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双月号-3《十月·长篇小说》|林白:北流(选读③)
北 流
林 白
(往时的男朋友)她的衣柜是八十年代在南宁买的。落伍的七十年代(家里那只)和八十年代(自己买的那只),两只衣柜一高一矮挨着。她那只立柜仅七十公分宽,开门镶着狭长的穿衣镜,足够她从头照到脚。
她有将近三十年没注意它了。看而不见。那个遥远的、摇摇摆摆、脑子里满是浆糊的自己早已被她抛弃。
那几年是在南宁东葛路的宿舍,她从未觉得这只衣柜有何特别之处,时间赋予它一种光,一瞬间携带了整整一条街道(还不止)。一个大下坡,密密的街道树,既非芒果亦非菠萝更不是龙眼,南宁的树永远枝叶繁密。骑着自行车从繁密的叶间望见一只衣柜的下半部,于是下车入店。
挑中它是因为它窄,因为它虽窄却有落地穿衣镜。独身生活使你永远排除需要另一个人分担或分享生活的可能,包括扛一只衣柜上四楼。你已经不记得家具店是否可以送货,假如不送货,你也已经忘记到底是请谁帮忙扛衣柜上四楼的。那时候你刚认识汪策宁(似乎也并不是,是刚刚熟起来,是他第一次到你宿舍),他问:“为什么要买这么窄小的衣柜呢?”
“衣柜太大抬不动呀!”他笑起来问,“那这只衣柜你一个人能扛吗?”
有一年多的时间他常常坐在衣柜旁的藤椅上,穿衣镜映照着他的侧面。他五岁时随父母从上海来支援广西,在你眼中辉煌繁华的省会城市在他那里是个惨兮兮的小镇子,“下了火车到处都是黑的”,年轻时跃豆喜欢听人口出狂言,仿佛口出狂言的人天然占有了狂言所象征的高度。他居然认为北京是很土的,是一个大农村,香港呢,香港不过是一个自由市场、杂货铺,只有上海,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城市。
那些话震得她晕头转向。
她觉得自己是喜欢他的,喜欢他的无所不知。果然他伯父是《辞海》编委,父亲曾留学德国是心脑血管专家,母亲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曾祖父的岳父是中国第一代传教士。他本人,两岁时背诵《圣经》得过奖。他还会搞怪,会用三种不同的方式唱社会主义儿歌《戴花要戴大红花》,他还会躲到床底下装鬼吓唬她,他知道一切事情甚至也识买菜,知道挑什么样的肉与何种蘑菇,直到把肉一份份分好放到冰箱里冷冻。
她认识他的时候并不觉得他将与自己有何关系,那时目光狭窄,只看得见文学艺术领域小有成就的人,而他没有,他写的东西很差,说不上任何语感,像样的刊物他一家都刊不出。所谓才华,年轻时过于看重这些,是虚荣的一种。他永远都不会承认她的才华的。他对她讲:你的小说无非就是颠三倒四,现在流行这个。在他看来只有白先勇的小说,只有《永远的尹雪艳》才是真正的小说,他说的完全对,她的小说向来不像小说,也向来是有些颠三倒四的,他没说错。
她思来想去,不知自己有何长处值得他说他非常爱自己。
想起广州的光孝寺,这个缘分也是有些奇怪。她和汪策宁同时入职电影厂文学部,去广州业务观影,两人同去光孝寺。她问他:佛教高级还是基督教高级(那时泽鲜入了佛门,她说佛教是所有宗教里最高级的,故跃豆有此一问),对一个两岁背诵《圣经》获奖的人他当然不会有第二种答案。设若,同来光孝寺的不是汪策宁而是泽鲜,也许她会就此开始打坐,而不是二十多年后到云南滇中才开始。若八十年代开始打坐,至少会放下许多执念吧。那么多糊涂的念头那么多的傻事那么多的狼狈不堪那么多的客尘烦恼,这些,大概会少很多。
甚至跟他学会了打麻将,真是始料未及。
她向来认为打麻将是件庸俗之事,但他说是高级娱乐,胡适林语堂也打麻将呢(谁知道真假,他说得言之凿凿),两人骑车上坡到省刊的蒋编辑家里,蒋编辑的夫人也是上海人。吃到蒋夫人做的一碗阳春面,跃豆顿时就被上海人征服了,因她从来不知道一点酱油一点葱花就能做成这么好吃的面。然后坐下来他告诉她麻将规矩。紧接着省刊还组织去了一趟猫儿山,上厕所时专管报告文学的女编辑突然问她一个极其隐私的问题,关于性欲。两人算不上熟,仅仅是认识,她高大壮硕四处无人神情略有紧张,直到三十年后的此时跃豆才反应过来,她很有可能是性向少数者吗?她明月般的圆脸盘有半边是红的另半边是白的,跃豆无辜地盯着那半边红色看,然后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此外还记得猫儿山山头有一大块光溜溜的巨大石头,此外,再无别的记忆点了。
为咩要放弃策宁呢?
