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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双月号-6《十月·长篇小说》|李唐:上京(选读)

李唐 十月杂志 2023-03-14


李唐


    李唐,1992年生于北京;高中写诗,大学开始小说创作;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等刊,出版有小说集《我们终将被遗忘》,长篇小说《身外之海》《月球房地产推销员》。


上 京

李 唐


走过护城河的石桥,抬眼便是高耸的阜成门箭楼。梦生跟在一大队驮煤的骆驼后面,缓缓地在箭楼脚下穿行。晨雾消散,却没有一丝儿风,城楼和向两侧绵延至目光尽头的城墙都沐浴在一种散漫而失神的状态里。墙壁上的垛子逆着光,黑压压地整齐排列着,令梦生想到西山工厂里紧密咬合、运转的巨大齿轮。那是从洋人那里传来的自动化机器,据说那些金发碧眼的蛮夷正是用这些东西征服了皇帝的军队。梦生脑子里转动着各种念头,跟在慢吞吞的驼队屁股后面,绕过灰扑扑的箭楼,朝瓮城的偏门走去。驼队显得不老实,总是会有骆驼莫名偏离队伍,或是忽然停下。骆驼五头连在一起,叫作“一把儿”,如果中间有哪头骆驼使性子,或受了惊吓,就会大大影响后面队列的行进。这么一来,数十头骆驼挡在马路当间儿,任谁也甭想过去了。拉骆驼的人大声责骂、鞭打不听话的骆驼。它的同伴们安静地停在一边,嘴里总是咀嚼着什么。它们全都毛发杂乱,脏兮兮的,但眼睛明亮,水汪汪的。箭楼正面有四排箭窗,每排十二窗,共有四十八个窗子……梦生闲来无事,把箭窗从右到左、又从左到右数了几遍。曾经,弓箭手潜伏在箭窗后面,居高临下,伺机而动,射向企图接近城池的敌人——矢箭如雨,铁刃嘶鸣,撕破空气,钻进敌人的铠甲和筋肉中。他神情恍惚,仿佛隐约间听到了金戈铁马的轰鸣声,直到赶骆驼的长长的一声吆喝,中断了梦生的思路。驼队继续前行,他回过神来,紧跟在后头。不远处,护城河的两边栽种着稀疏的垂柳,野鸭扑棱着翅膀在水面上滑行。进入瓮城,梦生紧赶两步,超过驼队。他虽不赶时间,但跟在一群骆驼后面属实难熬,光是风吹雨淋、烈日烘晒,从畜生身上散发的臭味就令他受不了。他抬起头,看到壁洞上雕刻着一枝梅花。“煤”“梅”同音,据说由此入内的煤商募捐用汉白玉雕刻了这朵梅花。每回入城,梦生都会下意识地瞅一眼,方才安心。瓮城内部豁然开朗。道路两边皆是各种商铺、驴口儿和小店,卖茶汤的、炸馄饨的、卖吊炉火烧的……他们都不使劲吆喝,似乎还没从睡梦里清醒过来,只是惯性地做着手头上的事。梦生刚刚还有些饿,可怪的是见到吃的反而不饿了。他路过这些小店,往阜成门的门楼子走去。门楼附近是好几家煤栈和缸瓦铺。煤栈的伙计无所事事地站在门口的阴影里,脸上、身子上全是煤渣和黄土,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似的,只有两只眼睛格外鲜明,让梦生想起曾在乡村的集市上见到的巡回马戏团,里面就有一个“黑种人”。他全身漆黑,像是一截烧焦的木头,头发稀而鬈,只有眼睛、嘴唇和手心的颜色是浅的。很多人看着新鲜,疑心是涂抹的染料。于是马戏团的老板——一个白须老者——当场倒了一盆水,让黑人洗澡。后来,梦生知道天下除了金发碧眼的洋人外,还有黑人。当兵时,见多识广的长官闲聊时曾说,在西洋,黑种人是最低贱的,只能作为奴隶卖给农场主。后来为这事儿,几十年前美利坚国内还打了一仗,结果是同情黑人的政府打赢了,黑种人的地位才改观了一点。梦生路过一座破败的关帝庙,里面有三两个乞丐正弯腰挑拣还能用的破陶器——附近的陶器铺会把没用的陶器直接扔到关帝庙里。他站在城门前,准备入城。阜成门的城楼并不算十分高大,落满灰尘,饱经沧桑。支撑的廊柱看起来摇摇欲坠,上面本应有的漆绘早已剥落,只剩下单调的灰黄色。屋檐的一角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坍塌。城楼整体显得脆弱不堪,仿佛一场大火或一阵狂风就能使其彻底消失无踪。曾经用于保家卫国的城楼,如今倒比它所要守护的东西更加弱不禁风了。梦生注意到,城楼上还挂着几面低垂的五色旗。旗子下面,有几个士兵正细致地盘查进城的人,因此人群受到了阻碍,行进缓慢。这种情况他还是头一回遇到。前面两个赶车的不耐烦,闲聊起来。城里又出什么事了?哪个大帅的军队进城了还是怎么回事?他们都不知情况,只能一顿闲扯。还是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给他们做出了解答:今天是新总统上台的日子。“新总统?”其中一个车夫摘下草帽,拿在手中,“不是黎黄坡了?”“早就不是了。”他的同伴纠正道,“现在应是冯大总统。”“这么说冯大总统也下台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担心又会发生战事,马车被大兵拉走可就不妙了。教书先生模样的人早已走到前面去了。两个车夫战战兢兢地朝城门走,紧紧握着缰绳,像是马匹随时会不翼而飞似的。门口的士兵喊住车夫,另有三名士兵将马车团团包围,其中一人负责搜身,另一人钻入车厢检查,还有一人只是端着枪,站住不动。片刻后,车厢里的士兵跳出来,挥了挥手,示意可以走了。车夫不敢多言,轻拍缰绳,驶入城内。一个士兵走上前来,喝住梦生,要开箱查验物品。梦生打开随身携带的柳条箱,配合地微微抬起双臂,任由士兵贴身检查。他打量了一下这名士兵,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脸上稚气未脱。“城里出了什么事吗?”梦生随口问道。年轻的士兵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也不瞧梦生一眼,只是用再熟悉不过的河间地方话说:可以走了。梦生提起箱子,向城内走去。沿阜成门大街一直走,经过白塔寺高大的白色塔身,走过西马市、羊市大街,就到了西四牌楼的西路口。四柱三楼的木牌楼横跨大街两侧,上书“履仁”,对面牌楼上则写着“行义”。行人、小贩、人力车从牌楼下鱼贯而行,很是热闹。街边有巡警四处奔走,指挥交通。在东路口处还有一间高耸的瞭望塔,负责维持治安兼查看火情。梦生往南拐,入丁字街。一路上,店铺、民房前都挂着五色旗。走到羊肉胡同,梦生在一家名为“吉祥”的旅店前停下脚步。他看了看旅店的幌子,又左右望望。这是一间不起眼的二层小楼,楼上窗子朝向街道,周围是一溜儿低矮的灰瓦房。是个合适的地方,梦生想。他迈步走进店内。旅店伙计正趴在柜台上睡觉,没听见有人进入。梦生站在门口,环顾四周。店内桌椅板凳都十分陈旧,寂静无声,似乎生意冷清。除了他和那个伙计,见不到其他人。梦生往里面走,想去二楼查探一番。这时,伙计听到了动静,连忙起身招呼。“客官是要住店?”伙计穿着齐膝的蓝布长衫,恭恭敬敬侍立一旁。“我想去二楼看看。”“当然,您上边儿请。”楼梯窄而陡,踩在上面吱吱嘎嘎。伙计领他到了一间屋子。梦生刚进去,就闻到一股霉味儿。他推开窗子,街道上招幌林立,车马人声一齐涌进屋内。“客官租铺盖吗?”梦生瞥了一眼床上的铺盖,说:“不租。”伙计收走铺盖,转身走了。屋里布置很是简单,床、木桌、煤油灯、藤椅、铜脸盆、夜壶,除此之外就是棚顶、地板和墙壁了。屋子里的霉味仍然挥之不散。梦生探出窗外看了看,位置正对大街。他又走出屋子,来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一小窗,连通旁边的院子,灰瓦屋檐挨着旅店。梦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床单、铺盖已被收走,床上只剩一层薄薄的褥子,油亮油亮的,看不出本来颜色。他关上窗子,屋子里的光线立刻昏暗下去。或许是空间太过狭小的缘故,他总觉得自己像是被囚禁在什么地方,不过这感觉反而让他有种莫名的安心——相反,置身于无遮无拦的广阔之地却会令他无所适从,心中惶然。折腾这一番,不觉已到了正午。梦生人困体乏,躺在依然散发着霉味的木板床上,闭上眼睛,打算睡一觉再去见社首。窗外的车马喧嚣逐渐湮没,小小的旅店房间仿佛变成了一叶小舟,飘飘荡荡,离热闹繁华的西四牌楼越来越远了。过了不知多久,漂流停止了。他仍闭着眼,但知道自己正站在一条乡村土路上。耳边传来他童年时听过无数遍的歌谣:杜李子树,结大桃,老鼠逮了个大狸猫,蜢虫子下了个天鹅蛋,到明天,官儿来验,吹行锣,打喇叭,鞍子背底个马底下,东西街,南北走,姓张的出了个李老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蹊跷事儿,口袋驮着驴子走。他睁开眼,土路上飘荡着炊烟,几乎让人辨不清方向。他往前走。不,不是炊烟,是雾。大雾紧锁村庄,前方的屋舍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好像只剩下一个轮廓,好像成了画上的东西,变得又扁又平。正是薄暮时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分明穿着孩子的小虎鞋。道路似乎没有尽头,他踉踉跄跄向前,嘴里喊着爸爸妈妈。没人应答。雾气更浓了,混合着呛鼻的味道。不,不是雾,是烟。滚滚浓烟,火光冲天,却照不亮天边暮色。他一屁股坐在土堆中哭泣。火焰从四面八方朝他聚拢。除了哭,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似乎妄想用泪水扑灭熊熊烈火。再次睁开眼,他看到的是旅店霉迹斑斑、布满蛛网的棚顶。屋子更加黑暗,只有窗户缝透出一点白色的微光。他动了动,觉出胯间一片潮湿,空气飘浮着一股子尿骚味。他妈的,梦生小声骂了一句,慢慢坐起身。他又尿床了。只要梦见那场大火,他必会尿床。尽管今年他虚岁已是三十。幸好箱子里有几件换洗的裤褂长衫,他打开柳条箱,在黑暗中窸窸窣窣换上干净衣物。他尽量不发出声音,像是怕被什么人听到。换好后,他把湿漉漉的衣裤扔到床底,走出房间,反身将门扣好,下了楼梯。那个伙计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打瞌睡,听到响声,他睁开眼,睡眼婆娑地朝梦生笑笑。“客官……”声音迷迷瞪瞪的。“我出门一趟。”梦生说,然后特意嘱咐:不必进屋收拾东西,自己一会儿就回来。伙计巴不得如此,将他送至门外,又回椅子上再续前梦了。寒露已过,夜晚秋意渐凉。晚风吹拂,驱走他残存的睡意。他来到南路口上书“大市街”的牌楼下面,叫了一辆“拉长趟儿”的人力车。拉车的是个碎嘴,自顾自地问着“您上哪玩儿?”“要不我给您介绍个好玩去处”之类的话。梦生实在没话,就说:“我有急事,给你加两毛钱。”“瞧好儿吧您哪。”拉洋车的说罢不再言语,加快脚步。梦生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看着道路两边流动的万家灯火。