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③)∣石一枫:玫瑰开满了麦子店
玫瑰开满了麦子店
石一枫
7困惑就得找人说说,而那人也只能是“果粒橙”。时间是两天以后的中午,地点就在出租屋的厨房里。自打把钱放在她这儿,“果粒橙”就从回龙观往城里跑得更密了,也不知是想充分利用“亲人”的特权,还是担心她这个“亲人”卷款潜逃,所以有必要频繁进行抽查。对于“果粒橙”的造访,王亚丽的态度倒是泰然自若:反正人也在,钱也在,吃的也在。那天吃的还是面,原料则是从“团契”缴获的战利品。王亚丽站在煤气灶前烧水打鸡蛋,又在不易被人察觉的前提下搜刮了些许室友的香油。“果粒橙”正斜靠着门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说黄色段子,说财务计划,说远大理想。俩人相处,只要不是在铁架子床上折腾和跳脚对骂,一般都是她听他说。通常来讲,王亚丽对这种关系也挺知足: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竟有了天长地久的幻觉。且说且听,面就熟了,王亚丽捞给“果粒橙”一碗。“果粒橙”就那么站着,一阵浩瀚的呼噜呼噜,片刻抬头,将空碗往前一递。王亚丽赶紧给他再捞一碗。如此反复,三大海碗下去,“果粒橙”这才把脸拔出来,打了个近乎叹息的长嗝儿。“面不错,手擀的?”“果粒橙”问。“想吃还有。”王亚丽说。“你当你喂猪呢?”“果粒橙”摇头,把碗往灶上一撂。王亚丽卟哧一笑。在潜意识里,她还在等待着“果粒橙”的进一步动作。如果说“果粒橙”还有一个过人之处,那就是将一种能量转化为另一种能量的速度非常之快——每每刚把自己塞饱,立刻就拽着王亚丽奔向卧室的铁架子床。当然,这也是客观条件造成的,出租屋里只有白天没别人在,而健身房每天上下午的课程之间又只隔了两个钟头,再刨去王亚丽赶回来的时间,“果粒橙”要利用这点儿空当满足多种欲望,不火急火燎还真来不及。所以王亚丽连笑都不敢多笑,她也呼噜呼噜扒了两口面,同时就开始回忆上次用剩下的那盒避孕套藏在哪儿了——是床头的牙缸后面还是床尾的秋裤底下?然而这天却有些怪。“果粒橙”吃完竟没动窝儿,而是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点上一根兀自抽着。不是说要省钱吗,怎么又抽上烟了?王亚丽便有些诧异地斜了“果粒橙”一眼,随即发现这人的眼神也和往常不同。平日里那双浑浊、执拗而又饱含怨气的三角眼变得忧郁了,迷离了,就好像既盯着厨房里的灶台、锅以及王亚丽,同时又将目光发散到了眼前这块方寸之地以外的什么地方。一时间,王亚丽还觉得“果粒橙”的神情似曾相识……居然和岳晓芬姐妹有些相像。像就像在他们仿佛都不在乎近在眼前的事儿,他们在乎的另有其事。但谁又不是呢?在那个瞬间,王亚丽自己的心思也在恍惚。被岳晓芬姐妹引发的那些似有似无、似远似近的问题又升腾了出来,像麦子店的风一样在她的脑子里萦绕着。因此她并不想询问“果粒橙”在琢磨什么,她反而难得地涌起了倾诉的愿望。王亚丽是这么开头的:“面条没花钱,白来的。”接着就说起了这段日子的经历:从面包店的“法棍”到底商门口的小册子,从依稀记得有个聚餐的章程到一咬牙登门造访,从二楼那间旧卧室里的老弱病残到一楼轰鸣而至的单田芳,从面包夹肉、打卤面和桃酥到来自岳晓芬姐妹的特殊优待……在此前,也说不清是因为没机会还是因为没心情,关于那些事儿,她一直都没对“果粒橙”讲过,今天就一股脑抖搂了出来。而听到王亚丽的讲述,“果粒橙”的眼神便从忧郁和迷离之中抽了回来,改换成了闪动着饶有兴致的光芒。他也认为这是个有意思的故事吗?可惜不是,他只对王亚丽那“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精神表示了嘉许。“果粒橙”啪地一拍巴掌:“王亚丽啊王亚丽,原说你傻,其实你也不傻。”又说:“有这好事儿,干吗不叫上我?”这就让王亚丽略有落空之感。现在轮到她说前门楼子,人家说胯骨轴子了。与此同时,她还有点儿后悔把那些事儿说给“果粒橙”听。她的感觉却像和一个错误的人分享了错误的秘密。她转身将碗筷放进水槽,哗啦哗啦洗刷起来,边洗边嘟囔:“哪儿有蹭饭还领着男人的,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再说以后也不用去了,我这不又上班了么,休假以前的工资过些天也能发下来,省着点儿花够吃饭了……”略作停顿,又找补一句:“麦子店这地方,尽能碰上些怪人。”这话相当于王亚丽对此前一段经历的总结。说完把碗往橱柜上一撂,转手投出抹布去擦灶台。她想结束这个话题了。但却由不得她,这时“果粒橙”倒像是还了魂,又像是在强逼着自己集中精力、提起兴致,总之开始没话找话说了。他挥动着夹烟的手,先从“房屋租赁”这项业务的角度对王亚丽的奇遇进行了阐释:说怪也不怪,北京大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人没有?他们干中介的,也常碰到那种租用民房从事集体活动的客户,其中大多数是做教育培训和商业宣讲的,当然也有凑在一块儿信主或拜佛或灵修的。而对于这种生意,不光“有关部门”向来不予鼓励,就连中介公司也保持着谨慎的态度——治安方面的考虑姑且不论,试想每天一屋子人跺脚乱跳鬼哭狼嚎,谁听了不心烦呀?真闹起来,光是邻里纠纷就够人喝一壶的了;估计楼下那户人家也是被吵得受不了,索性决定以毒攻毒,这才请出了单田芳……听到这儿,本来已经闭了嘴的王亚丽不禁争辩:“可我们没吵,我们安静得很,除非楼底下响动太大了才唱个歌儿……”“果粒橙”眉毛一扬,仿佛是对王亚丽的激愤、对她口称的那个“我们”颇感意外。他又嘿嘿一笑,越发拿出了见多识广的腔调,继续推测道:“那就是另一种情况了——我估计楼底下那家,很可能是业主本人。”王亚丽继续掰扯:“业主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在他们家房子里就能想杀猪杀猪,想唱戏唱戏?那明摆着就是冲着我们楼上来的,那不是欺负人嘛……”“你没听明白,”“果粒橙”又打断她,“我的意思是说,人家不光是一楼的业主,八成也是二楼的业主。你们那套房,就是从人家手里租的。”王亚丽就瞪大了眼:“难不成……他们家楼上楼下两套房?”“这也不稀奇,尤其是麦子店这种老破小,不是公家分的就是单位集资盖的,总有些路子野的人能弄上不止一套,一套自住,剩下的出租。北京人讲话,这就叫吃瓦片儿。”