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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方方:是无等等

方方 十月杂志 2022-10-16



方方,本名汪芳,1955年生于南京。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在校期间始发小说。毕业后分配至湖北电视台。1989年调入湖北作家协会。已出版小说、散文集50部左右。多部小说被译为英、法、日、意、韩等文字在国外出版。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随笔《到庐山看老别墅》,中篇小说《风景》《桃花灿烂》等。

是无等等

方方


上部:是

第一章



7.大雨的黄昏


雨下得好大,天色被水泡成昏黑。
白梅湖盛不下这样的暴烈水头,呼呼地漫了出来。四周的田野都被浸在水下。水面像海,放眼望不到边。立在湖水一侧的白梅山被密集的雨水挡得眉目不清,只剩得一抹山影,淡灰色,薄纱一样,悬在空中。风起时,仿佛衣袂飘动。马一鸣撑着伞,肩背着塑料布裹紧的帆布袋,手上拎着工具箱,吃力地朝白梅湖走去。布袋里装有缝纫机,不能被水打湿,尽管包了块塑料布,但马一鸣仍然尽可能地将雨伞盖住身后的背包。马一鸣的缝纫店在青岩城中心的老街上。老街名叫“七筷”。有说当年从江西筷子巷迁徙而来的七户人家率先住此,所以叫“七筷街”。也有说是一个叫朱七的人在街口开了家“朱七筷子店”,于是有“七筷街”一说。无论地名由来如何,七筷街是青岩城最古老的小街之一,这个毫无争议。因为老,故而靠近老城中心,又因位近中心,走货方便,各种小商铺小作坊便都愿在七筷街安营扎寨。算起来,马一鸣属第一批下岗工人,当年尚无几人下海,所以,宝顺很容易在七筷街寻下铺面。但是后来,下岗的人越来越多,七筷街变得越发热闹。尤其不起眼的小姑娘们,突然间长大,并且爱时尚好打扮的她们一下子满街都是。由此,卖服装的店铺忽地占掉大半条街。批量生产的衣服便宜,样式也时髦,马一鸣的缝纫生意渐渐不太好做了。好在他有宝顺。宝顺并不识多少字,可她的脑子却灵活多变。在马一鸣看来,宝顺几乎一眨眼一个主意。宝顺在店门口增加一个招牌,上面写着:把你家的旧衣捐出来,我们缝补好送给穷人。她在招牌下,放了一个空纸盒。果然不少人都把家里的旧衣服扔了进去。宝顺把这些衣服洗干净,装进一口箱子里。然后带着马一鸣到周边的乡下,对贫穷家的老人或孩子说,这些衣服可以按你们的身材裁剪修改,衣服免费赠送,但修改衣服要收一点手工费。马一鸣的裁缝本来就是从修改衣服开始的,做这样的事,他拿手。他被宝顺领着,三下两下,将衣服或翻新或修剪,最后用熨斗一熨,完全像件新衣。得到衣服的人们都大为欢喜,对宝顺和马一鸣感激不尽。这个业务,居然成了马一鸣裁缝店很重要的收入来源。当然,也为他们赢得诸多口碑。跟四边乡村熟了之后,宝顺又开辟了驻村做冬衣和寿衣的业务。结果,被她这样一通运作,马一鸣的裁缝店倒是比之前的生意更加兴旺,以至于他成天都在忙碌。锁边钉扣子以及拆旧的事,原本是宝顺的,只是在马兰兰受伤后,宝顺的主要精力用来照顾女儿,马一鸣便把这些活儿也一并揽过。马一鸣想,自己晚上多做一点,就可以了。得幸马一鸣没什么爱好,除了做衣服,他最愿意做的事还是做衣服。走到岔路口,马一鸣突然止步。他本应在这里拐上临湖小路,然而这一刻落入他眼里的白梅湖,却成乌泱泱一派大水,湖边所有的路全都沉在了水下。架在湖汊上的石桥,也消失不见,石桥两边的栏杆成了水面上两条黑线,被浪打得若隐若现。这天的马一鸣要去湖对岸的邬家墩。约好从今日开始,在村里给几户老人做棉袄。他将落脚邬三婆家。邬三婆昨天特意托人打了电话,说房间已为他备好,她这次要给自己做件寿衣。其他各家的衣料也都买回了,就等他去摆案台。马一鸣望着大水,有点茫然。他在考虑要不要涉水而行。一个穿着雨衣的人朝他奔跑而来,边跑边挥手喊道:别下来,回去!临湖路不能走了。雨衣人一直跑到马一鸣跟前,马一鸣才看清他是个警察。警察喘着气说,这么大的雨,还出门干什么?马一鸣一指白梅湖斜对岸说,我要去邬家墩给邬三婆做寿衣。警察说,今天过不了桥,快回去吧。马一鸣说,我跟邬三婆约好了今天到。警察说,你看不见吗?天要下雨,由不得人。邬家墩的人都在撤离。你去了她也不会在。马一鸣嚅嚅道,邬三婆会生气的。她生气时喉咙蛮大。警察似乎被他的话气着了,吼叫道,喉咙再大,也吼不死人;可是水大了,淹得死人。今天中午已经淹死了一个!我是特地被派到这里看守的。你如果非要过去,照我看,你这么瘦,走不到桥边就死定了。家里没有老婆孩子吗?不怕他们心疼?马一鸣被这一问,心里惊了一下。脑子里浮出他的家,宝顺和马兰兰也一并在眼前晃了。他想到自己是绝对不可以死的,马兰兰的腿还不能下地。于是他退了几步说,那好吧,我不过去好了。邬三婆要骂就由她骂去。警察挥着手说,她骂不了你。她自己也不会在家。今天四点前,邬家墩所有人全部要撤走。这是死命令。快回吧。马一鸣撑着伞往回走。路上除了往来的汽车,几无行人。雨实在太大,而且这雨下得有些突然。似乎还没想好,就铺天盖地砸了下来。马一鸣身上早已淋透。所幸是夏天,并不觉冷。从白梅湖走到家,要一个小时,因为郊外,未通公共汽车,只有长途车一天定时几班。平时的马一鸣多是骑自行车。但这天,雨太猛,车不好骑,他选择了步行。伞很大,他很小,在噼里啪啦的暴雨中,他的行走,仿佛是挪动。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与另一辆车交错。马一鸣的伞似乎挡了车路。车窗这时被打开,一个黄脸胖子伸出头来,大喊道,找死啊!滚一边去。马一鸣吓得腿软,赶紧把伞收小,退到路的边缘。越野车“呼”地从他身边擦过,溅了他一身的泥水。到家时,天色更加昏黑,而此时的雨居然一点都没减弱劲道。走进自家小院,马一鸣松了口气。家里是有人的。他走时,周民友医生正好过来,这是给马兰兰按摩的日子。马一鸣忙不迭客气地打过招呼。周民友已经为马兰兰按摩了快一年。马兰兰的腿明显好转。虽还不能下地,但已不像事故初期那般,僵硬麻木,完全不能动弹。周民友说,再过几个月,准备让马兰兰下地试步。叫马一鸣准备买一台助行器,虽然有点贵,但对于马兰兰的康复,会非常有用。马兰兰年轻,以现在的状况看来,估计三年左右,就可以恢复行走。这是马一鸣最愿意听到的信息,马一鸣满口答应下来。在他心里,只要能让马兰兰走路,要了他的命都可以。能请到周民友,马一鸣备觉庆幸。平日里,他忙于赚钱,多时在店里,又或是下乡驻家接活。接待周民友,全是宝顺的事。马一鸣出门前,跟宝顺说,今天雨太大,按摩完了,就留周医生吃晚饭吧。他是我们的恩人。宝顺“嗯”了一声。马一鸣收了雨伞,伸手开了门。他把雨伞放在客厅过道上,穿上拖鞋,准备进卧室换下湿衣服。孰料他推开门,发现宝顺正被周民友搂着。他推门的声音并不算轻,然而他们却没有听见。马一鸣心里惊了一下,吓得朝后一退,关上门,转身进到马兰兰的屋里。他很是惶恐,又很是无措。进到马兰兰的房间,便呆呆地靠在门板上。马兰兰正躺在床上看书,听到动静,忙撑起身体。见是马一鸣,便说,是你呀。是不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事?马一鸣沮丧地点点头,说嗯。马兰兰说,那你到我这儿来做什么?马一鸣说,我……我……心里有点……有点……不舒服。马兰兰说,才只有一点点不舒服?爸,你还是个男人吗?马一鸣说,那……男人应该怎么做?马兰兰说,冲进去呀,甩那个野男人两个巴掌,再把不检点的女人揍一顿。这应该是常识吧?马一鸣吓了一跳,仿佛自己真的已经冲到他们面前。他很紧张,以致把自己缩得更小,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小椅子上。马兰兰说,你不敢?马一鸣犹豫了一下,方说,嗯。不能让你妈难堪,也不能让周医生生气。马兰兰拍着床帮说,爸,你怎么是这样一个窝囊废呢?难怪妈妈瞧不起你,就连我都瞧不起你。你也别让我看着烦,自己一边待着去吧。马兰兰说着躺下,继续看自己的书,不再理睬马一鸣。马一鸣坐在那里,回味着马兰兰的话,又回味着自己适才看到的一幕。心里有万般堵塞。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明白的是:他绝对不能闯进那个房间。更不能像马兰兰所说的那样,打人发火。他想如果他一旦进去,他的生活恐怕才是真正的全部毁掉了。他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走出马兰兰房间,回到客厅。他想到沙发上坐下,可是卧室里的动静又让他坐立不安。他犹豫再三,重新拿起伞,再次进入大雨之中。外面的天,完全黑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脑子里也没有任何想法。他只知道朝前走,走得跌跌撞撞。好久好久,走得前面没有了路,他才发现自己已然走到了长江边。他的眼前是马蹄矶。这是马兰兰初遇车祸时,陈亚非经常拖他过来小坐的地方。很多天,他都是呆望着长江,麻木着身心,在这里度过。只有陈亚非大声地吼骂他,他才会觉得自己的血,还在身体里流着。雨还在下,江水翻滚着,对岸完全隐没在雨中。一星灯光都看不到。马蹄矶背靠着马鞍坡,山并不高,却无人居,漆黑一片。马一鸣只是呆坐着,望雨,望江,望完全看不见的对岸。他无视一切,什么都不想。这是马一鸣用以安心的方式。

