成一桌,打了一通宵麻将……什么烟雾?抽烟抽的嘛,四个人打了一夜麻将,抽了一夜的烟,我那房子被抽得就像个烟囱,我还得弄早饭给他们吃……

我这是在说门的事儿,小妞,你也过来听听。厂家说今天送到肯定会送到,说今天装好肯定会装好,如今的服务不比当年。当年,有个屁服务啊!我那破门上裂了几道缝,还不是自己用画报纸从里面给糊上的……

那会儿她妈在外地,还没有调过来。他们单位的一个人来这边出差,她妈托人家给我捎东西。捎什么?我真记不得了,只记得请那哥们去楼下的面条摊上吃了一碗皮肚面,算是答谢。不是我小气,那年月,能请你吃面已经是给你面子了,况且这皮肚面是地方特色。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交代了,没想到第二天那哥们又来了,熟门熟路,上楼就敲门,当时我正在上厕所……对不起,如果要说清楚门的事,必然会说到这些不雅的事儿。

我那厕所是对着套间大门的。厕所里没有窗户,也没有换气扇,平时大小解的时候我都开着厕所门,反正只有我一个人。那天亦然,到时间我就要大解,正蹲在马桶上看一本书,渐入佳境,门被敲响了。开始时敲门声怯生生的,我没有搭理。门外的那人说:“老古,是我。”我还是没有理。“我是郑少华的同事,昨天我们见过面的。”郑少华就是小妞她妈。她妈的同事继续说:“我帮郑少华捎东西给你,你请我吃了一碗皮肚面。”

反正我就是不理睬。这种事情就这样,一开始你没有理,后来再理就解释不清楚了。总不能说我在睡觉?就算是昏迷了,这么响的敲门声那也该听见了。郑少华的同事真生气了,把门擂得山响,我能看见画报纸抖抖索索,几乎要绽开了。破门也跟着震动,有一瞬间我都怀疑会被郑少华的同事给一脚踹开,那门连着门框轰然倒下。门那头惊天动地,我这边却大气不敢出,就这么坐在马桶上,尽量保持不动……什么,他没用身份证别门?我倒没想到这一层,他显然也没有想到。如果想到了,打开门,那天我就活丑了……

我也很生气,心里想,我不是已经请你吃过面了吗,不是已经答谢过了,尽到礼数了吗,凭什么你还来找我?我跟你很熟吗?有交情吗?跟你一见钟情吗?一个大男人,至于吗?来找就来找了,我不应门还拼命地敲,起码的礼貌和教养没有吗?郑少华竟然有如此不知进退的同事!

之所以这样想,也是在给自己打气。如果没有一股气,我不生气,那还真的坐不住。反正我心意已决:老子今天就是不开门,敲死了都不开。我看你怎么办,门敲破了你正好赔个新的给我……

敲门声戛然而止,我还不敢马上起身,因为不知道那哥们离开没有。也许是他的一招呢?果不其然,两三分钟后哥们在门外面说:“我看见你了,你就在里面。”你他娘的竟然敢诈老子!当时我就想一提裤子站起来,开门出去教训一下这混蛋,可是……怎么啦?我半边身子都已经坐麻了,这时候想动也动不起来了。

我只好坐着,听见外面又说了几次:“我看见你了,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就像唱《小小螺丝帽》一样。“老古,”最后郑少华的同事说,“你对我有意见,我们开门说好不好?好不好吗?”他竟然开始央求我,声音也变得格外温柔,就像耳语一样。也难怪,厕所门到套间门也就两三米的距离……