“果粒橙”舔舔嘴,口气越发笃定,“如果房东是厚道人,租到这种房子也是好事儿,电灯瘪了下水道堵了都有人帮着修。可要是赶上一个恶房东,那可倒血霉了,人家会变着花样找麻烦,让你进得了屋却吃不了饭睡不了觉,为的是在租约到期之前把租户挤对走,到时候押金和预交的房租都不退,转手把房子租给下一家,就能白落一笔钱。而租户因为是自己主动搬的家,到头来也只能吃哑巴亏,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像这种制造噪音的还算客气的呢,就连在墙上凿个洞,正对着厕所看人拉屎撒尿的我都见过……”不愧是专业人士,听他这么一说,王亚丽就醒过味儿来了。她早就奇怪,一楼的单田芳虽然平时也不断线儿,但却每每会在二楼的讲经渐入佳境之时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每每又在二楼的聚会结束之后销声匿迹,原来不是赶巧儿,而是处心积虑,是有的放矢。如此说来,“团契”的活动也一直都处在人家的监视之下。那么对于所谓的“恶房东”,怎么从没见“团契”的人下去抗议呢?这倒也不难理解:就那一屋子老弱病残外加面慈心软的主儿,把谁派出去能跟人干上一架啊。尤其是岳晓芬姐妹,王亚丽实在难以想象她会和谁急扯白脸地争吵起来。可以说,岳晓芬姐妹带领大家实践了耶稣的教导,“若有人打你的左脸,那就把右脸也伸过去”,但却不是因为脸痒痒,而是因为没能耐。“这种人就欠收拾,要是我非……”王亚丽气呼呼地说。而这时,她却看到“果粒橙”把烟头往地上一扔,伸出脚去蹍了,随后抬头“哎”了一声。这家伙今天真是有点儿怪,不仅话多,而且那丝稍纵即逝的忧郁和迷离又从他的眼底浮现了出来。王亚丽便也“哎”了一声。“果粒橙”叹口气,接着就把背包拽到了身前。还是那个尼龙单肩包,中介公司发的,刚才就连吃面都舍不得摘,夹在他的屁股和门框之间。他拉开书包外面的一道拉锁,又拉开里面的一道拉锁,掏出一个长得有点儿像档案袋的牛皮纸大信封。信封上印着中介公司的名称,看起来鼓囊囊沉甸甸的。他把它递到她手里。王亚丽顺时针绕开棉绳,将信封捏开一个小口,便在里面看到了一块暗红色的砖头。和上次一样,都是钱。她心里咯噔一声,害怕似的赶紧把信封合上,但又忍不住溜着缝儿往里偷看了一眼。“别数了,上次四万七,这次五万九。”“果粒橙”说,“这五万九千块钱里,包括最近两笔大单的提成,有三万多,按规定年底才发,我跟店长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硬说老家盖房,总算让我提前取了;还有两万多,就是从工资里攒下的了,一个月只花五百,这些日子也算没白熬……两回的钱加一块儿,总就共是……”王亚丽抢答:“九万六……”“果粒橙”白她一眼:“多少?”王亚丽更正:“哦不,十万六。”“差点儿让你弄没了一万。”“果粒橙”又叹口气,“差不多够了。”“什么够了?”“废话。”王亚丽便想起在面包店里,“果粒橙”给她算过账:开店的前期投入得十万出头。现在他们就有了十万出头。但她又颇有些奇怪地望了望对面的“果粒橙”——钱不都攒够了吗?宣布这个消息时,难道不应该是振奋的、豪迈的吗?然而对面那人就那么靠门站着,好像腰都塌了,脸上没有表情。那是故作平淡,还是被劳累与饥饿折磨得麻木了?王亚丽又问:“那你说话算数吧?”“果粒橙”问:“什么话?”王亚丽说:“开店就开在麦子店呀。”“果粒橙”却两眼一垂:“现在哪儿想得到这个。”“你什么意思?”王亚丽眉毛一横,“你个孬孙该不会……”“你傻呀。”“果粒橙”又点上了一支烟,对着王亚丽说教起来,“我在原来的公司挣够了钱还预支了提成,扭过脸来就自己开店,这在人家看来叫什么?这叫偷师,还叫戗行。摆明了跟他们对着干,他们能不给我下绊儿?所以必须得缓一段时间,等我跟那边撇清关系,最好等他们把我忘了才行——懂不懂?”原来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王亚丽就懂了。她又举举大信封:“那这钱……”“过去放你这儿的先不动,今天放你这儿的也赶紧存上。别瞎花,别让人知道。”王亚丽点头保证:“记着了。”“果粒橙”这才把书包往屁股后面一撂,一双三角眼重新变得浑浊、执拗并且饱含怨气,这也是常年吃苦而又欲望勃勃的人惯有的眼神。这天他吃了三碗面,留下一摞钱,也没到铁架子床上折腾,就像条没根的影子似的飘了出去。出门前,他突然伸出手来,在王亚丽的头上使劲胡噜了一把,把她的头发弄得稀乱,接着又拿手掌托住她的侧脸,用大拇指搓了搓她脑门上的伤疤。搓得王亚丽身子发麻,仿佛经过这一搓,马王爷的第三只眼才算彻底瞑目。而王亚丽看着“果粒橙”的背影离开,竟没体察出他的那番举动有什么特殊含义。后来一想,她也真是太迟钝了。而发觉事情不对劲,就是又过了半个月以后了。这半个月,“果粒橙”就没再露面,但在王亚丽看来也很正常。她认为对于“果粒橙”而言,现如今的主要任务是一边掩人耳目,一边筹备开店——忙嘛,自然就没工夫找她。况且开店的钱不也攒够了吗?伴随着那项财务计划的终止,“果粒橙”就没必要非得到她这儿混个肚儿圆了。又况且,钱在谁的卡上?既然是她王亚丽,那她还怕什么。因此俩人的交流只剩下了打电话。比如那天,王亚丽问:“咋这半天才接?”“果粒橙”说:“带客户呢。”王亚丽说:“还带啥带?又不差那俩钱——”“果粒橙”说:“你小点声成不成?”王亚丽说:“瞧你那胆儿,反正早晚得辞职。你到底啥时辞?”“果粒橙”说:“快了快了。仗要一个一个打,饭要一口一口吃。”王亚丽说:“那你吃点儿好的,我挂了。”挂了电话,王亚丽便起身,走进写字楼底商的面包店。每天晚上十点,那家起了法文名字挂了英文招牌的面包店都会一如既往地挂出歪歪扭扭的手写中文告示,宣布所有商品一律半价。而王亚丽通常是在这一刻到来之前给“果粒橙”打个电话。“团契”是再没去过了,她等待半价“法棍”的习惯也恢复了起来。现在想起岳晓芬姐妹,想起围坐在卧室里的那一群人,甚至想起一楼轰鸣的单田芳,王亚丽都感觉像是做了一个没头没尾的梦。因其没头没尾,也就不具有什么寓意,只不过会突然有些惆怅。当王亚丽端着托盘来到收银台时,心里就有那么一丝惆怅。“您的消费是……”伴随着手机里韩国电视剧的声响,满脸蝴蝶斑的女店员说。掏钱时,王亚丽一低头:巧了,托盘里的那根法棍又从中间裂了条缝。女店员也立刻发现了这个状况。她咧嘴一笑,脸上的蝴蝶斑变成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要不这样,这根给您免费得了……”王亚丽却打断她:“也不碍着吃。”说着把钱硬往桌上一搁,拿了东西转身出门。