是因为H(霍先,讲述他你习惯用字母代替,鬼知道是何种心态)出现了,因为H更符合你的想象。
穿衣镜映照了一切,映照了你不负责任的一脑袋糨糊从一头摆到另一头。你甚至还对别的男人心动,你认为策宁受西方文明影响,而西方文明就意味着开放,他出差回来你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谁谁来过了,他脸色很不好看,说除了我没人能听你说这些。他出门时闷闷不乐,你到底选择他还是选择我你要认真考虑。自此以后关于真假的追问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你是不是真的、会不会只是玩玩、会不会负心?你也按照他的问题问一遍,他问的更多的是关于结婚:他说你是真的愿意跟我结婚吗会不会再反悔?一定要十分严肃。他很认真而你脑袋一团糨糊,他担心你是心血来潮。
那窄长的穿衣镜它一头照到汪,另一头照到H,它映照出了一瓶酒,一瓶绿色的像葫芦那样的酒瓶装着的绿色的酒,薄荷酒,H说,你是不可能买这种酒的。第二天你就去买了一瓶,(八十八元一瓶,你的工资每月五十六元,相当于一个半月的工资,当然你有稿费)。
葫芦形酒瓶、绿色的酒,象征了你猎奇而自虐的一年。
年轻时认为自虐使爱情更深刻。你知道自己很爱他但他从不爱你,两人以电影界对性的开放态度上了几次床,但H非常不愿意你们的关系公开化,你亦只有一无所求无怨无悔听到他来敲门就欢天喜地。
单方面的爱情也依然激发了创造力,你写出了从未曾有的、一个饱满的中篇小说。你满足于这种关系直到怀孕,直到知道他恬不知耻地去扑法国来的女片商,同时向艺术学院的谁下跪求爱(天知道是怎样传出来的。那时候在大寨路尾的宿舍,是冬天,正在煮胡萝卜蘑菇汤,南红不请自来,她说有重要的事,有人亲眼看见了,霍先他跪着……是南红愿意看见你被事实击败吗?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八点,那彻底的电击,黑暗的气泡),直到那时候,你才确认自己一败涂地。
与H交往的一年多充满自虐,与策宁完全相反。这两个人,你糟蹋了后者又被前者所糟蹋。自虐是一道自己亲手割开的伤口,常年流血,疤痕永不消退,所以它是如此深刻,远远超过了……你不是一个贞洁的人,但有赤诚的爱。只是你的赤诚被自己抛掷了。而H始终没有在电影界成功,你们也没有再见面,彻底没有了联系。
策宁够好。
他陪你过了一个生日。到邕江边上拍照,一只高高的木垛,溜溜的圆木堆得像金字塔,你爬上木垛。照片中穿着大圆点套头衫,长头发,双肩包搁在脚边,目视远方,有点傻。
放弃策宁的根本原因是H出现,他以他的高冷涤荡了汪策宁的聪明有趣博识会生活能煮饭兼能搞怪。涤荡了一起去买过菜煮过饭临睡前拖过地(上海人实在干净得无以复加)、涤荡了新鲜饱满的蘑菇瘦中带肥的猪肉。两人的分手亦是怪异,你没有同他讲清楚,他就坐在这只衣柜旁边的藤椅上,一言不发,他的意思是你必须说清楚,因为这涉及到他已经开启的他的离婚进程。而你无法说清楚为何答应跟他结婚之后又爱上别人,两人在静默中对峙了整整一个下午。
和策宁后来还能成为朋友,这是双方对这段关系的豁达之处,后来你见过他第二任妻子的照片,年轻美丽。他父母那时已移居新西兰,他送给你一枚新西兰钱币做纪念,那是九十年代初。前年收到过他的短信,说已在杭州定居,若去杭州,他知道有一处极好的饮茶的地方,就在灵隐寺旁边。直到2020年中秋,她还收到他写来的旧体诗。这个当年口出狂言的人,现在已经变得谦卑宽厚。不像H,不成功就成一摊烂湴。
这一切远照无从知道。