哥们这回是真走了,我听见了他下楼梯的脚步声。在马桶上我又缓了半天,这才慢慢站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跑过去开门。我从门外凑近板缝向里面一看,我的天哪,房子里的一切清清楚楚。尤其是那只白陶瓷的马桶,简直就近在咫尺,不知道从哪里射来一道阳光,把马桶照得光可鉴人。我那马桶从来都没有这么新过。哥们还真不是在诈我,是真的看见了,看见我就坐在马桶上……什么?那门缝当然早就存在,否则我干吗用画报纸糊呢,问题在于糊的地方裂开了。事后我反复检查过,那画报裂开并不是哥们敲门敲的,痕迹已旧,也就是说一开始他就看见我在里面……女婿,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郑少华当然不高兴啦,怪我没把事情处理好,得罪了她同事,丢了她的人。那又能怎么样呢?她还不是得和我结婚,忙着调过来,还不是因为我有这套破房子……好啦好啦,小妞,你老公又不是外人,什么话不能说?这不是没事扯淡吗……没有这破房子就没有你妈,不不,你就没有妈,没有妈就没有你……说这房子破也就是门破,后来我加装了一道钢棂子的防盗门,你妈也就没话说了……好好,我不说了。


*  *  *


我和女婿唠嗑的时候,小妞同时在做两件事,一是和厂家联系,再就是伺候欢欢。她戴着耳机讲电话,一面收拾欢欢的屎尿,完了把欢欢叫过来,用湿纸巾给它擦屁股、擦鸡鸡。又用肉酱拌狗粮喂欢欢。小妞质问厂家,说好八点整的,现在都快十点了装门的人怎么还没有到?“你们也太不讲信用了,”她责备说,“虽然是周六不上班,下午我们还有别的安排。”对方显然在应付,说师傅已经出发了,正在来你家的路上,马上就到,马上……后来,因为小妞催促的频率太高,厂家干脆就不接电话了。小妞非常气愤,拔掉耳塞,将手机扔在沙发上。现在她只剩下了一件可做的事,就是照料欢欢。

但我这女儿必须同时做两件以上的事,因此当她一面用小剪子给欢欢弄一个发型一面就插进了我和女婿的谈话。无非是指责我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而且过于粗俗,又怪我说她妈的坏话。这人虽然聪明,但一向抓不住重点,我提醒她道:“我是在说门,门。”

小妞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容易涣散,只愿意听见她爱听的。所以还没有弄明白我为何要说门,她就又抓起了手机,给厂家发微信。还好,微信厂家还是回复的,否则小妞就要去有关的服务平台投诉了。

就这样,小妞一面打理欢欢,一面和厂家互发微信,偶尔插进来讽刺我两句。时光飞逝,很快就到十点半了,在小妞已经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厂家回微信说:已经往楼上送货了。小妞立刻放下手机,跑到门口去开门。小妞家出门右手就是电梯门,于是她就盯着电梯门,盯着电梯运行时的楼层电子显示,但毫无动静。小妞又跑回来给厂家发微信,对方回复:一小时前就已经送了,你再等等。小妞回微信:不可能,从楼下上来最多两分钟。对方回复:你再等等,再等一下,马上就到……

小妞当时问我和女婿:“你们要不要下去看看?”我和女婿交换了一个眼神,由我代表女婿(也代表我自己)对小妞说:“再等等,再等一下,少安毋躁。”所说内容不巧和厂家的意思一样,气得小妞再不想搭理我们了。

那扇漂亮的智能电子门就这么一直开着,小妞盯着那门,不,不是那门而是电梯的门,神情从未有过的严肃。她的这种反应感染了欢欢,后者亦跑到门边,开始看电梯门。欢欢四肢站立,夹起了尾巴,小身板儿绷得紧紧的,似乎随时准备发出吠叫声。这时小妞说了一句:“人不如狗。”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仍没有从电梯门上移开。


*  *  *


其实这会儿马师傅他们已经在安全通道里了,也就是在楼梯上了,也的确有一个小时。巨大的隔音门加上外包装压在马师傅身上,即使是在一旁搭手的马师傅的媳妇马嫂,也有一个小时没看见自己老公了。

