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双月号-5《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石一枫:漂洋过海来送你
漂洋过海来送你
石一枫
第一部分:来自太平洋西
1
那年那豆二十三,在大酒店当服务员。他爸那三刀,在出租汽车公司开车。他妈马丽莲,在大方家胡同西口的清真肉店卖牛羊肉。那豆的爷爷也跟他们一家三口住,过去是北新桥酱油厂的工人,不过早退休了,现在连酱油厂都没了。
所以爷爷的精力主要用于养鸟。
“隔辈儿亲”,这说法有道理。那豆跟他爸也就那么回事儿,甚而隔三岔五还会闹点儿别扭,但跟他爷爷关系好。直到在酒店上班以后,只要头天没夜班,他都会陪着爷爷去遛鸟。冬天的清晨,太阳还是红的,胡同里尚凝着一团薄雾,俩人就出门了。这时街上几乎没车,空气分外清新。爷爷走前面,左手一笼黄巧儿,右手一笼八哥,那豆跟在后面,穿着酒店发的门童制服,看起来像个小跟班儿。爷爷也的确有“范儿”,梳个半灰半白的大背头,胳膊朝两边枝杈着,一副瘦而高的身架恨不得占了半个胡同,不时还会放个响屁,如同给雾里的孙子指引方向。
他们出了东四三条,往南拐上了朝内大街,再奔东走到朝阳门环岛。
环岛边上有个街心花园,就是爷爷遛鸟的地界了。爷爷把俩笼子挂在树上,舒舒坦坦地坐在水泥台阶上,听黄巧儿唱歌,教八哥说话。黄巧儿姑且不提,那豆比较偏爱八哥。这时的八哥已经是爷爷养过的第三只了,前面两只也能说话,不过在第二只上出了点儿差错。那两年那豆他爸爱骂街,骂着骂着就把八哥教会了。有时刚说句“恭喜发财”,下面就接一句“大傻逼”,还有时正说着“您吉祥”,跟着又是“小丫挺的”。这让爷爷痛心疾首,说这叫“脏口儿”。扳了一阵子没扳回来,爷爷只好把那只八哥给放了。八哥振翅高飞,飞出二环路,飞向CBD,满北京地散布“大傻逼”和“小丫挺的”去了。
因而在那以后,爷爷格外注重八哥的教育问题。到了第三只上,八哥又有进步,学会了紧跟时事,还学会了举一反三。这让爷爷很骄傲,又问那豆:
“这觉悟,比你们单位头儿怎么样?”
爷爷问话时,那豆也坐在水泥台阶上,连鼻子带嘴一块儿往出喷热气。他瘦而长的躯干弯得像根扁担,扁担上挂了一枚如斗大头,大头里好像藏着许多心事。但这状态并不妨碍他跟爷爷聊天,那豆说:
“比我们经理强,但还赶不上贵宾楼的客人。”
这说的是实话,作为一家经常负担着会议任务的国营酒店,客人的身份自然不同凡响。有时听他们在门口寒暄或在咖啡厅里神侃,说的那些话都能把那豆给绕晕了。
爷爷听了那豆的评价,欣慰地逗八哥:“也不能对咱们要求太高,对吧?”
八哥倒不干了,连着蹦出一串儿“从严”。
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八哥一句,太阳也由红变白,照散了环岛上方的薄雾,照出了远处立交桥下丰沛起来的车流。不多时,那车流又渐渐停滞了,开始了这片地方每天长达十几个小时的拥堵。环岛四周的地铁站口也拥出人来,有时候那豆想,瞧这些人那乌泱乌泱的架势,真说明他像新闻里说的,生活在一个泱泱大国。而这景象也说明时间差不多了,于是他站起身来,对爷爷说:
“那您歇着,我上班儿去了。”
爷爷就说:“小猴儿崽子,跪安吧。”
这么说话也是爷爷的习惯。倒不是来源于祖上,而是来源于电视,但正是电视又让爷爷想起了爷爷的祖上。有那么两年,电视剧里演的净是“宫里”的事儿,不是皇上就是太监,要不就是几个娘们儿斗心眼儿,互相打胎,噼里啪啦往下掉孩子。看了那些电视剧,爷爷的口风忽然就复古了,拿腔拿调了,进而又说起了自己这家人在过去也是“有身份”的。可不么,要不是“在旗”,谁家姓“那”呀?
只不过话说回来,且不说那豆和他爸了,就连爷爷本人也没赶上过他们家的好时候。爷爷的爷爷早就把家底儿给败光了,靠的是一杆鸦片枪。也正是因为这个司空见惯的故事,爷爷在过去的年月里才没吃“瓜落”,那豆他爸也还能被组织上派去学开汽车。话再说回来,就算祖上是有过一点儿“身份”的,毕竟离皇亲国戚也还远着呢,那些专属于“宫里”的老词儿,也轮不上他们说。一句话,你也配?
因此对于爷爷的这个毛病,那豆他妈马丽莲曾经指出:“搁几十年前够批斗的,搁几百年前够砍头的。”
又对那豆他爸那三刀说:“我看你爸的脑子是糊涂了。”
但那豆和他妈持不同意见。他并不觉得爷爷那么说话是在怀旧,更不觉得爷爷有什么跟谁比祖宗的意思。怀旧和比祖宗都是要有现实基础的,或者说,是那些混成了“人上人”的家伙在论证自己本来就该是个“人上人”。一个前酱油厂工人,也唱这么一出,那不是自取其辱么?活了一辈子,爷爷该懂这个道理。
但爷爷又图的是什么呢?按照那豆的看法,其实很简单,纯粹就是图个“玩儿”。
北京人尤其是胡同里的北京人,先天都有着“玩儿”的基因,甚而伴随着他们逮着什么“玩儿”什么的努力,“玩儿”这件事情本身也成了一种精神,一种态度。而在诸多可“玩儿”的物件里,唯有这嘴百玩儿不厌、随玩儿随有。玩儿鸟玩儿多了鸟还累呢,一张好嘴却永远能够花样百出。伴随着爷爷把孙子说成“猴儿崽子”,把回头见说成“跪安”,把吃糖油饼说成“用早膳”,把吃多了胃胀说成“龙体欠安”,把串肚子放屁说成“出虚恭”,好像过日子的内容没变,但日子又不是本来的日子了。
只不过那豆又想,这种“玩儿”的基因似乎也是逐渐退化的,在爷爷身上还挺明显,到了他爸他妈那辈人,就被日子磨砺得淡薄了下去,再到他自己,干脆连“玩儿”的兴致也很少有了。相反,他老觉得自己在被别人“玩儿”。
因此那豆还有些羡慕爷爷。这也是他长大了还跟爷爷亲的一个原因。
再说回俩人在清晨的对话。当爷爷允许那豆“跪安”,那豆便也回一声“喳”,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向路边,用手机去扫一辆小黄车。有时是小黄车,还有时是小蓝车或小绿车。
这时爷爷却在后面说:“瞧你这记性。”
那豆便“咳”一声,又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回去。他看着爷爷掏兜,捻出几张票子给他。
这也是爷爷的习惯:只要那豆陪他遛鸟,那么早饭钱他管。爷爷的意思那豆也明白:他爸他妈钱紧还“抠儿”,从小人家孩子有什么玩意儿他都没有,那正好,早饭爱吃吃不爱吃不吃,攒下钱来还能买点儿可心的东西。那些钱的确也变成了他的日本漫画、电子游戏机和四轮轱辘鞋,到职高毕业以后,居然还置了一台二手电脑。只不过那豆又有点儿不明白:既是疼孙子,爷爷为什么不能自己攒下钱来,到时候直接给他一个整数呢?