策宁是她所能遇到的最合适的结婚对象,此后再也没有了。有关他,远照一无所知。那时候她在南宁,吕觉悟有次从圭宁到南宁,同她讲:今次见到梁姨,拉住我哭,喊我劝你揾个人结婚,健康就得不要挑剔。梁姨讲,无论如何,人要有自己的亲人,最好在三十五岁之前生孩子,高龄妊娠几危险的。
她对此不置一词。
她向来认定,结婚是小县城对人的窒息,生孩子就更是。她庆幸自己早早就离开了。
九十年代她去北京闯荡,这只衣柜被她丢弃了,连同这衣柜还有一只书柜和两只简易书架,以及书。它们在南宁的宿舍留存了两三年,积满尘埃。后来她托海宝雇一辆货车运了全部物品(书、衣服、被子蚊帐、书桌、藤椅、衣柜和书柜等等),从南宁运回圭宁县城。萧继父亡故那年她回来,挑出两箱书运到南宁,再从南宁托运到北京。
这只来自南宁的衣柜油漆未褪色,合页居然也没坏,五金件没生锈,板材没发霉蚁蛀变形,里面挂着母亲大人冬天的衣衫。衣柜旁边放一只旧椅,椅面发黑,年深月久,是旧医院宿舍的遗存。
(曾经光芒四射的女人)她坐在四十年前的旧椅上。天一直阴,眼望要落雨。忽闻窗外有人大声唱,“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喔嗬依嘿哟,太阳光芒万丈,万丈光芒,上下几千年受苦又受难,今天终于见到太阳,太阳就是毛泽东,太阳就是共产党”。《白毛女》里的歌,喜儿在山洞里被大春找到,他们行向洞口,一束红光自洞口射入。
时代的强音那时候是真觉得好听。据讲人的音乐欣赏在十四五岁定型之后终生不变。我认可这个据说,直到2020年,每朝起床后我总要先听一遍毛阿敏的《我爱祖国的蓝天》,不久我换成了《敕勒川》,听得内心苍茫才开始写作。现在我听什么呢?2021年3月,我听木推瓜乐队《后营沥青路上漫步的孔雀》,五条人的《问题出现我再告诉大家》,万能青年旅店的《大石碎胸口》,时代的强劲旋律,激发我写作的欲望。然后我听谭维维的《小娟》《赵桂灵》《谭燕梅》《鱼玄机》。但过了一个月,我变成每天听萨瑟兰和曹秀美。看来一切都是流动的,有时并无固定方向。
扯远了。
喜儿,从第一幕到最后一幕。暗绿色竖条纹的宽腿裤红色斜襟上衣肩膀有一处补丁,然后第三场头发白了,长长的白发衣裤也由灰变白,裤腿和袖口被剪成尖尖长长的花瓣形状表示褴褛,从山洞出来最后那一场,头发变成一条粗粗长长的辫子,头顶一块红布,她又穿回那条竖纹宽腿裤和红色上衣,她双手握住了一把枪。英俊的大春身穿灰色军服站在她身边向前挥手他们迎向光芒。喜儿身材窈窕美貌。
跃豆只爱样板戏中非京剧的两个,《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社会主义经历在出生之前就已开始,在娘胎,在母亲怀着她去开父亲的批判会的时候。社会主义红歌和社会主义口号社会主义标语,在无数的空间的时间里在宇宙的皱褶。“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清澈的抒情,飞离日常而到达遥远的天边。若需一首解放之歌来鼓动内心,那么,“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节奏之铿锵,与内心力量共振之后放大数倍的能力,后世心灵鸡汤的总和难以相比。
时至今日,历经几世几劫,坐在新世纪的客厅,“太阳出来了”,仿佛疯女人,仿佛疯女人的欣喜,这欣喜接通了少女时期的欣喜,在时间的最远处和最近处。
她趋窗俯瞰,只见一个女人企在街巷中间,手肘弯挽住一只桶。她一句接一句大声唱:太阳出来了喔嗬依嘿哟——然后她小步趋行,碎细的步子一路蹭蹭停停。两条腿是直的,膝盖不能打弯,边行边按步子的节奏念叨:边有人、行路来、有人、行路来……唱歌她可以唱长句,说话则仅得两三只音节。细细的雨丝越来越密,她企停在街巷中间。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来接她的桶牵她回家。