8.江边的马蹄矶
陈亚非接到马兰兰的电话时,老婆王晓钰和儿子陈重墨都已睡觉。他一个人在摆弄音响。他是个音响发烧友,两室半的家里,那个不足十平米的半间,便是他的书房兼音响室。他的业余时间大多都待在这里。外面在下暴雨,水库涨水了,声音效果,会因为电流的变化而与枯水季略有差异。他一直不太相信这个流行在音响发烧友中的说法,每次下雨,他都会长时间地倾听,细致地记录下自己的感觉。电话铃声却在这时候惊天动地响了起来。像是一大盆水泼下,所有细微,瞬间冲走。整个屋里只剩这刺耳的铃声。他万般无奈,摘下耳机,去接电话。心想,教训呀教训,以后要先拔电话线才是。结果他接到马兰兰的电话。马兰兰告诉他,他的父亲出去好久了。她担心他会出事。陈亚非说,怎么会?他好好的,要出什么事?马兰兰说她觉得父亲的情绪不对头。陈亚非说他一向就这个样子,不会有什么事。马兰兰坚定地说,这一次不一样。到底为什么不一样,陈亚非没有问出来。马兰兰不肯说,只是哀求他。对于陈亚非来说,马一鸣的事,他从来都不会拒绝。非但因为他是兄弟,而更因他是自己的照拂对象。几乎从马一鸣出生起,活着的年头,事事都依赖于他。而他自己也很重视这份依赖。在他的心里,马一鸣的人生没有他,简直就不能过下去。陈亚非见马兰兰如此着急,便也觉得是件事了。他要马兰兰喊宝顺接电话。马兰兰说,她妈妈已经出去找了几个钟头,刚才来电话说还没有找到。现在妈妈一个人在店里等他。可是马兰兰自己就是感觉不好。陈亚非这才一下子急了。放下电话,抓了件雨衣便往外奔。出了门,陈亚非直接往马一鸣家跑,雨太大,跑了不到一半的路,他浑身即已湿透。临近马一鸣家门口,他突然想,马一鸣根本不在,他跑去他家有何用?想罢刹住脚步,在一棵树下停了下来。他琢磨着,得到哪里去找马一鸣呢?正想着,却见到匆匆而来的宝顺,他叫了一声宝顺。宝顺见陈亚非,慌张而急切道,我正想回家打电话给你。陈亚非说,兰兰给我打了电话。找到人了吗?宝顺说,还没哩。店里也没有。他本来今天去邬家墩的。陈亚非说,会不会现在到邬家墩去了?宝顺说,没有,我打了电话,邬家墩淹水,所有村民都撤离了。湖边的路也不通。陈亚非想了想,说这就奇怪了。一鸣一向性格软,不轻易闹脾气,发生了什么事吗?兰兰的腿恶化了?宝顺吞吞吐吐道,不知道。我也是听兰兰说……爸爸跑了……陈亚非疑惑地望着宝顺,说跑了?总归有原因呀?有人欠了他的钱?宝顺欲言又止。最终掩面而泣,什么也没有说。陈亚非不好再问,便说,你先回家,兰兰也得有人照顾,我去找人吧。宝顺点点头,哭道,那就辛苦你了。陈亚非望着宝顺佝着腰在雨里的身影,长叹一口气。他知道,兰兰的腿伤,已经把他们俩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是,马一鸣会到哪里去呢?陈亚非漫无目标地寻找,雨一直没有停。陈亚非出门匆忙,没戴手表,天色深沉,没有星光,他也看不出几点。心里觉得已是半夜,这时刻他走到了江边。江边的马蹄矶赫然在目。他居然看到马蹄矶头坐着一个人,他想,除了马一鸣,还会有谁呢?我早应该想到这儿呀。他想着,边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马一鸣!一鸣!风雨太大,把他的声音压得如同无声。陈亚非一直跑到了马蹄矶下,几个大步登上去。他一把抓住马一鸣,说你怎么啦?你疯了?大半夜的坐在这儿?马一鸣仿佛早已料到陈亚非会来到这里。他没有任何激动,只是轻轻地说,我就想……坐一坐……陈亚非浑身尽湿,他一摸马一鸣身上,也全湿透着。便说,你有心事?怎么不直接去我家?马一鸣说,我晓得你忙,我没什么事。陈亚非说,你晓得我忙,自己又没事,那你还害我找了大半夜?马一鸣不作声。陈亚非只好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说好吧,我也豁出来陪你坐这儿。告诉我,出了什么事?马一鸣还是不作声。陈亚非说,你连我也不告诉了?你真是邪完了。你找了老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马一鸣忙说,没有没有。我没有不把你放在眼里。陈亚非说,那就赶紧讲。出了什么事。有我在,什么事解决不了?马一鸣突然哭了起来。陈亚非说,你都结婚生子,大丈夫一个了,还哭!有什么事,说出来!我替你解决。马一鸣哭道,我想过了,你也解决不了。陈亚非说,这倒是怪了,你一辈子的事,都是我给解决的,怎么这回我就不行了呢?说!马一鸣又不作声。陈亚非很无奈,拉着他起来,一直把他拖到马蹄矶下,马一鸣僵硬着身体,不欲跟他走。陈亚非说,你不跟我走,坐这里干什么?难道要我陪你在这里淋雨?还是你想跳进长江喂鱼?马一鸣吓得连退几步,说不不不。说完,他看了看长江,又退后几步,嚅嚅道,不不不,我不能跳江,不能喂鱼,太吓人了。陈亚非见他如此,忍不住笑了。笑完方说,就你身上这点肉,鱼还看不上哩。我料定你也不敢死。走吧,先去我家,天大的事,我先替你顶一下。听着陈亚非豪迈的语言,马一鸣忧郁至深的心情,竟也缓解许多。这时间的雨,开始小了起来。陈亚非揽着他的肩,几乎有点架着他,与他一起,离开江边。陈亚非说,其他先不说吧,什么事都放下。今晚到我家,先睡一觉,好不好?马一鸣被他架着,空荡荡的心里似乎又被什么东西镇住。他渐渐地稳定了自己,顺从地跟着陈亚非,不看方向不看道路,任由陈亚非领着朝前走。这是他一生的习惯。陈亚非似乎也太累,两人一路无语。当他们走到家时,雨竟然渐渐地停住。