对此爷爷也有一讲。他伸出手来让那豆看:“瞅我这手,缝儿大不大?”
那豆说:“手指头是有点儿并不拢。”
“对喽。”爷爷说,“这样的人敛不住财,意志比较薄弱。那钱要搁我手里,还有你的份儿?我早买鸟儿去了。”
所以钱可以给,但攒钱的痛苦还得那豆承受。看见这个百爪挠心,看见那个又辗转反侧,爷爷自己可不遭那份儿罪。但不管怎么说,这又是那豆跟爷爷亲的一个原因。总之鸟也遛了,钱也拿了,那豆骗腿跨上了小黄车,或小蓝车、小绿车。
但爷爷又说一遍:“瞧你这记性。”
说完又掏兜,捻票子,要把给过的钱再给一遍。而这个习惯就不是爷爷一直有的了,是今年夏天新添的……要不就是从去年冬天?
那豆跨在车上,乐了:“瞧您这记性。”
爷爷颇为认真地点了点票子,一拍脑门儿:“瞧我这记性。”
然后那豆终于蹬车走了。他骑得慢慢悠悠,但却觉得风很足,吹得他浑身透凉,又夹杂着一丝来无影去无踪的忧伤。这一路上,他还总觉得有人在后面看他,但他也不回头,因为他知道,回不回头爷爷都在那儿。同时,他也以为这种感觉将会天长地久,就像不管街景如何变幻,新的、奇形怪状的大楼起来一座又一座,但每当他经过北京站时,尖顶上的大钟永远会恰到好处地响起那首《东方红》。
然而那豆想错了。那个冬天过去,等一开春,爷爷就没了。
用爷爷自己的话说,“薨”了。
后来回想,关于爷爷“薨”了的话题,俩人其实早有讨论。最初还是在那豆很小的时候,他好像刚脱开裆裤。小小子都有枪,也就是一块三合板锯成枪的模样,后来爷爷又给加工了一下,装上皮筋能打纸球。饶是如此,威力巨大,当那豆向爷爷开枪,爷爷立刻扑倒在地,并声称“嗝儿屁了,嗝儿屁了”。那时爷爷还没开始学电视剧说话。
那豆拽爷爷:“起来呀,我妈说趴凉地拉稀。”
爷爷说:“嗝儿屁了就起不来啦。”
那豆问:“什么是嗝儿屁了?”
爷爷说:“嗝儿屁了就是死了,不能动了。”
那豆问:“永远睡觉了?”
爷爷说:“差不多这意思吧。”
这也是在那豆的记忆里,他第一次被迫思考起了关于生死、关于人生终极的问题。没承想,那些思考还给那豆留下了心事,同时又有几分可怕:不能动了,那要是耳朵眼儿里钻进一只潮虫可怎么办,抠都不能抠了?永远睡觉了,那糖油饼摆在桌上也吃不着了?这些想法在他的心里凝成了一团暗影,每每将他的魂魄一晃,人也不觉痴了。
这时他会突然说:“我可不想嗝儿屁。”
这话自然把听者吓了一跳。他妈马丽莲一惊一乍,薅着那豆的脖领子就是一巴掌:“瞎说什么呢,哪儿自个儿有咒自个儿的?”
他爸那三刀则相对客观:“是人都会嗝儿屁,但你还早着呢。”
那豆便又看那枪,进而要求爷爷:“那您今天也别嗝儿屁。”
只有爷爷懂得那豆的心思,嘿嘿一乐:“行,今儿不嗝儿。”
但爷爷嘴欠,立马又会接一句:“明儿再嗝儿。”
说得那豆就哭了。他哭也不是哇哇哭,而是一抽一抽。每抽一下,如斗大头就会在瘦长的身子上晃悠一下。爷爷呢,又嘿嘿一乐,胡噜一把那豆的脏脸,也不说什么了。他爸他妈则对视一眼,满脸没辙。这没辙也不光是对那豆,还包括对爷爷。
但等后来那豆大了,再和爷爷论及此类问题,他的态度反而没那么严肃了。
试举一例,就在一年多以前吧,也是个冬天。当时他还没到大酒店去当门童,而是成天在街面上晃悠着。晃悠久了,便晃悠出了一股烦躁的气息。那时他倒还陪着爷爷遛鸟,冷着一双眼,看着乌泱乌泱的车和人,脸上倒渗出几分狠气。
一天正在发狠,爷爷突然搓手道:“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呀。”
乍一听,那豆还以为爷爷说的是取暖问题,具体地说是“煤改电”的问题。过去胡同里冬天烧炉子,后来变成了土暖气,那两年说是为了对付雾霾,政府又统一给改造成了电锅炉。干净当然是干净了,但电锅炉也有电锅炉的缺点:因为线路老旧,夜里容易跳闸,一跳闸就得冻一宿,早上起来尿盆里都结着黄冰;此外还有电表走字儿太快,一冬天的采暖费得比过去多花好几千,所以好多人家不跳闸也不敢开,宁可尿盆结黄冰。爷爷那屋又漏风,入冬以来,已经被冻得往胡同口阴大夫他们家跑了两趟。
但那豆又知道,爷爷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鸟。于是他说:“要不跟我妈说说,给八哥的笼子做副棉罩子?”
爷爷貌似首肯,答道:“棉罩子管用。”
那豆又支招儿:“不还有条旧电褥子么,我给剪吧剪吧铺笼子底下,一插电照样能热。”
“那敢情好。”爷爷更加首肯,又转向八哥,“你先用上地暖了。”
八哥就说:“消费升级,消费升级。”
讨论完这个问题,俩人便停了嘴,爷爷继续逗鸟,那豆继续冷眼看着乌泱乌泱的车与人。但过了一会儿,爷爷忽然沉吟,又说:“不对呀。”
那豆说:“怎么不对了?”
爷爷说:“我刚才想说的不是这事儿。”
那豆说:“那您想说的是什么事儿?”
爷爷便五指分叉,拢了拢半灰半白的大背头。与此同时,他还在一瞬间歪嘴皱眉,那表情既迷惘又古怪,好像一只鲶鱼陷入了沉思。半晌过后,爷爷才说:
“我想说的是,你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呀。”
那豆说:“我老怎么着了?”
爷爷说:“你也没个班儿上……”
那豆说:“您不也没上班儿吗?”