这个举动令王亚丽觉得畅快,那感觉不仅冲散了片刻之前的惆怅,也令她走在马路上的脚步都轻巧了许多。街巷满是行人,有按照美国作息赶往公司的职员,也有按照日本规矩从一家酒馆“续摊”到另一家的醉鬼,王亚丽穿过那条越晚越堵车的林荫道,从地铁站附近的一片灯海钻进了几栋黑乎乎的旧楼之间。大排档和烤串店的声响裹挟而来,使她并没察觉到身后如影随形地跟着几个人。她是在刚刚跨进一道铁栅栏门时被人抓住了胳膊。周边的空间骤然缩小,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把她夹在中间。对方的人数、身板和力气都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再加上事情发生得毫无预兆,因此她的嗓子里吭了一声就再也吐不出气,只是像个木偶似的被对方裹挟着,连推带搡地往小区深处走去。这一路不远,匆匆拐进最近的两栋旧楼之间的那条消防通道便停下了。通道窄小,没有路灯,借着头顶两扇窗户的光亮,她才看清夹着自己的俩男人一个剃着大光头,一个挂条金链子;而不管是大光头还是金链子,他们裸露在外的胳膊上都盘绕着密实而浓重的文身。“别出声儿。”不知哪个男人命令她,反正是东北口音。“……没出声儿。”王亚丽相当配合地说,又相当配合地把手机往前一递。她自认为表现得很理智:无论是电视里的法制节目还是舍友们口口相传的生活经验,都告诫过她如果碰上抢劫,最好别反抗也别瞎嚷嚷。被抢无非是几个钱的事儿,如果把对方惹急了,临逃跑之前再扎自己两刀,那就太不值当了。而对方看了一眼王亚丽的那部“红米”,竟没接。他们一左一右,分头往别处打量起来。王亚丽正在心里打颤,就见大光头和金链子身后闪出一个人来,穿身白衬衫和黑西裤,留着个挺精干的小寸头。小寸头和和气气地对王亚丽开了口,也是东北口音:“老妹儿,你瞧不起人。”王亚丽哆嗦:“真就这点儿东西,包里也没钱。要不还有个面包你拿走。”小寸头的声音越发和蔼:“这事儿整得,让我老妹儿误解了。大老远的过来找你,是想打听个事儿。你叫王亚丽?”王亚丽又哆嗦:“是。”小寸头说:“郭立城是你对象?”王亚丽还哆嗦:“是。”小寸头说:“知道他在哪儿不?”王亚丽继续哆嗦:“知道。”小寸头说:“知道就说。”王亚丽略一迟疑,就感到一左一右两根硬物顶住了她的两肋。这让她连哆嗦都哆嗦不起来了。她说:“他在公司……离这儿远着呢。”小寸头却盯着王亚丽,一字一顿:“老妹儿,你咋不能实在点儿呢?”王亚丽几乎拖出了哭腔:“我哪儿不实在了?”“要在公司我们能来问你?我们就是从公司来的。”伴随这话,左右两根硬物又是一顶。王亚丽腿一软,甚而觉得自己要像上小学时一样尿了。但也正是惊恐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反而让她把心一横:“你们扎我两刀也没用,我这些天就没见着他。要不我这就给他打电话,他在哪儿你自己问。”小寸头却按住了王亚丽拿电话的手:“谁知道你是不是给他报信?”“你又不信我,那让我咋办?”“我问你,你是不是就住这片儿?是不是拐弯那楼?”王亚丽先摇头后点头,同时诧异于对方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你想干吗?”小寸头又问:“你是不是把他给藏屋里了?”听了对方的话,王亚丽索性又一梗脖子:“那这样得了,干脆你们跟我走,人在不在我这儿,进屋一看就知道。”说完迈步,往消防通道外面走去。也是怪了,心一横脖子一梗,她竟不再哆嗦。而小寸头、大光头和金链子也挺配合,齐刷刷跟了上来。一行人便沿着两栋旧楼的边缘,朝不远不近的另一栋旧楼走去。他们看上去与其说是挟持者与被挟持者,倒不如说是共同前去执行一项任务。王亚丽的出租房就在前面了,室友都已下班,朝南两间卧室以及阳台的窗户全亮着灯。身旁也有和她一样夜归的人擦肩而过,手里拎着公文包或者装着夜宵的塑料袋。但王亚丽却没有呼救的企图,她走到楼道的铁门前,面对着宣传画上的一个正在承诺“百姓事无小事”的卡通警察,哗啦抖出钥匙就要开门。一边开门一边又说:“屋里有别人,进去小声点儿。”这时小寸头却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老妹儿,算了。”王亚丽回头看他,既不奇怪也不释然。“看你也是个痛快人,要再信不过你,就显得我们怪没劲的了。再说天儿也挺晚的了,惊扰了人家也不好。”小寸头的口气仍是那么和蔼,还夹杂了两分无奈,“不过你也体谅体谅我们,哥儿几个在小区门口蹲了一天了,找郭立城是真有急事儿。如今他这一跑,电话也不接,我们跟上面没法交代。在北京,估计只有你能联系上他,那就受累帮我们带个话,就说他只要能回来,把事儿说清楚,我们也不为难他。谁都不想做得太绝,对吧?”话音未落,两旁的大光头和金链子同时掏兜,似乎要把揣在裤兜里的硬物再掏出来展示一番。而小寸头一侧脸,呵斥他们“行了行了”,再转向王亚丽时,话音里竟多了一丝自嘲,“这年头还得来这套,我都臊得慌。”说完顿了顿脚,锃亮的皮鞋脆声一响,转身就走。大光头和金链子也不再看王亚丽,跟了上去。仨人的背影消失在暗夜里,王亚丽这才张嘴大喘一阵,同时冒出一身冷汗。她又举起手机来,吃力地辨认着屏幕上的数字按键,拨了“果粒橙”的号码。也许正如小寸头所说,现在王亚丽是唯一能联系上他的人,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通。“果粒橙”的声音传了出来:“你个傻驴,不刚打完电话吗?”“你在哪儿?”王亚丽沉声问。“带客户……”“带你妈!”王亚丽破口就骂,“你他妈的可真不白把我当亲人,为你个孬孙,我差点儿让人两肋插了刀……”
8