故事就开始了——
远照说,就系姚琼啊,冇认得出了咩(认不出了吗),就系阿个文艺队演白毛女的。
那个行在大街上炫目的女人,那个你曾经多次翻墙去看她排练的女人,那个令你仰慕光芒四射的女人,姚琼,一个骨瘦如柴的怪异老女巫占了这名字,从容貌到身姿,是这样判若两人。有脑瘤,开了刀,精神出了问题。安排在镇医院当清洁工。沦落到最底层。
远照说,就系渠啊,阿个文艺队的姚琼啊,你冇记得咩,演白毛女的姚琼,她住文化馆时径我带你去过渠宿舍的。她找我睇过病,讲白带太多,人又累,担心生病。
遥远的记忆翻涌,你记起,那房间地上的砖头,灰色的砖头有一块是松的,床上的蚊帐竟然发黄了,床单粉红,西门口百货公司买的那种。全然不像文艺队大明星的住处。她的蚊帐和床单使她的光芒黯淡下去。但那盏木质的道具油灯历历在目,县文艺队的道具,《白毛女》第一场喜儿端它出场。
那盏木头灯遥远而神圣。
它没有火而能发出光,我坚信舞台上的光不是来自那些悬挂在舞台前额上的大灯筒而是来自这盏神奇的木头灯,因它在姚琼的手里,故两厢都到达了神话的边缘。
在舞台神奇的光(来自木灯)中,姚琼身上又诞生了一圈光轮,她成了人和神鸟的结合物,这鸟上身红下身绿,更多的时候她全身雪白她的翅膀锯齿状,跟鸟完全重合。“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这只神鸟跟随雪花来自遥远的北方。
有个傍晚,这盏木灯意外地落到了我手上。文艺队在县礼堂演出《白毛女》,我看过好几回了,仍不满足,我无穷无尽热爱那个舞台热爱光彩夺目的她们。自从母亲带我去过姚琼的宿舍,自从我见识了她房间松动的地砖发黄的蚊帐,我觉得她应该认识我了,我没跟母亲打招呼吃了夜饭就径直去文艺队找她,我想看她们化妆。
我幼时胆大,成人后我不敢入生地方,尤其那些衙门大酒店高级商场,高级森严处,总是令我瑟缩。幼年时在县城,不管何处,只要想到了抬腿就去,向来不会告知大人也不会找同伴,我曾在夜晚黑走很远的马路去县城边缘缸瓦窑方向的那个大院的深处穿过黑暗中的许多树木到文艺队的临时排练场地去看她们排练,我独自企在一旁傻看,将近九点才如梦初醒沿原路奔跑回到河边的沙街。
她们果然脸上已经上好了妆,她们的驻地这次不在大果院而改在了县城镇上,就在公园路那座旧的天主教堂。我愣头愣脑一脚踩下台阶,那座房子的地面低于街道是下沉式的门,下了几节台阶之后有一个推笼门。姚琼正和几位上了妆的演员往门外走,她换好了第一场的服装上身红下身绿,她的长辫子从脑后绕到了前胸,若非披着一件棉袄她就跟神鸟差不多了,我仰起头对她讲你带我入场吧带我入场吧。姚琼转了一下颈谂出主意,她把手里的道具木灯递给我,说,有人拦你就让他看道具。我跟在她身后一路从公园路行去礼堂,我们从正门入,我高高举着那把木灯,没人拦我盘问。
手举那盏木灯,我仿佛也变成了神奇舞台的一部分,且我不是在观众席上仰望她们,我在幕侧,在舞台的内脏,她们每一个人都从我身边进入明亮的舞台。在通过了检票口进入了礼堂之后我把木灯交还给了姚琼,但我仍然觉得它还在我手里,在我的头顶和四周围,某种光环绕着我。我变得敏锐而饱满同时身上的重量似乎也消失了,我升起在礼堂的上方,我的下方是黑压压的满场观众的头顶……忽然音乐响起,“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我颤抖着,有一瞬间我颤抖着被吸进了这句歌词并再次成为了姚琼手上的木灯。
四十年,足够使一只神鸟变成半身不遂的老妪吗?