9.是你的心气太弱了
两人进门时,马一鸣一个趔趄,几乎跌倒。陈亚非亦疲惫不堪。卧室里的王晓钰闻声而起。见他们两人都浑身湿透的窝囊样子,皱起眉头,说怎么回事?大半夜的。陈亚非忙说,今天一鸣在我家住一晚,就只住一晚上。王晓钰见客厅地板上滴下不少水,更是不满,说这么大的雨,好好的,怎么不在自己家睡?陈亚非赶紧找了一个拖把,把滴下的水拭净,边拭边说,你去睡你的,这里有我管。说罢,陈亚非找了自己的一件T恤递给马一鸣,让马一鸣先去洗手间洗个热水澡。说多冲一下,水调热一点,把身上的寒气冲出来,这样就不会感冒。马一鸣“嗯”了一声,径直去了洗手间。陈亚非把王晓钰推进卧室,方说,他家可能出了点事,我还不晓得是什么事。你明天有课,先去睡,这事不用你操心。王晓钰说,你真是活雷锋呀,什么闲事都管。陈亚非说,马一鸣的事,哪里是闲事?你也晓得,他从小就是我管大的。王晓钰说,你还管他一辈子?家里就这点大,他睡哪?陈亚非说,一鸣也不讲究,让他在客厅的沙发睡一晚就可以了。王晓钰说,那怎么行?半夜我要起来上厕所,该有多不方便?陈亚非想想也是,顿了一下,方说,不然,睡到墨墨房间?王晓钰说,不行。墨墨明天要上补习班,休息不好怎么办?陈亚非无奈了,说好吧,我让他睡我的音响室。王晓钰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自顾自地躺下。她也知道,对于陈亚非来说,他自己的事都可以轻慢,但马一鸣的事,却一定会重视。王晓钰是越来越瞧不起马一鸣一家,觉得跟他们这样的人交朋友,活活把自己的档次掉下来好几层。马一鸣不爱说话还好一点,那个宝顺,年轻时还不觉得她俗,人到中年,青春消逝,那股子土俗劲是越来越显著。跟她一路走,都怕被熟人遇着。可是陈亚非却对这一切都满不在乎。马一鸣从洗手间出来时,似乎心情已经平复不少。他身上套着陈亚非的灰色T恤。陈亚非人高马大,T恤便被马一鸣穿成了短裙。陈亚非此时也从卧室里冲洗了出来,见他如此,不觉笑了起来。陈亚非说,讲老实话,看你这样子,连裤子都不用穿了。马一鸣有点难堪,说还是要穿吧。陈亚非便扔过去一条裤头,说,这是墨墨的,你也只配穿他的了。陈亚非把马一鸣带进自己的音响室。搬开椅子,又挪了一堆书,方在角落里拉开了一个地铺。他一边铺席子,垫枕头,一边说,这房间,除了你,谁能有资格睡呀。我警告你哦,千万不可以动我的音箱。我花了五年时间听声音,才调到这个最佳位置,你要是动一寸,就等于废了我五年功夫。马一鸣吓一跳,忙说,那万一我不小心脚蹬着了怎么办?陈亚非说,绝对不能有万一。你就是做梦都得管好你的脚。马一鸣立即哭丧着脸,说要不,我还是睡沙发?陈亚非说,你没睡沙发的资格,我家领导没同意。就这儿,你背紧贴着墙睡,别翻腾就行。要是墨墨呀,他那个脚一蹬,完全可以把我的音箱踢到门外去。但是,你睡觉,我放心。马一鸣被他说得微微笑了起来。他们两个从小在一起的时候,就是陈亚非不停地说话,不停地下命令,而马一鸣当听众,当服从者。这已是他们之间的习惯。帮马一鸣安顿好一切,陈亚非命令道,今晚脑子放空,睡觉。所有的事,天亮再说。马一鸣果然放空了脑子,他倒下即睡着,连梦都没有做。从早上冒雨出门,一直到深夜,他的体能业已透支,已然没有半点气力和心力来支撑自己的心思。他的背紧贴着墙,一动不动,仿佛陈亚非的命令已经渗透他的身体,他的这个姿势一直保持到天亮。一觉醒来,天居然放晴了。老天下雨和收雨都来得十分突然。晴了的天空中,阳光甚至有点赤辣辣的。满地的雨水湿气,蓦然被这强光照耀,向上升腾成雾,于是湿闷气不经意便占领了所有空间。马一鸣睁开眼时,正好陈亚非进门。屋子空间小,有点闷热。陈亚非说,起来吧?我知道你是个不怕热的家伙,所以也没给你开空调。马一鸣说,我不觉得热。陈亚非说,今天恐怕要热死。一大早就上了三十度。赶紧,到客厅。你恐怕也饿了,昨天没吃什么吧?马一鸣这时候才觉得自己是真饿了,他昨天不光没有吃晚饭,连中饭都没有吃。他说,嗯,是有点饿。马一鸣草草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此时的陈亚非已经把豆浆和油条放上餐桌。陈亚非说,晓钰今天早上有会,一起来就出了门,墨墨也去补习班了。我请了半天假,专门对付你。马一鸣将半根油条泡进豆浆碗里,没有作声。陈亚非又递上两个煮熟的鸡蛋,然后坐在他的对面,说,白水煮鸡蛋,是鸡蛋最营养的做法,比荷包蛋更有营养。以后你每天早上都要煮一个吃。这样一天的营养都有了垫底的。我们都是中年人了,保证营养就是保命。你看你现在都瘦成什么样子!不过,话说回来,你从来也没胖过。马一鸣又“嗯”了一声,拿起鸡蛋,在桌上敲了几下,然后开始剥壳。被陈亚非这样教导的时候,也是他最心安的时候。他甚至还记得,小时候,他穿衣服,陈亚非要求他先扣好最上面的扣子,再扣最下面的,这样就不会扣错。系鞋带,陈亚非也是要求他系好之后,再打一个结,这样就不会在走路的时候散开。诸如此类,他就是在陈亚非的教导中长大的。吃完了饭,陈亚非一边收拾餐桌,一边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马一鸣低下了头,说昨天我本来要去邬家墩的,结果路淹了,去不了。我就回家。