两口子带着工具箱乘一辆电动小摩托而来,隔音门已经被送货的人送到了,戗在电梯门边,高出电梯门框一大截。就算是把外包装的板条木框拆除,也未必能进得了电梯。况且,拆除外包装按规定要当着客户面,否则如若门有损坏就说不清了。马师傅建议让客户下来,就在楼下拆了验货。但还是同样的问题,拆了包装就能进电梯吗?送货的人主张吊上去,马师傅举头一望,那楼顶直插白云。同时他用手指沾了点唾沫,四面试了试风向说:“不行,今天风太大,这个高度控制不住就麻烦了,这么大的家伙……”再说无论是马师傅还是送货的人都没有带那么长的
绳子。

马师傅拿出手机和厂家联系,看如何解决。等他通完电话一看,两个送货的人已经不见了。马师傅只好再打回给厂家,报告这一不幸的消息,对方让马师傅千万不要离开,说需要向领导汇报。其实到了这会儿厂家也别无选择。最后的指示是,让马师傅两口子把门从安全通道内的楼梯弄上去。“啊,这……”马师傅看了看那如同赑屃背上的石碑一样的巨门,小腿肚子不禁开始
发抖。

“你先甭管可不可能,”电话那头的家伙说,“量一下尺寸,看能不能过去。”老实巴交的马师傅于是就去量了尺寸。“楼梯能过,但……”

“没有什么但啦,为了我们公司的信誉,你们弄得上去得弄,弄不上去也得给我弄上去,否则这碗饭你就不用吃了。”

这是威胁。利诱则是,“我们和客户已经沟通好了,一层五十元,三十八层就是一千九百元,两千块钱你不想挣?”

“门太重,上不了身。”

“上上看。”

等厂家再追问时马师傅已经没法应答了,隔音门带着外包装已经上身,马师傅、马嫂人已经在楼道里。木框上粗硬的板条贴着马师傅的后脑勺、后脖颈、整个脊背以及屁股,几乎把马师傅压平在楼梯上。从木框两边分别伸出几根铁钩般的手指,扒拉住边沿的木条。马嫂走在前面,回过身奋力将巨门向上抬起,与其说是为了让马师傅看见道儿,不如说是怕他的脑袋被压扁在台阶上。

“上了没有?上了没有……”电话里的声音继续问道,没有人回答。

如果这是在问,隔音门背上身了没有,那就是已经背上身了。如果是在问是否已经开始往上走了,那就是已经往上走了。如果是问,上去了没有?那还早着呢。后来厂家也不再问了,从他们那边挂了电话,马师傅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揣在身上的手机就不会平白无故地消耗话费了。就这样,马师傅和马嫂暂时被厂家遗忘了,对客户而言,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安全通道里的时空与外面完全隔绝。厂家腾出手来和客户也就是小妞,互发微信。小妞不停地催促,厂家顾左右而言他,或者只是重复:您再等等,等一下。

三十八楼,如果空着手走上去,也得走二十分钟或者半小时吧?每层楼有两截楼梯,每一截楼梯有十几级台阶,加起来就是二三十级。开始走的时候当然一身轻,一分钟能走两层楼,但越往上走就越困难,需要停下来喘息。小妞为了减肥曾经走过楼梯,这个时间估算是她说的。另外她还说,没经过锻炼和经过锻炼需要的时间不一样,身体好的和身体差的需要的时间不一样,年轻人和老年人不一样,人和动物比如欢欢也不一样。小妞经过锻炼后身轻如燕,可以连蹦带跳地往上跑,最好的纪录也在十五分钟以上。欢欢随人,也就是追随小妞,也是一刻钟,但回到家里它就不行了,躺在地板上不吃不喝,一睡就是大半天。

马师傅和马嫂应该属于身体好的,年纪四十不到,自然他们没有经过走楼梯的锻炼,至少没爬过这么多层楼梯。关键在于那扇隔音门,加上外包装的木框少说也有两百斤。往上面一点一点地挪移,还不能蹭着楼道里粉刷一新的墙面,还得拐弯,不仅人拐弯,门还得跟着拐。安全通道里并不宽敞,是仅供紧急情况下疏散人员之用的。马师傅被压在门下面,基本上失去了视觉的帮助。那门还不能放下,因为一旦放下肯定就再也背不起来了。就这样,马嫂在前面引导,一面将门向上抬起并且往前拽,一面回过头去看路。快到转折处的时候再从门与楼道墙体之间的空隙硬挤过去,在下面扶住木框,掌舵一般地将门的尾部缓缓掉转。

她不断地呼唤道:“老公,你怎么样?”