此时,街上到处是看戏和吃饭归来的人,在街边揖手道别。还有一些晚归的学生和工人,在胡同口寻觅吃食,来上一晚热气腾腾的馄饨或羊肉杂面。拉洋车的道路门儿清,沿着皇城根往南,在胡同里七拐八拐,就到了天安门。继续往东六七里,便是齐化门(朝阳门——注)。城门还未关,梦生付了钱,匆匆出城而去。比起虽杂乱无章但生意盎然的阜成门,齐化门的关厢处要寂寥得多。冰冷的铁轨横穿过曾经的瓮城——那是竣工没几年的环城铁路的一部分,而城墙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如今只剩下几处断壁残垣,和一座孤零零的关帝庙,正对着新修建却显出早衰气象的火车站。出了城门,有几株高大的树木,树冠遮天蔽日,内藏数人不成问题,风一过便哗哗作响,倒是夏日避暑的好去处。走过护城河的石桥,前方延伸出一条大路。梦生脚下生风,穿过道路两侧平常无奇的房屋。这条路他曾来回走过无数次,连田野间的味道、蛐蛐儿的叫声都是熟悉的。此时天空中闪烁着几颗星斗,他不知道它们叫什么,但他喜欢在它们的引领下前行。他走得很快,约二里后,眼前出现一座土丘。梦生登坡而上,丘顶还建有高台,据说是辽金时所建。高台西侧有一块一丈高的石碑,上刻有乾隆御书“金台夕照”四个大字。梦生倚在石碑上稍作休息,目光远眺。越过郁郁葱葱的树林,尽管天上已是繁星点点,远处仍可望见一抹夕晖,仿佛永远凝固在天边。梦生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此景,心中似有什么道不明的东西突然被触动。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到那抹余晖渐渐沉没,夜晚彻底笼罩大地,才继续赶路。每回经过此地,他都要呆立良久。这一段路上很少见到行人,只有经过二闸(今通惠河一带——注)附近时才偶尔可看到依稀灯火,有时走近一看则是野坟的鬼火。水流和山脉开始增多,但基本都是小溪和被蒿草和酸枣树覆盖的土山。这里的山峰蜿蜒数里,形若游龙,当地人称为“九龙山”。在其中一座山峰上有座古庙,名“观音阁”,早已被废弃,现在成了“燕社”成员的集会地。“燕社”是京城刺客行最大的一支,最早可追溯到明朝初年。京城百业,五行八作,“刺客行”是极为特殊的。专业的刺客,须终生隐姓埋名,因此留下名字的极少。无论是明朝还是前清,明面上都不允许“刺客”这一职业的存在。不过,由于复杂的政治斗争,以及民间层出不穷的私人恩怨,有不少人都会暗地里雇佣刺客刺杀仇家。豢养刺客风险极高,而雇佣刺客则相对方便和安全,因此刺客行得以暗中延续。其中,“燕社”渐渐发展为刺客行规模最大的组织。对于“燕社”的历史,梦生并不算了解,只是知道最出名的当数明朝万历年间的社首冉昂,直隶涿县人,自幼流落京城,后成为一名刺客,也是历代“燕社”社首中梦生唯一知晓确切姓名的。万历二十年二月,壬辰倭乱时,冉昂自愿参战朝鲜,刺杀日本军大将丰臣秀胜,夺其佩刀,自己也在乱军中被杀,年龄不详。丰臣秀胜是当时日本最高统帅——“太閣”丰臣秀吉的亲外甥。日军为了避免影响士气,便谎称秀胜病逝巨济岛。至于十多年后,那个震动天下的制造了“梃击悬案”的刺客张差,据说也与“燕社”有所瓜葛,但只是江湖传闻,并未证实,否则“燕社”恐怕将不复存在。也有传言说他隶属于当时另一个刺客组织。总之众说纷纭,就连当今社首也不知晓详情。后来,经过种种变故,以“燕社”为首的京城刺客行渐渐远离政治,只承接民间恩怨。事实证明这种发展是正确的——刺客行社由于卷入政治纷争而被剿灭者十之八九。“燕社”则一直存活到现今。观音阁的门前有一口古钟,锈迹斑斑,明亮的月光投下的影子映在砖板上。梦生抬脚跨入庙中。小小的院落内寂静无声,不见灯火。院子左右各栽有一棵古槐。梦生站在院中,侧耳倾听片刻。耳畔只有风声和不远处的瀑布回响。他慢慢往大殿走。大殿中昏暗一片,泥塑的彩绘佛像、菩萨像安静地沉浸于殿内的黑暗之中。泥塑前摆着一张八仙桌,有个人正一声不响地背对着梦生站在桌旁。那人背着双手,似乎正在仔细观赏佛像,并未察觉梦生的到来。梦生站在殿门口,静静地盯着那个背影。“怎么来得这么晚?”过了一会儿,那人说道。他并不转身,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而从低沉嘶哑的嗓音可以听出是名老者。“睡过头了。”梦生如实相告。事实上,他故意绕了远路从齐化门走,如果自东便门出可以节省许多路途。不过,他很想看看金台上的夕光,因此宁愿绕路多耽搁些时辰。老者缓缓转过身。他穿着黑色夹袄,戴瓜皮小帽,脸上布满褶子和碎胡楂,个头不高,与大街上晒太阳、遛鸟的普通老人没有丝毫分别。梦生当然知道眼前人的身份,但是至今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一般的刺客(包括梦生自己)会管他叫社首,但梦生也听过其他人的另外称呼。比如那个给每个刺客画像的赵瞎子,就称他为“老爷子”或“四爷”,不知是从哪儿论起;也曾有口外来的江湖人士称他为“总把子”……梦生知道,这是历代社首的一贯做法,他们往往隐匿在人群中,表面上有着与刺客毫无关联的身份,对于社首的真实情况,一般的刺客是无从得知的。“老家情况如何?”“不太好。”梦生眼前又浮现出洪水泛滥的村庄,曾经的屋舍、农田、枣树林、城隍庙已变为一片汪洋泽国。他坐在木舟里,奋力划动手中的船桨。方圆数十里全部被泥水吞没,水面上漂浮着死去的牛马和人浮肿的尸体。高大的树木在水中变成了一棵棵矮小的灌木,房顶只能勉强露出瓦檐。他整整在水面上漫游了三天,完全迷失了方向,只救下了一只困守在房顶的猫。两天后,猫由于体内长满了寄生虫而亡。“全没了。”梦生强迫自己终止回忆那些场景。三个月前,直隶、天津大水,他萌生了回乡看看的念头,没承想到了儿根本没找到村庄的位置。只要村庄和城池还建立在人的土地上,就难免会遭受各种劫难。社首和梦生来到院中,望向西边京城的方向。此时,那里漆黑一片。社首告诉梦生,就像眼前这座京城,从燕国的蓟到被秦始皇废弃;从汉朝建幽州,之后被契丹人拆毁重建;金人在此建立中都,又被蒙古人摧毁,另建大都……北京就这样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而如今又逢乱世,谁知道日后将会如何呢?梦生点了点头。他不禁想到自己,十岁失去了父母,流落他乡,直到社首收留才安定下来。对他而言,社首就是他的第二个父亲,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可是,自己却连社首的姓名、年龄都不知道,对于他的性格更是捉摸不透。不知为何,今晚社首的语气中多了一丝不多见的哀愁,令梦生很是不安。他打断社首的话,问:“我的‘驴把子’在哪儿呢?”刺客行里有春典,“驴把子”指的是洋枪。社首回到大殿,片刻工夫又出来,手里多了一件长包袱,步枪就裹在里面——刺客行的规矩,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平日里武器要寄存在社首处。“今天入城好像严格了许多。”梦生接过包袱,忽然想起,“发生什么事了吗?”“没什么大事。”社首笑着摆摆手,“徐世昌和冯国璋今日举行总统交接典礼,估计是怕出乱子才仔细盘查。毕竟自打宣统退位,凡是大总统换位,一个个的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今儿个忽然和平了,京城里反倒人心惶惶。”言毕,社首转而说道:“这次的‘科点儿’有些特殊,我来和你说一说。”按照规矩,所有的“科点儿”——也就是刺杀目标的基本情况,全都由社首交代给下面的刺客,刺客与雇主之间不能直接见面。不觉间已到四更天。梦生正准备告辞,社首笑着说:“不急,你刚刚回来,不如休息几日再走不迟。正好再过两天就是重阳节,你我二人游山玩水一番岂不美哉?所谓‘枫林一望雨来殷,秋后风光为解颜。重九登高先定约,飞觞最好九龙山。’重阳登高九龙山是最合适不过的。”梦生想,社首最近一段时间确实反常,不仅说话拽文嚼字,而且越发有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颓废之状,与早些年大大不同。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好妄自揣度,只能自我安慰是社首年纪大了,人上了岁数感到寂寞也是常事。可梦生内心的不安终究更加强烈——他总有种预感,似乎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这种不安勾起了他许多不好的回忆,于是借口还要拜访故人,只捎带了一床铺盖,匆匆告别。心里想着事情,脚步就更快了。茂盛的芦苇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苍苍茫茫,仿若烟波浩渺。秋虫卖力地鸣唱。梦生肩背铺盖,内里藏着“驴把儿”,穿行林草间,裤脚被霜露打湿。一抬眼,已到了城墙脚下。夜幕中的墙壁看起来要比白天高大和威严。梦生找到一处熟悉的马道,登上城墙。果然,交接典礼一过,城防又开始松懈下来,他能清楚地听到值房里巡城官兵的鼾声。入了城,梦生慢下脚步。大街上空荡无人,仿佛一座空城,只偶尔有“拉晚儿”的洋车夫拖着一辆人力车,鬼魅般闪现在路灯下,又隐没于夜色中。遇到挎着东洋刀巡夜的警察,梦生就远远闪开,不想招惹麻烦。他慢吞吞地朝羊肉胡同方向走,估摸着到旅店应该天已大亮。不过他并不着急,也不困倦——他喜欢这样的夜游。京城的道路正南正北,只要他不故意走那些偏僻的小路,就不用担心迷失方向。大街两侧都悬挂马灯,但是亮度有限,大部分地带都被黑暗笼罩。估摸着快到东单牌楼时,他看到一盏小灯缓缓接近。到了近前,原来是一个提灯小贩,身后背着小木柜,是卖“熏鱼炸面筋”的。这类小贩主营的其实是猪头肉、熏鸡蛋和火烧,秋天还兼卖熏螃蟹。梦生想到自己几乎一天都未进食,于是买了三个夹熏猪头肉的“片儿火烧”,边走边吃。他沿着皇城墙,走过东西长安街,到西单牌楼往北,经过鱼市大街、甘石桥,路过砖塔胡同内的万松老人塔,回到羊肉胡同时天已蒙蒙亮。星辰隐退,只剩几颗孤星还挂在天上。旅店已经打烊,梦生打门,伙计应声,拆卸门板。或许是白天里睡足了,旅店伙计此时显得神采奕奕,将梦生让进来,嘴里念叨着:“我还以为您不回来了呢,这溜溜儿一晚上……”屋中仍飘荡着不洁的味道。梦生打开窗子,换了被褥,躺在床上,睡意在此时袭来。伴随着悠长的鸽哨声,梦生的意识逐渐模糊。他害怕睡眠,因为梦境总是不由自主的。好在清越的鸽哨稍稍抚平了他的紧张感。 那些年,我总喜欢往山坡上跑。当我克服了斜坡的压力来到坡顶,身子站直,眼前的景物便豁然开朗——从坡顶眺望,可以看到不远处团团锦簇的棉花地、枣树林、潺潺的溪流。然后再往东,则是我家的屋舍,我与父母就住在那里。那时,我躺在草丛中,任凭风吹低草茎,轻抚自己的皮肤。头顶的繁星闪烁不止,我可以从中看到许多事物,有时几颗星子连在一起,我就能看到父母的脸庞。