爷爷说:“我那是退休了。再说酱油厂都没了。”
那豆说:“酱油厂有的时候,也没见您会做酱油。”
爷爷说:“工种不同,酱油厂也需要搬缸的。”
那豆说:“要不……我也权当自个儿提前退休了吧。”
这么说时,口气不耐烦。有那么两年了,一提到上班儿的事,他都是这么一副态度。这也就是跟爷爷,要是换别人,没准儿早“窜儿”了。而爷爷呢,话说到这儿,一般都会不再言声儿。但这天爷爷又与往日不同,他仿佛愣了愣神,目光有些发散,嘴角却往下撇着。这又让那豆感到,爷爷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的。
于是他问:“您到底想说什么呀?”
爷爷仍半晌不语,然后突然说:“我要嗝儿了,你怎么办呀?”
说时喉咙发抖,俨然拖出哭腔。而那豆听爷爷这么一说,就真不耐烦了。他知道爷爷“又来了”。近两年爷爷还新添了个毛病,或者说,人老了都有这个毛病:有事无事总爱论及生死,并且极其多愁善感。但那豆还知道,爷爷论生死,论的也不只是他本人的生死,而是三绕两绕,又会绕回到自己身上。倒好像自己找工作是爷爷未竟的事业,他一天不上班儿,爷爷就一天死不瞑目似的。这又是什么逻辑,难道他明白了该“怎么办”,爷爷就能放心地去“嗝儿”了吗?
那豆也不打算跟爷爷掰扯上述问题。他知道,掰扯也掰扯不清楚。
他反而说:“爷爷,您这话说得欠妥。”
爷爷说:“怎么欠妥啦?”
那豆说:“别老‘嗝儿了嗝儿了’的,那不符合您的身份。咱们这个民族,咱们这种人家,在过去可不是这么说话的。您看能不能换个词儿,‘驾崩’行么?”
爷爷居然认真地想了想:“你怎么看的电视?天下只有一人能说‘崩’。”
那豆说:“那就‘仙去’?要不‘圆寂’也行。”
爷爷说:“我又不是什么宗教人士。”
那豆说:“您知道的多,要不您挑一个。”
爷爷又想了想:“干脆就‘薨’吧。那字儿太难,我也不会写,不过大概用着合适。比一般人高点儿,又比最高的低点儿,中不溜儿。我这么说也不是没根据,我爷爷也就是你爸的太爷爷,光绪年间御赐过封号‘巴图鲁’。”
那豆不认识“薨”,也听不懂“巴图鲁”,但他点了点头:“得嘞,那就这么定了。”
八哥也附议:“按既定方针办。”
这时那豆便把烟屁蹍了,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根新的。他把那烟在手里转着,却没点上。烟自然不是什么好烟,一点零的“中南海”,抽多了呛嗓子。
而只过了这么会儿工夫,爷爷却又说:“那我要‘薨’了,你怎么办呢?”
刚才那豆想把爷爷绕开,可爷爷倒好,三绕两绕又绕回来了。因其形散神不散,那豆不免又想:难不成爷爷是认真在谈这事儿?不免心里颤了一颤。但等颤完,他却拿出了愈发嬉皮笑脸的神情:“我能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爷爷有些失落:“那当然……你该吃吃,该喝喝。”
“不是那个意思,我哪儿能那么没心没肺。”那豆只好表态,但语气仍是烦躁和疲沓的,“我说的是,我该哭您就哭您,该埋您就埋您,该打幡儿就打幡儿,该烧纸就烧纸。别人怎么对您我不管,我得让您不枉当了回爷爷。”
爷爷又补充:“你自己也得好好儿的,起码别给家里惹事儿了。”
那豆说:“对对。别人怎么看我我也不管,我得让自己不枉当了回孙子。”
听了这段表态,爷爷又做了一番思索,然后说:“就是这个理儿。豆儿啊,记住喽。”
那豆无可奈何地笑笑:“我看哪,还是您先记住了吧。”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豆也数不清,类似的表态他进行过多少回了。每回表完态没多久,甚至连日历牌儿都没撕,甚至当环岛的红灯刚变成绿灯,爷爷便会又突然说:
“我要‘薨’了,你可怎么办呀?”
而到来年又来年的春天,当爷爷真“薨”了,那豆还有一个感触:对于生死,好像只有小孩儿和老人会常挂在嘴边儿,这没准儿是因为他们一个离生不远,一个离死很近。夹在中间的人,由于两头不靠,反倒有些糊涂或者大可以暂时装糊涂了。其实就是个距离的事儿。
至于爷爷“薨”的过程,就没有讨论“薨”的叫法时那么絮叨了。用街坊的话说,“干净利索快,这是福分。”
当时天气渐暖,满胡同飘着白毛儿杨絮,天却像入了秋一样高远,抬头所见近于无限。“五一”还没到,但胡同口早早儿斜插着小旗,地上还码墩儿摆出了一盆一盆的“串红”。北京的春天短,前后也就那么几天,因而就算日子还是原来的日子,那豆却有了种迫切地想把日子抓住的感觉。他醒得也比过去早了,一起床就去找爷爷。
院儿里三排平房,东西北三溜儿排开,他家占了两间半。东边北边各一间,当中还夹着半间不东不北的,门开在小院儿的对角线上,是在拐弯处搭起来的违章建筑。这两间半也不是他们家祖上留下来的,倒是后来政府分的,原先“带下马石的宅子”早不知从烟枪里飘到哪儿去了。那豆住的自然是那半间,因其角度歪斜,所以早上开门以后,看哪个方向都像斜的。都说北京人最分得清东南西北,但他是个特例,用爷爷的话说,“生把北京的街看成了天津的街”。然而住这儿也有个方便,左右两边的动静都听得真切。他爸他妈要是吵架,照墙踹一脚就能让他们闭嘴,爷爷要是起夜踢了尿盆,他也知道用不用递个墩布。
昨夜爷爷那屋没声儿,只有八哥冷不丁地喊句口号。看来睡得还行。
那豆把牙缸子往左手边的窗台上一撂,转身就去敲右手边的窗户。敲了几下没人应,这也不稀奇。爷爷的觉有时候像老人,夜里三点就开始翻腾,有时候又像小孩儿,直睡到太阳高了还赖着。赶上后一种情况,就得由那豆充当闹钟。
那豆便继续敲,且喊:“叫起儿了,上早朝了。”
还说:“一会儿车都出来了,尾气该熏着鸟儿了。”
屋里还没声儿。这当然也不稀奇,上了岁数的人耳朵都不灵。这时就需要那豆从北屋窗台上的第三个花盆底下拿钥匙,捅锁眼儿进去叫爷爷。
开门以后,仍没发现什么异样。天气真是暖和了,屋里蒸腾着一团热气,当然也充满了尿味儿和屁味儿。那尿有股近似于苹果的气息,屁则混同于一般的豆儿屁、萝卜屁。四下里摆设不多,一桌一床一柜子,糟朽得连晃悠出来的“吱吱”声都有些发闷了。床头还有一缸,缸上斑驳着一个“北”和一个“酱”字。
爷爷还在床上睡着,面朝墙,头顶着缸,不动弹。
那豆就往里挪两步,拿手轻拍爷爷脑袋底下翘起来的半个枕头,边拍边叫:
“爷爷,爷爷,爷爷——”
但叫到第三声,他的嗓音就变了:打颤,但却不拖长声儿,反而极其短促,好像刚吐出来就被吸了回去。他还意识到,大事可能不妙。然而对于大事不妙的反应,他也没像电视里演的那么轰轰烈烈。相反,那豆还挺沉着——他先往前欠了欠身,伸手探了探爷爷的鼻息,然后直起腰来,茫然四顾着眨了眨眼,这才翻身出去找他爸和他妈。
敲开东屋门,说的也不是“爷爷薨了”。那是他和爷爷之间的谈话方式,不足为外人道也。面对满嘴白沫的他爸那三刀和披头散发的他妈马丽莲,那豆说:
“快去看看爷爷。”
他爸也挺沉着,出门拐进爷爷屋里,仍是先欠身探了探鼻息,又茫然四顾着眨了眨眼,然后才折回自己房里找手机。拨的是急救中心的号码,讲话倒比平时有条理。唯一暴露情绪的,是在电话那头叮嘱“别瞎动”时,他爸就问:
“我们别人也‘住住儿’的不能动?那就干坐着吗?”