“嗯嗯。”

“老公,加油!”

“嗯嗯。”

“老公,再坚持一下哈,马上就到了。”

“嗯嗯。”

“老公,苦这一回就能挣两千块……”

“不是两千,是一千九。”马师傅终于说出了一个整句子,声音闷闷的。

“我、我再给你一百,凑个整数。”

“你傻啊,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

“不管咋的,咱就干这一回,以后不弄这事了。”

“嗯嗯。”

马嫂不断地和马师傅说着话,就像害怕一个垂死的人会睡过去一样。她一面咋呼一面跑上又跑下,爬了不止三十八层楼,加倍就是七十六层,还没有算她往下跑的次数。即便如此,也比压在下面的马师傅也就是她老公
强呀。

上了十层以后,就得一层一歇了。歇的方式很简单,将门的前端直接搁在楼梯台阶上,马嫂跑到门的后部奋力将其抬高,使门的平面和楼梯斜面形成一个夹角,马师傅就歇在这个空当里。他依然弯着腰,臀部也还得使劲——那门的分量光是马嫂一个妇道人家是抬不起来的。好在马师傅的手臂能放下了,撑在台阶上,或者抓住旁边的楼梯扶手,但如果说整个人从门下面完全脱身则不可能(没地方出来)。马师傅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喘息不已,撩起衣服一角,擦去满头满脸的汗水。甚至还可以从屁股口袋里掏出香烟、打火机,点上一根烟抽。烟雾从那门的两侧飘然而出,如此轻盈和自由。

“你抽吧,抽吧,多抽几根。”被二手烟呛着的马嫂边咳边说,听上去就像讽刺。

“不抽烟我没劲啊。”

“我说的是实话,是真的让你抽,再抽一根。”

“我也想再抽,但烟没有了。”

“那也好,”马嫂说,“窝在下面抽烟气在身体里也出不来,伤肺。等到了地方我下楼去给你买一条烟,尽你抽。”

“那可不行,客户会有意见。”

“那咱们就回家抽,抽个够!”

“嗯嗯。”


*  *  *


我喜欢我这个女婿,不仅因为他对小妞好,工作体面、没有任何恶习,还因为他喜欢读书。这年头,喜欢读书的年轻人真的已经不多了。

女婿因为喜欢读书,所以和我谈得来。当然我们爷俩说话的时候主要是他听我说,女婿非常专注,从不会去看手机,心不在焉地应付我。听到不理解的地方女婿还会提问题,他是把我当成一本书来读的。没有一个读书的底子还真做不到这一点。不读书本的书怎么读生活?又怎么可能读懂我这个人?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读书,否则的话上厕所的时候怎么会带一本书呢……

这会儿,我那破门的故事讲完了,小妞仍然气鼓鼓地看向门外,盯着电梯门。欢欢也没有从门边离开。气氛不免趋于紧张。我对女婿说:“我的故事讲完了,你也说一个吧。”

“说什么,说门?我……”

“随便说一个,”我启发道,“比如你小时候住过什么房子,有过哪样的门。”

“我……”女婿开始搜肠刮肚,急得脸都憋红了。直到我说:“书上的故事也行。”女婿这才噢的一声喘出一口气,并且张口就来。

“这个有,这个有。最近我读到一本奇书,中文翻译叫《雪洞》,下雪的雪,山洞的洞,里面就有一个关于门的故事……”

下面,就是我女婿讲的,或者是那本叫《雪洞》的书里的故事。凭借记忆的复述难免会有一些错误,也许还有相关的版权问题,你们可不要找我,尽管问我女婿去。

一个叫黛安娜的英国姑娘,跑到印度去修行,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雪山上找了个山洞,一待就是十二年。修行的黛安娜当然已不是黛安娜,改名叫作丹津·巴默。黛安娜全世界少说也有几十万吧,而丹津·巴默只有一个……