她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人,挣扎行路,用一只胳膊肘挎着塑料桶。她不能顺利完成一句话,要把一句话其中的某个词重复七八遍十多遍才能接住讲下去。语言能力下降到三岁。但歌唱能力仍留存,“太阳出来了”,她年轻时的歌,舞台上雪花、山洞、模拟的太阳的红光,封存在她僵硬的半边身子的某一柔软处,等着这软的活的东西穿越到她僵硬的半边身子。
这个圭宁县城的一代名伶,风华绝代光彩照人的绝对的女主角,她做了县医院的清洁工,那些充满病菌的病房,那些流脓血的伤口,夹杂消毒药水的恶臭,从人体腐败的器官上剥落的纱布、棉球、被扔在垃圾桶的已被污染的药品药盒剩饭等等。这些医疗垃圾年复一年地围绕着这个少年时代的偶像。
跃豆长叹。
海宝就讲:这个工作几好的,人人都眼红。
她又十分不解:做医院清洁工都值得眼红咩?海宝讲:吓,清洁工,事业编制,你无知入编制有几难,看病得报销好多的,退休还有养老金,无知几好。我们都没有养老保险啯,医疗险都是自己交钱的。
纵是人生最低点,姚琼乘坐着养老和医疗这两块飞毯,仍然可供羡慕。在米豆和海宝一闪一闪的梦幻中,事业编制根本就是永难企及的天堂。
主宰。母亲大人忽然讲起房产证,她同跃豆讲,这幢屋呢,我谂了一夜,房产证就写了海宝的名。她向来当海宝是婴儿,时刻要拼尽全力保护,因其秘密的疾病(永远需要服药,像定时炸弹一样的疾病),她更加倾其所有。反正呢,大海永远不需要他,从前不需要,现在和将来更加不需要。女儿跃豆,自十七岁插队起,样样靠自己。米豆呢,无能兼弱势,但有李家帮他,李家的大姐和表姐,她们全都会帮他。唯有海宝,是一只永远的雏鸟,一个永远的婴儿,无依无靠。
房主明明系你,为咩不写自己名字呢?跃豆问。
远照答道:日后几麻烦的,又要过户,又要银纸。跃豆问,房产证写了名字又怎样?远照说:怎样,日后海宝就系这幢屋的主宰啰。
她第一次听到圭宁话讲主宰这个词,词重,新鲜,本以为专门使来连接国家和民族,此时同房屋连在一起,竟然很对,房产证写谁的名字,谁就是这幢屋的主宰。此外,房产证上写母亲的名字,将来身后分割遗产,有的是啰唆。
母亲大人是把这幢屋给了海宝一个人。她明白过来。
“主宰”,阿墩打这只字眼跳出来,他八岁或者九岁,又白又瘦,一副人精模样。
女人总是抑制不住时刻夸奖他。
“我们都系以褒为主的”,她们认定了他将来要有大出息,这一个褒了他第一句,另一个呢,一秒钟都不落后,紧接着褒第二句,仿佛此时不褒将来必会吃亏,正如此时不入股将来全无红利可分。
两个女人,一个妈,一个婆,两人争着没命地褒,一举手一投足,说一句话或者不说,做一件事或者不做,都有一堆褒奖的话等着。
他坐住睇电视,两个女人就夸他坐得住,文静;他蹿跳起来,就夸他反应快。同他讲句什么,他回答:“识了的”。两个女人就夸,“他什么都识的”。打乒乓球,他“叮”的一声开出一只球,远照就急不可耐报知玉葵,讲阿墩学得快,不学就识了。大家说无知米豆何时来吃饭,他随口答道,大概十一点半吧。结果米豆十一点一刻过来了,两个女人立刻很兴奋,你一句我一句:“阿墩很神,样样事都讲得准。”
看样子,这两个女人不把阿墩美化成生而知之的神童决不罢休。
远照一讲到主宰,跃豆马上想到了阿墩。
既然母亲凝重端肃谈房产证,她就说:“房产落海宝的名就落,房本千祈你自己收好,千祈无要放在海宝玉葵手里。”
她给母亲做了一个推断——聪明易被聪明误,阿墩日后考不考得上大学很难讲(远照插话:考不上大学就开只电脑店修电脑)……好,他开电脑店,或者开别的店,或者做别的什么,本钱呢,房产本几容易做抵押贷款的,一抵押就要紧了,冇救了,到时法院拿来拍卖,你谂,一屋人睡哪里啰,睡大桥头吗(远照:我知的,我知的,巷头那幢楼就系拍卖的,十几万就拍掉了)……房产证千祈要自己拿住(冇会啯,冇会啯),万一阿墩考不上大学会如何呢,又聪明,聪明人不甘心做碎事情(冇怕啯,冇怕啯,阿墩冇会啯)……
有一瞬间,她觉得时空置换,隔着层层空间和时间,她变成了那个永远不会受到褒奖、为了救自己只能奋力读书考大学的姐姐,阿墩则是那个永远受到保护、永远被寄以厚望、却又永远依靠母亲的海宝。
(与细菌搏斗)与细菌搏斗其乐无穷。领袖的教导几十年来深入了一代人心,远照可算长在新中国的红旗下。她热衷兼热爱、热情兼激情。那样连绵不断日日如此真像是爱一个人。
她热爱烫碗,自从十六岁去了县医院的培训班,她就沉浸在与无数细菌的搏斗之中。防疫站的显微镜使她见识了真正的细菌,那些蠕动的半透明的形状古怪的微生物在玻璃片上。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打开防疫站左边侧门去天井旁的化验室透过显微镜望见它们。细菌给她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她从此知道一个看不见的世界。这个世界既是斑斓的,又是有害的。