一辆黑色汽车缓缓驶过丁字街,而后在牌楼下面向东行驶,扬起一阵灰尘。北京的街道素有“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说法,阜成门到四牌楼一带的街道新近铺了碎石,但仍然整天介暴土扬场,只要有骆驼队或汽车经过,周围的人必吃一嘴土。京城的居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拍拍身上的土,毫不介意。而讲究干净的时髦太太、小姐们则在脸上蒙上一层薄薄的纱巾,用以隔绝尘土。街道上行人、人力车、独轮车和马车络绎不绝,走街串巷的小贩挑着担子,一路大声吆喝着。街旁的店铺一家紧挨一家,挂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招牌和幌子。秋天的天空湛蓝而高远,不时有鸽群飞过。榆树和槐树的树叶已经泛黄、干瘪,零散着往下飘,落在胡同口晒太阳的老人和睡在墙根儿的乞丐身上,有时等到起身才发觉落叶已积满一身。卖茶汤的小贩熟练地用小拇指快速摘去飘入碗中的叶子,然后撇上红糖,端给客人。在这条古老的大街上,汽车并不多见,不过也不算什么新鲜玩意儿。看到汽车驶来,穿着黑色制服的巡警远远儿的就开始用警棍轰人,腾出道路。自从汽车开始在京城普及,近来汽车轧死人的事件屡屡发生,巡警们都提高了警惕。直到去年,京师警察厅才发布通告,规定了汽车的限速,可是在很多情况下等同于一纸空文。根据“跟梢儿”探来的情报,这辆车牌号242的福特汽车上午九点钟或下午四五点时,会从东交民巷日本使署出发,大约五十分钟后到达口袋胡同(砖塔胡同以南),然后停车下人,车主人进入一座宅院,汽车司机则把车停入附近的车库。之后,车主人时常会徒步去往不远的“西安市场”,在里面的茶馆和酒馆里泡上几个钟头,再返回口袋胡同,其余的时候便闭门不出。两三天后,汽车从胡同口驶出,回到东交民巷的日本使署区,再过两三日,汽车再次出现在口袋胡同,如此周而复始。车主是个日本人,名叫山内丰成,身份为日本土佐商会的代表。据社首掌握的情报,这个山内丰成是日本的“华族”,祖先是江户时代四国岛上最大的领主山内一丰,江户幕府建立后,山内家族分封在四国岛的土佐,因此称为“土佐藩”。幕末时期,土佐藩领主山内容堂促成了幕府的“大政奉还”,结束日本七百多年的幕府统治,世人所谓“萨长土肥”四强藩,其中的“土”指的就是土佐藩。这些东洋历史梦生自然不甚了解,他只是从社首口中得知,山内丰成是土佐藩的分支,在土佐境内拥有一小块领地,明治维新后山内丰成的家族加入了土佐商会。而他正是梦生此次的“科点儿”——刺杀目标。“我要杀的是个日本贵族?”梦生接到任务后,曾特意探问过社首。这次的“科点儿”在梦生的经历中属于特殊,他不确定此人死后是否会造成政治纷争,从而给“燕社”带来麻烦。究竟是谁要杀掉他?出于何种目的?商业纠纷?爱国情怀?这里有无数种可能,然而梦生不能问。他只是在言语中暗示社首,这次的任务是否偏离了“燕社”不涉政治的宗旨?社首闪烁其词,并未正面回答。梦生没有再问下去。“燕社”社规森严,普通刺客绝不准打探任何关于雇主的问题,如果不是他与社首私交甚好,他早就应该受到惩戒了。虽然明面上不好多问,可梦生还是忍不住私下揣度。他加入“燕社”多年,对于社里的情况也有些许了解。不可否认的是,被社首收留的这几年,是他被迫离开家乡后度过的最安稳的日子,他早已将自己与“燕社”的命运连为一体。他知道,社首内心深处一直埋藏着忧虑,并且由于年纪渐长而呈现得更为忧心忡忡。现今天下大乱,军阀混战,列强盘踞,南方革命党也对夺取政权虎视眈眈。“燕社”一直奉行的中立政策受到诸多挑战,甚至“中立”本身成为最大的凶险:一把利刃,却不为任何势力所用,那么也就意味着随时都有被对手利用的可能性,与其如此不如早日铲除,以绝后患。这非常简单的道理,就连对政治一窍不通的梦生也能够理解。他时常为“燕社”的前途担忧,但又十分乐观地认为社首有能力把握其中微妙的平衡。想多了这些事,梦生就觉得头痛,好在他自己有清晰的主张:无论“燕社”日后将去向何方,他都会紧紧跟随。想到此,他就可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都抛诸脑后了。专注当下——这是梦生作为刺客的信则。社首也曾多次教导他,刺客脑子里装太多东西不是好事,只有头脑澄明、时刻专注才能做好一名职业刺客。“刺客之大境界,在于万物皆入眼耳,而能凝之于一瞬。”这是梦生记得最深的一句话。那“一瞬”究竟是什么?有时梦生冥冥之中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但有时又觉得还距之万里。他把那个蓝布包袱打开,里面包裹的是一支俗称“马金钩”的日本造步枪,由于保险杆是黄铜钩形而得名。当年在战场上,这杆枪不曾离身,仿佛成为梦生身上的重要器官。他熟练地用它干掉了五名敌军和三个土匪,对方都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丧了命,干脆利落。梦生因此发现了自己的天赋,不过当时他还没想过日后会成为一名刺客。后来的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只要这杆枪在身边,梦生心里就像是有了着落。他用布轻拭枪身,之后还要清理枪膛和机匣。京城风沙大,而“马金钩”最大的弊病就是易入细沙。这种制式的步枪如今在军队中已逐步淘汰,可在梦生心目中,天下没有比它更称手的武器了。当然,如果是近距离,“马金钩”就失去了用处。他随身还带着一支美利坚产的左轮手枪,是赵瞎子给他的,上一回的“科点儿”梦生就是用这把手枪解决掉的,但他觉得毕竟没有用“马金钩”爽利。那天他冲进一家郊外的酒馆,朝着对方连开三枪。近距离杀人未免太粗暴了,相较而言,梦生更享受躲在暗中,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然后在某个合适的瞬间突然扣下扳机。子弹出膛,精准地刺穿他瞄准的部位(大部分情况下是太阳穴和心脏),对方往往连声都没吭就栽倒在地。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犹如一幅画工流畅的山水画,每个细节都鬼斧神工。梦生总是会细细品味扣动扳机的那一瞬——那让他感觉灵魂出窍的瞬间。这一次,他决定用“马金钩”解决掉那个叫山内丰成的日本人。清理工作完成后,梦生将窗子推开半扇,把枪架在窗沿上,注视着来往的行人。山内丰成的相貌梦生只在社首给他的一份日文报纸上看到过——大约三十岁左右,身材瘦弱,神情严肃,望向镜头的眼神有些迷离而忧郁,长脸,没留胡子,穿着西服,一副学者打扮。相片并未给梦生留下深刻印象。梦生在人群中搜索那个人——他相信自己能够一眼就认出他,即使他的体貌特征未有奇特之处,但毕竟不同于京城当地居民。如果他想要去马市大街北面的“西安市场”,必要经过旅店窗下。一辆辆马车、驴车驶过,一头头驮煤的骆驼悠哉地走过。到了中午,大街上变得人头攒动,梦生不得不紧紧地盯着,生怕遗漏。旅店对面是一家玻璃庄,挂出的幌子是一只花纹玻璃盘。正午时分,日头当空,阳光照在玻璃盘上明晃晃的,刺得梦生睁不开眼。肚子又饿,搞得他异常烦躁,直想开枪把那只玻璃盘击碎。算了,他想,日本人指不定正在屋里睡大觉呢,不如先去吃点东西。梦生重新把枪裹好,放回床下,然后出了旅店。经过东牌楼,走上马市大街,再往里走不到两百米,他一眼就看见了那辆黑色汽车。车子停在“西安市场”对面的汽车修理行门前。近些年随着汽车用度增加,汽车修理行也出现在京城各地。