那绝壁上的岩洞是丹津·巴默亲自发现的,远离人烟,与云海为伴,最关键的是它如此之小,大概只有五六个平方。入住之前来了一帮当地人帮着改造,不过是砌了一道石墙,给岩洞安了一个门。地方本来就小,按道理那门应该向外开启才对,然而当地人坚持,非得向里面打开不可。丹津·巴默虽然疑惑,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那会儿丹津·巴默已经修行了四五年,虽说没在山洞里单独闭关过,但心性已非常人可比,她深知随缘的重要,沉默的重要……

十二年独处的日子,逼仄的洞穴里甚至连身体都无法放平(尺寸不够),丹津·巴默整日坐在一块高出地面几寸的石台上,按她自己的话说:我从来不曾感觉无聊。生活上的艰苦就不说了,以及种种的奇遇和神迹,只说那次历时七天七夜的暴风雪,当地百年未遇的雪灾让丹津·巴默给赶上了。岩洞的门被积雪封死,世界一片洁白,别说是丹津·巴默闭关的山洞,就是山洞所在的悬崖,以及从悬崖上可以遥看的下面的几个村子都被抹平了,没有了。

丹津·巴默被大雪活埋。她是靠一只锡制的锅盖,挖出一条隧道才得以逃生的。门?不错,这里就牵扯到了门,如果当时岩洞的门是向外开的,那就成了一扇墓门。幸好是向里面打开的,打开门就是雪墙,锡制的锅盖才能派上用场。丹津·巴默将挖出的雪堆积在岩洞里,匍匐身体继续向前挖去……据说挖了三次那条通往光明的隧道才被挖通……

“是顺从的品质救了她。”女婿总结说。

“后来呢?”听的过程中,我对丹津·巴默的人生产生了兴趣。

“后来她又回到山洞里待了几年,如果不是警察上门检查护照,把她赶下山去(丹津·巴默的护照早到期了),估计她还会待下去。但不待就不待了吧,她也没有任何留恋,就这么离开了印度。”

关于丹津·巴默的后来,女婿说得很简略。因为我让他讲一个门的故事,他就讲了一个门的故事,门的故事讲完了女婿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心里想:这女婿也够顺从的。


*  *  *


我很想让女婿再说点什么,门边的欢欢一阵狂吠。

“来了。”女婿说。屋里的三个人都站起身来,可眼前的电梯门并无动静,楼层显示仍然是0。响动来自电梯门过去的安全通道入口。我们是先看见了背身退行的马嫂,然后才看见了那个庞然大物——隔音门此刻已和下面的马师傅融为一体。那巨型的板条钉制的方形扁状物,下面安装了两条短小且精壮的人腿,正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地过来了。小妞、女婿和我立刻就明白了,奔出去帮忙搭手。

“怎、怎么不走电梯?”小妞说。

“这、这玩意儿太大了,塞、塞不进去。”马嫂喘着粗气,说话的节奏像是在模仿小妞。

当隔音门从马师傅身上卸下,马师傅仍然保持着弯曲的姿势,他已经直不起来了。双手撑着地面,然后撑着自己的膝盖,喘息了足有十几分钟,这才慢慢地站直了。但接着,马师傅就又卧倒了。他躺在门口的瓷砖地面上说:“我躺一刻,躺一刻,马上,马上……媳妇,你去楼下拿工具箱。”这话是对马嫂说的。

小妞请马师傅进屋在沙发上休息,对方死活不肯,就像耍赖一样。小妞只好搬了一张塑料折叠躺椅出来,让马师傅躺上去。“瓷砖地上太凉,不干净。”“无所谓啦……”马师傅说,但还是接受了小妞的好意,躺上了折叠椅,并且马上就睡着了。小妞赶紧进屋,找了一条毯子盖在马师傅身上。