王亚丽身处在开往河南的高铁上。车上尽是拎着大包小包的老乡,还有不少领着俩仨孩子的,人群把本不宽敞的二等车厢挤得满满当当。除了广播报站是普通话以外,过往旅客个个儿说话铿锵如唱戏,搅得她的脑仁儿一阵一阵发紧。放眼四周,似乎只有她一人空着手,看起来既不像出差也不像探亲。而因走时匆忙,没买到坐票,她此刻也只能半蜷着身子靠在过道,一边拿手揉着膝盖,一边如痴如呆地盯着窗外。三百公里的时速如同刀锋,将从未丰饶但却广袤的平原划开一道口子。路过某些依稀记得的地名,王亚丽这才为一个常识而惊讶:以高铁的速度衡量从老家到北京的距离,也就两个多钟头的工夫。然而就那么两个多钟头,她当初却顺着铁路线漂流了几年。几年过去,她才头一次回家,并且这还是和“果粒橙”商量的结果。昨晚“果粒橙”接到电话,当听说有人为了找他而堵了王亚丽,先是倒吸一口凉气,随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不说话,王亚丽就更心慌,连骂带吼地指责“孬孙”骗了自己,还说:“我就该喊,我就该跑,我就该豁出去挨两刀,再告诉警察是你连累我……”“别光叫唤,使使脑子。”“果粒橙”总算冷静了下来,反问王亚丽,“你说我骗你,骗你什么了?骗色图你这模样的?骗财还把钱都放你那儿?”色不色的姑且不论,到底是真金白银有说服力。他这么一问,王亚丽就愣了,甚而有了自觉理亏的歉意。另一方面,她对那几个不速之客的来路以及整件事情的脉络还是一头雾水,偏偏事儿又找上了自己,所以很需要有人为她梳理清楚。于是王亚丽说:“我脑子不够使,那你说说,到底咋回事儿。”“果粒橙”就清清嗓子,开始替她梳理。他首先声明,自己没偷没抢没犯法,对于这一点,王亚丽应该保持充分的信任。否则哪儿犯得着动用“道儿”上的人找他?直接报警不更方便么。他又不是隐姓埋名的逃犯,不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飞贼,警察一逮一个准儿。从对方下三滥的手段也可以看出,他们才是做贼心虚。那么对方究竟所为何来?以“果粒橙”的推断,还是跟他供职的中介公司脱不开关系。也怪他前一阵子疏忽,攒够了钱就得意忘形,不光跟俩处得好的同事说要开店,而且还许以更高的提成,鼓动对方跳槽过来一起干;顺道又揭了他们店长好多短儿,主要事迹是不会大写“壹贰叁”。谁想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个家伙转脸就把这事儿捅给了店长,于是店长打电话约“果粒橙”聊聊。“果粒橙”哪里敢去?当天就打了铺盖卷儿,找地儿躲起来了。而店长也不是吃素的,人家早年就是干“黑中介”起的家,坐过三年大牢,他在店里发了内部通缉征集线索,还说找不着“果粒橙”找着和他相关的人也行。接下来就分析到了王亚丽这条池鱼是如何受到的殃及。“果粒橙”问,你记不记得,我曾经带着一个原先的老乡后来的同事进城找过你,仨人吃的是烩面,那个装逼犯却非要在一个什么西餐馆门口合影留念?你的住处和长相,估计就是那孙子供出去的。妈了个逼,“果粒橙”又骂,早就看出那孙子不仗义,没想到还真不仗义。“果粒橙”语速很快,夹叙夹议,王亚丽颇费了些力气才跟上他的思路。又是双面间谍又是追杀令,听得她一阵发瘆:“这样的话……要不还是报警吧?”“千万别经官——报警管用我早报了。”“果粒橙”立刻封死了这条道儿,“怕就怕警察还没收拾他们,他们倒先把咱们给收拾了。为铲除黑恶势力当烈士,你愿意吗?”和讨论理想的时候一样,他口口声声“咱们、咱们”的,又把他自己的事儿变成了俩人的事儿。对于自己被囊括进了“咱们”的待遇,王亚丽不禁暗暗叫亏。同时,关于仍不明白的地方,她又问:“那你就去跟他们聊聊不得了?把话说开了,从此井水不犯河水。难道连离职的自由都没有吗?街上那么多中介公司,人家开得,怎么你就开不得……”“果粒橙”说:“你还是不了解这个行当。那些连锁店都是大资本,当然想开就开,但要换成小买卖,里面的水就深了去了。我在公司里干了这些年,既攒了钱又积累了客户资源,等到自己单干,他们当然会认为我吃里扒外……况且放走我一人还是小事,他们怕的是其他人也学我,用葛优的话说,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找他们聊?我都能想到会是什么结果,无非是弄几个社会人咋咋呼呼,打不死你也吓死你。所以说,眼下这段日子是黎明之前的黑暗,甭管怎么难,也得熬过去。我也筹划好了,他们能追我一时,不能追我一世吧?等到他们顾不过来,咱们再把店一开,到时候看谁怕谁。他们再横,还能光天化日之下砸了咱们的门面?那还是北京么?那是老家小县城。”说罢话锋一转,开始感叹奋斗之不易,创业之多艰,然后又扯到了光明而远大的理想。他一会儿沉郁,一会儿昂扬,听得王亚丽好像在坐过山车。忽上忽下,王亚丽也晕了,半晌才想起还有一件事情要问:“对了,那你现在在哪儿?”“还在北京。”“果粒橙”说。“北京哪儿?”“这个你就别问了,问了也是给自己找麻烦。”“果粒橙”顿了顿,反问王亚丽,“你呢,你在哪儿?”王亚丽哼了一声:“我能在哪儿?还不是在宿舍,否则他们也找不到我。”“果粒橙”便果决地说:“那地方你不能待了。把你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之内,我也放心不下。这么着吧,你立刻走,回老家躲一阵,等风头过了再回来。”王亚丽说:“可我还得上班呢,本来就刚回健身房没两天……”“果粒橙”说:“辞了算了,反正也快当老板娘了。”两个穷人,却纷纷鼓动对方辞职,假如这都是因为理想,那么理想的副作用也够大的。而对于那个美妙的前景,此时的王亚丽却含糊了:“就算辞,也得等你真把店开起来……你忘了你连饭都舍不得吃的时候了?现在你都不上班了,咱们总得有份收入。”“亲人呐,还是你想得周全。”“果粒橙”热忱地赞了一声,接着却又提出了另一个让王亚丽大为意外的方案,“你不走也成,但那笔钱,你得先放别处搁一阵子……要不这样,干脆跟你妈打个招呼,暂且转到她户头上得了。”王亚丽被吓了一跳:“这又是为啥?”“还不是替你考虑。店长给我发过短信,说有两笔提成是我向公司提前支取的,严格来说算财务违规,必须收回。倘若你不走,他们又来找你咋办?找你除了问我在哪儿以外,还查你拿没拿着我的钱咋办?查着了硬逼你把钱交出去又咋办?别小看这些王八蛋,他们真有那个手段,我的户头已经被他们查过了,幸亏事先给了你……为了十来万,这些王八蛋也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我怕你熬不住……你就想吧,钱要落到他们手里还能再拿回来?”这时“果粒橙”就好像一边说话,一边思索了;思索半晌,豁然开朗,“幸亏你还有个妈,把钱放你妈那儿,那帮王八蛋绝想不到。”王亚丽又问:“你也有妈,干吗不放你妈那儿?”“你傻呀,他们连你都找着了,还能找不着我妈?”“果粒橙”一拍巴掌,恢复了惯常的轻蔑口吻,又说,“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面对这个办法,王亚丽静默半晌才说:“那我还是回老家吧。”一边这么说,她的心里一边暗自冷笑:把钱给我妈?也亏“果粒橙”想得出来。他老说她“傻”和“贱”,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当然,这也怪不得他,要怪还得怪王亚丽从未对他讲起过她妈这人。