梦生记得最初经营修理行的都是洋人,服务对象也以洋人居多,鲜少与本地居民接触,而眼前这家修理行不论是外观还是雇员,全是一水儿的中国人。穿着西装的司机正倚靠在车身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天空抽烟。梦生走过去,问他能否借根洋火。司机上下打量梦生,从火柴盒里拿出一根火柴,递给他。“多谢。”梦生笑着说,转身离开。不出几步,就到了西安市场的南门。这是一条狭窄的胡同,走进去有个院子,占地六七亩。前清时,这里一度是个鹌鹑市场,当时宫里的太监喜好养鹌鹑,总会时常光顾这里,于是就慢慢地形成了一个类似天桥的市场。由于毗邻西安门,于是便被称为“西安市场”。梦生对此地自然有所耳闻,但此前从未来过。去年辫子军入京时,这里遭了一场火灾,许多店铺都被烧毁,而今又渐有复兴迹象。刚进胡同口,梦生已然能听到里面的喧嚷。院子东西两侧全是挤挤挨挨的棚铺,有各种小吃、山货、日用品,以及剃头棚、书摊、估衣铺、果子局、南货点心铺、给孩子玩的耍货铺等简陋的棚面,还有四五家茶馆和酒肆。院子中央,有人打把式、变戏法和拉洋片。院子四周全是人,而南北两门的通道又极其逼仄,整个儿像是个纺锤,把所有的声音都交织在一起,结果便是什么也听不清楚,全融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嗡鸣,在院子上空回旋。梦生站在院子中,被走来走去的人群不停推搡,差点撞在那个耍百丈旗的汉子身上。他说了句抱歉,但不知对方能否听见。他旁边还有个耍碗的,只见六七只瓷碗一齐被抛起,又依次摞到那人的秃头上。围观的人爆发出欢呼,耍碗的便露出傻呵呵的笑容,口中念着吉祥话,从头上拿下一只碗对着观众。有人往里面扔几枚铜板,有的人则转身离开。梦生买了扒糕、酱肉,就着刚出炉的吊炉烧饼,算是解了饿,然后信步迈进一家叫“欣蚨来”的书茶馆。茶馆里面挺宽敞,有几张八仙桌,最里面还有个小台子。此时台子空着,但是底下的客人还不少,叽叽喳喳彼此交谈。与别的书茶馆不同,“欣蚨来”的书座儿(听书的)并不全是“长衫党”,也有许多穿着短打工服的人,忙里偷闲来听几段书。书馆墙上贴着“莫谈国事”“衣帽自看”的标语。梦生刚找到角落里的位子坐下,就听到旁边一桌在讨论时局。这两位看起来都已经上了些岁数,长衫、马褂、青缎小帽,桌子上还搁着烟袋,颇有些遗老的架势。他们在讨论中国是否需要皇帝的话题,音调响亮,不怕旁人听到,并且似乎还想要故意引起人们的注意。梦生平日不爱去茶馆,就是不想听到这类议论,没想到还是遇到,便动了离开的念头。其中一人说到,中国当下乱局,就是因为没有皇帝,无人震慑天下,百姓茫然无措,如同散沙,国家怎可富强?又搬出杨度的《君宪救国论》,说“中国如不废共和,立君主,则强国无望,富国无望,立宪无望,终归于亡国而已……”袁项城虽无皇帝之德,但不代表中国就要循西洋人的制度,搞什么共和、三权分立,“那英、德、日、奥等列国也不都有自己的皇帝?你看那威廉皇帝横扫欧陆,多么威风!”云云。另一人虽然连连点头,但也好心提醒,法、美诸国如今都是共和之国,也依然不落下风。“长不了。”那人笑着连连摆手,“你想想看,西洋人讲究什么权力分散,互相制约,连听谁的都不知道,自己人到时都打起来了,长此以往还能不乱套?”他们就这样一言一语胡扯着。梦生实在听得无趣,准备起身离开。就在这时,台上走来一人。梦生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只见那人穿着说书人的长衫,却戴着白色的圆顶礼帽,手拿文明棍。人们立刻安静下来,那两位鼓吹帝制的也息了声。就连端茶送水、卖瓜子的伙计也停下脚步,讶异地望向台前。台上的说书先生摘下帽子,恭恭敬敬地把帽子和文明棍放在一旁,然后一拍止语,说道:“话说巫来由西南海岸,有个部落,名叫松盖芙蓉。这松盖芙蓉自从同治十三年,便归英国保护……”原来他说的不是什么《列国》《西汉》《杨家将》《三侠五义》之类的传统书目,而是在说一部叫《月球殖民地》的小说,作者叫荒江钓叟,梦生没听说过。书中讲的是一个叫龙孟华的人,因为杀人被迫流亡,又与妻子失散。后来在南洋偶遇一个开飞艇的日本人,二人周游世界的故事。梦生觉得有趣,打消了走的念头。过了一会儿,台下响起窃窃私语,接着便有人喝倒彩,故意打断说书先生的话。“什么乱七八糟,荒诞不经。”梦生近桌那两位已经气得涨红了脸,拿起烟袋就走,还有其他几人也纷纷退场。看着台上说书人的样貌,梦生忽然记起,他不就是自己进城那天,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个教书先生吗?说书人面不改色,说完一章后,“且听下回分解”,戴上帽子,拿起文明棍,在观众的一片倒彩声中走下台去。梦生将几枚铜板放在桌上,连忙跟着到了门口。“您喜欢这部书?”说书先生用文明棍撩起帘子,身子顿了下,忽然转过身,问梦生。“啊,”梦生猝不及防,差点撞在他的后背上,“我以前没听过。”“看今儿的阵势我在这儿是说不了了,有兴趣你可以去书摊买本《绣像小说》来看。”他们俩并排走出茶馆。“你今天说的书很稀奇。”“这叫‘科学小说’,我自个儿也在写一部,保不齐以后你能看到。”说书先生比梦生要高出半个头,他转过脸,对梦生笑了笑,“我叫双寒冰,敢问兄台大名?”梦生正想搭话,突然感到人群中闪出一张他朝思暮想的面孔。他立刻浑身打了个激灵,什么也顾不得,连声说“抱歉、劳驾”,用手拨开挡路的人,追了上去。那个自称双寒冰的人看着梦生的背影,用文明棍轻触帽檐,露出微笑,“后会有期。” 从梦生面前一闪而过的面孔正是山内丰成。他穿着黑色大氅,头戴软呢帽,安静地朝西安市场南门走去,身边还跟着三个壮汉。那三个人都是短打扮,上身短褂,下身黑色灯笼裤、牛皮靴,神色警觉,最显眼的是三人腰间都系着红带子。梦生猜测他们都是“宗社党”的成员。“宗社党”是由前清皇族中的强硬派人物建立的组织,宗旨是反对民国,复辟大清。成员按照皇族间的亲疏远近,腰间分别系黄带子或红带子,以示身份。宗社党势力曾一度十分强大,直到其领袖良弼被革命家彭家珍用炸弹暗杀,重伤身亡,宗社党受到重挫,濒临瓦解,但仍在暗中积蓄力量。去年七月,宗社党与张勋结盟,“辫子军”进京,溥仪复辟,可谓宗社党发展之顶峰。但没过几天,张勋便被段祺瑞的军队击败,逃入荷兰使馆,后又躲进天津租界。宗社党遭受了第二次重挫,骨干成员纷纷隐居或出国。梦生不知道山内丰成与宗社党究竟有何关系,为何会有宗社余党伴之左右,但那三个人必是高手无疑。他曾听到传闻,宗社党内高手如云,善扑营出身的自不必说了,还有许多曾经的禁宫侍卫也加入其中。他们认为旗人入关后不思进取是大清灭亡的主因,因此一改八旗子弟骄奢淫逸的性子,变得勤勉精进,隐忍待发。山内丰成与宗社党成员一行四人,出了南门,往口袋胡同去了。梦生远远地跟在后面,他知道由于良弼正是被暗杀身亡,所以宗社党对刺客变得非常警惕和仇视,他甚至还听说宗社党内部有“反刺客”的专门训练——这在京城刺客行中早已秘密流传开来。民国以降,暗杀之风盛行,许多军政要人便雇佣宗社党为自己保驾护航。梦生心想,这么说来,山内丰成身边的宗社党估摸着就是保镖性质。可是“跟梢儿”的反馈中并无这一情况,难道是山内最近才从哪儿得知了有人要暗杀自己的消息?梦生想到这儿不禁毛骨悚然:果真如此,只能说明“燕社”中有人走漏了风声,这还是他头一遭遇到。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梦生决定不再多想,先了解情况再说。他不敢大意,混在人群里,跟着他们到了口袋胡同口。胡同里人骤然变少,梦生没敢进去。