宝顺不知道我要回来,结果……他停顿下来,陈亚非把碗筷扔进洗碗池里,说把话讲完,宝顺怎么了?马一鸣犹疑了一下,方说,宝顺和周医生抱在一起亲嘴。陈亚非原本正在放水洗碗,突然怔住了,他把手上的碗“啪”一下摔进池子里,冲到马一鸣面前,大骂道,居然?居然?他们居然敢?老子要打死那个姓周的王八蛋。马一鸣依然低小着声音道,不要呀,不要。你不要冲动。陈亚非说,你这个没用的,你怎么不冲过去,给他几巴掌?马一鸣惶然道,我、我不敢。陈亚非说,你有什么不敢的?是他们怕你,还是你怕他们?你有没有搞错呀。好,你不敢。把你不敢的事交给我来办。我今天就去找他们算账。这个周民友是我找来的,我去替你收拾他。宝顺是你的女人,你自己去收拾。马一鸣怯怯地说,不要,不要收拾他们。陈亚非说,为什么?你未必想成全他们?马一鸣顿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宝顺吵闹。因为他知道,吵闹的结果会使宝顺彻底离开他。然后他的生活里就会没有宝顺,也没有马兰兰。没有她们俩的日子,他将会过成什么样呢? 马一鸣再一次说道,不不不。陈亚非说,就是了。你又不想把老婆让给人家,那就听我的好了。马一鸣突然说,你不能去收拾周医生。多亏了他,我们兰兰的腿才有好转。如果打跑了他,兰兰该怎么办呢?陈亚非望着他,奇怪道,那你的意思呢?就让他们这样子?马一鸣嚅嚅道,我不知道。我不想管。而且,你也不要管。陈亚非不作声,摔摔打打地把碗洗完,回到桌前,坐在马一鸣对面,瞪着眼睛望着他。马一鸣有点紧张,说好不好?你也不管,我也不管,好不好?陈亚非说,一点都不好。你就由着他们两个这样?马一鸣说,我想想看。我看能不能想一个稳妥的法子。宝顺人挺好的,周医生人也蛮不错,我家兰兰多亏了他。可能……可能是我自己太差了……马一鸣说着说着,把自己的声音说没了。他想,是的,正是这样,是自己太差了。他能怪宝顺吗?能怪周民友吗?他要怪的只能是他自己呀。他无法让宝顺生活幸福,无法让兰兰早日康复,而这些,周民友都能做到。他能怎样?他是个没有本事的人,靠着陈亚非,有了宝顺,靠着宝顺,有了马兰兰。有了他们,才有他愉快的日子。自己能搭着他们过日子,已经是享受到莫大的恩惠。他应该知足才是。想到这些,他突然就想通了。陈亚非沉默半天,方长叹一口气,说这我就没办法了。你不是人太差,而是心气太弱。好吧,这回我依你。但是,你要有什么事,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听到没有?不准像昨晚上那样子。马一鸣点点头,说听到了。昨天那样严峻的局面,今天突然就解决了。就像昨天的风雨和今天的晴日一样,一切都化为了云淡风轻。时间还早,陈亚非问马一鸣,是不是准备回家?马一鸣表示他还是先回店里。下午还是去邬家墩。最近的活儿比较多,他要努力赚钱,要给马兰兰买助步器。陈亚非便说他摩托车搭他过去,然后去局里上班。每年临近九月,就得开始为国庆做宣传策划案,以便全局各单位展开纪念活动。两人说着便一起走出了门。外面的阳光越来越明亮,热气扑面而来。这种光亮,让马一鸣眯上了眼睛,厌恶地摆了一下头。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远处叮叮咚咚的钢琴声。琴音悦耳,陈亚非脸上却显出奇怪表情。他说咦?怎么没听到对门的琴声?马一鸣说,我哪知道。我不喜欢音乐,你知道的。陈亚非住在三楼,他家对门女主人叫安冬妮,在文化馆当钢琴老师,陈亚非经常夸她气质好,琴弹得不错。这一刻,他站在家门口有点发呆。听马一鸣这一说,便气馁道,唉,你小的时候,我怎么没有教会你欣赏音乐呢?马一鸣说,你教了,没教会。陈亚非便连连摇头长叹。陈亚非拎着两个头盔,和马一鸣一起下楼。走出门洞,他递给马一鸣一个头盔,从一堆摩托车中,推出自己的那一辆。刚推到路边,突然又停住,他从后尾箱里摸出一块抹布,跑去把夹在摩托车中的一辆电动车仔细地擦了一遍。擦完,还欣赏地看了看,方把抹布放回自己的后尾箱中。马一鸣说,是那个安冬妮的车?陈亚非给了他一个大拇指,说聪明。安冬妮经常跟我说,她的车永远是文化馆最干净的一辆。其实呢,我只是顺个便而已。说罢又说,奇怪,人在家里,怎么没有弹琴?她早上这个时间不上班的话,多半都是在练琴。马一鸣戴上头盔,跨腿坐上了陈亚非的摩托,刚坐好,突然说,你爱上她了?陈亚非回头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会问这么蠢的问题?马一鸣刚想回话,陈亚非制止了他,又接着说,看你怎么理解这个爱字。要说呢,我也算爱这个女人。但爱的方式有很多种。爱她也并不一定要成为夫妻。打个比方,你跟我也不是亲兄弟,可是难道我们不比人家亲兄弟还要亲吗?说话间,他一脚把马达踩得轰轰隆隆的。马一鸣心一热,觉得陈亚非说得对。摩托车在马路上飞驰起来,马一鸣胆小,他搂着陈亚非的腰,觉得世界上只要有陈亚非,这个世界才是一个有意义的世界。陈亚非一直载着马一鸣到他的裁缝店门口,放下马一鸣,他拐过车头正欲返回时,突然又停下,转身对马一鸣说,你容忍宝顺的一切,应该就是你爱她的一种方式。说完,不等马一鸣有所反应,突突突地骑着摩托车就走了。马一鸣一直呆望他淹没在小街混乱的车流中。