细菌使她紧张。这种望不见的敌人,只有使火烧、使酒精、使来苏水、使滚水炉,使蒸汽蒸、使压力锅高压……才能挡住那些看不见的步伐,但它们马上就在看不见的地方,看不见地大量繁殖。她严谨执行消毒规程——一个从1952年开始就严谨消毒的人,她的人生被消毒这件事严谨了、规程了。
旧时如何消毒呢?跃豆问。
“就系至简单的,使锅煮,煲滚水,煮半只小时。后尾了上级发了压力锅,压力阀噗噗噗,噗十几二十分钟就好了。”压力阀是无所不在的。噗噗噗的声音从家庭到岗位。若无压力阀这锅就要爆炸了。面对高压锅跃豆总提着心,永远觉得它要爆炸。
但母亲从来不,她面对的总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永远要夜班要出诊,永远有人出生有人在生死关头。
她那口锅安然无恙。
她的职业生涯除了压力消毒锅应该还有助产包,那里头有什么呢?
“有两只产钳、手术剪,那种弯头的,封脐带的纱布、接生衣,后背扎带的,手也有条带,条裤腿,消毒布,铺在产床的。还有三四块布,保护会阴,擦婴儿的,生出来身上的血迹、胎脂、羊水。还有吸球,吸婴儿喉咙里的分泌物,产道里吸进去的,这个不在产包里。还有持针钳,会阴裂了要缝的,不准手拿针,要持针钳,无齿镊子,迅疾一剪,不打麻药的县医院都有,自己打包,送到供应室消毒。一只线剪,专门剪线的,放在浸钳水里,亚硝酸钠,防锈的,加入新洁而灭消毒剂,浸针、镊子。这些都是后尾才有,五十年代哪有,使饭锅、大铁锅,蒸,像蒸馒头,注射器系玻璃的,煮得就煮啊,发了高压锅才使压力锅,叫配备。着紧就用酒精烧,95%的酒精,火柴一擦就点着了。酒精火烧不好,烧几次针就钝了。”
比起柳阿姨,远照对细菌持正常姿态,除了碗筷,她不介意地上的细菌。
不洗手摸乳房会得乳腺增生(跃豆八岁的事情),这种莫须有的联想她绝不会做。一年到头不穿鞋(准确地说是漫长的夏季,三月到十一月),她从来不觉得细菌会从脚底板爬上来,一直爬入嘴。很多年里她几乎不烫碗。1、防疫站岁月,从来没自己开过火故不存在烫碗之事;2、沙街岁月,在公共灶间、那个有一扇墙敞向天井的厨房,也从未见她烫碗;3、医院宿舍,在棚厦的公共灶间也从不烫碗。她上夜班,没有时间。
进入新世纪细菌也要做出贡献,做贡献的方式不是使劲蹦而是永远不蹦。是在消毒柜里更彻底的灭亡。
细菌不单是科学的敌人更是新世纪的敌人,小城要创全国卫生城市,家家户户须购置消毒柜,无数大大小小的铁柜子落入这只七线小城。
但那是费电的。而烧水烫碗,是越过、撇开、省下了电,于是远照回到了五十年代的滚水消毒法。
每朝早,她首要大事是烫碗,前一日洗好的碗围成两圈侧在有漏孔的塑料盘里,像一些乖巧的玩意儿。拿起一只碗,碗底有一圈花,再起一只,碗边一圈回形纹的暗蓝。外壁或者浓蓝窃蓝艳蓝花,图形有莲荷有竹叶,带彩,或纯白,这个有造瓷历史的小城(顶级产品是英国王子大婚礼品瓷),各色餐具茶具户户有。远照家的不算精致,却也够缤纷厚实。使久了,釉彩有些磨损。
联珠团花图案的碗有四五只,其中一只有粒细细黑点,权当记号,给阿墩专用。一只全白的碗用来蒸肉饼,肥瘦肉和莲藕各一半剁碎搅,放少许白糖去涩,加盐不放酱油蒸十五分钟。一只不锈钢的扁扁的碗用来蒸排骨,买两条排骨,先剔一点肉出来炒菜,再自己斩成一截截。她不愿卖肉的帮斩好,碎骨头太多。八十几岁的远照力气尚在,厚背菜刀准确而锋利,她气沉丹田。力量一路上升传至她的大臂、手腕一路传到厚背刀的锋刃上。
她一碗一碗装菜,一碗一碗摆在台面,另有两碗放入蒸锅,等七点几下班的玉葵。
(主持正义的女儿/女儿变异出来的非女儿)作为一个懒散的、对家庭向来不负责任、即使在写作中也不考虑正义的人,忽然一而再地主持公平,实在是有些令人诧异的。
望见碗,望见台面一列列、洗碗盆一圈圈的碗她憬然有悟,当下逼问远照:“谂谂睇(想想看),你一日到黑,要洗几多只碗?”我的天,一个女儿如此对待自己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这种语气,连老天都要皱眉的吧。
她的正义隐藏在某一个晦暗芯片的深处,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
那个芯片发出了微微的呻吟,蝴蝶的翅膀扇动,瞬间爆发了正义的质问:“阿妈你给海宝做全职保姆,还带薪,拿自己的退休钱买菜,煮熟饭炒好菜洗好碗消好毒,又兼接送阿墩,又兼种菜腌萝卜,样样都系你做齐。别的我不问你,只问你一日要洗几多只碗?”