在王亚丽那历经多年的遍体鳞伤之中,假如还有一块不愿示人的疮疤,就是自己的妈。于是俩人商量的结果,还是王亚丽先走,回老家避避风头。做了这个打算,王亚丽又想:正好,家里拆迁的事儿还得跟她妈掰扯掰扯。既然是拿了她的钱去交差额款,凭什么登记时又没她的名儿?说什么事出突然,这借口也太拙劣了。而当王亚丽硬着头皮给健身房打电话请了假,很快又收到了“果粒橙”用微信转过来的路费,余额里的数目字儿久旱逢甘霖一般充盈了起来。她看着手机,心里嘀咕:孬孙,这时候倒挺大方。然后买了次日一早的车票出发,但车到郑州她就下了。这是因为老家没通高铁,还得去车站广场换乘长途车。走出无论恢宏程度还是设计不合理的程度都不亚于北京南站的郑州东站,王亚丽却突然站住,像人流之中微小的孤岛,木然发了会儿愣。她还想起她爸跟粮店那娘们儿跑了以后,就在郑州的火车站卖大饼馒头。然而只听老乡这么说过,如今却不知她爸到底人在哪个车站。作为一座交通枢纽城市,郑州光高铁站就有三座,其中包括最早的郑州站,此外还有新建的东站和西站。听说三座都不够用,另有一座郑州南站正在修建。如此说来,想看一眼她爸也不是顺便的事儿了,而是成了一项繁复浩大的工程。那就算了。这么一想,王亚丽心里也就释然了,她这座微小的孤岛重新随着人流漂浮了起来。又历经了两个多钟头,她漂上台阶又漂下台阶,漂进广场又漂出广场,漂上汽车又漂下汽车,漂过高楼林立但却空空荡荡的县城新区,漂进到处写着“拆”字但却人满为患的老棚户区,最后漂到以前的小学侧面,被沥青厂熏黑了后窗的一排平房门前。比起北京乃至郑州,这里都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了:肮脏、荒芜、破败,对于如今的王亚丽而言,看上一眼就让她心窝子堵得慌。前些天大概下过雨,因此柏油路被大卡车轧出的坑洼里积满了污水,水里也有一些饮料瓶、香烟盒正在兴致勃勃地漂着。前些天大概还死过人,因此平房里有扇门上挂着白对联,门前还搭了个黑毡大棚,棚外一口炉灶正在炒菜,棚里几张桌子正在打牌。而王亚丽就此站定,逆着劈头盖脸的阳光,看向大棚门帘底下的一张方桌。桌旁坐了个身穿绛紫色化纤西服的黑脸女人,就是她的妈了。打牌的人都讲究个耳听四路眼观八方,所以王亚丽她妈也看见了王亚丽。她捏了张牌,一边用拇指搓着牌上的花纹,一边吆喝:“鸭梨呀,回来啦?”然后将牌往桌上一拍:“幺鸡。”听她妈那口气,就好像王亚丽从未出过远门,昨天还在家里一般。王亚丽也不答话,凑过去坐在她妈屁股底下那条长凳的边角上,一边从桌上抓了把瓜子嗑着,一边四下张望,看死的是什么人。原来是住在街口一老头儿,过去在粮店看门,警惕性很高,酷爱盯梢。当初王亚丽她爸和粮店那娘们儿的事儿,就是他捅出去的,后来在储存富强粉的大铁箱子里抓住俩雪人。老头儿今年也有八十多了吧?算喜丧。因而他家后人一派喜气洋洋,假如不是戴着黑箍,说是办红事也有人信。亲戚朋友互相寒暄时,念叨得最多的一个词也是“功德圆满”,这是在表彰死者生前的丰功伟绩——听说要是早俩月咽气,户口本上少一人,拆迁的三居室就变成两居室了。又听说在老头儿将死未死的那俩月里,拆迁办的人天天上门探访,甚至还牵着狼狗来闻味儿,而每当这种时候,老头儿总能回光返照,颤颤巍巍走出门口,先与来人亲切握手,再扔给狼狗两块碎肉,然后满脸堆笑地摸着狗头说:“让组织费心了。”除去象征性的凭吊与慰问,席间人们说得最多的话题也是拆迁。谁家占了便宜谁家吃了亏,谁家没门道谁家路子野,谁家错过了机会谁家以后可抖起来了。小地方的房子和北京的房子不是一个概念,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集体兴致高涨。一片嘈杂之中,唯有俩人对这事儿避而不谈,就是王亚丽和她妈。母女俩一个心无旁骛地摸牌打牌,一个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她们都感觉对方有话要说,又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王亚丽清晨坐上的火车,这时就耗到了日头当空。牌桌就地变成饭桌,大碗小碗从棚外端了进来。众人埋头开吃,还有几个男人不合时宜地闹起酒来。而这时,王亚丽又看到了奇异的一景。那是位于大棚紧里头的一张桌子,桌边坐了七八个男女,有老有少,穿着长相都和常人并无不同,有所区别的是吃饭前的架势。只见他们纷纷拉起手来,围拢成一个不规则的圈,接着一起低头闭眼,口中念念有词。“感谢主,赐我食……”一个男人领诵。“求祝福,赐我力……”一群人呼应。他们进而唱起歌来,那首歌居然是王亚丽听过的: 主,你是盛开在沙仑的玫瑰谁不切慕喜爱将你采归你如那膏油馨香绽放四溢你艳丽芳香秀美…… 和音稀稀拉拉,腔调高低错落,听得王亚丽一时恍惚。不觉之间,她的嘴巴也跟着慢慢嚅动了起来,在什么地方听熟了的词句从舌尖上跳脱而出,从无声到有声,从间断到连贯。听到最后一段,她干脆是在喃喃地附和着伴唱了: 有主无怨无悔你让我一生拥有你那芳香的玫瑰因你在我的里面我就秀美因你在我的里面我就永远艳丽芳香秀美 这时她妈的声音却传过来,打断了王亚丽的伴唱和神游:“这是唱诗班,乡下土坯教堂里出来的,碰上喜事丧事都给唱,也不收钱,纯图一乐。舍不得请和尚道士吹鼓手的人家,办事儿也爱找他们。这都唱了一上午了,看来还没过瘾呢。”看王亚丽不搭腔,她妈又补充:“就是唱得不咋样,歌儿的内容也不讲究,经常在丧事上唱喜事的歌儿,在喜事上唱丧事的歌儿,为这个还挨过打。”她妈还说:“领头那男的更不靠谱,娶了俩老婆。”王亚丽本来心虚似的低头闭口,生怕别人发觉自己出声儿,而听她妈这么一说,便循声又往那边桌旁望去,看向方才带领众人祷告的男人。在那人的左右两侧,果然各站了一个女人,其中一个估摸还是瘸腿,因其基座不稳,导致一边的肩膀夸张地往斜上方四十五度翘了起来。王亚丽恍然大悟:原来在某天早上,她妈给她讲过的信主光棍儿确有其人。也怪不得大棚外边还停了辆宝蓝色的“帝豪”汽车,在她妈讲的那个笑话或者寓言里,光棍发了财以后买的就是一辆“帝豪”,今天带寡妇出去兜风,瘸腿女人就在家做饭,明天带瘸腿女人出去兜风,寡妇就在家做饭;人歇车不歇,换人不换车,如同一个亚当俩夏娃,或者配了两只茶碗的茶壶。然而看今天的情形,却是两个女人一同出动,可见传闻也不准确。另外听她妈刚才的口气,倒像头一次说起光棍其人,看来是当初讲完之后自己倒先忘了。而像是发生了某种感应一般,那光棍似乎察觉到了王亚丽投向自己的目光,突然绽开一抹笑容,对她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不光是他,就连他身边的寡妇和瘸腿女人也不易察觉地颔首微笑。