第二章


10.白梅山下白梅湖
青岩城在长江的中部。属丘陵地带。山没多高,湖没多深。陈亚非有一次写文章,里面写道:“我不想说我生活的这个城市。我不想说出它的名字。虽然我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它就像我的一个熟悉不过的人。放眼望去,它河流一样的街道和海洋一样的房屋到处都起伏着故事,每一个故事里都埋伏着无数的人生。这些人生或是惊心动魄,或是平淡无奇,更或只是一个故事的残缺部分。但这些故事中的许多东西,似乎都与我血肉相连,我走在路上,跨进房间,或许就是走在一个故事之中。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不想说它的名字。我要告诉你的是,这城市有很漂亮的河流,城市四周有不高不低的山丘。有码头。有桥梁。有铁路。有矿山。有复杂的历史,也有风流的轶事。这篇文章发表在青岩城报副刊上。因为是陈亚非写的,马一鸣很小心地把报纸当宝贝一样保存起来。这一段,他会背。他喜欢这样的语言。但马一鸣很不理解,陈亚非为什么不想说出它的名字呢?青岩城,这个名字很好听呀。有一次,马一鸣特意问陈亚非。陈亚非说,跟你都说不通,这是文学语言。你明白不了。马一鸣的确明白不了,难道文学语言就不能把青岩城三个字说出来?为这事,陈亚非和王晓钰暗笑了马一鸣好久。青岩城最漂亮的地方就是白梅山。因为山的一面斜坡上满是梅树,寒冬腊月,白梅花像雪一样,兀地给山上披上一件白色披风。山下不远,是白梅湖,湖边东岸,与白梅山斜坡相连处,也长着一片梅树林,同样也开着白梅花。有一段时间,人们还讨论:是湖跟着白梅山而叫白梅湖呢,还是山跟着白梅湖而叫白梅山。这种讨论,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没办法扯清楚。但无论如何,白梅山和白梅湖,都是青岩城人最喜欢的地方。深秋时,马一鸣再次接到邬家墩的电话,请他过去给做衣服。秋高气爽,天色晴好,这次马一鸣骑了自行车。沿着湖边的路慢慢地骑行。骑过湖边小路,沿山脚再行几里路,便可见邬家墩村头的木牌坊。白梅山的斜坡,稀疏地站着树,一片绿草地,像绿毯一样缓缓地滑向湖的南岸边。小路细窄,不通汽车。因不属白梅湖山风景区,平时,这一带除了行人,少有游客。可是这天里,有七八个人,站在那里指山指水地说着什么。马一鸣骑车而过时,瞥了一眼,觉得他们个个衣冠楚楚,似乎颇有来头。马一鸣从不是一个关心闲事的人,除了这个念头,他什么也没想。然后就骑过去了。马一鸣在邬家墩待了一周。像很多村庄一样,邬家墩的年轻力壮者都外出打工,村里剩下些老人孩子。邬家墩不富,马一鸣带去的旧衣服很受欢迎。除了改衣服,马一鸣也为几个老头老太翻新了棉袄,又做了几套寿衣。他的话语不多,又对吃住不讲究,只是埋头努力干活。更重要的是,他的收费并不高。于是,马一鸣几乎是邬家墩的老人家最欢迎的人。马一鸣走的时候,总有几个老人家送他到村口,塞给他土鸡蛋和红薯,又反复谢过,且说,今年过年,他们都有新衣服穿了。马一鸣对此也淡然。他觉得,他做衣服,他们穿,这很正常。他们无需感谢,他也无需感动。他们要送他鸡蛋,那是因为他们都养了鸡,一家拿几个鸡蛋和几个红薯也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马一鸣返回时,依然走他来时的小路。突然,白梅山下立了几个大牌子。牌子上画着白梅山和白梅湖。山下湖边又画着一排排的房子。房子上写着两行字:拥有白梅山湖,尽享洪福清福。最上面有五个大字:白梅山湖苑。马一鸣想,这是什么意思?想要干什么?这个念头,在马一鸣心里也只是像风一样,一吹而过。过去之后,如同没有吹过。但在青岩城,这风便有如风暴。人们都在传,南方的老板来青岩城成立一个倚天房地产公司,要在白梅山下开发一个小区。这将是整个青岩城风景最优美的小区。在那里生活,有如人间仙境。一连多少天,马一鸣的裁缝店里,来人都扯这个话题。马一鸣没多少钱,也没买房的念头,所有的这些闲谈,与他都没关系。但是,他像记住陈亚非文章一样,记住了这句话:拥有白梅山湖,尽享洪福清福。陈亚非来店里时,听到人们扯白梅山湖苑的广告。陈亚非插嘴说,洪福是有权有势有富贵,清福是什么都不做光享福。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马一鸣想,对呀,既然什么事都不做,又怎么会有权有势有富贵?还是陈亚非讲得有理,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11.宝顺要离婚
冬天轻松间就到了。天色阴沉沉的,似乎马上会下雪。日子跟平素并无两样,连街景都是日复一日的相同。放寒假后,王晓钰带着陈重墨去了东莞。王晓钰的弟弟王晓铄老早就去南方下海,开了间小公司,也赚了点钱,于是就在南方安家落户。王晓钰的父亲去世后,弟弟便让母亲跟着自己过。平素暑假间,王晓钰都会带着儿子一起去南方度假并看望母亲。但是这年,暑假时,王晓钰带着陈重墨去了趟青岛,没去看母亲。寒假一到,她便跟陈亚非商量,说是春节到南方去过。一则南方更暖和,二则母亲越来越老,跟母亲一起过年,会让她感到幸福。陈亚非向来爽快,满口答应了。但陈亚非自己却去不成。一来他的假期本来就短,二来作为局里的干部,年年春节都会派上值班,他根本走不开。陈亚非说,你们好好玩,我去我妈家,混几天就去上班。果然,陈亚非被局里安排在年初一值班。大年三十他便径直来到马一鸣家。陈亚非给马兰兰带去一份礼物。这礼物是一个轮椅。陈亚非把马兰兰从床上抱到轮椅上,推着她在外面转了一圈,看到满街灯火,马兰兰高兴得不停地大笑。马一鸣跟在他们后面,听到马兰兰的笑,他也笑。回到家里,马兰兰不停地说,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说完又说,这回理解了一句诗: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马一鸣忙问,那人是谁?陈亚非和马兰兰一起笑了起来。马兰兰只好说,就是你呀,爸爸。陈亚非严肃道,很像,神似。兰兰,高手!马一鸣并没有明白他们的意思,他觉得只要马兰兰快乐,就可以了。宝顺说,这么贵,怎么好意思呢?陈亚非便笑,说也不能白给兰兰当一把干爹吧?马兰兰马上高叫着,谢谢干爹!听到马兰兰的高呼,马一鸣心里舒服之极,只后悔自己早没想到去买。陈亚非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对他说,后悔自己没早买吧?就为这个轮椅,兰兰一辈子会记得干爹的好。我真是赚着了。马兰兰说,可不是。干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Number one!这回不光马一鸣不明白,连宝顺也不懂了,说啥意思?马兰兰拍着轮椅扶手,笑了个畅快。等所有笑声结束,陈亚非认真交代:轮椅的事要保密。