电话里说:“说的是病人,别瞎动,明白吗?”
他爸说:“他也动不了呀。”
电话里就“咳”:“我是说不让你们移动病人,你们不是专业人士……”
他爸就“哦”,又吼了正要奔爷爷的北屋的那豆一嗓子:“别瞎动!”
于是就没动爷爷,让爷爷继续睡着,面朝墙,头顶着缸。
没过一会儿,救护车的鸣叫声就在胡同口响起来了:哇呜哇呜。这叫声让人心里烦乱。但在此后的救护过程中,不仅是他们家人,就连其他相关的、不相关的人等都表现得相当沉着:街道和居委会的干部来了,拿个表填写情况;戴红箍的志愿者来了,把急救中心的人往里引领。胡同里老人多,类似的事儿免不了,众人也都早有经验了。
又没过一会儿,救护车上的人便进了爷爷的北屋。其中有医生,是个小平头的年轻人,罩件白大褂。他们所做的事儿,也就不只是探一探鼻息那么简单了:还摸脖子上的动脉,还拿小手电照瞳孔,还接上了心电图,还轮流上去按压胸口,还给爷爷打了一针,说叫“肾上腺素”。然而救护的结果却是让人失望的。或者说,专业人士所做的一整套工序,仿佛只是为了印证非专业人士们那最不好的猜测。
折腾了估摸半个钟头,医生出来了:“谁是家属?”
那豆他爸和他妈聚拢过去:“怎么样?”
医生说:“实话说,不是我们的事儿了。”
那豆他爸那三刀说:“这话儿怎么说的……你们来都来了。”
医生说:“人已经没了,昨儿夜里就没了。”
那豆他妈马丽莲说:“就那么肯定?”
医生便不再说话,递过一张单子让他们看。那上面写着一切检查和监测的结果,以及对爷爷施以救治的全过程。相对于口头通知,白纸黑字也更加确定、更加权威地宣布爷爷已经“没了”。那豆他爸就开始叨叨:
“这就真没了?也没打个招呼就没了?昨儿还说买二斤糖油饼呢,还说吃烧饼夹肉呢,还说晚上炒疙瘩呢……”
每叨叨一句,那豆他妈就在旁边“咳”一声,嗓门不高,但节奏很在“点儿”上。在那豆他妈的伴奏中,他爸人却矮了下去,脑袋和肩膀都往下耷拉着。他们家的男人都是瘦而高的体态,如果并排走在胡同里,好像老中青三根扁担。现在扁担们的姿态各有不同:一根直直地在屋里挺着,是爷爷;一根逐渐弯曲,是那豆他爸;还有一根早已折叠着打了好几个弯儿,就是那豆了。不知何时,那豆坐到了东屋的台阶上,胳膊拢成一个环,脑袋藏在胳膊里。他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片人腿组成的森林里,森林里有无数只八哥正在说话。忽而森林又散开,一些人腿把另一些人腿往外让去,那大概是专业人士们准备收工撤退了。
也就在这时,那豆重又起身,把自己的腿汇聚到了人腿的森林之中。
人们看见他几步跨到院儿门口,一副身子撑满了门框,也不作声,迎面正对着负肩荷担携带各种器械的医生、司机和担架员。他还穿着那身酒店制服,看着就是个门童,然而这个门童的眼神儿又发着狠。
对面的人们一慌。医生说:“小伙子,让让道儿。”
那豆说:“回去救救我爷爷。”
他的口齿近乎嘟囔,但却让四周的人们离开了他爸他妈,一发朝院儿门口汇聚了过来。有人交头接耳道,看来这家人是要“闹”了。儿子不闹孙子闹,总归免不了要闹一场。
居委会的老太太插了一句:“豆儿啊,你冷静冷静……”
那豆反问:“我不冷静了吗?”
他眼一横,老太太的菊花头就一颤。那豆不冷静的时候大伙儿也见过,附近几个小混混儿脑门上的疤就是证明。他还徒手制服过一条“黑背”大狼狗,当时他才十六岁。
医生又说:“我们有规定,人没了就……”
那豆重复一遍:“回去救救我爷爷。”
说话间,他还把手攥在衣领上,哗啦一扯,将那件工作服脱了。这时他就不像门童了,露出的是一件小背心和一身干巴肉:别处的肉也就是肉,黄不溜秋的证明了他的人种,唯独左臂色彩斑斓,密密麻麻看不清图案。花臂一亮,气势更加唬人,满院儿都“嚯”了一声。又有人嘀咕,看来不仅“闹”是要“闹”定了,保不齐还有一场伤医案。
医生的小平头上也冒了汗。他的神态无可奈何,居然还有几分“赶上了也就赶上了”的坦然。俩人就僵着,被人们围在圈儿里。旁边的那豆他爸他妈呆看着儿子,担架员和司机呆看着医生,都像投鼠忌器似的不敢发声。太阳又从红的变成了白的,从高处照散了薄雾,地上的柏油也发了亮。而爷爷还在屋里挺着。
直到胡同里又响起“让让,让让”的呼声,人群的死水才起了微澜。人们听见院儿外有支自行车的声音,又听见菊花头的老太太见了救兵似的咏叹:
“阴大夫来了,阴大夫来了就好了。”
就连那豆也随之侧了侧身,仿佛蜘蛛网被风吹开一角,把一个跟他爸岁数差不多、比他爸矮了一头、戴着副大黑框眼镜的瘦小男人让进院儿来。这男人的脸上带有一种认真的滑稽,他就是阴大夫了。阴大夫站在那豆和医生中间,对那豆一笑:
“又‘耍叉’呢?‘耍叉’也得挑个时候呀。”
那豆竟滑出了委屈的腔调:“那是我爷爷……”
阴大夫打断他:“谁也没说不是你爷爷,你都叫了二十多年爷爷了。可你爷爷怎么样了,现在别人说了都不算,得由大夫说了算,对吧?”