质问使她发现了一个全新的自我。华年不再,她很是希望自己多一点激情,正义当然也是一种。
她之前从未发现也从未启用。
一旦正义起来,女儿就不再是女儿、母亲也不再是母亲。
母亲感到自己做错了事,她收敛了作为母亲的久远的强势:“我累了就会同海宝讲的,喊渠洗碗。星期日呢玉葵休息了也会去买菜的,伙食费呢,玉葵二哥常时一袋米一袋米送来的,玉葵娘家种了菜渠常时去拿返回的,玉葵二哥年年中秋节都送月饼来,都系渠老板的月饼包装几高档的。”
但她坚定地问道:“我就问你,三餐加起算,你一日洗几多只碗?”
她的问话长驱直入,紧逼正在收碗的母亲。而她自己就站在椭圆形饭桌跟前,袖手看着母亲收碗。她说:“那我来数数睇。”她立即像收集物证的刑侦人员开始数起来。“二十八只!”她铿锵宣布。“没有这么多的哪有这么多,”母亲讲,“有时海宝洗他自己吃的那只碗的。”
“那你一共又洗几多只锅呢?”她决意要量化母亲大人的辛苦,饭锅粥锅炒菜锅炖汤的锅蒸锅,乘以二,不算你买菜择菜,洗菜,切菜炒菜,也不算你带两个细侬接接送送,就算每日三十只碗十几只锅。
这时候,她真是非常不像女儿。
女儿变异出来的非女儿,是抓住了母亲把柄的外人,或者竟是具有女儿外形的机器人?当年母亲有戾气,年轻气盛境况不顺,打骂都有的。她记得幼时发烧吵得母亲睡不了觉,母亲就掐她的大腿,出力掐。掐得生疼生疼的,这些她早已消化掉。只有到了1969年,之前种下的戾气,终于生根开花。
成人之后她坚信,这一年是个重要的节点。这一年春末夏初海宝出生,夏秋之交她和米豆被遣回老家,她把这两件事可怕地联系在了一起。
她总要一再想到那年她莫名其妙失了学,她以为母亲会让她回身边,却没有。非但不能上学,每日还要上山打柴。秋风渐起,她立在坡顶眺望小学的屋顶,远远听着学校的钟声,心中无尽绝望。给母亲写信,每日盼信,独行很远去大队等信。
多年来,此事非但未能释怀,还被她一次次夸大和强化。
她想象自己在老家变成了叫花子,没有吃的(她只记住了很稀的粥和黑色的咸菜),天冷没有厚衣,她看见自己不洗身也不洗头,头发结成了饼身上发出臭味……同样的境地,米豆安之若素,他勤勤打柴,帮叔叔带孩子,对稀粥和咸菜满心欢喜地感激,全无上学愿望。跃豆呢,她呼天抢地痛彻心扉。
这一年全民大挖防空洞,深挖洞广积粮对付苏修。田螺岭全部挖开了,小学生也上山挖战壕,她弄破了头,吕觉悟陪她到水田中央的一口四方水井洗掉头上的血。也没打破伤风针。一种一头尖一头扁的锄头,别处叫鹤嘴锄,他们叫鸡叮锄。鸡叮锄成了这一年历史和个人的象征,成为一根簕长入肉里,怎么拔都拔不掉。多年后她写了一首诗。“那根簕是鸡叮锄的样子/它被时间缩小/钉入我的肉身/度过一个又一个艰难的日子//鸡叮锄在血液里/我已不觉得疼/它时啄时停/我不清楚是谁在握住那柄//只有发烧的时候我会记起它/以及听到钟声/在山那边小学校/悬挂在屋梁上的/一块铁//那铁质已助我长成结实的心脏了吧/但它在时间中摇晃/(那根悬绳很粗)/至今仍发出当当之声/”
内心的黑暗扭结着,为了梳理自身她写了无数的诗。即便如此也没能使她变得光明通透。就是从那个叉点开始,她变成了一个自私而别扭的人。
多年来,她一直构思一部平行命运的小说,有关另外一个自己,那个小学没有毕业、十六岁就嫁在山里充当生育机器的女人,她满含热泪与之相逢。从那时起,这番从未成为现实的命运紧紧罩住了她,如同深渊,无尽黑暗。
她曾以为自己早就超越了它,却始终没有。