马嫂带着工具箱、冲击电钻之类的乘电梯上来,电梯门一响,马师傅鼾声立止,马上就醒了。两口子二话不说就投入工作中,智能电子门没弄几下就连同门框被卸了下来。然后是拆隔音门的包装、验货后装门。毕竟这是他们的专业,卸门、装门用了不到一个小时,而他们弄那隔音门上来足足花了两个半小时。隔音门装上后,两口子又马不停蹄,下楼去找地方买水泥。隔音门需要用水泥灌注。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了。

小妞在网上点了外卖,之后用一次性桌布铺上客厅里的餐桌。外卖送达后,有菜有汤,有荤有素,小妞换了自己家的碗碟装上,放上餐桌,摆得满满当当。待马师傅、马嫂运了水泥、黄沙上来,瞥见室内客厅里竟有一桌宴席。小妞邀请他们进屋,说吃了饭再干,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两口子又是死活不情愿。

马嫂说:“俺们吃个盒饭就行……”

小妞说:“这就是盒饭。”

“那也行吧。”马师傅说,“我们就不自己去买饭了,就在这门口吃了。”

“都已经上桌了,一起,一起……”女婿说。

“师傅,”我说,“我也是干过体力活的人,年轻的时候下过农村,你两口子不要见外!”

“是啊,是啊,”小妞说,“不要见外,我也没个准备,不知道会拖到现在,要不然就自己做了……”口气和郑少华一模一样。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马师傅、马嫂不得不从命。小妞领他们去了卫生间,洗了手,把女婿的毛巾拿给他们擦手。我这女儿有点洁癖,但这会儿她的洁癖也只是表现在拿的是女婿的毛巾而不是自己的毛巾。马师傅、马嫂进门的时候,小妞甚至也没让他们套上鞋套。大概因为目睹了马师傅两口运门上楼的壮烈,小妞受到了感动。总之她对待他们和对待家里的来客无异,比对待我还好点(我每次来进门时都得换鞋、洗手,洗手后也都是用女婿的毛巾擦的)。也许小妞不知道如何应对亲朋以外的来人吧,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坐下之后,小妞不断地给马师傅、马嫂夹菜,殷勤相劝道:“多吃一点,多吃一点肉,你们的付出太大了!”

马师傅、马嫂显然也没有和客户同桌吃饭的经验。开始的时候很拘谨,渐渐有所放松,也不把我们当外人了,说起自己儿子考高中的事,以及闺女跟爷爷、奶奶亲,不跟他们亲。当然他们说这些是小妞起的话头,她问对方:“家乡在哪里?”“有几个小孩?”“你们出来干活,孩子的教育怎么办啊?”

“教育?”马师傅说,“我俩这水平,哪能教育他们!巴望着我儿比他老子强,能一直往上面读……”

马嫂接口道:“往上面读要有钱才行,我们苦两个钱不像你们,就拿今天往上面送门来说,我老公差点没把命给送掉!”同时拿眼睛看了马师傅好几次。马师傅说:“是是,这门我们以前也没送过……儿子读书……”

马嫂打断马师傅,对小妞说:“公司没对你们说什么?”

“公司?……说什么?”小妞有些发蒙。

“本来这送门也不关我们什么事,是送货的事,两个送货的在楼下,眼睛跟前儿眼睁睁地就跑得没影子了……”

“是太不像话了。”小妞说,“来量尺寸的时候说这电梯门能进,进不来也不通知我们,我还一个劲地催……”

“还是的呀,吃苦遭罪的是我们!”

我冷眼旁观,渐渐地就看出了一点名堂。马嫂是想要钱,而这钱的确也不应该由小妞、女婿出,不是说一条龙服务吗?估计马师傅两口子也是受了厂家的哄骗,这才同意背门上楼的。这是一桩无头债,看来今天我女儿得出血了。

我这女儿,对钱一向很大方。我相信,如果马师傅他们提出上楼费用的事,她一定是会给的,况且目睹了对方的辛苦,连还价都不会还。小妞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没想到这一层。且看她如何应对吧。恰在此时,我那傻女婿说话了:“马师傅,你有没有门的故事?请讲一个。”

“门的故事?”马师傅听不懂。

“是,门的故事。”女婿就像我刚才启发他一样地启发对方说,“你装了多少门,总会有一些故事吧,抑或小时候你住过什么房子,有过哪样的门?”