他远远看着四个人都走进了胡同。梦生回到附近的旅店,脑子里思索着新状况,也没理会伙计的问候,径自上了二楼。他一屁股坐在床上,关上房门和窗户。屋子里没点灯,浓重的阴影压迫在他的双肩。他喜欢在黑暗中想事情。遇到这种特别状况,“燕社”允许刺客向社首汇报,等候指示——地安门外皇城根有一城隍庙,乃顺天府宛平县所设,人称“北城隍庙”。庙内有泥质钟馗像,高数尺,腹内是空的,盛煤升火,火焰可从钟馗的七窍中钻出,十分骇人,俗称“火判”。庙后则常年设有小规模的鸽子市,赵瞎子每日混迹于此,凡是有要紧的事就可以去找他通报。不过,梦生决定在通报前先自己去探探虚实。他从脖子上拿下那枚核桃大小的褡裢表,一动不动地在屋子里坐着,听着这犹如小小的心脏般嘀嘀嗒嗒的声响,直到时针指向了十二点钟,他才重新将褡裢表挂回脖子上。他把左轮手枪藏于袖中,迈出房门。旅店已经上板,梦生将长衫下摆塞进腰间,从走廊的窗口一跃而出,稳稳地站在下面民房的瓦垄上,然后跃下中间的夹道,来到大街上。此时,西安市场内最晚的节目也已散场,牌楼下面挂着并不明亮的灯盏,大街上见不到行人,只有从远处胡同里传出的“硬面,饽饽——”的吆喝声,飘散在清冷的秋夜。梦生疾步而行,看四侧无人,钻进口袋胡同。砖塔胡同与口袋胡同曾是京城有名的勾栏瓦舍之处,整日莺歌燕舞,出入的都是王宫贵胄和豪商巨贾。庚子之后,此地逐渐没落,但仍有许多人在此置办房产,据说是很多国会议员的金屋藏娇之所。“跟梢儿”早已探明山内丰成所在的门牌号。梦生慢慢走着,然后在点着一只火光黯淡的灯笼的广亮大门前停下。梦生借着微暗的光辨认了门牌,就是这儿。大门紧闭,梦生慢慢走上台阶,能听到里面隐约的人声。他走下台阶,又往回走了几步,然后翻上墙头,落入院中。院子里依然昏暗,见不到人影,但隔壁的说话声更近了些。可以听出是男女间的调笑与交谈。这时,有脚步声接近,梦生连忙隐藏在墙角的阴影里。有个男人从一道垂花门中走出,摇摇晃晃,显然已不胜酒力。他的身后跟着一名女子,二人互相搀扶,说说笑笑,直至大门前。过了一会儿,女子从大门折返,重新走进垂花门。梦生待女子脚步消失,也走近垂花门前观瞧,脚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垂花门连接的是前院与内宅,中间隔着一道木影壁,上面画着一幅唐寅的《竞春图》。月色朦胧,梦生从右首转入内院。院中灯火通明,全部是电灯照明。不知是灯罩颜色不同,还是由于映照的事物有分别,梦生觉得这里的灯光五颜六色。从两侧的厢房和二层小楼中传出靡靡的丝竹之声和叉麻雀的响动,房中有女子唱秦淮小曲,曼妙的身形影影绰绰地映在通透的窗纸上,像是他小时候看过的皮影戏。梦生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电灯。脚下的影子重重叠叠,朝四面八方延伸,好像自己变成了三头六臂的怪物。置身于这耀眼电光中,梦生觉得仿若戏文里的神仙幻境,又有些不真实。一个跑厅模样的小伙子忽然从前方一间房中闪出。梦生回过神来,自知闪躲不及,便整理了衣衫,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跑厅走过来。“先生……”跑厅手里端着铜脸盆,毛巾搭在肩头,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梦生。不等他继续盘问,梦生抢先解释说,自己跟朋友过来,却不留神与朋友走散,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间屋中。自己是头一回来,不知如何是好。跑厅笑了起来,说:“巧了,前两天也有位先生是这种情况,这里太大了。不知是哪位先生带您来的?”“山内丰成。”梦生说。“您是山内先生的朋友?”跑厅放下脸盆,挠了挠后脑勺,“不过我也不知山内先生在哪间房中。”“既然如此,我就先告辞了。”“先生别急。”跑厅突然拉住梦生的袖子,“您来都来了,大晚上的还能扫了您的兴不成?请跟我来。”跑厅冲梦生诡秘一笑,朝近旁的游廊走去。梦生不知他要把自己带向何处,心中略一思索,还是跟着去了。跑厅虽然年纪轻,但身体有些佝偻,从后面看像是个小老头。黑暗中,左轮手枪无声无息地从袖中滑落,被梦生紧紧攥在手中。游廊曲曲折折,梦生如同穿行在迷宫中。他有些后悔跟着这个跑厅了,现在一旦出了什么事,他不确定自己能否短时间内找到出口。他听说过有些大户人家的府邸本身面积不大,却会故意制造许多曲折和遮挡以及迷惑性的假山假水,若不熟悉内部构造,很容易迷失方向。跑厅带着梦生穿过了一排排房屋、阁楼,绕过五六个影壁,好几次走过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水缸和盆栽,又走进两道狭窄的如意门。终于,跑厅在一间厢房前停住,把肩上的毛巾拿下来,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就是这儿了,小的告退。”说罢毕恭毕敬地躬身离去。房间里点着灯。梦生轻轻推了推,门开了。这是一间明亮的堂屋,屋子不大,布置得很朴素:一张八仙桌,两只圈儿椅,后面有条案,摆放着几件景泰蓝的瓷器,都整理得一尘不染。条案两端分别亮着带有琉璃灯罩的台灯,头顶也悬挂着一盏灯泡。梦生走过去,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台灯的灯泡,立刻被烫得缩回手。此前,他还没近距离接触过电灯。比起煤油灯,电灯的光更亮堂,也更均匀。盯着里面发亮的灯丝,梦生不觉间看得有些呆了。“先生。”梦生急忙转身,看见一名女子从里屋走出来,倚在门框上。他稍稍松了口气,用袖子遮住拿枪的手。女子身材娇小,穿着时兴的改良旗袍,露出大半截手臂,梳着女学生式的齐耳短发,抹口红,高跟鞋——这样的打扮梦生只在广告画里见到过。她的面容由于口红的映衬显得更加白皙,甚至于有些苍白。一双明丽的眸子正盯着他看。“没人告诉我先生来,也没准备。”见梦生不说话,女子有点慌张,“估计又是那跑厅的自作主张,好来讨赏……”“没关系。”梦生悄悄地将手枪别于身后,不知该做什么。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他没想到今晚事情会如此发展。女子忙为梦生倒茶,又问了些累不累、饿不饿之类的话。可以看出,女子是强打着精神做事,似乎很是疲惫。梦生连说“不忙,不忙”,让女子也坐下休息。“先生是好人。”女子坐下后,第一次绽出笑容,“很对不住先生,最近我‘守垫子’(指来例假——注),只能委屈您‘睡干铺’(指妓女与嫖客不行房事——注)啦。”女子说的话梦生一句也听不懂,但能听出女子话语中的愧疚,于是连连说:“无妨,无妨。”梦生盘算着想离开,但怕引起怀疑;不走,又怕那个跑厅的通报给山内丰成,真是坐如针毡。女子觉察出了他的不自然,问道:“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事?”梦生告诉女子,他本来无意来此,是被朋友硬拉过来的,不承想与朋友走散。他只要借宿一宿便好,不会麻烦姑娘。这席话说完,女子哧哧笑起来。梦生不知说错了什么,脸上发烧。“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打进门起,我就觉得先生与那些人不同。不知先生的朋友叫什么?”梦生思忖,当时自己脱口而出山内丰成的名字,已经是棋走险着,毕竟他搞不清这个宅院和山内之间究竟有着怎样错综复杂的关系。