他们的神色也让王亚丽感到似曾相识,她想起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有过什么人这样对自己笑过。王亚丽忽然觉得紧张,心怦怦跳,又低下了头。她妈恰好又把一个丸子夹到她碗里:“鸭梨,吃。”接着扬声招呼别人:“你们也吃,捡大的塞。”王亚丽重新抬头,瞥了瞥桌上,只见一个新端上来的深口盘子里滚着若干丸子,都是小孩儿拳头大小,周身裹满浓油赤酱。如果不出意外,她妈夹给她的又是丸子中个头儿最小的那一个。这套陈旧但却有效的经验令王亚丽心里浮出一丝冷笑,随之而来的却是难以遏制的厌恶。如同条件反射一般,她腾地起身,拔腿就走,像头倔驴似的钻出大棚,差点儿撞翻炉灶,打了个踉跄拐上街头。身后似乎有人喊她,可她没理。她一阵风地沿着坑坑洼洼的柏油路往家走去——假如那里仍然可以被称为她的“家”的话。地方很近,就在那排平房的紧东头,门口立着根水龙头又砌了个水池子。王亚丽掏钥匙开门,门上挂的居然还是旧时那把锈锁。呼啦门开,屋里却气象一新。原来是里外一间半,里面是她妈的卧房,外面半间横张单人床给王亚丽睡觉;而现在里外间都打通了,小床早已不知去向,腾出的空间支了张麻将桌。桌上还展示着上次打剩下的牌局,不知是谁和了把条子“混一色”。不仅如此,电器也换了新的,电视还是“拼多多”上新推出的29英寸“嗦妮”液晶;更扎眼的是一床被褥都罩上了大红人造缎面,被套上绣了两条金丝鲤鱼。王亚丽扫了眼窗台上的牙缸,里面两把牙刷,一粉一黑。她又用脚扫了扫床底,踢出一双男人的尖头猪皮鞋。认清形势以后,王亚丽却并未感到真相大白的愤恨,甚至也没有出其不意的惊愕。相反,她屏息凝气地又在屋里逡巡了一圈儿,这才绕回到麻将桌旁,拽了把椅子坐下来。此后她就没再动弹,镇定得近乎呆滞,只是里外一齐发冷,觉得自己像个冰人儿似的直冒寒光。窗帘敞着,已经偏斜了的太阳把光线投射进屋,假如不是地上还有一团影子,王亚丽几乎感到自己被照透了。不知何时,房门一响。她妈的声音追进来:“也不开灯。”王亚丽霍然而起,这才发觉屋里黑了大半。这一下午过得飞快。她妈大大咧咧地踱进屋来,身后果然跟着个男人,四十多岁,干瘦身材,穿件随风乱晃的青绿西服,西服布料带有荧光效果,使他活像个塑料绳编织的蚂蚱。王亚丽突然记起,这只蚂蚱她也是见过的,就在中午的大棚外,当时他正守着灶台炒菜。只不过炒菜时穿的是条油脂麻花的脏围裙,这时不光换了衣裳,就连头脸也收拾得一丝不苟。如此注重仪表的厨子也不多见。而那只蚂蚱也挺知趣,瞟了王亚丽一眼就蹦跶进了隔壁的小厨房。王亚丽也不说话,斜眼看她妈脱了绛紫色化纤西服,露出墨绿色化纤衬衣,噼啪静电一响,又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散钱。将钱捻平再揣好,她妈一拍脑袋走到门口,对着厨房窗户吆喝:“晚上下面少放盐,中午丸子就咸。”厨房里轻柔且漫长地应了一声,听来就像戏里旦角的一唱三叹。王亚丽她妈这才又转向王亚丽:“你看你,回来也不打个招呼。”王亚丽决定开门见山:“说说吧?”她妈一僵,明知故问:“说什么?”王亚丽拿眼在屋里扫了一圈儿:“谁也不傻。”“瞧你这话。”她妈一笑,“那就说说。”然后母女俩弯腰脱鞋,盘腿上床,相对而坐。这副姿态远看如同参禅,又有点儿像电视里的古代日本人,还让王亚丽想起健身房瑜伽课里的“腹式呼吸训练”。在她的记忆中,每当涉及家里的重要事宜,包括“卖逼的”强于姥爷要饭、她爸是如何与粮店那娘们儿跑了的、别上高中了上个幼儿体教班算了等等,她妈都是以这种形式向她说起的。可以说,这是母女之间罕见的具有仪式感的时刻,也是王亚丽少有的感觉受到了她妈重视的时刻。于是她觉得时间正在凝滞,心里不光忐忑,竟然还有一丝怀旧似的暖意。但与王亚丽相反,她妈的口气却是挥洒自如的,甚而有些故作轻松。也许是心知没什么好瞒的了,也许是早就打过不知多少遍腹稿,话从她妈嘴里流淌出来,就像从口袋里往外漏米一样流畅、连贯、密集。她妈先说,隔壁屋里那厨子姓吴,按辈分王亚丽该叫他声叔,不过不叫也行,反正不熟;吴厨子离过婚,是从邻县过来的,白天给人家的红白喜事掌勺,晚上就在县城广场摆摊卖砂锅;砂锅挨着烧烤,一来二去就和她妈混熟了,处了一段觉得还行,俩人一致决定往前“走一步”。她妈又说,吴厨子这人别看女里女气的,但其实很有思想,会背不少名人名言,问他为何跑出来,他就说“既然选择了远方,我们注定风雨兼程”;吴厨子甚而还很有理想,离婚也是因为想开饭馆但老婆不让,索性一跺脚抛家舍业。她妈还说,自打结识了吴厨子以后,她本人的层次也有了提高,认识到了以前沉迷打牌是虚度时光,所以现在轻易不上桌,上桌也坚决不玩儿大的;她决定和吴厨子携手奋进,俩人共创一番事业;而理想不能空谈,还要付诸行动,为了把饭馆开起来,她打算投入的数目是……“等等,”听到这里,王亚丽不得不打断她妈,“你还要给他开饭馆?”她妈更正王亚丽:“是一块儿开。炒菜也卖,砂锅也卖,烧烤也卖。”“卖什么我不管,但你哪儿来的钱?拆迁换房的钱不还让我掏了……”“没钱也可以想办法。”她妈坦率地看着王亚丽,又一笑,“我是这么合计的,拆迁不是给套两居室嘛,我先拿去做抵押,有公司能给贷出款来。一套两居本来值三十来万,房产证一时办不下来,就得打个折扣,不过二十万怎么也有了。用这钱先把以前牌桌上的账清了,剩下的勉强能够盘个店面,地方还不错,就在广场对面……”王亚丽盯着她妈:“那房子呢,不要了?”她妈说:“我问过公司的人,抵押的房子一样能住,只要按月把利息还上就行。”王亚丽的眼珠子逐渐放大:“还不上呢?就归人家了?”她妈默然两秒,“呸呸”几声:“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行不行,我挣钱还不是给你留着?”“你要亏钱呢,是不是也得我还?”王亚丽也默然两秒,然后咬着牙根儿低声问,“你是不是已经跟人家把合同签了?”王亚丽她妈就没了话,也不看王亚丽,骗腿下床,踩了双拖鞋,将散落在麻将桌上的断壁残垣归拢到一只鞋盒子里去。她的动作不紧不慢,修砌得严丝合缝。桌上的牌面被藏了起来,然而底牌又是不言而喻的。也可见她妈与厨子早就把日子过出了默契,这边桌子刚清干净,那边面就端进来了。厨子折返两趟,把三只大碗依次摆在桌上,碗口腾腾冒着热气。然后他仍不说话,点了支烟先抽起来。而王亚丽也骗腿下床,蹬上鞋往外就走。她妈问:“你哪儿去?”王亚丽说:“回北京。”她妈又问:“怎么刚来就走?要不先住……”王亚丽站住,凛然往床上扫了一眼:“你让我睡哪儿?”