“我们住在乡下,能有什么门?”马师傅说,“你说的是带门扇的门吧,那些个不带门扇的门算不算门?比如说外国的凯旋门,咱们国家的牌坊、牌楼或者门楼子算不算门?”

这回,轮到女婿吃惊了。不仅女婿,连我也愣住了。真没想到马师傅相当有文化,毕竟是一个门方面的专家呀。但他说不带门扇的门,到底是什么意思,想说什么呢?正琢磨间,马师傅又说,“我们乡下,很多门都是不带门扇的……”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比如以前我们乡下的厕所,也就是茅房,”马师傅继续说,“也就是埋一个粪缸在地下,四周围扎一圈篱笆,前面留一个口子,就算是茅房门了。”

“上面没有顶?”傻女婿问。

“连门都没有,哪儿有顶啊。”

“露天的?”

“露天的,能看见天。”

“那如果有人从外面路过,不是能看见里面上厕所的人吗?”

“能看见。”马师傅说,“这样的厕所好啊,透气,边蹲茅房可以边看风景,村子上的人走过去还能打个招呼——

‘你吃过啦?’

‘吃过了,你家呢?’

‘还没得吃,正在弄,你没吃过来我们家吃。’

‘吃过了,吃过了。’”

马师傅绘声绘色模仿了一段乡间对话,女婿和我哈哈大笑。小妞这时已忍无可忍。“这饭还没有吃完呢,”她对女婿说,“都是你,让马师傅说什么门的事!”小妞不好意思说马师傅,只有责怪她老公。马师傅于是也就不再提厕所的事,呵呵一笑回到了刚才的主题上。“所以呀,”他说,“乡下没门的门多得是,我那新起的房子就没有个门……”

不要说小妞和女婿,就是我,也没能听出马师傅的深意来。他云里雾里的,一会儿显得很有知识,一会儿又很粗俗地在饭桌上谈厕所,我总觉得这里面有猫腻。思路正顺着马师傅的话题向一个方向趋近,有如拨云见日,还没等见到那个“日”,马嫂插嘴道:“不好意思,这上楼费……”被马师傅呵斥住:“上楼能不费劲吗?不费劲还用得着我们往上面弄吗?这人家管吃管喝,已经还了你的情……”

小妞疑惑地问:“是不是应该给你们一点费用?”

“不不不,”马师傅说,“你误会了。我们这是公司派活,公私要分明,吃你家的饭就已经不应该了,还要进到家里来吃。你们把我们当个人待,咱也不能下贱不是?再提费用那就见外了……”

马师傅说这番话的时候,马嫂恨恨地翻了他几眼。

看来马师傅并不是为了钱,那他是为了什么呢?

饭后,马师傅和马嫂往隔音门门框里注水泥,小妞收拾桌子,我歪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打了个盹,女婿则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看书,怀里卧着欢欢。半个多小时后,隔音门彻底装好完工了,马师傅请我们过去试门,扳动把手,开关数次。小妞和女婿分别去门外面站了一回,大声地喊门,连敲带叫,的确,站在屋里只能听见一丝蚊蝇般细弱的声音。隔音门据说能隔绝噪声百分之八十。马师傅嘱咐说,三天以内,开关门的次数不要太多,因为水泥还没有干透,怕有影响。三天以后,那就百无禁忌了。

看着那足有半尺厚的门扇以及两边浇灌了水泥差不多有一尺宽的门框,别说是小妞,我心里也觉得从未有过的踏实。那门就像某个密室或者地下设施的门,有了这样的门小妞他们的新家也就变成了密室或者防空洞,感觉上能躲过核弹。