如果再大张旗鼓地报出山内的名字,恐怕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梦生支吾了一阵,想把话题遮掩过去。好在女子只是笑笑,没有继续追问。夜色已深,屋里的电灯依然明亮,大院里的灯光使得月亮也黯然无光。梦生不时瞥一眼女子,愈发觉得她光彩动人。隐隐的香气弥漫在堂屋里,令梦生坐立不安。不过,他也注意到女子面容透出的病态,那是发烧或得了痨病的病人经常浮现于脸颊的红晕。“天色不早了,先生要不要休息?”一段沉默之后,女子问道。她看起来真的有些累了。“这里都称呼客人为‘先生’吗?”梦生站起身,勉强露出微笑来掩饰内心的慌乱。“是的。”女子轻声说,“掌班说这儿不同于普通的妓馆,这里来的都是体面人。”女子站起身,走上前拉住梦生的手,领他走到里间。梦生觉得女子的手热乎乎的,而在她触碰他的那一刻,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微战栗起来。他感到自己的鼻尖和嘴唇变得有些冰凉。这种感受很不好——梦生不喜欢不受控的时刻,他总是希望将所有事都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都按照自己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对这种安全感的渴望,他几乎到了上瘾的地步。但此时此刻,他似乎只能听任女子的摆布。她拉了几下旁边的线绳,电灯就灭了。清幽的光重又从窗牖渗进来,寂静而轻柔地照在里间的木柜、铜脸盆和床头上,使梦生的心境稍安——他意识到还是这自然而熟悉的光才能安心。电灯光纵然美丽夺目,但让人紧张。棉被中的香气更浓郁了。床铺早已铺得整齐,女子纤细的手指慢慢地为梦生褪去衣衫。这时,她摸到梦生别在腰后的手枪。“这铁家伙还请先生自便。如果先生信得过我,也可交由我代为保管。睡觉带着它不舒服。”女子似乎已司空见惯,向梦生询问道。梦生愣愣地点了点头。女子将手枪拿出来,放在自己的枕下。“床已经暖好了。”女子说道,让梦生先上床,然后解开旗袍的纽扣。梦生盖着清香的被褥,盯着昏暗的天棚,耳边是一阵衣服窸窸窣窣的响动,简直如坠梦中。片刻后,女子上床,躺在梦生身侧。他可以感到从女子身上散发的热气。“对了,”梦生想到什么,扭过头问道,“还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他收住声。女子安静地躺在他身边,温润的气息轻抚在他的肩头。她已经睡着了。 他睡得还算安稳,几乎没做梦,或者做了几个小梦也忘了。醒来时,听见窗外有一阵阵喜鹊叫,细小的身躯在几近光秃的枝丫间蹦来蹦去。树枝摇晃着最后几枚摇摇欲坠的叶子。梦生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又嗅了嗅屋子里的香味。过了一会儿,他发觉身旁的女子不知何时不见了。他仔细回忆了一遍昨晚发生的事,核对事情的细节——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然后,梦生连忙起床,穿上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又掀开女子的枕头——手枪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他拿起手枪,照样别在腰后,然后将压出了手枪形状的床单轻轻抚平。这时,女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铜脸盆。“先生早起啦。”女子冲梦生笑着,气色看着比昨晚似乎稍好了些,“先生洗洗脸吧?”梦生捧起一把水,泼在脸上,接过女子手中的毛巾擦了把脸,接着蘸着牙粉漱了口。过后,又喝了一杯热茶。“姑娘怎么称呼?”走在院子里,阳光清澈,秋高气爽。大清早,每个人都不觉地放轻了脚步,压低声音说话。没了电灯照明,这里的重重院落也像是脱去了装饰,恢复了古朴的原貌。有几个老妈子正用大扫帚清理地面的落叶,还有五六个男仆双手托着花盆,步伐轻盈,与他俩擦肩而过。“先生就叫我唐盼吧。”女子答道,“该怎么称呼先生?”“孟衡。”唐盼带着梦生穿过长长的游廊,来到大门前。梦生实在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告辞。”唐盼点点头,没有说话。重回口袋胡同,梦生的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便来到胡同口,喝了一碗热腾腾的豆腐,吃了猪肉包子。填饱了肚子,梦生精神矍铄地回到旅店。这日正是重阳节。大街上到处是卖花糕的摊子,彩色小旗猎猎飞扬,还有衣衫褴褛的孩子穿行于行人中叫卖脆枣和山里红。沿街商铺在门口摆出数盆菊花,皮货店则纷纷抖晒皮衣。街道上车马喧嚣比往日更甚,许多人提壶携与家人前往北海、陶然亭、白塔寺、景山和西山八大处等地登高游乐。各处饭庄、酒楼亦是座无虚席。这里的一切热闹与梦生无关。他回到旅店的小房间,一面擦拭“马金钩”,一面留神窗外。他断定山内丰成今日必定出门,而自己只需守株待兔,给予致命一击。往日里,此时应是他最享受的时刻。他喜欢隐匿,喜欢看着猎物慢慢进入自己布置的陷阱。他们浑然不觉,脑子里思考着眼前的事物,丝毫不知晓下一刻的处境。他们早一秒,或是晚一秒,全都掌握在梦生手中。他甚至会故意延迟那个最终时刻的到来,极其安静从容地观察猎物的一举一动,他们的音容相貌。他不是为了记住他们(就像有些刺客那样,每刺杀完毕,都会拿走死者身上的某件东西作为怪异的收藏品),更不是由于心存怜悯,而是他享受将某个人的命运紧紧攥在自己手中的过程。只有老天爷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而作为刺客,梦生也僭越般地掌握了决定生死的能力。可是今日,梦生却无法集中精神。他眼前总会不自觉地浮现唐盼的身影,还会不时闻到她那间被电灯照亮的房间里弥漫的芳香。他不得不几次闭眼,深呼吸,企图排除杂念。他口中默念社首的教导,脑中闪过从前死在他手中的人的面孔。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好多了,念头不再像京城大街上干燥的尘土那般飞扬。当他再一次睁开眼时,山内丰成和身边的三个宗社党人刚好从他的窗下走过。梦生急忙将枪口对准山内的脑袋。来不及了,他心里明白,最佳的时机已经过去了。现在他仓促应战,连手指都是颤抖的。孤注一掷固然也有一击毙命的可能性,但他不想冒这个险。山内丰成的身影已然走远。他放下枪,气喘吁吁,朝地上啐了一口。如此狼狈的情形此前还未曾有过。他气急败坏地把枪藏好,冲出房间。下楼时,正好赶上旅店伙计上楼,梦生不打算让身,差点将伙计撞下楼梯。他听到伙计在他身后嘟囔:“忙里忙慌的您这是家里失火了?……”到了大街上,梦生已看不到山内一行人的身影。他加快脚步,躲过几辆横冲直撞的人力车和马车,甩掉一个拉住他的袖子不放手的乞孩儿,终于找到了山内的背影。此时他们已经走到牌楼下面,往西而行。梦生放慢步子,跟在后面,保证他们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又不至于引起怀疑——主要得提防那三个不知底细的宗社党。经过帝王庙,就是淤泥堆积的明沟,上面修有一座石拱桥,人称“马市桥”,早已因年久失修而布满裂缝。过了桥,道路两边的景象比往日更加繁盛。各种小吃铺子和游商都设了地摊,招徕过往的游人。