9
晚上只有过路的绿皮车了。火车缓缓出站,王亚丽的脑子才随着脚下的轮轴恢复了转动。对于这短短一天的返乡之旅,她尝试着进行总结。她知道她妈又找了男人,是个厨子,并且俩人准备“往前走一步”;她还知道老家的旧房的确将要换成新房,但新房很快又要被换成饭馆;她更知道因为拆迁手续上没写自己的名儿,所以对于上述一系列从房到钱、从钱到饭馆的转换过程,她似乎也就没有任何发言权了。那都是她妈提前计算好的吗?或者还是厨子背后撺掇的结果?看来恐怕都像。而归根结底一句话,王亚丽算是没家了。或者说,自从她出门找活儿干,自从她爸和粮店那娘们儿跑了,甚至于自从她妈给她取名叫作王鸭梨的那一刻起,“家”这个概念对她而言就已经渐行渐远,直至烟消云散。她过去只是一直不愿承认,而她现在必须承认。电话响了,是她妈。路上她妈打来好多电话,可王亚丽都没接。然而这次出乎王亚丽的意料,她盯着屏幕上的河南号码愣了片刻,随后一动手指便按了接听。地动山摇的悲怆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只是心酸,那么一点儿并不难以忍受的心酸。就连对她妈,王亚丽也没那么怨更没那么怕了。她妈的声音似在打颤:“鸭梨呀?”王亚丽道:“你说。”她妈说:“临走你也没吃碗面。”王亚丽道:“我就想看看你,看着了就够了。”她妈说:“知道你恨我。你恨我吧?”王亚丽道:“说哪儿的话。”她妈说:“恨就恨吧。再不往前走一步,我就真走不动了。”王亚丽道:“妈,我不恨。”她妈说:“你个小卖逼的,心眼儿倒是好。”然后母女俩平静地挂了电话。打电话时,王亚丽仍蜷缩在车厢之间的过道,当火车驶过某个小站,站台上白晃晃的灯圈从她头顶滑过,当小站被抛在身后,黑夜便重新在她头顶上的窗外凝结。此后的一夜,她也不知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说睡仿佛还在想事,说醒又仿佛一片混沌。半梦半醒之间,北京到了。与高铁相比,绿皮车的速度慢了几倍,因此站台上已经是晨曦初现的黎明。王亚丽眯着两条眼缝儿,换上刚开始运营的地铁,回到了麦子店。顺着台阶钻出来,她看到麦子店还是麦子店,甚而更加向王亚丽袒露了它的本相:这里就像北京的大多地方一样,都是钢筋水泥集合而成的积木似的建筑。但这里只要填满了人迹,就成了王亚丽眼里的奇幻所在。作为麦子店的诸多人迹中的一员,王亚丽正准备用自己去填充它。她离开地铁站,一边往小区的方向走着,一边还在想着要不要给“果粒橙”打个电话。但跟他说些什么呢?说自己在老家打了个照面就跑回来了?对于焦头烂额的“果粒橙”而言,这些事情恐怕也没有再说的必要。况且历经了一天一夜的折腾,王亚丽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一脑门子金星乱冒,她只想赶紧补上一觉。经过写字楼又横穿林荫道,出租屋所在的旧楼便从晨雾中露了出来。楼的外立面好像被泼了一层水,远望上去湿漉漉的。楼下的铁栅栏外,停了两辆早餐车,轻微的油烟味儿在这样的早晨更加富有刺激性,王亚丽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又被滋生的口水呛得咳嗽了两声。然后她陡然站住,一阵哆嗦。在一辆早餐车前,她认出了几条人影。对于那些人,她当初其实也没看清楚过,不过她的胳膊仍对几只大手的力道记忆犹新,她的皮肉更是被唤醒了一左一右两根硬物顶住所产生的尖锐感和紧迫感。是他们吗?很可能是。在那几个无所事事地啃食鸡蛋灌饼的男人身上,王亚丽辨认出了确凿的外在证据:一个小寸头,一个大光头,一条金链子,四根粗壮而布满文身的胳膊,一双锃亮的黑皮鞋……这些人距离王亚丽也就十几二十米,他们那“咋的,咋的,你咋的”的东北口音声声入耳。假如这些人又是奔她来的,那么就冲他们那不舍昼夜的精神,中介公司也应该给他们发面“尽忠职守”的锦旗。这个念头让王亚丽感到一丝好笑,但她当然是笑不出来的,因为“果粒橙”曾经深表担忧的事情马上又被她重温了一遍。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了“果粒橙”的警告不是耸人听闻,同时承认自己返回麦子店的决定太冲动也太草率了。迎着从楼上某扇玻璃窗里反射下来的阳光,王亚丽好不容易止住哆嗦,直愣愣地瞪着男人们的头颅与后脖颈子。她似乎在心甘情愿地等待对方转过头来,那么她的自投罗网就算彻底坐实。然而当照在她脸上的光亮随着楼上窗户的晃动飞快地一偏,王亚丽也登时醒过了神儿。恰好有辆早班公共汽车靠站,从通州甚至燕郊披星戴月地赶来的上班族蜂拥而下。她迈开步子,一头扎进了那团相互碰撞、各自奔忙的人群之中。王亚丽又在逃跑了。她从北京逃回河南,从河南逃回北京,此时逃跑在麦子店那薄雾散尽、阳光灿烂的街头。如果说此前的逃跑来自于不知真假的恐吓,那么眼下的这场逃跑就是实在的,迫切的,简直如同火燎屁股滋滋冒油了。她充耳不闻别的声音,只听见胸膛里的怦怦乱跳;她压根儿不敢回头张望,只在顺着街道拐弯时才会飞快地向身后扫一眼。更加令她魂飞魄散的是,每当余光瞥过刚刚走过的路面,她都能看见那几个男人的身影正在后面不紧不慢地移动,与她保持着一致的速率,她快他们也快,她慢他们也慢。毫无疑问,当她发现了对方,对方也发现了她。那么这次他们打算怎么对付她?想来不会只是“跟老妹儿唠两句嗑儿”那么简单了吧。听说“道儿”上都讲究个先礼后兵,假如上回也就是试探试探,这次怕是要动真格的了。为了问出“果粒橙”的下落,他们会像抗日神剧里一样拔她的指甲烧她的头发吗?为了查出那笔钱的去向,他们会像商战大片里一样黑进她的账户破译她的密码吗?尽管慌乱得像只没头苍蝇,王亚丽的联想能力反倒变得格外活跃了。而过了许久,她才又发现自己的运动轨迹和一只没头苍蝇有所不同——正在走的这条路对于她来说,熟悉得近乎条件反射。就算眼睛不认路脚也认路,就算脚不认路鞋也认路。王亚丽从麦子店南里穿到麦子店中里,又拐了个弯来到麦子店东里。在视觉印象上,她相当于从一片灰色矮楼出发,经过一片褐色高楼,最后钻进了一片暗红色矮楼。既像注定也像巧合,王亚丽反应过来,她走上了当初通往“团契”的那条路。她还意识到了一个突如其来的有利形势。她发现,随着自己在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旧楼之间穿梭,身后那些男人的脚步不仅慢了下来,而且还显得有些拖沓。不光如此,在王亚丽拐弯他们也拐弯、王亚丽停顿他们也停顿的时候,那些男人东张西望的姿态也似乎露出了迟疑。这就对了:虽然清晨人烟稀少,但毕竟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谅他们也不敢径直扑上来将她按倒在地;并且他们就算事先到王亚丽居住的那个小区“踩过点儿”,但对于麦子店其他街巷的地形,想必也还是不甚熟悉的。可以这样理解,在这关键时刻,麦子店帮助了王亚丽,掩护了王亚丽,这地方没有辜负她的一往情深。也正是在麦子店的鼓励之下,王亚丽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当她从侧面绕行经过那栋格外破旧、也格外熟悉的暗红色小楼时,陡然就甩开双腿跑了起来。她的这个举动打了身后的“尾巴”们一个措手不及,当她贴着墙根拐向了楼的正面时,他们才发一声喊,急匆匆地追了上来。而这时,王亚丽已经不见了,展示在男人们面前的只有一条空空荡荡的水泥路,以及路边那栋楼房没遮没掩的几个门洞。王亚丽钻进了其中一个门洞,沿着楼梯往二楼跑去。钻进来她才发现,这扇门洞同样无比熟悉:窄小曲折的楼梯,一堆破纸箱和几辆自行车……不唯如此,更关键的还有从一楼右手边那个房间里奔涌而出的声浪。那是一个老年烟酒嗓,沧桑、洪亮而又抑扬顿挫,说的仍是《三国演义》,但却不是书接上回。