绝不能告诉王晓钰。这是他写稿子赚的稿费钱。他不是怕王晓钰不同意买轮椅,而是怕王晓钰察觉出他居然可以收到这么多稿费,以后都会命他上交,这样他手上就没一点活钱了。说得马一鸣一家人又都大笑一场。远在南方的陈重墨给陈亚非打了个问候电话。陈亚非便让马兰兰也跟他聊了几句。两个小孩到底小时候一起长大,说话也没什么顾忌。马兰兰说,墨墨,你爽歪歪了,把你老爹扔在了我们家!陈重墨说,就我老爹那个块头,是我扔得动的吗?光他那条长腿,我连半截都扛不起来!马兰兰便又笑得使劲捶床帮。陈重墨告诉她,他在海南,只穿了件短袖,不用穿棉袄,连毛衣都不用穿。马兰兰便很羡慕,说以后一定要去南方过一次冬天。陈重墨说,兰兰你赶紧把腿治好,明年我还会去看我外婆。我来陪你,我知道哪里的海滩最好看。马兰兰赶紧说,好啊好啊。见两个孩子聊天聊得愉快,马一鸣也愉快。陈亚非和宝顺在厨房做菜,他什么都不会,就坐在马兰兰旁边听他们说话。这是马一鸣人生中最愉快的一个除夕。他们家的四方餐桌,正好一人一边。几道主菜,都出自陈亚非之手,他的厨艺比宝顺高出许多。马一鸣一高兴,还专门跑出去一趟,买回来一瓶酒。他自己是不会喝的,但陈亚非爱喝。宝顺也能喝几口,于是,他和马兰兰用白开水代酒,四个人频频干杯。在马一鸣心里,除了老婆孩子,如果有陈亚非在,家里才是最完满的时候。陈亚非这天就住在了马一鸣家。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但是初一早上马一鸣起床时,陈亚非已经走了。他值班的时间太早,走时,没有惊动他们。几乎也是从这天开始,马一鸣每天下午三四点钟都会从店里回来一趟,他要推着马兰兰出门兜圈子晒太阳。马兰兰很喜欢这样的外出。女孩子心细,街上哪里有点变化,她立即就能察觉得到。每次她都会把新的发现说给马一鸣听。马一鸣却经常懵懂地回答说,是吗?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马兰兰对他这种回答,多是报以大笑。然后说,爸爸,你这种人,也算人间一绝。阳光特别柔和美好的时候,马一鸣会把马兰兰推到白梅湖边看风景。初去时,白梅山湖苑的楼房还只有一栋,渐渐地,好几栋都在生长。最近的一次去湖边,早先盖的那栋,连屋顶都能看清了。马兰兰说,这里的房子卖得特别好,很多领导都在这里买房,一般人都买不到。她的同学家也买了,说那是精装修的房子,如果关系强硬,比有的毛坯房价格还要便宜。马一鸣觉得,这么好的风景小区,怎么可能便宜?马兰兰则说是真的。上周有几个同学来看望她,他们聊天时说的。马兰兰说,我长大了要狠狠赚钱,让爸爸妈妈也住上这样的房子。享不上洪福享个清福。马一鸣却无所谓住不住这样的房子。他只要马兰兰能站起来好好走路,就是他心中享福的事。马兰兰说,爸爸你要有点理想好不好?马一鸣却说了这样一句话:没有理想,也是一种人生方式。马兰兰对他的这句话惊讶无比,她说,咦,爸爸你还有这样的深刻? 天又大热起来。整个大地,万事万物,都在旺盛生长。马一鸣给马兰兰买了助步器。但在她使用之前,他们还是去医院让专家会诊了一次。医生说,马兰兰的康复做得很好,医生的按摩做得非常到位。且说如果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马兰兰过一两年,即可像正常人一样行走。马一鸣兴奋得脸都红了。像马一鸣这样的人,长年声色不动,心如止水,能够红一次脸,就是大事。而宝顺则呜呜地哭了一场。这个消息是中午得到的。但是到了晚上,他却得到另一个消息,对于马一鸣来说,这是个天大的坏消息:宝顺向他摊牌,说是希望离婚。宝顺的话让马一鸣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几乎没有过渡,他的手足开始发抖。连宝顺有外遇都能忍下的马一鸣,离婚对于他,是件能要命的事。马一鸣没有立即回答宝顺。他心里太难过了。难过到他觉得死都不至如此。因为他不想离开宝顺,离开宝顺,就意味着也要离开马兰兰。一旦答应,他从此就是孤家寡人。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几乎不敢说话,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然后就错过一辈子。宝顺说,我不催你,我给你时间,你想清楚。就算你能容忍我和民友,但我自己不能容忍自己这样。以后,你赚的钱,就是你自己的。你如果愿意,可以给兰兰一点生活费,如果不愿意,不给也行。总之,是我对不起你。离婚,对我们两个都只有好处。马一鸣想,我不觉得对我有什么好处呀。但他没有说。他一个字都不说。这天晚上,马一鸣在马兰兰房间支了个折叠床。他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天花板,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马兰兰见他如此,反而睡不着了。说是不是妈妈要跟你离婚?马一鸣“嗯”了一声。马兰兰说,那你怎么想?马一鸣说,我还没想。马兰兰说,你这个样子,把人都要急死。马一鸣说,你怎么想呢?马兰兰说,我有资格想吗?这是你们大人的事。我这样瘫在床上,还不是由你们派,你们把我派到哪里,我就在哪里。反正派给哪个,就拖累哪个。马一鸣悲哀地说,你妈妈不会把你派给我。马兰兰说,那不挺好吗?你没拖累,岂不是更简单?离了再找一个也容易。马一鸣说,我很想有你这个拖累。马兰兰说,哪有你这么傻的。马一鸣说,我没本事,对不起你妈。但我不想离婚。可是……可是……我要是不肯离婚,好像就更对不起她。马兰兰叫道,哎哟,我的妈呀。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种人。我不能跟你谈话,跟你多谈一下,我的脑袋都会出问题。马兰兰然后便长吁短叹地自己嘀咕了半天,翻身自己睡觉了。这一夜,马一鸣还是睡着了。他呼吸很均匀,担心翻身吵醒马兰兰,他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天亮。次日的马一鸣起得很早,他悄悄地收起折叠床,没有吃早餐,一个人静静地骑车出门。巷口的早餐铺里面亮着灯,门也掩着。他没有进去询问,径直骑到自己店里。七筷街上空空荡荡,行人也没几个。马一鸣开了门,店里有些暗,这是他喜欢的暗。他动手清理好案台,铺开布匹,拿起尺和粉饼,开始他一天的工作。连死都想过的马一鸣,这一刻,又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跟平时的日子没有差别。中午他在对门的面馆买了一碗牛肉面,晚上又去另一家,吃了一个盒饭。天黑得看不见时,他才打开灯,依然埋头做活,把缝纫机踩得嘎嘎响。到了晚上十一点,全街的店面都关了门,他的缝纫机还在响。夜里,他就住在了店里,清开案板,铺上垫子,没洗脸没洗脚,直接就躺了上去。他居然没给陈亚非打电话。