说完不看那豆,转向了医生:“我也是大夫,劳驾您再介绍介绍情况。”
医生趁势一回身,俩人就撇下那豆及一院子的人,又到北边的屋里去。
对于阴大夫的发言权,没人能提出异议,就连那豆也不能。阴大夫过去是酱油厂的厂医,后来酱油厂没了,他也被分了流,去私立的体检中心给人做体检,但酱油厂的“老人儿”有个头疼脑热,仍然习惯去找阴大夫。又后来,当阴大夫的爱人郑老师和女儿阴晴前后脚儿离开了这条胡同,既为了找点儿事干又为了方便街坊,他还把自家的一间平房辟成了个小诊所,专给开些市面上不好买但又便宜管用的老药。别说爷爷了,那豆小时候支气管老爱发炎,一发炎就喘,一喘也去找阴大夫打青霉素:一针见效,三针痊愈。
爷爷夸阴大夫:“灵得跟电线杆子上的性病广告似的。”
而在阴大夫去看爷爷的当口,那豆仍然支棱在门框里,亮着他的花臂。他的脑袋有点儿发木:爷爷就这么“薨”了?此时再回顾刚才那一番“闹”,其原因好像是他不能接受爷爷的“薨”,又好像是他在后悔此前跟爷爷讨论“薨”的问题时态度不够严肃。那豆又想:再假设一下,倘若爷爷没“薨”,那么爷爷是否愿意看见他“闹”上这么一出呢?
这么琢磨着,那豆体内的那股热气就冷了下去。
但当看到阴大夫从北屋里出来,他又赶紧把身子支棱了起来。
阴大夫走到门口,重新看了眼那豆:“人是没了,心电图一条线儿。要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我们这大夫也甭干了。再抢救就是浪费资源,人家医生没做错;但你一时半会儿受不了,所以你也没做错。事已至此,我就劝你替你爷爷考虑考虑。怎么急救的你也看见了,胸外按压有可能损坏遗体,人既然没了,凭什么受那份儿折腾?你这是尽孝呢还是犯浑呢?”
那豆就说:“阴大夫,您说这理儿我都懂。”
阴大夫说:“懂理就行。懂理还得讲理。”
那豆又说:“可我老觉得不甘心。我见过有的人死了,脸都白了腿也蹬了,结果救了一会儿又咳嗽了,咳嗽完了还跟他媳妇儿说话呢,说‘达令’……”
阴大夫一抖眉毛:“你在哪儿看见的?”
那豆说:“电影里……美国的事儿。”
阴大夫突然就把脸沉了,低声说:“那你就把你爷爷扛美国去。”
说完扒拉开那豆,径自出了院门。而那豆却不堵门站着了,他跟着阴大夫来到胡同里,耷拉着脑袋。他那件门童制服又穿上了身,但仍敞着怀,前襟随着贯穿胡同的风晃荡着。趁这工夫,急救中心的人也溜出来了,头也不抬,小跑着奔向几丈开外的救护车。小平头医生的肩膀上还渗着两块水渍,那是刚才给爷爷按胸口时出的汗。那豆便怔了一怔,突然追上去,一把拽过人家手里的急救箱,替他拎到了救护车的后备厢里。然后他又抬起手来,“啪啪”抽了自己俩嘴巴,这才把脸朝向医生。
挨了俩嘴巴,那脸似乎活泛了些。同时脸上流着两道眼泪。
“今儿得罪您了。”他说,“我爷爷也跟我说过,人得讲理。”
2
爷爷后来还是上了趟医院,是那豆他爸那三刀又从院儿里撵出来,央着急救车给送的。他爸还对小平头医生指出,反正出趟车就有起步价,坐也得交,不坐也得交,背着抱着一边儿沉,因此送一趟双方都不吃亏:
“我也是开车的,这规矩我懂。”
医生没说什么也就答应了。他只是强调,急救车来得准时,抢救进行得及时,最后还“本着人道主义”遵从了患者家属的额外要求,可别翻过脸来再找他们的麻烦。
那豆他爸拍着胸脯子保证:“这您说到哪儿去了,我们可不是那路鸡贼的人。”
医生叹了口气:“我也是怕了……”
他这一叹气,车厢里的那豆、那豆他爸和他妈也一齐叹气,三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担架上的爷爷。所有人都坐着,只有爷爷躺着,盖着白被单。他们的叹气仿佛是在进行一场即兴的、小规模的默哀,还仿佛是给此后的大规模默哀做着彩排。
医生便又说:“节哀吧,老人没受罪。”
等把爷爷送到医院,当然也不必再做什么抢救,而是为了暂时放置爷爷。这也是街道干部给支的招儿:城里的殡仪馆早就搬到了郊区,跑一趟得几十里地,倒不如先使用就近医院的太平间,这些天给老人“收拾收拾”也方便;此外,要开的证明也可由医院一并开出,仍是为了方便。但医院又给找来医生,依照程序给爷爷检查了一遍。这回的医生是个女同志,比起急救车的医生和阴大夫,她所做的说明更加详细,宣布爷爷的病因很可能出在脑血管方面,比如脑溢血什么的。
她又问:“老人以前有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那豆他爸说:“没听说呀……就是一直血压高,还有糖尿病,撒尿闻着像苹果。此外就是腰不好,过去在酱油厂搬缸搬的……”
那豆他妈又补充:“我倒觉得他爸的脑子有点儿糊涂。”
“你爸才糊涂呢。”那豆他爸呵斥他妈,又转向医生,“当然我爸也糊涂。”
“问题还在高血压和糖尿病上,由量变到质变。”女医生打断了他们的聒噪,“真到出事儿的时候都很突然,也没什么预兆。”
这就把爷爷的平常状况和突发情况建立了联系。而要说爷爷撒尿闻着像苹果,还是那豆先发现的——从小到大,每当爷爷夜里踢了尿盆,都是他过去帮着收拾。记得是在上职高的时候,那豆突然就说爷爷的尿有股“黄香蕉”味儿,他爸他妈还出去显摆,那意思是他们家没给老头儿亏过嘴,“瓜果梨桃换着样儿来”。倒是阴大夫比较警觉,说这可能是糖尿病的症状,催着爷爷上他那儿去查血糖,后来果然给开了药。自打吃上药,爷爷的尿闻着就不像“黄香蕉”,而是改成“国光”了,酸甜口儿的,可见控制血糖的效果也很有限。
而经三位大夫的三遍证实,那豆似乎才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爷爷的确“薨”了。就在刚才,在救护车上,他还老觉得爷爷被白布单盖住的膝盖似乎在打颤呢。