半年后她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县城,再次回到原来的班级上学。整整一个学期的算术她错过了,是小数点的乘除法。每碰到小数点,她顿生惶遽。
据她自己推测,是大姐给母亲大人写了一封长信,多年后,她甚至记得那封信的那一页,记得信上的文字。就是从那时起,她和母亲成了陌路人。进屋之前她总要在窗口瞄上一眼,只要有母亲的身影,她就拖延进门,若她正在屋里,母亲一跨入门口,她就会在一分钟之内溜出去。与母亲同在一个屋顶下她极感不适。
后来小姑姑告诉她,当年不要他们姐弟,不是远照的意思,是继父的主意。这丝毫未使她释然,每当想到她十岁失学,孤苦伶仃,除了出嫁别无出路,那番几乎要成为现实的可能的命运,她禁不住浑身发抖。
生铁一样冷硬的心肠是否就是这时铸成的?
现在她仍以为早已真切体谅了远照。换了是她,碰上这种严重时刻,也会做出割肉般的选择。远照那时才三十多岁,她要建立自己的生活,拖不起这两个前夫的儿女。想想《苏菲的选择》,放弃自己的骨肉迟早要把人逼疯的。
有关洗碗,母亲应对了女儿无数次:“人呢,都要做事的闲无得的,买菜做饭洗碗不累的,做点家务心情愉快。”每朝早六点钟她就起床,从三楼落到二楼,她紧紧握住不锈钢的扶手,是建屋时特意挑选的粗杆,要紧的抓手。有此借力,每日从一楼到二楼到三楼,从三楼到二楼,再从三楼到六楼屋顶。每日几次。多少老人膝盖坏掉了,她没有。她每日上落楼梯,不锈钢扶手被她摸得润润如玉。她行到二楼——
这一层是客厅,约二十平米,够阔呢,连住厨房,厨房有八九平米,卫生间有三四平米,烫碗,滚水冒着热气哗哗淋落洗碗盆,望不见的细菌们在滚水挣扎。
窗外,半身不遂的姚琼正挎着一只菜篮子,一路小碎步蹭着向前行,她一边行一边大声数数,十一、十二、十一十二、十一十二……她大脑里的唱机坏掉了。
……(未完)
▲2021单月号-4《十月》目录
报告文学
孕 育/005 海江 凌翼
中篇小说
手 工/065 李铁
涂 鸦/113 陈河
雾 色/133 叶清河
客 厅/158 温亚军
短篇小说
睡莲的香气/090 潘向黎
思想者说
在江南凝视/100 黑陶
小说新干线
最后的夏天/188 宋迅
鹤/200 宋迅
欢迎来到迷雾河(创作谈)/209 宋迅
宋迅印象记(印象)/211 陈锐
散 文
理解一个浪子/180 李伟长
译 界
葛莱茜拉·马图罗诗选/213 范童心 译 孙新堂 校
诗 歌
王家新近作/218 王家新
致白鹭/221 沈方
迹 象/224 李云
大地之鼓/226 商泽军
散文诗八人集:与一只蝴蝶对坐/228 方文竹 郭毅 蓝格子 潘云贵 清水 田凌云 文西 杨东
诗咏新时代·太仓行/236 汗漫 王山 郭新民 等
艺 术
封 面 陕甘宁边区参议会礼堂[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 二 馨香[布面油彩] 朱春林
封 三 映山红[布面油彩] 朱春林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王跃文
▼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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