12.马一鸣病了
陈亚非得知宝顺提出离婚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这回是宝顺打的电话。宝顺讲了她的一堆理由。陈亚非知道马一鸣的心思,没听完电话,他就挂了。他请了一小时假,匆忙赶到七筷街。发现马一鸣居然没开店门。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似乎听到里面有咳嗽声。于是开始敲门,敲后又喊。他心想,马一鸣呀马一鸣,你该不会做什么傻事吧。终于,屋里的动静大了些。下午的阳光很亮,门开时,一大片强光夺门而入。马一鸣似乎被撞了一下,双腿一软,陈亚非忙伸手架住了他。马一鸣面色如土,仿佛在垂死前夕。陈亚非有点心慌,他把马一鸣扶到案板上,让他躺着,然后想倒一杯水,结果店里竟然没有。陈亚非说,你躺好,我到隔壁买瓶水。隔壁就是杂货店,什么都有。陈亚非买了水又买了方便面。他看到店里清冷,估计马一鸣什么都没吃。他递给马一鸣一瓶矿泉水,又用电热壶开始烧水泡面。马一鸣躺在床上,时不时咳嗽几声,然后就静静地看陈亚非忙碌。面泡好后,陈亚非端到马一鸣面前,强行要他吃东西,自己拖了一张板凳,坐在了他的床边。马一鸣一向听陈亚非的话,陈亚非要他吃,他就很顺从地一根根地挑起面条,吃了起来。陈亚非故作镇静地说,睡了多久?马一鸣说,昨天晚上睡的。陈亚非说,睡着了?马一鸣说,嗯。陈亚非说,既然睡着了,为何到下午都不起来?马一鸣说,我不想起来。就想这么一直睡,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陈亚非说,想得美,兰兰康复的钱谁来赚?现在正是关键时刻,说不定明年就能走路了。马一鸣低声说,要是周医生成了她的新爸爸,康复就不用收钱了。所以,没有我兰兰也行……陈亚非说,放屁。你自己的女儿干吗要人家破费?有点出息好不好?马一鸣声音更低了,他们不会要我出钱的。他们不会给我有出息的机会……陈亚非说,不就是离婚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宝顺的心早就不在你这儿,怎么还像是丢命似的?马一鸣说,她们都走了,我怎么办?陈亚非说,你还可以找到其他女人嘛。我再帮你介绍。再找一个,说不定还生个儿子哩。马一鸣哽咽了起来,可是,不会有第二个兰兰。陈亚非说,兰兰仍然是你的女儿,不会不认你。再说,不是还有我吗?你就这么不在乎我了?你要是死了,留下我一个,岂不是很孤单?马一鸣抬头望着陈亚非,他的哭声突然放大了,只几秒,又变成号啕大哭。在陈亚非面前,马一鸣从小就没有顾忌过眼泪。马一鸣哭了好一阵,鼻涕都流到了胸口。陈亚非由他哭,一句话没说。从小到大,他都带着马一鸣,拿了他当自己的弟弟。他深知马一鸣的弱,所以有些自责,觉得自己没有带好他,让他受到这样的创痛。马一鸣终于止住了哭声,他问陈亚非,我该怎么办?我好想去死,可是我很害怕。因为怎么样死,都很怕人。陈亚非强硬道,那就好好活着。如果你敢自己悄悄去死,这辈子我都不会去你坟头为你烧香。马一鸣吓得一哆嗦。整个世界,在马一鸣的感受中,就只有一个人会在乎他。这个人就是陈亚非。如果自己死了,陈亚非却不去他的坟上烧支香,这个世界于他就是个零了。他觉得很恐怖。这种恐怖感一直爬进心里,他赶紧说,我不死我不死。我听你的。陈亚非说,好。凡事听我的,从小到大,你都没得选择,这就是规矩。今天我送你回家,跟宝顺说,你要再想想。明天一早,我带你去医院看病。你气色太差了,好像哪里出了问题,早点发现,早点治疗。马一鸣点点头。陈亚非又说,明天一早我会来接你。陈亚非请了半天假,带着马一鸣去市一医院。拿到医院结果时,陈亚非肝肠寸断。医生给的诊断是肺癌。他先没敢给马一鸣看,而是自己带着诊断结果到厕所里哭了一场。哭完,他决定还是告诉马一鸣。马一鸣根本不担心自己得了什么病。反正医院把诊断结果给了陈亚非,而医生开的药,陈亚非也帮他领了。至于怎么吃药,陈亚非也会一一叮嘱他的。他甚至没有观察到陈亚非的脸色。他仍然像往常一样,跟着陈亚非走出医院。这一次,陈亚非没有带他回家,而是把他带到了一个距七筷街不远的清心茶室。在茶室一个清静的房间,陈亚非叫了一壶茶,然后才开始交代给马一鸣怎么吃药,且把吃药的时间和次数,都写在药盒上。马一鸣一边看他写,一边“嗯嗯”地答应着。他依然没有问自己是什么病。因为在他心里,他知不知道什么病一点也不重要,陈亚非知道他是什么病就行了。交代完,陈亚非让马一鸣喝茶,说这是现在很流行喝的普洱茶,喝它对人有各种好处。马一鸣不懂这些,觉得这茶有一股腌过的味道,并不好喝。但他还是愉快地喝了,因为陈亚非说,这茶很好。马一鸣喝完一杯茶后,陈亚非才说,这些都是一些滋补的药,并不是治病的药。马一鸣说,哦。我听你的。陈亚非说,你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吗?马一鸣说,不知道。你知道就可以了。陈亚非准备告诉他,但还没有开口,眼泪便涌上了眼眶。马一鸣有点慌了,他从来没有见过陈亚非这个样子。他慌得站起来,说你怎么了?陈亚非说,你坐下。你听我说。马一鸣惶恐地坐了下来,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陈亚非说,一鸣,你不要害怕,我会全力想办法救你的。马一鸣奇怪地问,为什么要救我?陈亚非说,你的病是肺癌。马一鸣沉默了。他知道肺癌是什么病。他知道这个病的严重性。陈亚非低下了头,不停地拭着眼泪,他非常难过。马一鸣呆呆地望着他,突然说,你不要担心呀。这样多好,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陈亚非说,什么屁话?马一鸣说,我不用害怕离婚了。宝顺一定会坚持到我死的时候,她心很善的。我也不用担心兰兰以后没人照顾。周医生人不错,宝顺向来眼光都很准。陈亚非低斥了他一句,说放你的狗屁!马一鸣说,是真的。要不然真离了婚,她们还会良心不安,会觉得对不起我,也会可怜我。现在这样,她们也没了压力。大家都有了合适的位置。陈亚非无语。他知道,马一鸣说的这些是对的。他无法安慰马一鸣,甚至,他还需要马一鸣的安慰。果然马一鸣说,可是你要好好的。我死了,你没人可以照顾了,你就去照顾我家兰兰吧。你当是照顾我一样,你要照顾她一辈子。陈亚非一抹眼泪,说你现在还屁话连天了?其他先放下,先治病。不过,这件事,不要告诉她们。只有我们俩知道。我明天先带你去省城大医院确诊。然后想办法治疗,也不见得完全治不好的。就算治不好,也要多活几年。你必须坚持到亲眼看见兰兰下地走路。陈亚非最后一句话,打动了马一鸣。马一鸣那天一个人睡在店里不起床时,心里就想过这事,觉得自己只要能看到马兰兰正常走路,就是死了也心甘。想完,马一鸣轻声说,我都听你安排。陈亚非要马一鸣晚上回家,拿几件换洗衣服出来。明天跟他一起去省城,先请专家确诊。确诊后,看结果是什么,再商量后一步的事。马一鸣一一答应下来。陈亚非说,宝顺那边,我来讲。晚上,马一鸣在客厅里,听到宝顺接了陈亚非的电话。宝顺放下电话即对他说,离婚的事,你要想一想也行。就按亚非哥说的,先分开来,你试试自己能不能过。这样最好,我们都可以清楚地想想自己的未来。马一鸣点点头。宝顺说着,找出一个行李袋,将马一鸣的衣物,一一清点,放了进去。她拎着行李袋到客厅,说如果东西缺了,就回来拿,或者打电话,我给你送去也一样。马一鸣还是点点头。宝顺说,你是住在店里吗?马一鸣说,不知道。我听亚非的。这天夜晚,马一鸣又睡在马兰兰房间的折叠床上。睡前,马兰兰问马一鸣,你同意跟妈妈离婚了?马一鸣说,还没。马兰兰松了一口气,然后说,其实我是不同意你们离婚的。马一鸣心里有点高兴,忙问,真的吗?马兰兰说,真的。爸爸你这个人虽然没用,但我还是蛮喜欢你的。如果法院让我选择,我要选择跟你。马一鸣听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但他明白,马兰兰跟他并不合适。于是说,不行,你要选择跟你妈,因为你跟了我,日子会过得很不好。马兰兰说,不好拉倒。反正妈妈有别人照顾,可是你这么没用,我估计也不会有女人看得上得你,所以我要照顾你。马一鸣刚刚压下去的眼泪哗地就流了出来,他甚至发出一点点呜咽声。马兰兰鄙夷道,干吗呀,还哭哩。那我不选你好了。她说着,翻过身,背对着马一鸣,不再讲话。马一鸣高兴坏了,内心的振奋令他完全忘记自己的绝症。他听着马兰兰睡着后的均匀呼吸,闻着她散发出的气味,振奋中又有点难过。他想,不晓得哪一天,他连她的一点点气息都会闻不到。