再说到医院的太平间,这里像所有的太平间一样位于地下,阴冷而昏暗,静谧之中藏着无穷过往。水泥地的一头立了一排铁柜子,柜子上纵横排列着无数道铁门,每道铁门里都是一个长方形的铁箱子。爷爷这几天就要躺在其中一个铁箱子里了。爷爷冷不冷呀?挤不挤得慌呀?再想想爷爷所待的地方:从十几平方米的北房转移到宽不及一张床的铁箱子里,再过几天又要转移到一个只有几寸高的“盒儿”里了,可见人这辈子真是越混越憋屈,广阔天地终与自己无关。这么想着,那豆的眼泪又下来了,他还哭出了声。
这时他哭,就不像小时候那样一抽一抽了,而是粗声粗气地呜呜着,好像大力扯着风箱。水泥地和铁柜子之间顷刻传满了回声。
他妈马丽莲就劝他:“现在别使劲儿哭,要不过两天该哭不出来了。”
他爸那三刀也认为这话有理:“就是……咱们得节约弹药。”
那豆索性仰起头来,曲项向天歌:“可我节约不住呀——”
那豆的奶奶去得早,送时他都没赶上,在他的记忆里,此前他们家还送过姥爷和姥姥。但那豆那时还小,不懂事儿,也不负担着主要哭的职责,所以不知道人的眼泪在一定时间内是有限的。后来才发现,他爸他妈的话真是经验之谈。
而直到下葬那天,一切倒都正常。正如那豆对爷爷的承诺,“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收拾停当,爷爷便被送到了殡仪馆。去时两辆车,一辆是面包车,挂着黑花拉爷爷,另一辆还是面包车,由他爸开着拉亲戚。在这儿还得介绍一下,那豆他爸所在的出租汽车公司很大,不只有街面上的“伊兰特”,还有“金杯”之类的中型面包车和“金龙”等豪华大轿子车。他爸交着管理费的是一辆“伊兰特”,再大的车也能开,这是因为他以前也在酱油厂上过班,当班车司机,那时开的是一辆“黄海”。为了给爷爷办事儿,他爸就向公司提出,想借一辆四十七座的“金龙”。结果这阵子是旅游旺季,领导只给了一辆十五座的“金杯”。不惟“金龙”变“金杯”,而且这辆车还得自己交一部分费用。
这种态度就让他爸很愤怒,又在屋里叨叨:“大傻逼,小丫挺的。”
越叨叨越响,那豆听不下去,就进了爷爷的北屋,把那笼八哥摘下来,径自拎到院儿门口挂好。他想着,不能让他爸再脏了这只八哥的“口儿”。
而因车不够大,到了去送爷爷那天,亲戚们坐着就很挤。那些亲戚中的好多人那豆都没见过,或者见过也早忘了:朝阳的姑奶奶家,丰台的表叔家……最远的一位来自怀柔的“喇嘛沟门满族乡”,那个矮胖老头儿说是爷爷五服之外的兄弟,还据称祖上是给哪个王爷看猎场的。现在王爷都没了,猎场自然不用看了,于是改行养了虹鳟鱼。又因为都“在旗”,所以挤在车上的亲戚们不免有些“老讲儿”,说的是“他们这个民族,他们这样的人家”以前的丧事该怎么办。这些话不能细听,一细听就像是在“挑礼儿”了。
比如有人说:“也没摔个盆儿,也没吹个唢呐,也没来俩和尚。”
还有人说:“再往上几辈还宰牲口呢,最次也得是只大公鸡。”
在所有人里,就数那位虹鳟鱼养殖专业户的话最多,仗着跟王爷关系近,给大伙儿狠狠地普及了一整套“合规合制”的丧葬仪式。并且他的思路颇为发散,说着说着又说到了吃上,开始介绍北京名菜“炸鹿尾儿”的做法:
“这菜名里有个鹿,但跟鹿没关系,须得把猪肝剁碎,拌上松仁儿……”
头天晚上,那豆他爸就给他妈打过预防针,说他们家亲戚“比较事儿逼”。一路听下来,就像老火烹汤似的煎熬着那豆。他不仅仅是烦“事儿逼”,此外也不认为那些人跟爷爷有什么关系,甚而在他的家庭概念里,爷爷只不过是他的爷爷以及他爸的爸,并无义务再去担任其他人等的表舅、堂大爷和十三不靠的“兄弟”。一个没忍住,他就回了那老头儿一句:
“我爷爷不吃炸鹿尾儿,他就爱吃糖油饼。”
“金杯”面包车的驾驶座旁鼓着个大包,那豆说话时,正蜷在那个大包一侧,为的是把座儿让给亲戚们。这一开口,那个矮胖老头儿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他,问:
“这小伙子二十多了吧?在哪儿工作?”
那豆他爸赶紧从驾驶座上插过一句:“干点儿外事工作。”
那豆也不爱听他爸这么说话,闷声道:“在酒店给人开门儿。”
矮胖老头儿的脸上就浮出了笑意,那表情似乎是“怪不得”。接下来的话题也不在丧葬仪式以及炸鹿尾儿上了,而是介绍起了他们家的俩孙子:大孙子开饭店,在“虹鳟鱼一条沟”里有一号;二孙子刚考上了公务员,就为这公务员,家里还给他在城里买了套房。他的介绍又引发了车里其他人的轮番介绍,仿佛每家都有一两个能拿得出手的孙子。而随着这些介绍,那份儿“怪不得”也就很清楚了:一路上的拥挤,没有唢呐、和尚和公鸡,不吃炸鹿尾儿,这都得赖那豆他爸和那豆。谁让他们一个是开车的,一个是开门儿的呢。
那豆他爸和那豆就把脑袋耷拉了下去。那豆他爸的眼神儿发蔫,那豆的眼神儿发狠。而这时,那豆他妈马丽莲突然发话了。他妈说话却是笑着的,嗓音清脆,说话的对象则仍是那个矮胖老头儿:
“我们哪儿能跟您比。等您赶明儿‘办事’的时候,那排场想都想得到。”
说得老头儿的脸都蓝了。不惟那老头儿,亲戚们有的脸红,有的脸绿,有的脸发紫,俨然在车上开了一道彩虹。要说还得是那豆他妈,大面儿上比他们爷儿俩都提气。要说还得是一家人,关键时刻懂得一致对外。随着那豆他妈那一锥子下去,那豆和他爸本来耷拉下去的脑袋又抬起来了,他爸还嘀嘀按了两声喇叭。
但也许正因为车上的这个波折,才引发了殡仪馆里的另一个波折。
顺便还得介绍一下殡仪馆的情况。诚如街道干部所言,那地方离城里很远,从医院开车过去足足花了两个钟头。但那地方的景致却很好,依山傍水,四周都是苍翠的绿意,如果不是竖着几根高而细的烟囱,绝看不出是烧人用的。与此同时,那地方的人还意外的多,每个厅里都簇拥着人群。人们自然有的在哭,有的默哀,但除了哭和默哀,这儿的“顾客”——这么说可能不合适,可实际情况又让人联想到他们其实就是“顾客”——所享受的待遇却又体现着高下之分。有些厅极大,花圈的阵势几乎比得上园博会,放音乐用的也不是电喇叭,而是由身穿黑衣的鼓乐队现场演奏。曲目无外乎《送别》和《友谊地久天长》,比较奇怪的是还有《难忘今宵》,不知是不是受了电视晚会的启发。有些厅就要小得多了,里面鞠躬外面还得排队,远看倒像火车站的进站口,只不过送站的多,上车的少。