故事的转换恰恰度量了王亚丽有多长一段日子没来过了:记得上次从这儿离开,听到的还是赤壁鏖兵,现如今就跳到了关云长走麦城。正当单田芳说到赤兔马中了绊马索,她也感到脚下一软;正当单田芳说到关云长摔下了赤兔马,她也一轱辘,从一楼通向二楼的楼梯上滚了下来。这是逃跑路上的一个小插曲,王亚丽为她的着急忙慌付出了代价。直到晕头转向四仰八叉地坐在地上,她才抬头看清,楼梯靠墙的一侧比原先多了两捆旧报纸。这年头,只有真正的“老范儿”人才保留着看报纸和卖废纸的习惯,也正是“老范儿”人那把公共地方当作自家地方的习惯给她下了绊儿。王亚丽却顾不得胳膊、后背和脖颈子上弥漫着的疼,她只想着赶紧爬起来再跑上二楼去。还有人追她呢,那些人可不傻,他们发现王亚丽不见了,就一定会在这栋楼前挨着门洞往里窥探。也就在这时,发生了逃跑路上的另一个小插曲。在王亚丽的身旁,一楼右手边那扇木门吱扭开了。“嘛呢?”一个沧桑的烟酒嗓问她,令王亚丽恍惚觉得说话的正是单田芳本人。门里那人该是听见了她摔下来的声响吧,也许她的膝盖或者脑袋磕到了人家的房门。王亚丽既没力气也没胆量答话,她只是抬手指了指楼梯上的旧报纸。那人便从王亚丽身上跨过去,上了两级台阶,弯腰拎起横在楼梯上被她踢歪了的报纸。仰着脖子的王亚丽从下往上看,只见那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大爷,一副矮胖身材,天已经不热了还穿着松松垮垮的大裤衩子和跨栏背心,背心撩上去半截,勉强搭盖着形状好像漏了气的轮胎的肚皮。他直起腰走下台阶,居高临下地瞥了眼王亚丽,那张剃着花白板寸、长了个酒糟鼻子的脸上,展现出一览无余的烦躁与嫌弃。原来一楼的住户就长这模样。“上楼不看着点儿,你奔丧呢你。”呜呜囔囔的北京话,天生自带着目空一切。那口气的潜台词,分明是毫不在意王亚丽摔坏了没有,但却心疼他那两摞旧报纸。“起开点儿,别挡道儿。”对方又说。王亚丽便爬了起来,和老大爷错了个身子,继续往楼上走去。她的脚步比刚才轻了许多,这是因为楼道门外似乎还传来了高一声低一声的东北腔,如果那些男人恰好往里看上一眼,那她就再也逃无可逃了。然而只要从一楼跑到二楼,情势又会不同了吧,王亚丽这么盘算着,期冀着。二楼有个接纳她的所在,她对那里抱有孤注一掷的信任。但这最后一段路程却行进得如此艰难。刚跨上两级台阶,她就感到右膝盖又在疼了,并且那疼不同于以往,不是隐隐作痛也不是撕扯着疼,而是仿佛一把钝刀插进了她的骨头缝儿里,又血淋淋地连着筋搅动。她大汗淋漓,下半截身子沉重地往下坠着,赶紧用两手紧紧抓住锈迹斑斑的铸铁栏杆,这才避免了再次仰头摔下去。千不巧万不巧,在这一刻,旧伤来了个总爆发,刚才那个跟头又在原有的基础上火上浇油。王亚丽不得不大幅度地弓着腰,屁股高高撅起,咬牙不做声,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爬。她明白,这种时刻意志品质就是一切,绝不能放弃,否则这天早上所有的运气和勇气都将化为泡影。而她略一回头,却发现一楼的住户站在自家门前,正直勾勾地看着她。那个老大爷,他提着两摞旧报纸,支棱着膀子,歪着脑袋,把目光顺着倾斜的楼梯投射上来。目光落在什么地方呢?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它就那么毫不拐弯儿地杵向了王亚丽高高撅起的屁股。这天王亚丽穿的是条紧身运动裤,下半身绷得曲线毕露,并且由于只敢左腿用力,重心不稳,她的屁股还在随着步伐夸张地、摇曳不休地扭动。于是这一瞬间就形成了这样的局面:痛彻心扉的王亚丽在为一楼的住户表演着扭屁股。老大爷看得不仅眼睛,就连酒糟鼻子都在闪闪发亮。他的脸也鼓胀起来,仿佛涂了一层红油。这副表情把王亚丽惊得目瞪口呆,但她不仅无法叫出声来,更不敢就此停住。迫于形势,她也只能摇曳不休地扭下去。观赏与被观赏的过程仿佛被无限拉长,变成了电影里摇曳的慢镜头,直到王亚丽终于攀登完了第一段台阶,又艰难地拐弯儿爬上第二段台阶才宣告结束。斜下方传来砰的一声门响,好像是一楼的住户正在为意犹未尽而抱怨。王亚丽提心吊胆地舒了口气,右腿的疼痛却因为紧张和耻辱而更加来势汹汹了。她再没力气扒住栏杆,干脆两手撑着台阶,以兽类而非人类的姿势完成了后半程的攀爬。终于来到二楼右手边的门前,王亚丽才又直起身子,把身子倚在门上,急促但并不响亮地拍门。这时她也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凭什么认定岳晓芬姐妹一定在家呢?今天又不是周末,不是“团契”活动的日子。而门竟开了,倚门而立的王亚丽随即朝着那条缝隙里扎了进去。缝隙越来越大,她的身体也越扎越低——也就是说,因为重心不稳,王亚丽重新扑倒,像段树干似的一头栽进了门里。岳晓芬姐妹发出了轻声惊叫,幸亏没被她砸着,但也被她吓得脸色惨白。
……(未完)
▲2020-1《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玫瑰开满了麦子店/005 石一枫
骑鹅的凛冬/105 郑小驴
宋时光/132 晓 航
短篇小说
在医院里/078 朱秀海
航班延误/093 裘山山
散 文
遥远的局外/074 陈丹青
金沙江的幽暗处/123 陈洪金
思想者说
班主任/161 黄 灯
小说新干线
梁多多(短篇)/177 赵 勤
教堂蓝(短篇)/184 赵 勤
幻 象(创作谈/191 赵 勤
心灵奇点(评介)/192 何 英
译 界
帮 助/194 [美国]罗伯特·斯通 李寂荡 译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奔向月球/209 宇 舒
诗 歌
活着咏叹调/225 海 男
于坚近作/228 于 坚
平安夜:给阿彼尔的献诗/231 施 浩
启示与修正/234 茉 棉
在辽阔的人世/237 龚 纯
有一根藤蔓牵着花朵/239 邓 方
艺 术
封 面 无题(绢本设色) 曾志钦
封 二 画廊经纪人(油画) 靳尚谊
封 三 穿蓝裙子的女士(油画) 靳尚谊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津 渡
▼悦-读
2020-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石一枫:玫瑰开满了麦子店
2020-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石一枫:玫瑰开满了麦子店
微信·专稿∣徐刚:“情感共同体”的建构与拆解——读石一枫《玫瑰开满了麦子店》
微信·专稿∣饶翔:这尘世的气息多么迷人——读《玫瑰开满了麦子店》
微信·专稿∣徐勇:残酷与温柔,或我们这个时代的症候——关于方方的《是无等等》
微信·专稿∣李云雷:“极端的故事”:其优长与局限——读方方的新作《是无等等》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十月》中篇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石一枫)①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十月》中篇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石一枫)②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十月》中篇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石一枫)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