不远处,白塔寺的鎏金塔刹在阳光下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芒。这里是京城最著名的庙会场所。正值重阳,加上登高赏游的人群,白塔寺附近的路段变得拥挤不堪。出城的和逛庙会的挤挤挨挨,几辆骡车拦在道路中央,更是加重了拥堵。一个挑担子的小贩和推独轮车的水夫发生了摩擦,两人在甬道上破口大骂,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评论,同时抱怨着道路的拥堵。两个巡警一溜儿小跑过来,挥舞着手里的东洋刀,叫那两个吵架的别堵着道儿。京城的地面儿就是这样,在白天,似乎没个安静的时候。水夫跟警察有两三句话不对付,竟开始推搡起来。围观的人更是兴奋,恨不得两个人痛快打一场,明天小报上又有的写了。置身庙会的气氛中,梦生不禁想起母亲。自从生了他,母亲的身体便常年不好,每次去庙会玩都是父亲带着他。每一次,母亲都十分担忧,生怕他被拍花子的拐走。许多年前,河间府有一大户人家的孩子就是在庙会上被人抱走。十多年后,亲人无意中凭借胎记才在京城寻回——当年那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已变得骨瘦如柴,眼眶成了两个洞,双腿被折断,舌头也被人割掉。没人知道那个孩子曾经历了什么。这件事流传很广,一度导致河间境内庙会萧条。其实梦生并不喜欢逛庙会,人太多,他眼前尽是走走停停的稠密的腿,不小心就会被人撞倒。不过,他喜欢父亲在摊铺前淘换来的小玩意儿,还有那不定期到来的马戏团,以及咿咿呀呀说不出完整话的黑人。梦生跟着山内丰成来到白塔寺的山门前。门口聚集了不少卖糖葫芦、大挂山里红和心里美萝卜的小贩。半大的孩子将山里红用绳子穿到一起,像是长长的辫子,缠绕在脖子和手臂上,嘴里喊着:“就这一挂来,山里红,大个儿的!”还有推着车卖花糕的老人,车子上插着几十面彩色“花糕旗”,也是格外惹眼。山内东瞧西看,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那三个宗社党人则不离左右地跟随着。爱逛庙会的日本人,梦生倒是头一回见,不过天底下谁都有个癖好,谁规定日本人就不兴喜好庙会呢?梦生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山内,瞧着他们走进山门,也急忙跟了进去。白塔寺内搭起的棚子鳞次栉比,前院东侧是卖绢花、礼帽、鸡毛掸子、梳头篦子等日杂用品,西侧则是一些风味小吃。山内从一个个铺子前经过,不时拿起一样东西摆弄几下,又放回去。院子中间,有卖木碗和花草的摊子,由于是重阳节,菊花犹盛,什么“蜜连环”“桃花扇”“紫虎须”“灰鹤翅”……种类极繁,密密匝匝摆了数十层,如同五光十色的小山坡,整个前院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人们聚集在“花山”前,赞叹不已,面色也被鲜艳的花朵映得鲜明起来。奇怪的是,山内只是在那里短暂逗留了片刻,便匆匆离去,好像很是厌弃。除了花草,白塔寺的木碗在京城最负盛名。山内在木碗的摊位前与商贩说了几句什么,梦生听不见,但由此可知山内与商贩沟通无碍。少顷,山内拿了两只木碗,朝白塔寺的第一大殿天王殿走去。天王殿前聚集的是卖布匹与耍货的棚子,再往里走经过意珠心境殿月台前的汉白玉石碑,旁边有唱嘣嘣戏的,几个人搭了个简易的棚子,拉着老胡琴,正唱着《夜宿花亭》:“谯楼以上打三更,鸡不叫犬不咬是无有人声。我伸我的手来不见掌,抬我的头来不见星……”唱的人声泪俱下,表演得十分卖力。山内在一旁站立良久,听得入迷。梦生假装看戏,不时朝山内那边望一眼。这是他第一次得以近距离打量山内。比起报纸上的照片,山内丰成本人要年轻许多。他的相貌清秀,皮肤白皙,不苟言笑。纤细的手指应和着戏词,起起落落在大腿上打着节拍——不知底细的人会把他看成前朝王府留学归来的贵公子。凝视着专注于唱戏的山内丰成,梦生忽然心念一动。他想,如果就在此时此刻,用手枪解决了他岂不一了百了?但是,山内身边那三个宗社党让他迅速打消了念头——就算得手,他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够逃得掉。一命换一命是南方革命党干的事,他可不干。于是,一曲唱罢,山内率先鼓掌,并且给了唱戏的两块银圆,后者千恩万谢,笑得合不拢嘴。他们继续往前走。到了塔院的正门前,白塔显得更为高大宏伟。二十余丈高的白塔矗立在湛蓝的天空下。塔座最下方是红色方形护墙,塔座周围有108座铁灯龛,环绕着塔身。塔身之上的十三层相轮自下而上,层层收紧,达至三丈宽的华盖,雕有梵文的华鬘流苏倾泻而下。塔的最顶端是金光闪烁的塔刹。在京城,即使相隔数里也能望见这洁净清白的塔身和闪闪发亮的塔刹。然而,站在塔座前,脖颈仰到极致,至多也只能看到半个华盖。塔院里是民间艺人的地界儿。卖大力丸的站举着幌子在凳子上,敞开前胸,露出一撮胸毛,滔滔不绝,吐沫星子飞溅。人们围着他,既不买药也不散开,就等着他最后表演一把胸口碎大石。场子里还有不少江湖“老合”(旧时指江湖艺人——注)在此卖艺。山内兴致盎然,流连其间。角落里一处地摊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个糟老头子,蜷缩在墙根底下,穿着破烂的夹袍,袖口都开了线了。酒糟鼻子,胡子拉碴,一副没醒酒的样子。他的面前摆着几个泥制的建筑,什么四合院、亭台楼阁、牌坊之类,全都做得惟妙惟肖。是个模子匠。只要是盖房子,都得用胶泥先堆个模子,打个样儿,模子匠就是做这行手艺的。山内丰成蹲下身,仔细看着那几个建筑模子,然后与老头攀谈起来。老头原本爱搭不理,也不知山内说了些什么,他突然两眼冒光,变得殷勤起来。没过一会儿,老头喊来自己的小徒弟,将模子全放进筐里,担着离开了。然后,山内连比画带说,又跟老头说了一阵。老模子匠面露疑惑,不过还是连连点头。看样子,山内将那些模子一股脑儿全买下了。这一圈儿下来已近正午,山内一行人出了白塔寺,在附近的饭馆吃了午饭,回到口袋胡同,进入那座门前挂着灯笼、里面却安装电灯的宅院中。梦生也回到旅店,继续守在窗前。他有一种预感,山内今日不会再出门了。果然,直到深夜,街上再无山内的身影。他换上干净的长衫,来到宅院门前。这次,他光明正大地走进去。“孟先生,盼姑娘今日‘出条子’(指妓女外出陪嫖客饮酒——注)去了。”门口的跑厅对他说。梦生只好讪讪而归。 父亲是同治年间举人,辞官后投入实业,做起了棉商。那些年,直隶棉花收益颇丰,销售到口外、山西、汉口和上海等地,甚至还远销朝鲜和南洋。当时,棉商和棉农关系紧张是为常态,但父亲为人谦和,公正,从不无故克扣利钱。他生活节俭,只娶一房太太,也从不光顾烟花柳巷之地。对此,一些棉农说他惧内,甚至私下议论他对男女之事不灵光。他得知了,也不恼,只是说西洋人时兴一夫一妻,没见什么不好,还受到神的祝福。父亲很会抓住商机,没几年,他盖起了新宅院,我们一家人的生活祥和安定。虽然世道一直不太平,直隶境内的庙会却有增无减。父亲经常带着我去河间府的各处庙会游玩,还带我去过天津和京城,因此多次被母亲斥责“玩物丧志”。每当这时,父亲总是不以为意。在他看来,年幼的孩子本就应该玩的,等长大了才能有所收敛。我还记得初秋时分,棉田里的棉花已经结出了洁白丰硕的棉桃。我爬上一处小山坡。一眼望过去,仿佛云朵落进了田地,棉田里涌动着云浪,这样的景象远比庙会更加吸引我。我喜欢闭上眼,想象着云缓缓下降在自己身边,将我团团围住。风吹过来,又吹过去。我睁开眼,云朵消散,此刻出现在我眼前的是稠密闪耀的星河。……(未完)