而那豆他们家占用的,大约是所有厅里最小的那个厅。甚而连“厅”也称不上,也就是角落里的一间平顶屋子,面积比爷爷那间小北屋大不了多少。好在来的人也不多,就那么一“金杯”的亲戚,外加原酱油厂的几个老职工。酱油厂虽然不在了,可大伙儿的情分还在,这也足见爷爷的人缘儿还行。穿过院子进了屋,爷爷早被摆在了正当中,大家便围立四周,也不讲究队形,只由那豆一家人站在前面,领头儿给爷爷鞠躬。鞠了三个躬,那豆便又被他爸他妈推着上前两步,簇拥在爷爷身边,“最后再看一眼”。
这就到了该哭的时候了。此时不哭,更待何时。于是刚鞠完躬直起腰来,那豆就听见他爸和他妈“呜呜”上了,同时伴随着“哎哟哎哟”的感叹声。他爸嗓子粗,那哭声一度压过了哀乐,震得周围人的耳朵嗡嗡响;他妈嗓子尖,那哭声从他爸的声音里钻出来,往小屋子的房顶上盘旋。再看俩人脸上,都挂着货真价实的眼泪,只不过他爸的多点儿他妈的少点儿——因其数量不够,就拿手势来凑,所以那豆还看见他妈一个劲儿地揉眼睛。
然而那豆自己却哭不出来了。他只是看着爷爷发呆。
爷爷躺在一副纸糊的棺材里,周围没摆花,面无表情,脸上格外红润,透出蜡质的光泽。爷爷还换了身衣裳,穿的不是刚“薨”时的那件旧秋衣,而是一套厚实挺括的蓝黑色中山装,看起来倒像一个老干部。这身衣裳也不是新买的,而是从爷爷床头的那个大缸里翻出来的,记得爷爷统共也没穿过几回。上次穿还是酱油厂“股改”成功、合影留念的时候,此外据说那豆他爸他妈结婚时,爷爷穿的也是这么一身。几十年来,爷爷就这么一套体面衣裳,所以丧事喜事通用,连他自己的寿衣也一并担当了。
那就快看爷爷一眼吧,往后就只能看照片了;再往后,没准儿看照片儿都想不起爷爷是怎么说话、怎么走道儿的了。那豆心里对自己说,等着眼泪往外涌。
可眼皮子一直是干的。眼前的爷爷仍是清晰的、稳定的。这不免让他有点儿着急,但他又知道这事儿不能硬“努”,越“努”越没用。他还想,要不也甭管有没有眼泪了,先号上两嗓子再说?可如果光打雷不下雨,又让他觉得是在糊弄爷爷。别的时候糊弄也就罢了,这时候再糊弄,那就太不地道了。
而这时,他又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自己,是叫不出名儿的亲戚们。那豆感到,那些人仿佛不是来送爷爷的,而是专程来观摩他的哭、检验他的哭的。他又感到,尽管他已经在自家院儿门口哭过、在医院的太平间哭过、在被窝里躲着人哭过,但那些哭都是不作数的了——唯有在灵堂上哭,在众目睽睽之下哭、在堂而皇之的场合堂而皇之地哭,才算尽到了他这个孙子的责任。于是那豆的脸上也发起烫来,两手直揪裤腿。
他一紧张就爱揪裤腿,这个动作又让他想起了很早以前的一件事儿。
那时他才上小学,学校要去给烈士扫墓,每个班还得挑两位同学代表大家发言宣誓。他们班本来定的是班长和阴大夫的女儿阴晴,她是学习委员。不想班长突然得了腮腺炎,脸肿得跟猪头似的,阴晴就对老师说:
“要不让那豆试试吧,他陪我排练过一下午呢,词儿熟。”
老师本来看不上那豆,但听阴晴这么说,也就答应了。可后来事实证明,阴晴真不该信任他:等一上台,那豆就说不出话来了。他也不是忘词儿了,那些恢弘的、气势磅礴的语句就在脑子里盘旋着,然而他就是出不了声儿。他像一把装满了子弹的手枪却被卸了扳机。他只能扭动着扁担般的身体,两手使劲儿揪着裤腿。
阴晴小声鼓励他:“豆儿,别怂。怕什么呀。”
不说倒还好,一说他就更怂了,不仅越发用力地揪裤腿,而且打起哆嗦来。偏偏为了裤子能多穿两年,他们家给他订校服时又要了大两号的,于是裤腰扎在身上松了一截,这时便顺着他的胯骨褪了下去。他只觉得腰上一凉,屁股都好像着了风了。
台下有个孩子大喊:“那豆在跳脱衣舞呐!”
事情的收场是冲上一个老师来,提溜着裤子把他拽了下去。阴晴却临危不乱,把那豆的那份词儿也给背了,独自完成了任务。
那事儿自然也让那豆长久地抬不起头来,记得他还跟爷爷讨论过——
爷爷问:“后来老师说你什么了?”
那豆说:“说我给班级抹黑了,还说我对烈士没感情。”
爷爷乐了:“这话有点儿重。那你对烈士有感情吗?”
那豆说:“我都不知道他们是谁,老师也没告诉我们。”
爷爷仿佛沉思,说:“那确实不赖你,你们老师马虎了。”
那豆当时以为爷爷也就一说,没想到后来,爷爷还真去了趟位于交道口的图书馆,借了本介绍北京各个烈士陵园的书回来查看。查完以后,爷爷告诉那豆:他们学校组织扫的那个墓,的确是个无名烈士墓,但虽然无名,意义却很清楚,是为了纪念抗美援朝时牺牲的一批志愿军;当时部队已被打散,又遭了飞机轰炸,不要说牺牲了哪些人,就连牺牲的人数都搞不清楚了。然后爷爷又给那豆讲了些其他烈士的故事,堵枪眼炸碉堡什么的,还有拦惊马那个,虽然不是跟人搏斗而是跟马搏斗,可也是个烈士。爷爷进而引申:因为烈士的牺牲,酱油厂才能做酱油,工人们上下班才能有班车,清真肉店才能卖牛羊肉;又因为有了酱油、班车和牛羊肉,他们一家人才能有吃有喝,才有两间半平房住。
不过那豆想:难道没有了烈士,人们就不打酱油、不坐车、不吃牛羊肉了吗?也不知这是个什么逻辑。并且那豆还想:爷爷在酱油厂搬缸、他爸开班车和他妈卖牛羊肉,这些事情好像也没被别人多么瞧得起过。他们班上的同学成天净挤对他身上有味儿——酱油味儿、汽油味儿和膻味儿。也不知再有人挤对他,能不能找烈士说说理去。
但这些话他也没跟爷爷掰扯,他知道,再掰扯就是抬杠了。刚上学的时候,他也跟老师抬过两回杠,越抬杠越招老师不待见。况且对于很多事儿,在爷爷那儿早有定论。比如他爸也净说开班车不好,想去给领导开小车,爷爷就问他爸:
“就你那张嘴,就你那眼力价儿,干得了那份活儿吗?”