 

……(未完)

2020-1《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玫瑰开满了麦子店/005  石一枫

骑鹅的凛冬/105  郑小驴

宋时光/132  晓 航

 

短篇小说

在医院里/078  朱秀海

航班延误/093  裘山山

 

散  文

遥远的局外/074  陈丹青

金沙江的幽暗处/123  陈洪金

 

思想者说

班主任/161  黄 灯

 

小说新干线

梁多多(短篇)/177  赵 勤

教堂蓝(短篇)/184  赵 勤

幻 象(创作谈/191  赵 勤

心灵奇点(评介)/192  何 英

 

译  界

帮 助/194  [美国]罗伯特·斯通  李寂荡 译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奔向月球/209   宇 舒

 

诗  歌

活着咏叹调/225  海  男

于坚近作/228   于  坚

平安夜:给阿彼尔的献诗/231  施  浩

启示与修正/234  茉  棉 

在辽阔的人世/237  龚  纯

有一根藤蔓牵着花朵/239  邓  方

 

艺  术

封  面 无题(绢本设色)  曾志钦

封  二 画廊经纪人(油画)  靳尚谊

封  三 穿蓝裙子的女士(油画)  靳尚谊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津  渡

悦-读

2019-6《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方方:是无等等

微信·专稿∣李云雷:“极端的故事”:其优长与局限——读方方的新作《是无等等》

《十月》中篇|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选读1

《十月》中篇|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选读2

《十月》中篇|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选读3

《十月》中篇|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选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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