马师傅、马嫂开始收拾工具,小妞、女婿和我走到门边送客。双方都没有了吃饭时的热情,气氛有点闷闷的。小妞甚至拿出了拖把,准备马师傅他们一走就拖地。也许是那顿晚中饭吃得过饱,或者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大家都有一些倦怠,彼此好像又变回了客户和工人的关系。连女婿这样有教养的人,也没有留人家坐一坐,喝杯茶或者抽支烟再走。

就在这刚装好的隔音门外面,我们道了谢,马师傅和马嫂跨进电梯,正准备下去,突然小妞说:“马师傅,能不能麻烦你们一件事?”女婿及时地按住下楼键,正在关闭的电梯门又向着相反的方向打开了。

“什么事?”马师傅问。

“能不能请你们把换下来的门带下去?”小妞说。

马师傅的眼睛亮了。“什、什么门?”

“就是换下来的门,请你们顺便带下楼。”

“带到哪?”

“出了这栋楼,单元门左手有一个垃圾箱,请你们把门就放在边上,垃圾箱肯定装不下……”

“你们不要了?”

“不要了,”小妞说,“放在那儿需要的人会捡走的。”

马师傅不再说话,向马嫂递了一个眼色,两人迅速地跨出电梯,抬着那扇智能电子门就又进了电梯。简直就像是被一阵风刮进去的。智能电子门没有隔音门那么沉重,但显然也不轻,好在没有外包装,完全能够塞进电梯里。在电梯顶上照明灯的映照下,深红色的门扇立刻就放出了熠熠光辉,上面凹凸有致,显露出神秘的几何图案。真是一扇漂亮的大门呀。马师傅和马嫂的脸色也像那扇门,瞬间明亮起来。

电梯门哐啷合上了,电梯厢轰轰隆隆下沉而去。马师傅、马嫂的满面笑容就像是被揭下来了一样,仍然悬浮在我们的眼前。

我不知道小妞是不是故意的,但多半是故意的。毕竟是年轻人,反应比我快。她毕竟是我女儿。


*  *  *


城郊大马路上,一辆电动小摩托在飞驰。摩托上,除了骑手马师傅后面还坐着马嫂,车上还带着工具箱以及他们干活的全套家伙,还有一扇智能电子门连同门框。什么,不可能?也许吧。我虽然无法想象这个画面,但相信一定会有这样的事。既然两口子能把石碑一样巨沉的隔音门搬上三十八楼,带着一扇电子门在小摩托上飞奔又有什么办不到的?

“老公,这门得值多少钱?”

“反正两千不止,一千九就更不用说了!”

2021单月号-2《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天物墟/005  孙 频

寒风中的杨啸波/036  叶兆言

天湖寺/092  黎 晗

我的诺言伤筋动骨/196  徐建宏

 

短篇小说

门和门和门和门/054  韩  东

牛 圈/106  索南才让

 

散  文

大河上下碎碎念/072  邵  丽

船娘/079   苏沧桑

伟大的文学和伟大的数学/184  韩小蕙

Azad、梭罗与豆田哲思/193  王  彬

 

春秋传

天与春秋/064  李敬泽

 

新女性写作专辑·非虚构

非虚构写作与我们时代白女性劳动者(主持人语)/115  张  莉

雌蕊/117   周晓枫

镜中颜尚朱/146  塞  壬

泰伊思:看美丽星辰如何陨落/154  徐小斌

亲爱的“泥水妹”/157   彤  子

 

译  界

赫列勃尼科夫诗选/217  汪剑钊 译

 

诗  歌

一轮明月/222   沉 河

第五级台阶/225  王学芯

故事张家界/228  胡丘陵

落叶的背面/231  汤松波

悬崖歌/233  刘  年

柔软的花枝/235  麦  豆

诗三首/237  张于荣

立冬辞/239  余海岁

 

艺  术

封  面  思清远[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  二  飞来的蝴蝶[布面油彩]  李贵君

封  三  飘动的红丝巾[布面油彩]  李贵君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陈新文



悦-读

2020-6《十月》·短篇小说∣梅驿:空房子

2020-6《十月》·短篇小说∣朱文颖:一个形而上的下午

2020-6《十月》·短篇小说∣朱辉:见字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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