还说:“你老觉得咱们不好,我怎么觉得咱们挺好呀。”
可难道爷爷越俎代庖地教育那豆,也是为了把这种“挺好”的看法传递给那豆吗?那豆却觉得不止于此。他从小就懂得,爷爷除了希望自己“挺好”,还希望自己能够“更好”。在对他爸和他的期许上,爷爷明显是偏着心的。爷爷似乎认为,那豆他爸“也就那么回事儿了”,但那豆可不能认命,所以在外面还得要强。因此爷爷又鼓励那豆:
“来年再到陵园扫墓,你还报名发言。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的觉悟。”
只可惜爷爷的这个期望落空了。到了第二年,班长的腮腺炎已然痊愈,不再肿得像个猪头,而面对那豆的主动请缨,老师是这么回答的:
“祖宗,你就别裹乱了。”
如此这般,思绪在脑子里兜了一圈儿,又回到了逼仄的灵堂里。
当那豆揪着裤腿又挤了挤眼睛,却发现眼皮子仍是干的。如同一场失败的祈雨,他当众“哭”上一场的努力徒劳无功。也正在这时,就瞥见一个穿黑西服的殡仪馆工作人员溜了过来,又听见那人对他爸嘀咕了一句:
“差不多得了,后面还有排队的呢。”
他爸止住号,很沉着地应道:“这就到点儿了?”
工作人员也沉着地点了点头。殡仪馆的“服务”分了许多“档”,而他们家选了最便宜的那一“档”,所以时间紧迫,没再给那豆留下酝酿的余地。
至于那豆随后的心情,就没有了窘迫、尴尬和焦躁,全然只剩下一片羞愧。他觉得对不起爷爷。如果说过去在陵园说不出话是因为不知烈士们是谁,但爷爷可是他的亲爷爷呀,他陪爷爷遛鸟,跟爷爷聊天,还日复一日地从爷爷手里接过不买早点的早点钱;然而当他理应正经八百地为爷爷哭上一场的时候,他却只能无动于衷。那豆只觉得眼睛涨得发疼,还感到身后那些目光都快在他的背上戳出窟窿来了。他又瞪着眼,孤立无援地看了看爷爷。
爷爷躺着,面无表情,脸上反射出蜡质的光泽。
这时,那豆他妈塞过来一样东西:“豆儿啊,捧着。”
是爷爷的相片,黑白的,一尺来高,刚才立在灵堂里对着门的一张条案上。那豆便托着那照片,转身往外走去。他如同在将爷爷做着最后一次展览,然而真正的爷爷已被留在了身后。那豆仍是蒙的,也没留意脚底下的快慢,几步就把他爸他妈以及那许多人甩开了,导致他们不得不小步快捯地追着。
饶是如此,人们的声音还是传进了他的耳朵,有一阵儿没一阵儿的。
有人说:“这就完事儿了?真够‘从简’的。”
又有人说:“办事儿前也不商量商量,否则我们一准儿不答应。”
最刺耳的是那个虹鳟鱼养殖专业户:“别的事儿倒还罢了,他们家也就这条件。关键是个态度。就那么愣杵着,一滴眼泪也没有,那像亲孙子吗……”
听了这话,那豆便觉体内腾地一热。他停步,转身迎着人群走了过去,单单拦住了那个矮胖老头儿。拦住了却不说话,眼里冒出了凶光。
吓得老头儿一哆嗦:“你干吗?”
说着往左一闪,那豆也往左。
老头儿又问:“你什么意思?”
说着又往右一闪,那豆也往右。
老头儿就慌了,他扭向那豆他爸他妈:“你们看看呐。”
那豆他爸却把眼一斜,又竖起一根小手指头伸进了耳朵眼儿,转两下,啪的一声,从尖而亮的小指甲上弹出了一块儿什么东西。相形之下,那豆他妈倒像有些顾全大局的精神,她掐着嗓子唤了两声“豆儿,豆儿”,然而脚下却也不动,脸上还有两分发怯似的。这副神情更加提醒着对方一个事实——这孩子要是犯起浑来,那可谁都拦不住。
老头儿的罗圈腿都打晃儿了,但仍嘴硬:“有人养没人教是不是——”
说这话时,那豆已经腾出了一只手,把爷爷的相片夹在了那条“花臂”底下。但正当他将要有什么动作或者思考着应该采取什么动作时,眼前却又一晃,只见那老头儿“库喳”一声坐在了地上。不仅坐地炮,而且侧滚翻,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伴随着打滚儿,他还高一声低一声地号啕了起来,一波三折,抑扬顿挫:
“我的老哥哥呀——你可睁眼看看呀——让我怎么办呀——”
这反而把那豆吓了一跳。此时他们站在灵堂外的一条岔道上,身旁是殡仪馆的环山空地,连来来往往的其他人等也被老头儿吸引住了。人们不时慢下脚步,惊愕地投来一瞥,旁边一个厅里的乐队还被带跑了音儿。那豆还看见,在离他们不远的另一条岔道上站了一群人,都是些精壮的汉子,貌似也是刚从哪个灵堂里出来的。那些汉子却没穿黑衣,而是一人一套灰色工作服,全身上下缀满了口袋。他们本来都挂着呆滞的、有些无所适从的表情,这时像受到了矮胖老头儿的启发,突然有了声响。一个与那豆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大张着嘴,喉结乱跳,发出了悠长、颤抖但却口齿不清的吟哦:
“我的‘老锅锅’呀——”
他身后的其他汉子们一发呼应:“你可睁眼看看呀——”
有样学样,南腔北调,那共鸣声浑厚而苍凉,直往远处的山上飘去。此情此景,就像两支队伍正在遥相呼应地比赛哭丧。矮胖老头儿先是有些诧异,随后倒像觅得了知音似的,感到自己有义务给对方示范一场正宗的哭,于是翻滚及号啕得越发忘我了。
那豆刚才还在发狠,此时却不知所措。幸亏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工作人员过来,催促他爸:“让这大爷等会儿再唱,你们还有个字儿得签呢。”
又幸亏有个小个子男人走近,站在了那豆和那矮胖老头中间,却是阴大夫。
他压着嗓子对那豆说:“今儿送你爷爷,别让人看笑话。”
又对老头儿说:“早上看见孩子的眼睛没有?肿得跟桃子似的。所以您也不能说孩子没哭,更不能说孩子不伤心,对吧?”
说完也不看老头儿,拽着那豆就走。哭丧总算告一段落。
而在那豆的记忆中,这场风波虽然场面热闹,但比起接踵而至的另一番变故,其实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借用他们酒店里那些南方客人的口头禅来说:
“毛毛雨,洒洒水啦。”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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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十月》中篇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石一枫)①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十月》中篇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石一枫)②
2021双月号-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朱秀海:远去的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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