2022-1《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明日派对/005    周嘉宁

振翼之城/028    晓 航

夜鼠/100    陈 鹏

匠王/151    尹文武


报告文学

走向世界的人们/135    孙晶岩


短篇小说

求诸野/082    李清源

在落雨的清晨醒来/094    林  森

浣花溪记/167    张鲁镭

邵青春的两个太阳/179    左马右各


散  文

行走在苍茫的大地上/188    安  宁

宝卷传人代兴位/194    张晓琴


小说新干线

鲇鱼(短篇)/201    赵  雨

药厂(短篇)/209    赵  雨

琐话(创作谈)/218    赵  雨

赵雨:一位喜欢制造谜题的作者(评介)/219  余静如


大地之事

人与自然、人民与生态/113    李敬泽

狼灾记/118    王  族


读与被读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说/058    刘文飞


器官列传

那看不见的心啊/065    敬文东


译  界

顾爱玲诗选/221    刘巨文 译


诗  歌

燕 山/226    大  解

时代的跫音/230    郭新民

清平的诗/233    清  平

时间流域/235    任  白

与落日书/237    田  湘

深呼吸:致万物/239    徐俊国


艺  术

封  面  太阳升起悲哀消散    邱丹丹

封  二  世界&月地云阶    邱丹丹

封  三  万神殿    邱丹丹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徐则臣

悦-读

2021单月号-6《十月》·小说新干线·短篇小说|余静如:平庸之地

2019-2《十月》·短篇小说︱李唐:替代者
2021双月号-5《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石一枫:漂洋过海来送你
2021双月号-3《十月·长篇小说》|林白:北流(选读①)
2021双月号-2《十月·长篇小说》|郑欣:百川东到海(选读①)
2022-1《十月》·读与被读|刘文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说(选读)
2022-1《十月》·短篇小说(选读)|李清源:求诸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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